- 傅雷譯著小全集:服爾德傳·夏洛外傳(精裝)
- (法)安德烈·莫洛亞
- 2631字
- 2020-05-21 10:56:09
九 路易十四與弗雷德里克二世
在西雷幽靜的歲月中,服爾德寫了不少東西,做了一番廣博的考據功夫。他當時在這些工作中獲得最大光榮的部分,并非最好的部分。例如用韻文寫成歌詠人類的文字,比起英國詩人蒲柏的作品是遜色多了,還有那些書翰,雖然可愛,卻沒有令人驚嘆之作(最有意思的倒是他隨隨便便的通信),至于費解的悲劇,如《阿爾齊》Alzire、《穆罕默德》等都有哲學意味與教訓口吻,“其價值全在于弦外之音”。在一七四〇年代人士的心目中,服爾德的真面目是這樣的一個詩人。只要他談起科學——像他關于牛頓的書——的時候,學者們就要抗議。等他印行一部歷史時,據龔陶賽說,“他大受史學家們的指責,說它只是一部小說,因為它富有小說的趣味。”可憐的作者不懂把作品弄得艱澀沉悶,人家怎肯承認他是嚴肅的學者呢?
他對于歷史是終生感到興趣的,而且如果我們把在他以前的史學著作仔細評估一番的話,他的確在這方面增加了相當的準確性。那時的史學家達尼埃爾在王家藏書室里只需一小時的工夫便把一千二百部的手抄本和原稿瀏覽完了,自言他的考據工作已經做得非常圓滿。服爾德卻精密多了,他博覽群書,推究根源,參證旁籍。他認為歷史不應當只記載帝王的生活與功業,且應縷述民族的嬗變與乎風俗文藝的進化。他在提及弗勒里
神甫的作品時說:“這并非一部歷史,而是好幾部歷史。”他寓居西雷的時期,他的世界史式的《風俗論》Essai sur les Moeurs與其中最重要的《路易十四時代》Le Siècle de Louis XIV,即使沒有完成,至少已經寫了一大半。后來他被命名為王家史官時又寫了一部《路易十五》。
關于《風俗論》的批評,可說是毀譽參半。服爾德首先懂得把阿拉伯文化,中國文化,與素來犯禁的比較宗教研究在歷史中占一地位。但書中錯誤的地方亦屬不少,有些是難于寬恕的,有些是無可避免的,因為事情的真際在那時還未大白。孟德斯鳩說服爾德寫作歷史的用意是顯耀他自己的宗派,有如一切本篤會教士一樣;這句話是不錯的。他在《風俗論》中隨處宣傳他非宗教的宗教。他固定的概念是(一)證明波舒哀
以上帝的意志解釋世界的歷史是錯誤的。服爾德認為歷史不當用原始緣由解釋,而當用許多小原因的盲目的游戲來說明;(二)表明人類的歷史是罪惡與苦難的連續,但不久可由理智來澄清混亂的局面;(三)否認一切超自然(surnaturel),在這一點上,服爾德的標準似乎沒有把握了。他以為一切不近事實的都是假的,可惜近乎事實的范圍并無十分確定的界限。
以史學家而論,服爾德最大的缺點是因為他是一個理智本位的哲學家,故不了解別一等人物的感情的與神秘的需要。無數的教派禮俗自有其共同的原因,這原因便是民眾有此禮俗的需要,然而服爾德見不及此。可怪的是服爾德在論列家庭、愛情、友誼的時候,倒很能分析人類共同的稟賦。“服爾德很明白帝王并非國家,外交家的會議不能令人知道一個店主的習慣或一個鄉人的憤懣不平,但他不大明白甲地的店主異于乙地的店主,十字軍時代的鄉人和路易十五治下的農夫不是為了同樣的原因而反叛的。”但在《路易十四時代》中毫無上述的缺點。那是一個他熟悉而目睹其中的演員的時代。在此,他確是近代大史家中的第一人。
在西雷時期中,服爾德贏得了普魯士太子弗雷德里克(Frédéric)的友誼,在他遭受法國宮廷仇視的情景中,這于他確是一種安慰。
弗雷德里克是被一般亡命的法國人教養起來的。他渴想在法文方面能夠成為一個大詩人大散文家。這也并非妄想,因為他法文寫得很好,且也不乏性靈。可是他知道他的文字還不免錯誤,以致弄壞了他的詩。服爾德既是一個多方面的才人,當時最好的史詩詩人,悲劇詩人,同時又是最高明的書翰家與最優秀的史學家,那么他的獲得弗雷德里克的崇拜自是當然的了。
一七三六年某日,服爾德接到一封信,內面寫著:“先生——雖然我還未拜識你,可是我從你的作品上早已認識你了。你的大作可說是精神的財寶。”此后兩人即有書信往還,語氣非常殷勤親切。“不要以為,”年輕的弗雷德里克寫道,“我的懷疑主義會運用到極端的地步。例如我仍舊相信世上只有一個上帝只有一個服爾德。”服爾德在復信中說這位德國太子的法文詩“寫得很好,很美,品格極高”。他以后提及這段通信時又說:“辭藻對于我們全無用處。”
一七四〇年,弗雷德里克即了王位。哲學家想起歐洲王座上有一個“開明的”太子,自稱為服爾德的朋友,或者會把他們的箴言見諸事實,不禁神馳向往。這位新君頗想把他的宗師羅致到宮里去,但夏特菜夫人是一件重大的障礙物。她一定不肯放服爾德走,而帶她同到波茨坦宮又是絕對做不到的,因為弗雷德里克不歡喜異族的身材高大的女子。
可是他熱望一見服爾德,在比利時布置初次的會晤。當服爾德看見坐在行軍床上穿著戎裝的青年君王時,不禁大為訝異。歐洲人士立即明白在登極以前寫過一本《反馬基雅弗利》的書的人,將是全歐帝王中最馬基雅弗利式最奸雄的一個。一七四一年時,他已征略奧國。那時奧國是法國的世仇,法國人對于弗雷德里克的成功一致喝彩叫好,且他使用法國的文人為之歌功頌德,故他在法國愈加聲勢顯赫。服爾德正在里爾城
上演在巴黎不敢上演的《穆罕默德》,忽然接到普魯士王在莫爾維茨(Molwitz)地方大捷的信息。于是他在包廂里站起來,手里拿著信,要求大家靜聽他的報告,說他方才接到普魯士王陛下的捷報,原文是幾句法文詩:
我們在此活動輕巧的城中,
禁不起風的搖撼,
那么微小的建筑物。
這是說:“我在營帳里寫信。”當他念完之后,里爾的民眾熱烈鼓掌。
服爾德一時認為他可以利用這段王室的交誼來當政治家與外交家了,這原是他多年想望的。一七四三年,法國宮廷急欲知道能否藉弗雷德里克二世之助以攻擊英奧二國。有一位大臣想任用服爾德,叫他負著秘密的使命去波茨坦。他瞞著弗雷德里克,假裝說他因為諷刺米爾普瓦(Mirepoix)主教之故,不得不逃亡國外。
但弗雷德里克何等精明,決不會中這種詭計。他把服爾德款待得很好,為他舉行音樂會,把他介紹給公主們,他亦替她們寫了好些歌曲,一方面,弗雷德里克卻把服爾德攻擊米爾普瓦主教的信寄去。這條妙計可有兩種作用:或者是米爾普瓦盛怒之下訴諸法國宮廷,使服爾德重新逃亡,不得不留在普魯士,在這種情境中普王可以獲到一個天才秘書為他修改詩文;或者是米爾普瓦毫無動靜,那便證明服爾德的謊騙。
當然,后一種推測是對的。服爾德把一本手冊送呈弗雷德里克請他把答語寫在書上的空白里,當這本手冊還給他時,他發現寫的一首歌辭。他請問普王能否助法抗英,弗雷德里克答道:
你要我像一個機關布景中的上帝,
幫你解決困難,
但請審視我的面貌,
我還不夠兇惡。
于是,普魯士王的詩便是詩人大使的全部成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