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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自強不息
  • (加)里克·漢森 蒂姆·泰勒
  • 12049字
  • 2020-04-07 15:10:48

一、車禍致殘

“你會沒事的,孩子,你會好起來的。”

他坐在溫哥華奧克里奇購物中心大禮堂的主席臺上,強作笑顏,祈禱笑容能掩蓋自己心中的憂慮。再過幾分鐘,他就要驅動輪椅,走下坡道,開始一次很多人認為不可能完成的旅程:在19個月內,借助一輛沒有任何助力,只能靠他的上肢力量和心中的堅強信念驅動的輪椅,走在護送車的前頭,穿越34個國家,行程將達24901.55英里。他就是截癱者里克·漢森,現年27歲,140磅,下半身無知覺。

前來對此行表示支持的人很多,有總理、市長、市政顯要、贊助企業的負責人,當然還有朋友們。他們聚到話筒前,逐一致辭,贊賞他要做的是一件偉大的事,并表達他們的美好祝愿。他想耐心傾聽,可是他們的聲音似乎變得忽強忽弱,因為此刻他已經無法靜心——還有太多的事讓他揪心:輪椅還未整理好;4個月前受的傷,肩部、肘部和腰部的傷,絲毫不見好轉;手頭的錢連到洛杉磯都不夠,更不用說做環球旅行了。一想到這些,他就不禁自問:“我能完成這次旅行嗎?”

他的心又回到了會場上。特里·福克斯的父親羅利·福克斯和母親貝蒂·福克斯正在臺上向他祝福。特里·福克斯是他的殘疾人朋友,1981年,22歲的特里在獨腿跑步橫跨加拿大的途中,被癌癥奪去了年輕生命。他知道特里沒有失敗,完全沒有——他之所以沒有完成橫跨加拿大的征途,只是因為上天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他覺得特里肯定能理解他此刻正在想什么,因為當年特里遠在紐芬蘭海濱向西邁出第一步時,可能也想到過這些。

他看了看支持他的人群,感覺身體的麻木正在煙消云散。所有與會者,以及未到現場卻積極參與電臺轉播節目的人,不管認不認識他,都在支持這個宣布要驅動輪椅做環球旅行的孩子。他知道,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相信他能夠完成此次旅行,他們來歡送他,不是因為他可能成功,而是因為他有勇氣嘗試。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的這種支持使他感到很溫暖。

他真的很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但時間又那么少。在過去的36個小時里,他頂多睡了4個小時。就在昨天深夜,公寓里還是一團糟,里面堆放著尚未收拾好的裝備:電視攝影機、拆散的輪椅零件等。人們進進出出,有的來道別,有的來面談,有的來找他盡快補簽一些忘簽的文件,還有個理發師來替他理發。同伴們在仔細核對清單,阿曼達在打掃浴室,準備將公寓轉租給他人。面對阿曼達,他有點黯然神傷:“一個即將驅動輪椅出發,去做環球旅行的人,竟然會墜入情網,他該有多傻啊!”

他忍受著情感上的折磨,心情時好時壞。昨天,他有幸應邀出席了卑詩大學教授俱樂部舉辦的茶話會。舉辦茶話會的大樓沒有殘疾人無障礙通道,所以只好將他塞進用來遞送物品和垃圾的升降機中。可是他們把樓層搞錯了,沒人等在那兒替他開門,把他從升降機里接出來。他設法弄開了門,把背對著門的女廚師嚇得半死,這時,他的伙伴們才趕到。他又被推回了升降機,送到開茶話會的樓層。“還好,沒有把我送到清除垃圾的出口,”他自嘲道,“有多少人能意識到,對坐輪椅的人來說,普普通通的樓梯和門竟會成為他們難以逾越的障礙呢?”

歡送會上的致辭就要結束,接著他就該出發了。他向大家致謝,最后揮手告別。他轉動著輪子,走向坡道。剎那間,疲憊和氣餒消散無蹤,因為他知道即將開始的旅行意義重大。他們的準備工作做得很差,既沒有做好組織工作,也沒有足夠的裝備和資金。如果能按原計劃在兩周前出發,借助北風的力量,他現在應該已經在去圣迭戈的路上了。可是,今天是南風迎面而來。不知為何,他早就有諸事不順的預感。

從傷勢來看,他本不該急于出發。可是,他知道若是現在還不出發,也許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了。他知道前面的路很艱難,可到底會有多難呢?

輪椅顛了一下卡住了,輪子撞上了地板上的金屬門擋。他不假思索,將輪子倒轉了半圈,然后雙臂用力一推,輪椅便越過了地面上的第一個突起物。他出發了,出發去挑戰世界了。

“見什么鬼?”他想,“開頭就這么不順……”

我可以給出很多假設,證明車禍本不應該發生。假如選擇——簡單地選擇——另一條路,或者另一個地方,那么,我今天就還能用自己的腿行走,而不是借助輪椅。我住院恢復的時間很長,光是琢磨這些事,就讓我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

如果我沒去釣魚呢?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不去。如果卡車的油箱沒有破個洞呢?如果我們沒有停下車來幫那個“嬉皮士”換輪胎呢?如果第一次車禍再多耽擱我們五分鐘,哪怕是兩三分鐘呢?如果輪到我來提著魚呢?如果……

“如果……,會怎樣呢?”老是這么想的話,你肯定會崩潰的。

如果你樂意,你可以說那是天意。我不知道我是否該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上帝意味著我的人生由天上的某人掌控,而我更樂意相信是自己掌控人生。可是,我不得不相信,天上有某種能影響我們命運的東西,有我們在世上生存的理由。你可以稱其為“天命”或“厄運”,或別的什么。當然,它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1973年6月27日,一個酷熱的夏夜,大約晚上8點,我與我的小伙伴唐·奧爾德,我15歲,他16歲,坐在一輛輕便貨車的車斗里,顛簸在一條石子路上——我倆剛剛度過城里孩子夢寐以求的一周,搭便車回家。

后來,什么都完了。


如果你在加拿大卑詩省的小城鎮長大,生活在群山和森林的懷抱中,到處都是世界上最好的狩獵和捕魚場所,釣魚很自然就會成為你的愛好。我在不少卑詩小鎮住過:阿爾伯尼港(人口14500)、圣約翰(人口3600)、阿伯斯福特(人口7500)。我當時住在威廉姆斯湖(人口4500),對三件事特別著魔:釣魚、狩獵和各種體育運動。我特別喜歡體育,只要是能投的、能擊打的、能反彈的、需要追著或者跟著跑的,我都喜歡。一般來說,不管什么項目,我都玩得不錯。

這并沒有使我出類拔萃。在較小的社區,特別是在會被城里孩子稱為“野外”的邊遠地區,根本沒有大城市學校里常見的青少年早期特長教育。在大城市的學校里,玩籃球的孩子可能不玩橄欖球,搞田徑的孩子可能會將精力集中在跑步上。我在心里暗暗做了個計劃,要在讀十一年級和十二年級的時候集中精力練一個項目,但那只是一個未來的計劃。

那個周末,在威廉姆斯湖南邊約60英里的一個叫“百英里房”的小鎮,有一個為環太平洋及加拿大運動會排球比賽選拔隊員舉辦的排球訓練班,這是一系列訓練班中的第一期。排球是我最喜愛的運動,如果必要的話,我肯定會參加。但我知道以后還有一個選拔班,因此,去不去“百英里房”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而且,那個周末我應該還有更好的選擇。

在威廉姆斯湖與西邊290英里之遙的貝拉庫拉之間的曠野里,布滿了河流和湖泊,其中一些開車或步行就能到達。我和唐,還有另一個朋友蘭迪·布林克,計劃搭乘蘭迪爸爸的卡車去貝拉庫拉,沿路探險、釣魚,在那兒度過一周;可以隨時停車,喜歡哪兒就在哪兒停下來。我必須承認主意是我出的,但他們倆根本不用我哄勸就非常樂意參加。那么,到底是參加那個錯過也沒關系的排球訓練班好呢,還是與小伙伴們盡情玩一周,一邊釣魚一邊打鬧好呢?

這兩個選擇根本沒有可比性,我不假思索地選擇了釣魚。我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上天給我安排的第一個選擇就這樣被我輕易排除了。

我們把東西裝上貨車便啟程了。我們這一周過得與我們出發前想象的完全一樣:釣到的魚很多,我們的歡笑更多。哦,如果我們相信預兆這回事,那么有件事好像可以算是個預兆:在去獨眼湖的路上,我們拐過一個彎,發現有一幫家伙全都躺在地上,有的傷口還挺深。他們那輛金屬頂棚的路虎吉普車翻車了。沒人受重傷,但是他們個個都嚇得直發抖。他們也是往貝拉庫拉方向去釣魚的。如果說這是上天給我的又一次警告,我卻仍然沒有理會。我們開車把他們送到最近的住宿小屋,以便他們在那里得到治療,然后我們繼續前進。

你還記得小時候度過的那些令人陶醉的夏季嗎?一個個漫長的夏日,天天都是陽光燦爛。課堂離我們那么遙遠,完全可以把它丟到腦后。這也是一個這樣的夏季,而這一周則是這個夏季中最棒的一周。我們天天釣魚、露宿、徒步旅行和嬉笑。為了補油箱漏洞,日程比計劃推遲了兩天,但我們并不介意。我們繼續釣魚,重要的是,我們能釣到魚。我們心情正好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大約25歲、嬉皮士模樣的家伙,當時,他和女友正瞧著自己那輛癟了胎的54年的老卡車發愁呢——車子壞的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沒問題!我們幫他換了輪胎,他給了我們一瓶啤酒。我們接著開車上路,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又是一個糟糕的選擇。


那時,已是該回家的時候了。我們已經度過了愉快的一周,或者說這一周里最過癮的部分已經過去了。我和唐還想在貝拉庫拉再多逗留些時候,再多釣些魚,可是蘭迪已經玩夠了。你記得自己還是小孩子時是怎樣的吧:有個主意就要立即行動。他不僅要離開,而且要立即就走,盡管當時正是午夜。我們極力勸阻他,可是他固執得像頭牛(這點跟我很像),而且小貨車是他的,或者說是他爸爸的。因此,我們只好摸黑爬出貝拉庫拉峽谷。道路不僅狹窄彎曲,而且兩邊都是200—300英尺深的懸崖絕壁,一不小心就會掉到深谷里去。

我們確實不太小心。

當時,我們全都累壞了。蘭迪開始邊開車邊打盹兒,差點兒當時就送了我們的命。小貨車的車頭已經駛出了路邊,眼看就要掉下去了,就在這時他突然驚醒,及時把車頭拐了回來。我嚇得睡意頓消,想著最好還是別打盹兒,盯著蘭迪,讓他也別打盹兒。但是,我們實在太困了,唐睡著了,后來我也睡著了。我想蘭迪一定看過我們,知道我們沒有盯著他,因為他后來也睡著了。于是,我們的車開出了路面,掉在了路邊的一個突出部——整個峽谷中唯一的一個路面外的突出部。我經常想起這件事,如果不是幸好掉在那個突出的平臺上,我們當時就見了上帝。那個突出的平臺并不很寬,僅幾英尺,正是這幾英尺使我們免于跌到谷底,保住了我們幾條小命。難道你不覺得這是有誰想提醒我們什么嗎?比方說:“還是去睡會兒覺吧,你們這幫蠢貨。這是對你們的最后警告!”

可是,我們還活著,盡管我們很困,也很懊惱,但我們還活著。我們認為這也是探險的一部分,哪怕情況嚴重到車被卡在突出部上,無法回到路面。公路上,汽車來來往往,有些停了下來,但沒有一輛車馬力大得能把我們的車拖上來。我們邊咒罵,邊用鐵鍬挖土,但全是徒勞。后來,命運或是別的什么又給了我另一個選擇:我的朋友鄧肯·博伊德跟他爸爸開著一輛野營車從貝拉庫拉釣魚回來,他們提出讓我們搭車。但是,車子的空間不大,我們三人無法一起走。天知道那天早晨我是多么想跟鄧肯他們走啊!但是,如果我這個時候離開朋友,那我成什么人了?不,我不能走。我決定和蘭迪、唐一起留下來。我又選錯了。

終于有一輛路過的垃圾車把我們拖了上來,我們接著開到了克林納克林耐。那里有郵局、雜貨鋪、加油站和農場,全都是蘭迪爸爸經營的。接下來的事情證明唐和我當時愚蠢極了。

蘭迪建議我們在那里停留一兩天,因為他爸爸過兩天就要去威廉姆斯湖,到時候我們可以搭他爸爸的車一同走完剩下的150英里回家的路。蘭迪的建議有道理,可我沒有同意,因為一路上蘭迪的脾氣都有點暴躁,我們差點吵起來——沒有動手,只是朋友斗嘴。其實,老朋友之間,這樣的爭吵時有發生,但是,我和唐決定不理會蘭迪的建議,我們要搭便車回家。

“好吧,至少先到屋里睡一會兒。”他說。我們仍然沒有理會他。我們就在一個雜貨鋪的門廊里待著,在那里我們可以看見從此經過的汽車。

我和唐的做法真是毫無道理。天色還早,而且很熱,路邊塵土飛揚。我們已經精疲力竭,又整夜沒睡,累得站也站不住了。如果聽從蘭迪的建議,這時我們應該正在床上美美地睡覺。可是,現在呢?——我們正在門廊里等車。其實我們已經無法堅持,在門廊里也是打盹兒。

我不知道打盹兒時有多少輛車從我們身邊開過,我們根本沒有注意。一個男人停了下來,答應帶我們一程,但他最遠只能帶我們到芮斯克克萊克。那里距離威廉姆斯湖還有35—40英里,所以我們謝絕了。我們也許因為沉睡夢鄉錯過了很多機會。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從瞌睡中驚醒,看到公路上有一股煙塵從大約一英里外的遠處直撲過來,我突然感到莫名的驚恐。我承認這聽來有點怪,可是我真覺得這像是個不祥之兆。

當然那種感覺并沒有根據。我們已經錯過了許多搭車的機會,于是我把唐搖醒。“唉,管他呢,”他反抗道,“我還困著呢。”我再一次把他搖醒,我們跌跌撞撞跑上公路準備搭車,一輛卡車“呼”的一聲擦身而過。

媽的,見鬼去吧!卡車都已經開過去了,我還是覺得有點毛骨悚然,真的好險啊!我想我們還會有其他搭車機會,就繼續等著。

我們正要轉身回小屋,突然聽到了刺耳的剎車聲。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了我們。車上是那個“嬉皮士”和他的女友,我們曾幫他換過輪胎。他說,因為我們幫過他,他才停車的。這家伙一般不讓別人搭車,畢竟我們幫過他,他認出了我們,才讓我們搭他的車。媽的,我們總算搭上了車。


“嬉皮士”喝了兩瓶啤酒,還沒有到醉的程度。天氣炎熱,他喝了點啤酒解暑,僅僅兩瓶。后來卡車又有一個車胎癟了,我們換好車輪繼續前行。“嬉皮士”和他的女友坐在駕駛室里,我和唐坐在車斗里。“嬉皮士”也許是在搬家或干過別的什么吧,車斗里堆滿了雜物。我們只好坐在雜物上面,位置很高,有點接近車斗兩側擋板的上沿。我們倆都想打盹兒,但必須輪流拎著釣來的魚。車子在石子路上顛簸得很厲害,不拎著的話,魚就會掉到車子外面。拎魚的人坐在車箱底部或者離底部較近的位置,另一個人則躺在放工具的鐵皮箱上設法睡一覺。現在輪到我躺在工具箱上睡覺了,我把魚交給唐,然后扭動背部盡量找個舒服的姿勢。我終于睡著了。

一聲尖叫把我驚醒了。我猜是那女孩子在叫,她坐在駕駛室里,能看見前面發生的一切。

車子失去了控制,正往路面一側下滑。“嬉皮士”奮力打著方向盤,想把車子拐回路中央,但車子仍在路的兩側扭來扭去。我們剛開過一個長長的彎道,一上直路就遇到了“搓板”路,車子還在下滑。我們的速度并不快,每小時30—40英里,但“嬉皮士”在城里開慣了車,對山路并不熟悉。他想挽回失控的車子,可能把方向盤打得太猛了。

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濟于事。我們的車子幾次下滑,連滾帶翻,斜著朝右側的壕溝栽了下去。我迅速掃了唐一眼,心想:“大難終于降臨了,我這下真的完了。”接著我便從車斗的底板上飛了出去。

可是,我摔得不夠遠,如果再遠一點點,結局也許就是另一個樣子了。


“咔嚓”一聲,我清楚地記得我聽到了“咔嚓”一聲響。我想是鐵皮工具箱先飛了出去,然后,“咔嚓”一聲,我不偏不倚砸在了鐵皮箱的邊緣。一聲響后,我眼前一片漆黑。也就過了一兩秒鐘,我就蘇醒了過來。我定了定神,心想:“嘿,我還活著!”然后一種不祥的感覺出現在腦海里:“壞了!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因為我想動卻動不了,我被壓在紙箱和雜物堆里了,倚靠著工具箱動彈不得。也許是驚嚇過度吧,當時我并沒感覺到任何疼痛,但清楚地記得渾身沾滿塵土。突然間,我感覺到一種灼燒般的痛楚——一種從未有過的疼痛。接著,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之中。


后來,我和唐把那次車禍的相關記憶片段連接起來,感覺當時發生的事情就像電視劇里的撞車鏡頭,而且是那種能看清楚碎片四處飛散的慢鏡頭!我和唐,與鐵皮工具箱及車斗里的那些雜物一起飛了出去。工具箱首先落地,接著是我,然后是那些雜物,落了我一身。唐飛得遠些,因為他坐得比較高,拋出的軌跡比較好。可是,他也有危險,他落在了公路上,在地上翻滾彈跳——接著卡車也摔在那里,追著他翻滾彈跳,前后差不了幾秒鐘。卡車在最后落地前又翻滾了一下,砸在距離他頭部只有兩英尺遠的地方。幸虧他滾進了壕溝,又從壕溝的另一邊爬了出來。卡車最后栽到壕溝里,不動了。

唐自己爬了起來,搖晃著回到公路上來找我。事實上,我是他要找的第二個目標。他后來承認,他首先擔心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吉他是否完好。他能聽見我喊他的名字,卻看不見我,因為我被埋在雜物下面。最后,我努力從雜物堆里伸出一只手向他示意,他迅速清除我身上的雜物,直到能清楚地看見我。他見我焦急得像只小狗,真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的兩條腿不能動了。”我對他說。然后,當我意識到這是真的時,我又大喊:“我的兩條腿不能動了!”

我15歲,體重165磅,身上沒有一點兒肥肉,大腿結實得像生鐵。現在,我戳了戳雙腿,它們軟得像果凍。

事實上我當時還沒有完全絕望。雖然我腦海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決定不去理會它。我覺得情況還沒有那么糟,腿動不了只是暫時的,肯定只是暫時的。“嬉皮士”在我身邊,撫摸著我的頭,說:“你會沒事的,孩子,你會好起來的。”唐要我別擔心,因為早在一年前的一次車禍中,他的盆骨骨折了四處,當時的感覺同我現在一樣。我對他喊道:“去找我們的東西!我們的魚竿!別讓人把我們的魚拿走!”接著,陣陣疼痛向我襲來。

余下的記憶就有點模糊不清了。

汽車一輛一輛地停下來,人們圍攏過來。消防車來了,警車來了,一小時后救護車也來了。一位學過急救的人檢查了我的背部,說我背部骨折了。有人給我喝了口杜松子酒。我要喝水,一個小孩跑到大約一英里半之外的一戶農家取來了一些。可他讓我喝時,我卻哭喊道:“我不想要什么水,把它拿開!”

我開始罵人,罵“嬉皮士”毀了我,說他是個蠢蛋。我昏過去了一會兒——我想,這時大家都松了口氣,因為許多孩子在場,大人們當然不希望孩子聽到罵人的話,但我醒來后又開始繼續罵“嬉皮士”。大家都想幫忙,可一個個都束手無策。對一個摔斷了脊椎的孩子,你能說什么呢?總不能說:“嘿,閉嘴,這兒還有小孩呢!”

救護人員想移動我,試了三四次,不但沒有成功,反而把我弄得更痛。最后,他們在我身體下面放了塊板子才把我抬進救護車。救護車以每小時90英里的速度狂奔下山,前往威廉姆斯湖的卡里布紀念醫院。我可以向你保證,那可不是一段愉快的路程。但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們不是本來就想快快趕回家嗎?

到醫院后,我的情況并未好轉。確診之前,醫生對我的疼痛無從下手,他們給我拍了X光片,然后把我留在拍片的臺子上。突然間,我明白我不是一般的背部骨折,我傷得很嚴重。

醫生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問題很嚴重。我擔心你從此再也不能走路了。”

我回答說,你完全是胡說八道!


好吧,我只好讓這根管子從我的鼻子插進我的胃里,盡管這東西讓我不停地作嘔。我小便也要依靠導尿管。媽媽和爸爸在我床邊哭著告訴我,醫生要給我動手術了。好吧,這些我都能承受,可我真的再也不能走路了嗎?該不是開玩笑的吧?

不管能不能走路,手術都得做,對此我堅持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們一定要給我動手術,那就讓我轉院。”我喊道。我聽說,曾經有人在威廉姆斯湖醫院染上肝炎而死,我不知道這些事情是真是假,但確實聽說過。他們花了兩個小時想安排我坐飛機轉院,但一直弄不到飛機,只好又把我塞進了救護車。救護車開了7個小時,把我送到了位于新威斯特敏斯的皇家哥倫比亞醫院,新威斯特敏斯離溫哥華不遠。

如果疼痛不是那么厲害的話,我可能會為自己在這家醫院的艷遇高興得笑起來。在這里,我,一個15歲的鄉下孩子,傷得那么重,全靠嗎啡止痛,卻正好趕上7月1日國慶節長假,醫生正忙于談情說愛而不能馬上為我動手術。事情當然有輕重緩急,我雖然受了傷,傷勢卻比較穩定。醫生們對此毫無辦法,因為他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你要動手術?就得排隊等候。

他們確實也對我采取了治療措施,設法把疼痛止住了。所以,我可以暫時不去想它。當我從疼痛中擺脫出來時,首先進入我眼簾的是一位漂亮姑娘。

她是我的特護,我馬上全身心地愛上了她。我躺在臺子上,因藥物作用而頭昏腦漲,我看著她,覺得她就是屬于我的姑娘。

后來,他們把我送去做手術,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你青春年少時,不管身處何種境遇,是不是一有機會也會春心萌動呢?


我記得自己總是在疼痛中度日。醫生用嗎啡給我止疼,每3個小時服用一次,可藥效每次只有90分鐘。之后我不得不在疼痛中等待90分鐘,直到下一次服用嗎啡。醫生為我做的手術叫“減壓椎板切除術和脊柱融合術”,就是將脊柱的斷裂部位打磨粗糙,然后嵌入小骨片,希望骨片與脊柱能愈合生長在一起。脊柱兩側必須放置金屬片,并用螺栓固定,以防脊椎錯位。對此類脊椎斷裂傷,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希望固定后脊柱能自行愈合在一起,從而起到支撐作用。皇家哥倫比亞醫院的醫生對損傷程度拿不準,威廉姆斯湖的醫生已經直言不諱了,可這里的醫生還在含糊其詞,說些諸如“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希望得到最好的結果,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之類的安慰話。其實,他們說什么都無關緊要,因為不管他們說什么我都不相信,何況當時我還有其他煩心事。我的鼻孔里插了一根管子,用來抽排黏液,我只能喝水。我苦苦懇求他們拿掉那根討厭的管子,也許只是為了讓我住嘴吧,他們最終把管子拿掉了。結果,他們過早地聽從了我的要求,因為拿掉管子后我的病情就加重了。

我躺在一種他們稱之為“翻身床”的病床上,這種床可給病人“翻身”,而不需要直接翻動病人的身體。它有兩張床墊——一張墊在身體下面,另一張在需要翻身的時候放在身體上面,兩張床墊把我夾住。如果我背朝下躺著,他們就把墊子放在我身體正面,然后把床翻過來,讓我臉朝下,然后拿掉壓在我背上的墊子。如果要使我的臉朝上,他們就把這個過程反過來操作一遍,然后拿掉我身體正面的墊子。在長達8周的時間里,我覺得自己就像三明治的夾心。按照規定,他們應該每3個小時給我翻一次身,但上夜班的人偶爾會忘了。他們忘了,我就得整夜趴著。我的髖部骨瘦如柴,趴久了,疼痛得難以忍受。

有時候,我也會感到害怕,但只是偶爾會這樣,而且大多發生在夜間。我記得有一次我凌晨兩點醒來,發現自己臉朝下趴著,內心充滿了恐懼。我吐了一地,不停地開關電燈,喊人來幫我翻身,可始終沒有人理睬。我睡不著,只能整晚盯著地板上的嘔吐物發呆。你不可能總是那樣勇敢,有時候你也需要哭一場。可是,從來沒有人見過里克·漢森哭,因為他只在晚上哭過。白天,里克表現得樂觀、開朗,深信傷痛終會痊愈。我是個戰士,只斷了塊骨頭,它總會愈合的。記得有一次我扭傷了腳踝,不是也復原了嗎?我給唐和學校里的其他朋友回信,告訴他們,我夢見自己又能走路了,我相信夢想很快就會變成現實。我對此堅信不疑。我的信心是那么足,以至于有人想要鼓勵我振作起來時,最終反倒會被我的樂觀而感染。我會很快回家的!我會回去上學的!“嘿,這里的醫療服務真棒!”阿伯斯福特的老朋友和表兄弟們,威廉姆斯湖哥倫尼查高中的教練們,他們看起來全都那么傷心,所以我得找點什么話說,好緩和一下氣氛。我的排球教練鮑勃·雷德福特第一次探頭進門時,我就用手指著他喊:“這都是你的錯!你應該強制我去那個排球訓練班的!”他當然知道我并沒有那么不講理,馬上給我講了些笑話,緩和了氣氛。接著我才對他說了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話:“嘿,教練,沒問題!下學期我會回去的!抱歉,這學期我不能去排球隊了,但我會回去的。”我是個倔強的孩子。我不會讓我的傷痛影響我,任何困難我都能克服。我的朋友們,醫生、護士們和其他病人,全都對此印象深刻。在他們眼里,我是那么聰明,那么令人愉快!嘿,這個孩子如果不勇敢,又該怎么形容呢?

那時,要是我的父母來看我,我會把怨恨一股腦發泄到他們身上。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要這么做,父母在幫助我,而且盡其所能。爸爸馬文將他在卑詩電話公司的工作暫時轉到了溫哥華,以便我住院期間他能隨時照料。他們每天都來看我,對他們來說,這簡直如同下地獄。我把對自己遭遇的全部挫折、降臨到自己身上的這場災難——這場不公平、冤枉的、可怕的災難——的全部怨憤都發泄到他們身上。其他人看到的是白天的里克,一個英雄少年;而我父母看到的是晚上的里克,是怨憤的、內心充滿恐懼的里克,一個找碴兒攻擊、找東西或人撒氣的人。

他們承受了這一切,不知道付出了多少代價。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無暇顧及他們的感受。


我每天都會花上兩三個小時試著讓夢想成真。我盯著自己的腳趾頭,硬要讓它們動一動。動啊!哪怕只動一下!如果它們能動一下,我就知道存在奇跡,而我所要做的就只是努力康復了。可是,腳趾頭你倒是動一動啊!奇跡一直沒能出現,連一次小抽搐也沒有發生。如果不是皇家哥倫比亞醫院給了我意外的驚喜,我可能會整天著魔般地盯著腳趾頭。皇家哥倫比亞醫院有許多見習護士,她們容貌秀美,笑容甜蜜。但是她們的存在,有點像雙刃劍,有好處也有壞處。車禍發生時,我是個15歲的孩子,情竇初開。我喜歡女孩子,甚至邀請過一個女孩出去約會。但她拒絕了我,說我太害羞了。見鬼,我還沒時間跟她糾纏呢。我的意思是,女孩子們雖然很可愛,可我卻更喜歡和男孩子們到體育館打籃球。現在,我躺在醫院里,身邊盡是些十八九歲的漂亮女孩子。她們寵我慣我,但都以大姐姐自居。我想象她們是……,好吧,我總想象她們。

我記得有一天,幾個朋友給我帶了些寫著“里克,雄起”的貼紙鼓勵我振作起來。一個名叫溫蒂的漂亮小護士俯身為我整理毯子時,我在她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

“里克,”她說,“別耍流氓!”我向她賠不是——可是,她并沒有意識到我在她的屁股上貼了一張里克的貼紙。直到有人問她里克是誰時,她才發現。她照了照鏡子,看到她的后背貼了一張屬于一個15歲孩子的標簽。

從住院的第一天起,我就給自己定下了目標。我對自己發誓,我要在8月26日——我的生日之前擺脫那張“翻身床”。我做到了,我在普通病床上坐著度過了16歲生日。這聽起來好像沒什么了不起的,可對我來說卻是件大事。我記得,他們把我放在一張床頭可以支起來的病床上,慢慢扶我坐起身。他們說:“雖然你能坐起來,但是你會痛昏過去的,與你相似的病人都是如此。”他們扶著我坐到60度,然后是70度,我并沒有昏過去。這是我從那輛貨車的車斗里翻出來后第一次“筆直”地坐起來。

“小意思,”我對他們說,“我又獲得了出人意料的成功。”

那天晚上晚些時候,我的堂弟偷偷帶來一瓶啤酒(就一瓶,他的口袋只放得下一瓶),我用一根吸管慢慢品嘗。嘿!孩子,你16歲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別多想,盡力與命運抗爭吧。

后來,我坐上了輪椅。這就好像是把我從監獄里假釋出來了一樣。

那時,我遇到兩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也都因車禍在醫院住了一陣。其中一個名叫麥克·奧贊,他的大眾牌汽車與一輛拖車相撞,他斷了一條腿。我們偶爾會一起出去參加聚會,喝啤酒,或做些類似的其他事情。有時我也會溜出醫院去看一場排球或籃球比賽。

見習護士們知道,能夠與年齡相仿的人到醫院外面去又說又笑,對我們,特別是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可以暫時忘卻傷痛,過一會兒健全人的生活。我們出了醫院,好像就不是病人了。有一天,我們鬧著玩的時候,麥克竟把我們的傷忘得一干二凈,他伸手握住我的輪椅前輪朝后掀倒,給我來了個底兒朝天。

有時候,女孩子們甚至會把我們偷偷帶進見習護士宿舍。那真是太棒了!她們比我們大不了一兩歲,我們經常在一起聊天、聽音樂、暢想未來。有一段時光,輪椅好像僅僅是我的一把椅子,我好像根本沒有傷痛一樣。在女孩子們那里玩得很開心,前往她們那里的路也很有意思。

連接宿舍區與醫院地下室的通道正好路過太平間,我猜這樣的設計是為了阻止那些未經允許的探視者,因為從宿舍區地下室上來的電梯會自動停在一樓,門打開后,值班護士能清楚地看到電梯里的人。

女孩子們有辦法對付。當電梯門打開時,三個見習護士會一字排開,對值班護士招手微笑,擋住值班護士的視線,不讓她看見躲在她們身后的兩個人。

想想看,一個16歲的男孩,還沒怎么與女孩子相處過,而如今周圍盡是些18歲的女孩,對他又特別殷勤。突然間,我對女性的興趣空前高漲,同時又非常悵惘。我是個殘疾人,我的雙腿沒用了——我的意思是,什么樣的女孩子會愿意跟我出去約會呢,況且,我還來自威廉姆斯湖這種小地方?如果我不能好起來怎么辦啊?如果……那怎么辦啊?

我堅信事情不會那么糟糕,我一定不能讓那么糟糕的事情發生!


輪椅改變了一切。我有了交通工具,具備了一些獨立生活的能力。我頻繁使用輪椅,在走廊里上上下下,可能時還會溜出醫院。我學會了操縱輪椅、提高速度、向后傾身和像騎摩托車那樣抬高前輪,甚至還可以坐著輪椅玩籃球。比賽沖動猶在,卻無處釋放,所以,我只好坐著輪椅堅持練習。

我已經在整形外科病房待了兩個月。現在,我需要做個決定。我需要做進一步的康復治療,但當時G.F.斯特朗康復中心暫時沒有病房,不過他們正在建一座新樓。我有兩個選擇:可以回家等待,也可以留在皇家哥倫比亞醫院的M1病區——這里住的盡是老年急性病康復病人。亨特醫生建議我留下,他說,如果自己的兒子也面臨這種處境,他也會給予同樣的勸告。于是我就留下了。

我住進了M1病區,他們把我安排在一間還有另外四五個病人的病房里。我旁邊的病床上是一位名叫喬艾的老人,他臀部骨折了,成天喊著:“杰希!杰希!我愛你,杰希!”還有一位名叫鮑勃的截癱病人,40來歲,人很友善,但成天喝得醉醺醺的,總想著如何逃離這個康復中心。這個病房可不是一個給人鼓勵、讓人樂觀的地方,但我最終有了自己的房間。這個房間真是太好了!如果再多待些日子,我可能就舍不得離開那里了。我有了自己的房間,有了一個讓人非常安心的環境。有人送飲食,有可愛的護士們圍著我轉,我還可以溜出醫院去吃意大利餡餅,可以上函授課。我的朋友們可以帶我去看籃球比賽,父母也可以帶我回家看看。我正在建造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安樂窩。待在這里,我對外面那個真實的世界就不那么迷戀了。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喜歡外面那個世界了。相信我,我真的覺得自己不喜歡了。

請注意,我樂觀,可并不愚蠢。我所有的生活經驗都告訴我,只要足夠努力,就能達到目標。我想重新走路,可雖然竭盡全力,仍絲毫不見好轉。比這更糟糕的是,沒人告訴我實情,甚至連我的護士朋友們也不告訴我。

因此,我要偷偷地查病歷,去探個究竟。

夜里,我趁護士值班室沒人,轉動輪椅溜了進去。拉出標注著“H”字頭的病歷抽屜,查閱了自己的病歷。病歷上寫著:“急性癱瘓,二期第10和第12脊椎骨折。”——第10和第12脊椎,正如我后來發現的那樣,我的脊椎上確實有兩處骨折。

我將病歷放回原處,關好抽屜,悄悄地退了出來。后來,我找到一個護士,問她“急性”表示什么?她說是“嚴重”的意思。那時我才知道:我這個自以為什么都辦得到的孩子成了嚴重的截癱。

我回到病房里,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傷勢,可是,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從老鮑勃那兒偷了兩瓶啤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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