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 東溪村密謀
山東濟州鄆城縣新到任一個知縣,姓時,名文彬。當日升廳,公座左右兩邊排著公吏人等。知縣隨即叫喚尉司捕盜官員并兩個巡捕都頭。本縣尉司管下有兩個都頭:一個喚做步兵都頭,一個喚做馬兵都頭。這馬兵都頭管著二十匹坐馬弓手,二十個土兵;那步兵都頭管著二十個使槍的頭目,二十個土兵。這馬兵都頭姓朱,名仝:身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須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云長模樣;滿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原是本處富戶,只因他仗義疏財,結識江湖上好漢,學得一身武藝。那步兵都頭姓雷,名橫。身長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須,為他膂力過人,能跳三二丈闊澗,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出身,后來開張碓房,殺牛放賭;雖然仗義,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學得一身好武藝。
那朱仝、雷橫兩個專管擒拿賊盜。當日,知縣呼喚兩個上廳[1]來,聲了喏,取臺旨。知縣道:“我自到任以來,聞知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梁山泊賊盜,聚眾打劫,拒敵官軍。亦恐各鄉村盜賊猖狂,小人甚多。今喚你等兩個,休辭辛苦,與我將帶本管土兵人等,一個出西門,一個出東門,分投巡捕。若有賊人,隨即剿獲申解。不可擾動鄉民。體知[2]東溪村山上有株大紅葉樹,別處皆無。你們眾人采幾片來縣里呈納,方表你們曾巡到那里。若無紅葉,便是汝等虛妄,定行責罰不恕。”兩個都頭領了臺旨,各自回歸,點了本管土兵,分投自去巡察。
朱仝引人出西門,自去巡捕。雷橫當晚引了二十個土兵,出東門繞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來到東溪村山上,眾人采了那紅葉,就下村來。行不到三二里,早到靈官廟前,見殿門不關。雷橫道:“這殿里又沒有廟祝,殿門不關,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們直入去看一看!”眾人拿著火一齊照將入來。
只見供桌上赤條條地睡著一個大漢。天道又熱,那漢子把些破衣裳團做一塊作枕頭枕在項下,齁齁的沉睡著了在供桌上。雷橫看了道:“好怪,好怪!知縣相公忒神明!原來這東溪村真個有賊!”大喝一聲。那漢卻待要掙扎,被二十個土兵一齊向前,把那漢子一條索綁了,押出廟門,投一個保正莊上來。
原來那東溪村保正姓晁,名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赍助他起身;最愛刺槍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鄆城縣管下東門外有兩個村坊:一個東溪村,一個西溪村;只隔著一條大溪。當初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里,無可奈何。忽一日,有個僧人經過,村中人備細說知此事。僧人指個去處,教用青石鑿個寶塔放于所在,鎮住溪邊。其時西溪村的鬼都趕過東溪村來。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從溪里走將過去,把青石寶塔獨自奪了過來,東溪邊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都聞他名字。
那早雷橫并土兵押著那漢來到莊前敲門。莊里莊客聞知,報與保正。此時晁蓋未起。聽得報是雷都頭到來,慌忙叫開門。莊客開得莊門,眾土兵先把那漢子吊在門房里。雷橫自引了十數個為頭的入到草堂上坐下。晁蓋起來接待,動問道:“都頭有甚公干到這里?”雷橫答道:“奉知縣相公鈞旨,著我與朱仝兩個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鄉村各處巡捕賊盜,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徑到貴莊暫息。有驚保正安寢。”晁蓋道:“這個何妨!”一面叫莊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湯來吃。
晁蓋動問道:“敝莊曾拿得個把小賊么?”富橫道:“卻才前面靈官殿上有個大漢睡著在那里。我看那廝不是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就便睡著。我們把索子縛綁了,本待便解去縣里見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見今吊在貴莊門房里。”晁蓋聽了,記在心,稱謝道:“多虧都頭見報。”
少刻,莊客捧出盤饌酒食。晁蓋說道:“此間不好說話,不如去后廳軒下少坐。”便叫莊客里面點起燈燭,請都頭到里面酌杯。晁蓋坐了主位,雷橫坐了客席。兩個坐定,莊客鋪下果品按酒菜蔬盤饌,莊客一面篩酒。晁蓋又叫置酒與土兵眾人吃。莊客請眾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盤肉,大碗酒,只管叫眾人吃。
晁蓋一頭相待雷橫飲酒,一面自肚里尋思:“村中有甚小賊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誰。”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個主管出來,“陪奉都頭坐一坐,我去凈了手便來。”那主管陪侍著雷橫吃酒。晁蓋卻去里面拿了個燈籠,徑來門樓下看時,土兵都去吃酒,沒一個在外面。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都頭拿的賊吊在那里?”莊客道:“在門房里關著。”
晁蓋去推開門,打一看時,只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兩條黑魆魆毛腿,赤著一雙腳。晁蓋把燈照那人臉時,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晁蓋便問道:“漢子,你是那里人?我村中不曾見有你。”那漢道:“小人是遠鄉客人,來這里投奔一個人,卻把我拿來做賊。我須有分辯處。”晁蓋道:“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那漢道:“我來這村中投奔一個好漢。”晁蓋道:“這好漢叫做甚么?”那漢道:“他喚做晁保正。”晁蓋道:“你卻尋他有甚勾當?”那漢道:“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如今我有一套富貴,要與他說知,因此而來。”晁蓋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卻要我救你,你只認我做娘舅之親。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認你做外甥。只說四五歲離了這里,今番來尋阿舅,因此不認得。”那漢道:“若得如此救護,深感厚恩。義士提攜則個!”
當時晁蓋提了燈籠自出房來,仍舊把門拽上,急入后廳來見雷橫,說道:“甚是慢客!”雷橫道:“多多相擾,理甚不當!”兩個又吃了數杯酒,只見窗子外射入天光來。雷橫道:“東方動了,小人告退,好去縣中畫卯。”晁蓋道:“都頭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萬來走一遭。”雷橫道:“卻得再來拜望,請保正免送。”晁蓋道:“卻罷,也送到莊門口。”兩個同走出來。那伙土兵眾人都得了酒食,吃得飽了,各自拿了槍棒,便去門房里解了那漢,背剪縛著,帶出門外。晁蓋見了,說道:“好條大漢!”雷橫道:“這廝便是靈官殿里捉的賊。”
說猶未了,只見那漢叫一聲:“阿舅!救我則個!”晁蓋假意看他一看,喝問道:“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么?”那漢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眾人吃了一驚。雷橫便問晁蓋道:“這人是誰?如何卻認得保正?”晁蓋道:“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這廝如何在廟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兒,從小在這里過活,四五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數年。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跟個本京客人來這里販賣,向后再不曾見面。多聽得人說這廝不成器,如何卻在這里?小可本也認他不得,為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因此影影認得。”晁蓋喝道:“小三!你如何不徑來見我,卻去村中做賊?”那漢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賊!”晁蓋喝道:“你既不做賊,如何拿你在這里?”奪過土兵手里棍棒,劈頭劈臉便打。雷橫并眾人勸道:“且不要打,聽他說。”那漢道:“阿舅息怒,且聽我說: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來見阿舅;權去廟里睡得醒了卻來尋阿舅。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由,將我拿了。卻不曾做賊!”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口里罵道:“畜生!你卻不徑來見我,且在路上貪噇這口黃湯!我家中沒得與你吃?辱沒煞人!”
雷橫勸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賊。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在廟里睡得蹺蹊;亦且面生,又不認得;因此設疑,捉了他來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喚土兵:“快解了綁縛的索子,放還保正。”眾土兵登時解了那漢。雷橫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們回去。”晁蓋道:“都頭且住!請入小莊,再有話說。”雷橫放了那漢,一齊再入草堂里來。
晁蓋取出十兩花銀,送與雷橫,說道:“都頭,休嫌輕微,望賜笑留!”雷橫道:“不當如此!”晁蓋道:“若是不肯收受時,便是怪小人。”雷橫道:“既是保正厚意,權且收受。改日卻得報答。”晁蓋叫那漢拜謝了雷橫。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眾土兵,再送出莊門外。
雷橫相別了,引著土兵自去。晁蓋卻同那漢到后軒下,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取頂頭巾與他戴了,便問那漢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道:“小人姓劉,名唐,祖貫東潞州人氏;因這鬢邊有這搭朱砂記,人都喚小人做‘赤發鬼’。特地送一套富貴[3]來與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廟里,不想被這廝們捉住,綁縛了來。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劉唐四拜。”拜罷,晁蓋道:“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見在何處?”劉唐道:“小人自幼飄蕩江湖,多走途路,專好結識好漢。往往多聞哥哥大名,不期有緣得遇。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因此,劉唐敢說這話。這里別無外人,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說。”晁蓋道:“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
劉唐道:“小弟打聽得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來到半路里,不知被誰人打劫了,至今也無捉處。今年又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早晚安排起程,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便可商議個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為罪。聞知哥哥大名,是個真男子,武藝過人。小弟不才,頗也學得本事,休道三五個漢子,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拿條槍,也不懼他。倘蒙哥哥不棄時,情愿相助一臂。不知哥哥心內如何?”晁蓋道:“壯哉!且再計較。你既來這里,想你吃了些艱辛,且去客房里將息少歇。待我從長商議,來日說話。”晁蓋叫莊客引劉唐廊下客房里歇息。莊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說劉唐在房里尋思道:“我著甚來由苦惱[4]這遭?多虧晁蓋完成,解脫了這件事。只叵耐雷橫那廝平白地要陷我做賊,把我吊這一夜!想那廝去未遠,我不如拿了條棒趕上去,齊打翻了那廝們,卻奪回那銀子送還晁蓋,也出一口惡氣。此計大妙!”劉唐便出房門,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樸刀,便出莊門,大踏步投南趕來;此時天色已明,卻早望見雷橫引著土兵,慢慢地行將去。劉唐趕上來大喝一聲:“兀那都頭不要走!”
雷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是劉唐捻著樸刀趕來。雷橫慌忙去土兵手里奪條樸刀拿著,喝道:“你那廝趕將來做甚么?”劉唐道:“你曉事的,留下那十兩銀子還了我,我便饒了你!”雷橫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結果了你這廝性命!刬地[5]問我取銀子!”劉唐道:“我須不是賊,你卻把我吊了一夜!又騙我阿舅十兩銀子!是會的[6],將來還我,佛眼相看!你若不還我,叫你目前流血!”雷橫大怒,指著劉唐大罵道:“辱門敗戶的謊賊!怎敢無禮!”劉唐道:“你那詐害百姓的腌臜潑才!怎敢罵我!”雷橫又罵道:“賊頭賊臉賊骨頭!必然要連累晁蓋!你這等賊心賊肝,我行須[7]使不得!”劉唐大怒道:“我來和你見個輸贏!”捻著樸刀,直奔雷橫。雷橫見劉唐趕上來,呵呵大笑,挺手中樸刀來迎。兩個就大路上廝并了五十余合,不分勝敗。
眾土兵見雷橫贏劉唐不得,卻待都要一齊上并他,只見側首籬門開處,一個人掣兩條銅鏈,叫道:“你們兩個好漢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時,權且歇一歇,我有話說。”便把銅鏈就中一隔。兩個都收住了樸刀,跳出圈子外來,立住了腳。
看那人時,似秀才打扮: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梁頭巾,穿一領皂沿邊麻布寬衫,腰系一條茶褐鑾帶,下面絲鞋凈襪;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須長。這人乃是“智多星”吳用,表字學究,道號加亮先生,祖貫本鄉人氏。吳用手提銅鏈,指著劉唐,叫道:“那漢且住!你因甚和都頭爭執?”劉唐光著眼看吳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橫便道:“教授[8]不知:這廝夜來赤條條地睡在靈官殿里,被我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原來卻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保正請我們吃了酒,送些禮物與我,這廝瞞了他阿舅,直趕到這里問我取。你道這廝大膽么?”
吳用尋思道:“晁蓋我都是自幼結交;但有些事,便和我商議計較。他的親眷相識,我都知道,不曾見有這個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9]。必有些蹺蹊。我且勸開了這場鬧,卻再問他。”吳用便道:“大漢休執迷。你的母舅與我至交,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他便送些人情與這都頭,你卻來討了,也須壞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與你母舅說。”劉唐道:“秀才,你不省得!這個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若是不還我,誓不回去!”雷橫道:“只除是保正自來取,便還他!卻不還你!”劉唐道:“你冤屈人做賊,詐了銀子,怎的不還?”雷橫道:“不是你的銀子!不還!不還!”劉唐道:“你不還,只除問得我手里樸刀肯便罷!”吳用又勸:“你兩個斗了半日,又沒輸贏,只管斗到幾時是了?”劉唐道:“他不還我銀子,直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便罷!”雷橫大怒道:“我若怕你,添個土兵來并你,也不算好漢!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罷!”劉唐大怒,拍著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趕上來。這邊雷橫便指手畫腳也趕攏來。兩個又要廝并。這吳用橫身在里面勸,那里勸得住?
劉唐捻著樸刀,只待鉆將過來;雷橫口里千賊萬賊價罵,挺樸刀正待要斗。只見眾土兵指道:“保正來了!”
劉唐回身看時,只見晁蓋披著衣裳,前襟攤開,從大路上趕來,大喝道:“畜生不得無禮!”那吳用大笑道:“須是保正自來,方才勸得這場鬧。”晁蓋趕得氣喘,問道:“怎的趕來這里斗樸刀?”雷橫道:“你的令甥拿著樸刀趕來問我取銀子。小人道:‘不還你,我自送還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勸在此。”晁蓋道:“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自當改日登門賠話。”雷橫道:“小人也知那廝胡為,不與他一般見識。又勞保正遠出。”作別自去。
吳用對晁蓋說道:“不是保正自來,幾乎做出一場大事。這個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藝!小生在籬笆里看了,這個有名慣使樸刀的雷都頭也敵不過,只辦得架隔遮攔。若再斗幾合,雷橫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來間隔了。這個令甥從何而來?往常時,莊上不曾見有。”晁蓋道:“卻待正要來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正欲使人來,只是不見了他;槍架下樸刀又沒了。只見牧童報說:‘一個大漢拿條樸刀望南一直趕去。’我慌忙隨后追得來,早是得教授諫勸住了。請尊步同到敝莊,有句話計較計較。”
那吳用還至書齋,掛了銅鏈在書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學生來時,說道先生今日有干,權放一日假。”拽上書齋門,將鎖鎖了,同晁蓋、劉唐到晁家莊上。
晁蓋徑邀進后堂深處,分賓而坐。吳用問道:“保正,此人是誰?”晁蓋道:“此人江湖上好漢,姓劉,名唐,是東潞州人氏。因有一套富貴,特來投奔我。夜來他醉臥在靈官廟里,卻被雷橫捉了,拿到我莊上。我因認他做外甥,方得脫身。他說:‘有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早晚從這里經過,此等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今早正要求請教授商議,此一件事若何?”吳用笑道:“小生見劉兄趕得來蹺蹊,也猜個七八分了。此一事卻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許多莊客,一個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劉兄、小生三人,這件事如何團弄[10]?便是保正與劉兄十分了得:也擔負不下。這段事,須得七八個好漢方可,多也無用。”尋思了半晌,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說道:“有了,有了!”晁蓋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漢,可以便去請來,成就這件事。”
當時吳學究道:“我尋思起來,有三個人義膽包身,武藝出眾,敢赴湯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這三個人,方才完得這件事。”晁蓋道:“這三個卻是甚么樣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吳用道:“這三人是弟兄三個,在濟州梁山泊邊石碣村住,日常只打魚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當。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個喚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喚做‘活閻羅’阮小七。這三個是親弟兄。小生舊日在那里住了數年,與他相交時,他雖是個不通文墨的人,為見他與人結交,真有義氣,是個好男子,因此和他來往。今已好兩年不曾相見。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
晁蓋道:“我也曾聞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會。石碣村離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請他們來商議?”吳用道:“著人去請,他們如何肯來?小生必須自去那里,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們入伙。”晁蓋大喜道:“先生高見!幾時可行?”吳用答道:“事不宜遲,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晁蓋道:“最好。”當時叫莊客且安排酒食來吃。吳用道:“北京到東京也曾行過,只不知‘生辰綱’從那條路來;再煩劉兄休辭辛苦,連夜去北京路上探聽起程的日期,端的從那條路上來。”劉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吳用道:“且住。他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如今卻是五月初頭,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說了三阮弟兄同來,那時卻教劉兄去。”晁蓋道:“也是。劉兄弟只在我莊上等候。”
[1]上廳——官署。
[2]體知——了解到。
[3]富貴——珍貴值錢的東西。
[4]苦惱——可憐。
[5]刬( chǎn)地——平白無故地。
[6]會的——知曉的,識相的。
[7]行須——難道。
[8]教授——老師。
[9]相登——相當。
[10]團弄——愿意為揉搓,這里作擺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