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滸傳
- (明)施耐庵
- 8554字
- 2020-04-10 10:03:29
第七 草料場
林沖送到牢城營內來。牢城營內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里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沖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說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配軍[1]?”林沖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面皮,指著林沖,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2]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3],那里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里面?”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著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后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林沖笑道:“總賴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有病,來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沖道:“多謝指教!”
差撥拿了銀子并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沖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并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林沖正在單身房里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點名。”林沖聽得呼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沖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是這人癥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見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沖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沖,單身房里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沖道:“謝得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并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沖救濟。
時遇隆冬將近,忽一日,林沖巳牌時分,偶出營前閑走。正行之間,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里?”林沖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4]李小二。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后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又得林沖主張陪話[5],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賠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赍發他盤纏,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里撞見。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赍發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6]。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買賣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里?”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見你。”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里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自此,林沖得李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里與林沖吃。林沖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錢。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里坐下。隨后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后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里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
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里,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里請了管營,都到酒店里。只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7]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吃過十數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8]!”老婆道:“怎么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后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里吶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后聽說甚么。”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得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么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說得是。”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說道:“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么。只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銀?只聽差撥口里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性命。’”
正說之時,閣子里叫:“將湯來!”李小二急去里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里拿著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后,那兩個低著頭也去了。
轉背[9]不多時,只見林沖走將入店里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話說。”。林沖問道:“甚么要緊的事?”李小二請林沖到里面坐下,說道:“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里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差撥口里吶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人心下疑惑,又著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里應道:‘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個把一包金銀遞與管營、差撥,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樣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礙。”
林沖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樣?”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凈面皮,沒甚髭須,約有三十余歲。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面頭。”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那潑賤賊敢來這里害我!休要撞著我,只教他骨肉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豈不聞古人言‘吃飯防噎,走路防跌’?”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尋。李小二夫妻兩個捏著兩把汗。當晚無事。
林沖次日天明起來,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里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日。牢城營里,都沒動靜。又來對李小二道:“今日又無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林沖自回天王堂,過了一夜。街上尋了三五日,不見消耗[10],林沖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見管營叫喚林沖到點視廳上,說道:“你來這里許多時,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舉得你。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料場,每月但是納草納料的,有些常例錢[11]取覓。原是一個老軍看管;如今我抬舉你去替那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尋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里交割[12]。”林沖應道:“小人便去。”當時離了營中,徑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妻兩個說道:“今日管營撥我去大軍草料場管事,卻如何?”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時有些常例錢鈔。往常不使錢時,不能夠[13]得這差使。”林沖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那[14]工夫來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吃了。
林沖自來天王堂,取了包裹,帶了尖刀,拿了條花槍,與差撥一同辭了管營。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早來到草料場外。看時,一周遭有些黃土墻,兩扇大門。推開看里面時,七八間草屋做著倉廒,四下里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里,只見那老軍在里面向火。差撥說道:“管營差這個林沖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司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沖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蘆,說道:“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老軍自和差撥回營里來。
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裹被臥,就坐下生些焰火起來。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里。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說,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里。林沖徑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么?”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林沖道:“原來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吃。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槍挑著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
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原來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林沖尋思:“怎地好?”放下花槍、葫蘆在雪里;恐怕火盆內有火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林沖把手床上摸時,只拽得一條絮被。林沖鉆將出來,見天色黑了,尋思:“又沒打火處,怎生安排?”想起離了這半里路上有個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卻作理會。”把被卷了,花槍挑著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里來。
入得廟門,再把門掩上。旁邊止有一塊大石頭,撥將過來靠了門。入得里面看時,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個判官,一個小鬼;側邊堆著一堆紙。團團看來,又沒鄰舍,又無廟主。林沖把槍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15]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和氈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地吃,就將懷中牛肉下酒。
正吃時,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林沖跳起身來,就壁縫里看時,只見草料場里火起,刮刮雜雜的燒著。當時林沖便拿了花槍,卻待開門來救火,只聽得外面有人說將話來。
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個人腳步響,直奔廟里來;用手推門,卻被石頭靠住了,再也推不開。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數內一個道:“這條計好么?”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得推故了!”一個道:“林沖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掩兩個央浼[16]二位干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又一個道:“小人直爬入墻里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個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又聽得一個道:“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又一個道:“我們回城里去罷。”一個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干事。”
林沖聽那三個人時,一個是差撥,一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憐見林沖,若不是倒了草廳,我準定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里去!”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林沖舉手,肐察的一槍,先搠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后心只一槍,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奸賊!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里,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尖刀向心窩里只一剜,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林沖把富安、陸謙、差撥三個人殺了,回到廟里來,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見近村人[17]家都拿了水桶、鉤子來救火。林沖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了來!”提著槍只顧走。
那雪越下得猛。林沖投東走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里看時,離得草料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里透出火光來。林沖徑投那草屋來。推開門,只見那中間坐著一個老莊客、周圍坐著四五個小莊家向火;地爐里面焰焰地燒著柴火。林沖走到面前叫道:“眾位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莊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
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干,只見火炭邊煨著一個甕兒,里面透出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18]些酒吃。”老莊客道:“我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夠,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兩碗與小人擋寒。”老莊客道:“你那人休纏!休纏!”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吃,說道:“沒奈何,回些罷。”眾莊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里!”林沖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又把槍去火爐里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的燒著。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槍桿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客們都動彈不得,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土炕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槍,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里路,被朔風一掉,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里掙得起來?
眾莊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槍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沖,卻尋著蹤跡,趕將來,只見倒在雪地里,花槍丟在一邊。眾莊客一發上,就地拿起林沖來,將一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沖解投一個去處來。
只見一個莊客從院里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眾人且把這廝高吊起在門樓下!”看看天色曉來,林沖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個大莊院。林沖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這里!”那莊客聽得叫,手拿柴棍,從門房里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好口[19]!”那個被燒了髭須的老莊客說道:“休要問他!只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好生推問!”眾莊客一齊上。林沖被打,掙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辯處!”只見一個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沖朦朧地見個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至廊下,問道:“你等眾人打甚么人?”眾莊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
那官人向前來看時,認得是林沖,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吊在這里?”眾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小旋風柴進,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為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沖道:“一言難盡!”
兩個且到里面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20]!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里是小弟的東莊,且住幾時,卻再商量。”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叫林沖徹里至外都換了,請去暖閣里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沖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
滄州牢城營里管營首告林沖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歷邑,道店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沖。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林沖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針氈。俟[21]候柴進回莊,林沖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家[22]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負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沖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效犬馬之報。”
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去,如何?”林沖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處去?”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余里,中間是宛子城、蓼兒洼。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里扎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做‘云里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羅打家劫舍。多有做下彌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常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沖道:“若得如此顧盼[23],最好。”柴進道:“只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里搜檢,把住道口。兄長必由從那里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林沖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去等。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駕了鷹雕,牽著獵狗,一行人馬都打扮了,卻把林沖雜在里面,一齊上馬,都投關外。
把關軍官坐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沖,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才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伙人內,中間夾帶著林沖,你緣何不認得?”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24]肯夾帶了出去。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作別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
行得十四五里,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里等候。柴進叫林沖下了馬,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背上包裹,提了袞刀,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1]配軍——被判處發配充軍的人。此為罵人話。
[2]大剌剌——旁若無人,大模大樣的神態。
[3]一佛出世——常與“二佛涅槃”、“三佛升天”連用。這里是指被罵得狗血噴頭的意思。
[4]酒生兒——酒保。
[5]陪話——賠禮道歉。
[6]過賣——管買賣的伙計。
[7]勸盤——盛放勸杯(敬酒時用)的盤子。
[8]不尷尬——對人而言,指蹤跡可疑,來路不正;對事而言,指事情蹊蹺,不清不楚。
[9]轉背——離開,離去。
[10]消耗——消息,音訊。
[11]常例錢——官吏憑借行政權力向下屬或百姓索取的現金和禮物。
[12]交割——交接。
[13]能夠——能搞到。
[14]那——通“挪”。
[15]那——通“挪”。
[16]央浼( měi)——央求,懇求。
[17]村人——粗野的人。
[18]回——掉換,轉讓。這里是換取的意思。
[19]好( hào)口——嘴硬。
[20]蹇( jiǎn)——不順利。
[21]俟( sì)——等待。
[22]排家——挨家挨戶。排查。
[23]顧盼——原指看望,這里指受人照應,看顧。
[24]不到得——不至于。也作不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