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酒草
遇坎聊知止,逢風或未歸。
孤根何處斷?輕葉強能飛。
——〔唐〕王績:《建德破后入長安詠秋蓬示辛學士》
在本地,小白酒草存量很大,生命力也很強,無論城市鄉村,幾乎隨處可見。而我與此草,也算得上老朋友了。
故鄉南寨墻的壕溝里,當年就常見它們出沒,那算是最初的相識。后來,每看到它們寂寞地蹲坐于地,就忍不住對之流連低回。此草的基生葉排成蓮座狀,我覺得十分優美。中期莖生葉仍然很多,幾乎長成一把雞毛撣子,這時雖然與蹲坐之時已經判然有別,但是只要你用心體察,尚可以看出二者同為一物。到了夏末秋初,小白酒草進入開花時節,中部以下葉子漸次枯落,上部則開張分枝,生出的花蕾極多且密集,組成圓錐狀或傘房狀花序。設若未能持續觀察,就很容易把它當成別一物種。這個時候,細長的莖稈擎著巨大蓬松的花序,顫顫巍巍左搖右晃。微風來時,別的植物都若無其事呢,它已經搖擺不止,若疾風驟至,就不能不令人為之擔憂了。
一向對小白酒草的幼株懷有好感,并不是此物的葉子光潔多汁。恰恰相反,小白酒草的葉子毛毛的、柔柔的,總覺得流露著一種幽幽的善意。它的葉子初出地面,橢圓形漸長漸成楔形,從根部向四周輻射披散。我雖然自幼在鄉間田野上割草,對于此物的用途卻并不知曉,甚至連它的名字也沒人告訴我。它溫和的相貌,曾經誘使我產生品嘗它的欲望。不過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沒有嘗試;那么牛羊吃它么,我也記不得了。總之,它屬于大地上無用而優美的植物,我喜歡這樣的東西。
其實,小白酒草并非本土物種,原產北美洲地區。它的另一個名字為“加拿大蓬”,就標示了這一點。它來到中國的時間也不長,且不是哪一個有意引入。據記載,1860年在煙臺初次發現此物,以后它相繼在浙江寧波、江西九江、湖北宜昌和四川南溪出現,目前已經傳遍了整個中國,是中國傳播最廣泛的入侵植物之一。

小白酒草
《中國植物志》卷七十八將此物命名為“小蓬草”〔Conyza canadensis(Linn.)Cronq.〕,菊科(Compositae)白酒草屬植物。小蓬草與小白酒草之名都有一個“小”字。這讓人有些納悶:若僅以植株高矮論,草本植物當中,小白酒草算是一個小小的巨人了。與其同科同屬的植物中,還有一種白酒草,與之兄弟行吧,二者相比,白酒草除了葉片稍闊、花序較大,沒有什么地方比小白酒草長大。《中國高等植物圖鑒》云:白酒草“高達30厘米”。而小白酒草,何家慶的《中國外來植物》以為“草高40~120厘米”。其實恐怕不止,在運河岸邊,我就看到過高過人頭的植株。至于“白酒”二字,我想,顯然來源于白酒草。白酒草又名“酒香草”“白酒香”。我遭遇白酒草時,未曾研究它的氣味,不知道它是否散發著酒香。只是這個加拿大蓬沾了白酒二字的光,讓人看了有些喜歡。
2012年春天,我擁有了一段長閑的日子。早年懷抱草木之愛,因謀生糊口四方,不得遂愿,如今終于有了從容的時間,樂何如之。3月里,一些性急的草木開始萌動,走近它們,觀察它們,用小小相機記錄它們,快樂而悠閑。運河兩岸各有一條狹長的綠化帶,綠化植物的空隙里是野生種的落腳地。湖南路橋下東側,連翹、木槿與冬青衛矛之間有一片不規則的空地,其南側一片綠草生得茁壯。起初我并不覺得它們就是小白酒草,那葉子綠得更深,也更肥厚,且似乎多皺,或許是另一種植物吧。我曾懷疑它們是野塘蒿,也就是香絲草。等它們漸漸長大,才終于顯現出本來面目。有一次,看見一位身著運動裝的中年人提一紙板箱施施然而來,在綠化帶里砍草,徑走向這片濃綠的小白酒草。我在一邊盯著,眼睜睜看他走近。在他下手之時,我問他割草做何用,他說喂兔子。我說,拔草,你得先搞清楚這草是否有毒。我如此說,只是想嚇嚇他。我的警告雖未完全奏效,卻也起了點作用。他只從最稠密之處挖取了兩把,便提著他的紙箱走開了。
小白酒草屬于野草,野草的生命力大都很強。遭受這場無妄之災后,沒過多久,小白酒草又連接成郁郁蔥蔥的一片,一個生機勃勃的群落又形成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對于小白酒草這類植物,最大的危險不是來自這種有一搭無一搭的割草人,帶來滅頂之災的一般是那些園林管理者。他們不厭其煩地派人過來,只要不是他們種植的,無論美丑,必除之而后快。即使他們種植的那些植物病懨懨的,半死不活,甚或干脆枯死,剩一片光禿禿的赤地,他們也不容許這些野生物種存在。他們屢屢對我在意的閑花野草痛下辣手,所以我對這些人頗有成見。提到他們,我甚至不愿意使用“園丁”這個詞。我有時想,他們勞神費力除草,其目的甚難索解。就算這些天然綠色在他們眼中不及他們種植的東西好,但總也勝過赤裸的空地吧。道理是沒得講的,所以我的小白酒草的厄運終于降臨了。某日再次經過橋邊,見原本已經齊腰高的密密匝匝的綠色已經給清除得寸草不留,我站在那里,心中悵然若失,左左右右、遠遠近近地尋覓,希望這班人或能百密一疏,還留下一二漏網之魚。在木槿叢中,我終于找到兩株探出頭來的小白酒草。這個曾經如火如荼的族群,如今就剩下這一點點孑遺了。
我知道小白酒草花雖不大,數量卻很多,每株產生的種子一定不在少數,只要保留下一株兩株,讓它們安享天年,就足夠發展出一個更大的族群。我想為這兩株小白酒草拍照,它們的莖稈深藏在木槿的枝丫間,要拍只可拍那高出木槿的花序。它們的花序細小而散亂,鏡頭中很難辨識,加之背景是一片厚重的綠色,隨時都在喧賓奪主,最后也沒拍出我要的效果,這也讓我有些悵然。
新的一年來臨了,我仍然時常在橋下經過,有時特意過去,看看那片小白酒草的領地是否生出了它們的子孫,結果讓人大失所望。雖然那片地依然空著,上面卻不見了以往的居民。我知道那兩株僅存的小白酒草長到了最后,并親眼看見它們成熟的花枝上吐出了白絮。莫非小白酒草已經厭棄了這片土地,讓自己的種子乘著長風飛到了別處,還是它們決計隱藏于地下,等待更為合適的時機。其實,如今的小白酒草幾乎所在皆是,凡有人類活動的地方,幾乎都可以找見它們的身影,我也大可不必為這個小小的群落傷心。不過,我畢竟目睹并見證了它們的生長與滅絕,對其有了特別的感情,也是確實的。
2013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