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門
- (法)梅里美
- 6718字
- 2020-03-30 09:25:58
一
我總懷疑門達古戰場,地理學家們不知所云:他們劃定在巴斯圖利—帕尼一帶,即馬爾貝拉
以北八公里處,如今的蒙達
附近。根據佚名氏所著的《西班牙戰記》文本,以及在德·奧蘇納公爵珍貴的藏書中所搜集的資料,我推測應當到蒙蒂利亞一帶尋找那個值得紀念的地點,想必歷史上愷撒正是在那里孤注一擲,最后同共和國衛士們決一死戰的。1830年初秋,我正巧到了安達盧西亞,便遠足考察,走了方圓很大的一片地方,以便澄清我心中尚存的疑慮。不久我將發表一篇論文,但愿能夠盡釋求實的考古學家頭腦中的懸疑。在我這篇論文將解決全歐洲學術界懸而未決的地理問題之前,我要先給諸位講述一個小故事,不過,這個故事也不去推斷什么,無關乎門達地理位置的有趣問題。
我在科爾多瓦雇了一名向導和兩匹馬,上路帶的全部行裝,也只有一部愷撒的《高盧戰記和內戰記》,以及幾件襯衣。有一天,我在卡爾切納
流域的一片高地上游蕩,走得人困馬乏。而且驕陽似火,我渴得要命,心中直罵,要讓愷撒和龐培的兩個兒子都見鬼去。正當這時,我忽然發現離我們走的小路頗遠的前方,有一小塊兒綠草地,零星地長著燈芯草和蘆葦,那表明附近有水源。走近前一看,所見的綠地正是一股溪水注入的沼澤,溪流似乎來自卡布拉山脈
兩道高高山梁間的細谷。我斷定溯流而上,會見到更加清冽的溪水,也沒有這么多螞蟥和青蛙,也許在巖石間還能找到一點可乘的陰涼。剛進山口,我的馬就一聲長嘶,而有一匹我看不見的馬立即回應。再往前走了百步,山口豁然開闊,眼前出現一座天然形成的圓形競技場,四周盡是高高的峭壁,圓場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中。行客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愜意的歇腳地點了。陡峭的山巖腳下,泉水滾滾涌出,瀉入一個小池中。池底白沙如雪,池邊挺立著五六棵橡樹,終年不受寒風襲擊,又總受山泉滋潤,因而枝繁葉茂,濃蔭遮蓋著泉水池,而且,四周芳草萋萋,綠油油的一片,勝似床榻。就是方圓幾十公里的客店也都難與之相比。
但是,發現如此清幽的勝地,我還不能居功自傲,已經有一個漢子捷足先登,躺在這里了——想必在我進入山谷時,他正睡得香甜。那匹馬趁主人睡覺,便吃周圍的青草,飽餐一頓,后來一聲嘶鳴,將主人喚醒。主人起身朝馬走去,只見他是個壯年漢子,中等身材,看似有著強健的體魄,目光深沉,傲氣十足。他的肌膚原本應該很中看,但是被太陽曬黑,比頭發的顏色還深。他一只手拉住坐騎的籠頭,另一只手則端著一支銅制喇叭口短銃。老實說,我一見短銃和那人的兇相,還頗感驚訝,不過,總聽人提起強盜而又從未碰到過,我也就不再相信有什么盜匪了。況且,我見過多少極安分的農民去趕集,都武裝到了牙齒,這會兒見到一支火銃,也沒有理由懷疑這陌生人就有惡意。“再說了,”我心中暗想道,“他搶我這幾件襯衣,搶我這部埃爾澤維爾版本的《高盧戰記和內戰記》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自然地點了點頭,向持槍的人致意,并且微笑著問我是否打擾了他的美夢。他沒有回答,只是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覺得滿意了之后,再同樣專注地審視我那走過來的向導。我看見向導面失血色,停下腳步,明顯地流露出驚慌之態。我心中想:碰上歹人啦!但是,我隨即接受謹慎心理的勸告,絲毫也不顯出不安之色。我跳下馬,吩咐向導卸下轡頭,然后跪在泉水邊,雙手和頭探進水中。接著,我又匍匐在地上,喝了一大口水,如同基甸手下那些壞兵
。
這工夫,我也在觀察我的向導和那個陌生人:向導很不情愿地走過來,而那陌生人對我們也似乎并無惡意,只見他放開了馬,開頭平端的火銃,槍口現在也沖下了。
對方似乎不理不睬,我倒覺得不必強求而動氣,于是往草地上一躺,掏出雪茄煙盒,隨意地問一聲那個攜槍的人是否帶著火石。那陌生人始終一言不發,他摸索口袋,掏出火石,上趕著給我打著火。顯而易見,他的態度和緩多了,現在已經在我的對面坐下來,只是槍還沒有離手。我點燃雪茄,又從余下的雪茄中挑了最好的一支,問他是否抽煙。
“抽煙,先生。”他回答。這是他開口講的第一句話,我注意到他發s音跟安達盧西亞人口音不同,因而斷定他和我一樣,也是一位行客,只差不是考古學家了。
“這一支,您抽著一定會覺得好?!蔽覍λf道,并遞給他一支真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他向我微微頷首,用我的雪茄點著他的那支,又點了點頭,對我表示感謝。接著,他開始抽起來,看那樣子興趣極高。
“唔!”他吸了第一口,讓煙霧從嘴和鼻孔里慢慢噴出來,感嘆了一句,“我很久沒有吸煙了!”
在西班牙,接受對方遞來的一支雪茄,就建立起友善的關系,如同東方分給對方吃面包和鹽一樣。真沒想到,這個人還挺健談。他雖然自稱居住在蒙蒂利亞地區,但是對這個地區似乎很不熟悉。我們所在的這個幽美的峽谷,他不知道叫什么名稱;四周有什么村莊,一個也舉不出來。最后我問他,在這一帶是否見過殘垣斷壁、卷邊的寬瓦、雕刻的石頭,他承認從來就沒有留意過那類東西。反之,在相馬方面他倒挺內行,說我的馬怎么不好,這當然不難。緊接著,他又向我講解他那匹坐騎的族譜,說它出生在著名的科爾多瓦養馬場:這匹馬確系良種,據主人說特別耐勞,有一天曾跑了一百二十公里,時而飛馳,時而疾行。這個陌生人侃侃而談,講在興頭上,卻戛然住聲,仿佛又吃驚又惱火,嫌自己的話講得太多了?!拔艺敝s路,要去科爾多瓦?!彼麕е鴰追謱擂蔚纳袂檠a充一句,“有一場官司,我要去求求法官……”他邊說邊注視我的向導安東尼奧,看得向導垂下眼睛。
在樹蔭下、泉水邊,我感到心曠神怡,忽然想起從蒙蒂利亞動身時,我的朋友往向導的褡褳里塞了好幾大片優質火腿。于是,我讓向導拿出來,并請這個陌生人和我們一起隨便吃些。如果說他很久沒有吸煙了的話,那么我還覺得他可能至少有四十八小時沒有吃東西了。他那副吃相,好似一匹餓狼。我不免想:這個可憐的家伙,碰上我真是天意。然而,我的向導吃得很少,酒喝得更少,一句話也不講了,盡管一上路,他就顯露出是個沒得比的愛饒舌的家伙。有這位生客在場,他好像很不自在,而這兩個人保持距離,彼此都懷有幾分戒心,讓我猜不出到底是何緣故。
面包和火腿都吃光了,一點兒殘渣也沒有剩下,我們每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導,將我們二人的馬匹套上。我正要向我新交的這位朋友道別,他卻先問我打算去哪里過夜。
我還沒有注意到向導朝我丟來的眼色,就脫口回答說,準備去庫埃爾沃客店。
“那客店糟透了,先生,不適合您這樣的人……我也去那個地方,如果您不介意,我就和您結伴,一路同行吧?!?/p>
“那好極了?!蔽疫呎f邊上馬。
向導趁著給我扶鐙的當兒,又給我丟個眼色。我聳聳肩膀權當回答,借以明確告訴他,我絲毫也不擔心。就這樣,我們上路了。
安東尼奧那種神秘兮兮的眼色,他那不安的神情,還有那陌生人脫口而出的幾句話,尤其說他跑了一百二十公里的路,解釋去干什么又不大合情理,凡此種種,都促使我對這位旅伴產生一定的看法。我并不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走私者,也許還是個強盜,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相當了解西班牙人的性格,完全確信對一個和自己吃過飯并抽過煙的人,根本不必害怕。有他這樣一個人在身邊,甚至起保護作用,不會有什么歹人找麻煩了。況且,我倒樂得見識見識,一個強盜究竟是什么樣子,那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得到的。能和一個危險人物相伴,尤其還感到他善氣迎人,這里面還真有幾分情趣。
我希望逐步取得信任,引導這個陌生人向我吐露真情,因而不顧向導一再向我丟眼色,主動把話題引向剪徑的大盜。當然,我講話的語氣懷著敬意。當時,安達盧西亞有一個著名的大盜,名叫何塞·馬利亞,他的事跡有口皆碑?!凹偃缥疑磉呥@個人就是何塞·馬利亞呢?”我思忖道……于是,我就講述這位英雄好漢的故事,全是頌揚的話,我也高度稱贊他既勇敢,又慷慨仗義。
“何塞·馬利亞不過是個怪人?!蹦吧死淅涞貋砹艘痪洹?/p>
“他這是自我評價,還是過分謙虛呢?”我心中暗自琢磨。因為,我仔仔細細地審視了這位旅伴,越看他越符合何塞·馬利亞的相貌特征,而那些相貌特征,我在安達盧西亞許多城門張貼的布告上看到過。“對呀,正是他……金發、碧眼、大嘴巴、牙齒整齊潔白、手很小,穿一件細布襯衫、銀紐扣的天鵝絨外套,裹著白皮子護腿,騎一匹棗紅馬……毫無疑問啦!不過,人家不露真相,咱們也要守規矩?!?/p>
我們到達小客店。正如他所說,這是我見到的最簡陋的客店。只有一間大屋,既是廚房,又當餐廳,又做客房。在屋子中央一塊石板上生火,煙就從棚頂的一個窟窿冒出去,準確說來,升到離地面幾尺高的地方形成一片云霧。挨墻根鋪著五六張舊騾毯,就算是旅客的床鋪了。離那座房子,也就是離我剛描述的大屋二十步遠,有一個棚子,就當馬廄了。這個美妙的居所,除了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再沒有其他人了,至少當時是如此。這一老一小,肌膚黝黑,破爛的衣衫難以遮體。我心中不禁感嘆:“眼前這一切,難道就是古代門達—勃蒂卡居民所留下的后裔?愷撒?。∪怂箞D斯·龐培??!你們如能死而復生,一定會深感詫異!”
那老太婆一見我的旅伴,不由得驚叫一聲:“?。√坪稳蠣敚 ?/p>
唐何塞一皺眉頭,威嚴地抬了抬手,立刻制止了老太婆。我回頭瞧瞧我的向導,暗暗地向他示意:關于我要與之過夜的這個人,我完全了解,他沒有什么新情況可告訴我的。晚飯卻比我預料的要好,給我們做了老公雞塊燴米飯,放了大量辣椒,還做了油煎辣椒,最后還有“加斯帕喬”,即辣椒拌的沙拉,都端到獨腳小高桌上。三道菜都這么辣,我們不得不頻頻喝羊皮酒囊裝的蒙蒂利亞葡萄酒,而酒的味道相當香醇。吃完飯,我瞧見墻上掛著一把曼陀林,那是西班牙到處可見的樂器,便問侍候我們吃飯的小姑娘,她是否會彈琴。
“不會,”小姑娘回答,“唐何塞彈得可好了!”
“您就賞光給我們唱點什么,”我對他說道,“我特愛聽你們的民族樂曲?!?/p>
“先生如此與人為善,給我如此名貴的雪茄抽,提出什么我也不能拒絕?!碧坪稳呗暣鸬?,一副欣然領命的神態。他要過曼陀林,自彈自唱起來。他的聲音相當粗糙,但是聽來悅耳;曲調憂傷,有點古怪,至于歌詞,一句我也聽不懂。
“假如我沒有聽錯的話,”我對他說道,“您剛才唱的不是西班牙歌曲,倒像左爾茲科斯曲,我在特區省份
聽過,歌詞全是巴斯克語?!?/p>
“對。”唐何塞神情黯然地答道。他將曼陀林放到地上,叉起胳膊,以格外憂傷的表情,開始觀賞奄奄一息的火堆。他那張面孔讓小桌上的燈光一照,顯得又高貴又兇頑,讓我聯想到彌爾頓筆下的撒旦。我這位旅伴也許同那個撒旦一樣,正想著他失去的樂園,想著他一次失足就遭受的流亡生活。我試著重新活躍談話,可是他卻不接話茬兒,還沉浸在感傷的思緒中。這工夫,老太婆已經在一個角落睡下了:那里拉了一根繩子,搭上一條破被罩,就算間隔開了。小姑娘也隨后鉆進女性專用的睡榻。我的向導忽然站起身,請我跟他去馬廄一趟。唐何塞一聽這話,似乎猛然驚醒,粗聲粗氣地問他去哪里。
“去馬廄。”向導答道。
“去干嗎?馬都有草料。你就睡在這里吧,先生會允許的?!?/p>
“我擔心先生的馬別是病了,就想讓先生去親眼看一看,也許先生知道該怎么辦。”
顯而易見,安東尼奧要單獨同我談談。但是,我不想引起唐何塞的疑心,我覺得處于當時那種境況,最好的做法就是顯示極大的信任。于是我回答安東尼奧,說我根本不懂馬,只想睡覺了。唐何塞陪他去了馬廄,不大工夫就獨自回來了。他對我說馬沒什么毛病,可是我的向導把那畜生當成寶貝,用自己的外套給馬擦身,一直擦出汗來,他愛干這種活,打算干個通宵。這工夫,我已經躺在騾毯上,身子用衣服嚴嚴實實地裹住,生怕沾著毯子。唐何塞請我原諒他冒昧地躺到我身邊,便對著門口躺下,還把他重新上好火藥的短銃仔細塞進當作枕頭的褡褳下面。我們互道晚安,五分鐘之后,就都呼呼大睡了。
我想自己旅途勞頓,在這種地方也能睡著覺,不料剛睡了一個小時,渾身就奇癢難忍,把我鬧醒了。我一弄明白醒來的原因,就覺得這不是人睡的地方,還不如到戶外消磨這后半夜。我躡手躡腳走向門口,從酣睡的唐何塞的身上跨過去,動作特別輕,出了屋也沒有把他驚醒。房門旁邊放著一張寬面木條凳,我躺到上面,姿勢盡量擺舒服了,好度過這殘夜。我正要第二次合上眼睛的時候,恍若看見一個人影和一匹馬影從我面前經過,但是一點聲響都沒有。我翻身坐起來,認出那是安東尼奧,心中不禁納罕,在這種時辰,他離開馬廄干什么?于是我起身朝他走去。他先頭就發現我,已經停下了。
“他在哪兒?”安東尼奧悄聲問我。
“在客店里,正睡著呢,他不怕臭蟲。您牽出這匹馬干什么?”
我這才注意到,為了出棚子時不弄出動靜,安東尼奧用破氈片將馬蹄仔細包起來了。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說話小聲點兒!”安東尼奧對我說道,“您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就是何塞·納瓦羅,安達盧西亞最為傳奇的大盜。一整天我都向您暗示,您就是不肯理會?!?/p>
“是不是強盜,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回答道,“他又沒有搶我們的財物,我敢說他也沒有打劫的意思?!?/p>
“這倒是。然而,誰能告發他,誰就能得到二百杜卡托的賞錢。我知道離這里六公,有一處槍騎兵哨所。天亮之前,我就能帶幾個壯漢趕回來。我很想騎他的馬,可是那畜生兇得很,除了納瓦羅,誰也近前不得。”
“見鬼去吧你!”我對他說道,“這個可憐的人坑害我們什么了,非要去告發他?再說了,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他就是強盜呢?”
“完全肯定。那會兒他隨我到了馬棚,對我說:‘看來你認識我。如果你告訴那位好心腸的先生我是誰,我就一槍把你腦袋打開花?!粝?,先生,留在他身邊,您什么也不要怕。只要您人還在這兒,他就不會產生絲毫的懷疑?!?/p>
我們邊說邊走,已經遠離那家客店,客店里的人不可能聽見馬蹄聲了。一眨眼工夫,他就把裹馬蹄的破氈片扯掉,就要認鐙上馬了。我連懇求帶威脅,還試圖拉住他。
“我是個窮光蛋,先生,”他對我說道,“二百杜卡托金幣,不能白白丟掉,況且還能為這地方除一大害。不過,您得當心:如果納瓦羅醒來,他就要抄起他那火銃,您可得當心??!我呢,已經走得太遠,退不回去了。您就好自為之吧?!?/p>
這家伙說話間已經上了馬,雙腿一夾跑開,在黑夜中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向導這么干,我十分惱火,還頗感不安。我略微考慮片刻,便做出決定,回到客店。唐何塞還在呼呼大睡,無疑是要補一補幾天冒險生涯過后因勞累而缺的覺。我只好用力把他搖醒。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醒來時的兇狠目光,以及要抄短銃的動作。幸而我采取了防范措施,先把他的火銃從他的睡鋪拿開了。
“先生,”我對他說道,“我把您叫醒,還請原諒,我只是想問您一個尷尬的問題:您看到這兒來了五六名槍騎兵,是不是無所謂呢?”
他躍身而起,厲聲問道:
“是誰告訴您的?”
“消息從哪兒來的無關緊要,是真的就好。”
“您的向導把我出賣了,這筆賬一定得算!他在哪兒?”
“不知道他……在馬廄吧,我想……可是有人告訴我……”
“誰告訴您的?……總歸不是那老太婆……”
“是我不認識的一個人……別再說了,您究竟有沒有什么理由不愿意等那些士兵來呢?如果有事兒,那就別耽誤時間了;如果沒事兒,那好,晚安,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好夢?!?/p>
“哼!是您的向導!您的向導!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頭……不過……我會找他算賬的!再見,先生。您好心幫忙,上帝會保佑您的。我并不完全像你們以為的那么壞……是的,我身上還有一點兒人性,值得一位紳士憐憫……再見,先生……我只有一點遺憾,就是未能報答您。”
“要報答我幫的忙也容易,唐何塞,您答應我不去懷疑任何人,也不想去找人報仇。拿著這些雪茄,您路上抽吧。一路平安!”說罷,我向他伸出手。
他沒有回答,只是同我握了握手,便拿起火銃和褡褳,又去用我聽不懂的土話跟那老太婆說了幾句,然后跑向馬棚。不大工夫,我就聽見他策馬奔馳在曠野上了。
我重又躺到條凳上,但是根本睡不著了,心里總在掂量,我從絞刑架上救下一名強盜,也許還是一名殺人犯,只因我同他一起吃過火腿和瓦倫西亞式燴飯,究竟做得對不對呢?我這樣做,豈不出賣了我那位維護法律的向導,豈不給他招來一個罪犯的報復嗎?可是,總得講求待客之道?。 倚闹邪迪?,真是無知的偏見。這個強盜將來所犯的罪行,我都難逃責任……然而,根本不講道理的一種良心的本能,能說是一種偏見嗎?我那種處境左右為難,也許怎么脫身都難免愧疚。
自己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我還正左右搖擺,無法判定的時候,忽然望見來了六名槍騎兵,安東尼奧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我迎上前去,主動告訴他們,那強盜逃之夭夭,已經有兩個多小時了。老太婆受小隊長的盤問,回答說她認識納瓦羅,但自己一個孤身老婦,哪里敢不顧命去告發他呢?她還補充說,納瓦羅每次到她這兒來,照習慣總是半夜就走了。我的事還沒完,必須跟著去十幾公里之外的地方,出示我的護照,在一位法官面前簽署一份聲明,這才獲準繼續進行我的考古研究。安東尼奧心中恨我,懷疑是我阻撓他獲得那兩百杜卡托。然而在科爾多瓦,我們卻像好朋友一樣分手了。我在那兒盡我的財力,給了他一大筆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