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有人誣告了約瑟夫·K,因為他沒干什么壞事,就在一天早晨被捕了。他的女房東,每天給他送早餐的格魯巴赫太太今天沒來。還從來沒發生過這種情況。K等了一會兒,倚在枕頭上,朝著住在他對面的老太太望去,那個老太太正在用一種不尋常的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但是K此刻覺得奇怪,同時又感到餓,就按響了鈴。立即響起了敲門聲,走進來一個他在這個住宅里還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人。那人很瘦,但結實,穿了一件剪裁得合身的黑衣服,像是一套旅行裝,上面打著許多褶,還有許多口袋、環扣、紐扣和一根腰帶,因此看上去似乎非常實用,盡管人們沒弄明白那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
“您是誰?”K問,同時立刻從床上坐起身來。
那人沒理會他的問題,仿佛必須讓K接受自己的出現似的,只說了一句:“您按鈴了嗎?”
“安娜應該給我送早餐來。”K說。他說著同時想集中注意力思考,確定這個人究竟是誰。但是這個人不想引起他太多的注意,而是朝著他稍微開了一點的門走去,以便向顯然緊貼著門后站著的那個人說:“他認為,安娜該給他送早餐了。”
旁邊的屋子里傳來一陣輕微的笑聲,從聲音上還不能確定,是不是有好幾個人在發笑。雖然陌生人并沒有從笑聲中聽出什么他自己本應該更早一點就知道的答案,卻用通告的語氣對K說:“那可不行。”
“這可真新鮮啦。”K說著從床上跳起來,迅速穿好他的褲子,“我倒要看看隔壁是些什么人,看看格魯巴赫太太怎么向我解釋這種干擾。”然而他突然想到,他本來用不著這么大聲說話,這樣他倒好像是在某種程度上承認陌生人對他的監視權了,但是現在這對他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
不管怎么說陌生人倒確實是這么理解的,因為他對K說:“您不覺得待在這兒更好嗎?”
“只要您不說清楚您是誰,我既不想留在這兒,也不想聽您跟我說話。”
“這是出于好意。”陌生人說著自作主張一下子把門敞開。
K走進隔壁房間,腳步慢得出乎他的意愿,第一眼看上去,那里似乎和昨天晚上一樣。這是格魯巴赫太太的臥室,也許在這個放滿了家具、墊子、布罩、瓷器,墻上掛滿照片的房間里今天比平時稍稍寬敞一點,但是第一眼看不出來,特別是因為主要的變化是有一個人拿著一本書,坐在窗前。現在他從書上抬起眼睛往上看:“您應該留在您的房間里!難道弗蘭茨沒對您說嗎?”
“說了,您究竟想干什么?”K說,他的目光從這個新認識的人身上移向那個仍然留在門邊、名叫弗蘭茨的人身上,然后又收回來。透過敞開的窗戶他可以看到那個老太太,她懷著老年人的好奇心走到對面的窗前,為了繼續看這兒發生的一切。“我想向格魯巴赫太太說——”K說,同時做了一個動作,好像從其實離他還很遠的兩個男子中間掙脫出來,打算接著朝前走。
“不行。”坐在窗前的那人說。他把書隨手放到小桌上,站起身來:“您不許出去,您被捕了。”
“原來如此,不過究竟為什么呢?”他接著問了一句。
“我們無權告訴您。回到您的房間里去等著。已經給您立了案,到時候您就一切都明白了。我這樣和藹地和您說話,已經超出了我接受委托的職權范圍了。但是我希望,除了弗蘭茨之外沒人聽見,他自己也是違背指令,對您相當友善的。如果以后在為您選擇看守時您也這么走運,那就可以放心了。”
K想坐下,但是他發現,整個房間里除了窗戶旁有把椅子外,沒有坐的地方。
“您還將看到,這一切都是真的。”弗蘭茨說著和另一個男子一道朝他走來。那人比K高得多,經常拍拍他的肩膀。兩人打量了一下K的睡衣說,他現在必須換一件舊的襯衫,這件襯衫和其他的內衣,他們會給他保存;如果他的案子有好結果,這些東西將會還給他。“您把東西交給我們比交到倉庫里好點,”他們說,“因為倉庫里經常有小偷光顧,另外那里過一段時間人們就把東西賣掉,不管案子結了沒有。但是近來這些訴訟要拖多久啊!最后您當然從倉庫得到點錢,但是首先這點錢本來已經很少了,因為在賣東西時,不是出價的高低,而是行賄的多少起決定性作用;其次根據經驗得知,這錢每過一個人的手、每隔一年就會減少一點。”
K幾乎沒注意這些話,他不太看重對自己的東西或許還擁有的支配權,更重要的是弄清楚他自己的處境。但是當著這些人的面他根本沒法思考,兩個看守的肚子——只能說是看守——一再禮節性友好地撞他,但是當他抬頭看時,看到一張與這個肥胖的身子根本不相稱,干枯、瘦骨嶙峋的臉,臉上長著一個大鼻子,這張臉此刻正越過K的頭頂朝一邊扭著,和另一個看守用目光交談。這是些什么人?他們在說什么?他們屬于什么機構?然而K生活在一個法治國家,到處是和平、安定,所有的法律都很公正,誰敢在他的住宅里欺負他?他習慣于經常盡可能輕易接受一切,最壞的要到壞事真正來臨時才相信,不為未來擔心,即便是即將受到威脅。但是這兒這事讓他覺得好像不對,雖然可以把整個事情看作玩笑,出于他不清楚的原因,也許因為今天是他三十歲生日,他的銀行同事為他開的一個大玩笑,當然也很可能。也許他只需用什么方式當面嘲笑看守,而他們也會一起笑。也許是在街角干活的差役,他們的樣子看起來和那些人沒什么兩樣——盡管如此,這次他從第一眼看到弗蘭茨時起就已經決定,不放棄也許對于這些人來說他占有的哪怕一點點的優勢。在這件事中也許以后人們會說,他不懂得開玩笑,K看到有這種危險,但是他可能回憶起——平時他并不習慣于從經驗中學習——幾件本身無足輕重的事件,在那些情況下,他和他那些有心的朋友不同,對于可能產生的后果毫無感覺,結果受到了懲罰。這回不能再這樣了,至少這次不能讓它重演,如果這是一出喜劇,那么他要參加演出。
現在他還是自由的。“對不起。”他說著快步從兩個看守中間穿過去,走向他的房間。“他好像還是明事理的。”他聽見有人在他身后說。回到他的房間里,他立即拉開書桌的抽屜,里面一切都放得整整齊齊,但就是他要找的身份證,在情緒十分激動的情況下沒找著。終于他找到了他的自行車證,已經想拿著它朝看守走過去,但是又覺得這張紙太輕了,于是他接著找,直到他發現了出生證。當他又回到旁邊的房間時,對面的門恰好打開,格魯巴赫太太正想進去。她只露了一面,因為她幾乎沒有認出K來,臉上露出的表情變得十分尷尬。她連聲說對不起,就退了回去,并且小心地關上門。“您倒是進來呀。”K正好只來得及說出了這句話。現在他拿著證件站在房間中央,還朝門那兒看,門沒有再打開。坐在敞開的窗戶旁的小桌子邊的兩個看守的一聲呼喊使他嚇了一跳,K現在看清楚了,那兩個人正在消滅他的早餐。
“為什么她不進來?”他問。
“她不可以,”高個子看守說,“您確實被捕了。”
“那我怎么會被捕呢?而且甚至以這種方式?”
“看,您又來了,”看守說,同時把一個黃油面包浸到蜂蜜罐子中,“這樣的問題我們不回答。”
“您必須回答。”K說,“這兒是我的身份證,現在給我看看你們的,首先是逮捕令。”
“哎呀,我的老天爺!”看守說,“您不肯順應您的處境,您好像故意白費勁地刺激我們,我們現在對您來說可能是其他所有的人中對您最關切的了。”
“是這樣,您可以相信這一點。”弗蘭茨也說,他把手中拿著的咖啡托盤沒有往嘴邊送,而是用一種可能意味深長,但不可理解的目光久久看著K。
K本來已經在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和弗蘭茨交談,但是然后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證件說:“這兒是我的身份證。”
“這究竟跟我們有什么關系呢?”這時高個兒的看守叫起來,“您像個孩子似的生氣。您到底要干什么?您想就此讓您那倒霉的訴訟快點了結嗎?您和我們看守,討論身份證和逮捕令嗎?我們是下層職員,對身份證幾乎不熟悉,在您這件事情上,除了每天十小時在您這里值班看守和為此得到工資之外,沒有別的事好干。這就是我們在這里的全部原因,盡管如此,我們能夠看出,我們在那里服務的上級機關在進行這個拘捕之前,對逮捕的原因和拘捕的人詳細了解過了。這其中沒有誤會。就我所知,我只認識級別最低的那些官員,我們的官方機構的確不是尋找民眾中的罪行,而是像在法律中所說的,被罪行所吸引,必須派我們看守。這是法律。哪兒有誤會?”
“這種法律我不懂。”K說。
“那對您來說更壞。”看守說。
“法律可能只存在于你們的腦子里。”K說,他想通過什么方式了解看守們的想法,使之對自己有利或是適應那些想法。
但是看守只是用表示拒絕的口吻說:“您會體會得到的。”弗蘭茨插進來說:“瞧,威廉,他承認,他不懂法律而且同時聲稱無罪。”“你說的完全正確,但是什么也沒法讓他明白。”另一個人說。
K沒有再回答什么。他想,我犯得著讓這些下層人的胡扯——他們承認,自己是最底層的——把我弄得更糊涂嗎?他們談的確實是他們根本不懂的東西。只是因為他們的愚蠢他們才能有自信。我和與我同等地位的人說的幾句話,比起和這些人長篇大論來,將使一切問題清楚得多。他在房間的自由空間里來回走,在那邊他看到,老太太摟住另一個比她老得多的老頭的腰,把他拽到窗子旁。K必須結束這種展覽。“帶我到你們的上司那里去。”他說。
“得等到他希望您去時,不能更早。”那個叫威廉的看守說。“現在我勸您,”他補充說,“到您的房間里去,安靜地待著,等候吩咐。我們勸您,別為那些沒用的想法費腦筋了,集中精力,將會對您提出很多重大要求,您這樣對待我們,辜負了我們對您的友善。您忘了,不管我們是什么人,現在至少在您面前,我們是自由人,這可不是一個小的優勢。雖然如此,我們準備給您從對面的咖啡店端一份早餐來,如果您有錢的話。”
K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沒有理會這個提議。假如他打開旁邊房間或客廳的門,也許那兩個人不敢阻止他,也許把事情推到極端,是整個事件最簡單的解決辦法。但是也許他們會抓住他,一旦他被抓住,那現在他在他們面前從某種意義上說保持的一切優勢都將會喪失。因此他把安全放到第一位,聽任問題的自然解決,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不論是從他這方面,還是從看守方面都沒有再繼續說什么話。
他倒在床上,從床頭柜上拿過來一個挺好看的蘋果,那是他昨天晚上為早餐準備的。現在這是唯一的早餐,不管怎么說,他剛咬一口就斷定,這比可能由于看守的仁慈,他從骯臟的通宵營業的咖啡館得到的早餐要好得多。他覺得舒服多了,而且斷定,雖然他今天上午耽誤了銀行的工作,但是他在那里的職位相當高,這事容易得到原諒。他用得著真的解釋原因嗎?他打算這樣做。如果別人不相信,在這種情況下可以理解,那他可以讓格魯巴赫太太做證,或者還有對面的那兩個老人,他們現在可能正在朝窗戶那兒走。K很奇怪,至少從看守的思路來看,著實令他奇怪,他們把他趕到房間里,讓他一個人留在那兒,在那里他至少有十次自殺的可能。不過同時他自問,從他的思路來看,他有什么理由會這樣做?難道因為兩個人坐在旁邊,把他的早餐搶走了嗎?自殺是毫無意義的,即便他想自殺,也不能因為毫無意義的事而自殺。假如那兩個看守的智力局限性不是那么明顯的話,那么他本來可能以為,他們會同樣確信,讓他一個人留下不會有什么危險。現在如果他們想看的話,可以看到,他怎樣走到壁櫥前,在那里他存著一瓶好酒,他先喝光一小杯代替早餐,再用第二杯來增加勇氣,最后一杯只是為了應付可能發生的意外事件。
這時從旁邊的屋子里發出的一聲呼喊讓他嚇了一跳,嚇得他牙齒碰到酒杯發出響聲。“監督官叫您。”這一聲嚇著了他,他的呼喚短促、粗魯,像是軍隊的命令,他簡直不相信是看守弗蘭茨發出的。命令本身使他很高興。“終于有消息了!”他喊道,鎖上壁櫥,立刻快步走進旁邊的房間。兩個看守站在那里,好像自然而然地又把他趕回他的房間。
“你想干什么?”他們喊道,“你想穿著襯衫就去見監督官嗎?他會叫人打你一頓,我們也得跟著挨揍!”
“見鬼,別管我!”K喊,他已經被趕回到他的衣櫥那里,“假如有人在床上襲擊我,他不可能等到看見我穿好節日盛裝。”
“叫喚也沒用。”看守說,在K叫喊時,他們一直非常安靜,幾乎是悲哀,并且因此把他弄糊涂了,或是使他有點恢復理智。
“可笑的禮儀!”他還在嘟囔著,但是已經從椅子上拿起一件外套,用兩只手撐著,拿了一會兒,好像是提請看守鑒定。他們搖搖頭。
“必須是一件黑外套。”他們說。K于是把外套扔到地上,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意義上他說這話——“這可還不是主要程序中的審訊。”看守微笑,但是堅持他們的意見必須是一件黑外套。
“假如這樣我能把事情加速了結,那我愿意。”K說,他自己打開衣箱,在許多衣服中找了好半天,選出他最好的黑西服,一件由于它的腰身在熟人中幾乎受到稱贊的西裝,也穿上另一件襯衫,開始細心地著裝。他心中相信,整個事情可以因此加速解決,因為看守忘記逼他洗澡。他觀察他們,看他們是否也許會想起來,但是他們自然根本沒想到這一點,相反,威廉沒忘記派弗蘭茨到監督官那里報告,K正在換衣服。
他完全穿好了,必須由威廉緊緊跟著穿過旁邊空空的屋子,到下一個房間去,那間屋子的兩扇門已經敞開。K知道,這間屋子不久前是由畢斯特納小姐,一個女打字員租住的。她早上上班走得很早,晚上回家晚,K和她除了打招呼問候之外,沒有說過更多的話。現在她的小床頭柜被挪到房間中央,當作審訊桌,監督官坐在桌子后面。他把腿搭在一起,一條胳膊放到椅子的靠背上。房間的角落里站著三個年輕人,他們正在看著掛在墻上的一個相框里夾著的畢斯特納小姐的照片。敞開的窗戶的把手上掛著一件白色的內衣。那兩個老人又在街對面的窗戶處,但是他們的團體擴大了,因為在他們身后站著一個比他們高得多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敞開胸口的襯衫,手指在捻著他那發紅的山羊胡子。
“是約瑟夫·K嗎?”監督官問,也許只是為了把K游離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K點頭。“經過今天早晨的事,您可能很吃驚吧?”監督官問,同時用兩只手把小床頭柜上的一些東西推到面前:一支蠟燭、一個火柴盒、一本書和一個針扎,似乎這是訴訟需要的東西。
“當然,”K說,心里覺得舒服,因為終于有一個明智的人在面前,可以和他談自己的事,“我當然吃驚,但是又絕不是特別吃驚。”
“不特別吃驚?”監督官問,同時把蠟燭放到小桌子中間,把別的東西放在周圍,圍成一圈。
“可能您誤解我了,”K趕緊解釋,“我指的是——”說到這兒K停頓一下,回頭朝一張椅子看。“我能坐下嗎?”他問。
“通常不行。”監督官回答。
“我是說,”現在K不再停頓地說下去,“我當然很吃驚,但是一個人如果在這個世界上三十年了,而且命中注定必須單槍匹馬地拼搏,經受意外事件的磨煉,就不會把它看得很重了,特別是今天早晨的事。”
“為什么尤其是今天的事不特別吃驚?”
“我不想說,我把整個事件看成玩笑,我覺得為此進行的活動確實太豐富了。肯定得有公寓的全體成員參加,而且你們大家越過了玩笑的界限。因此我不想說這是一個玩笑。”
“完全正確。”監督官說,并查看火柴盒里還有多少根火柴。
“另一方面,”K接著說,并且同時轉向所有人,而且甚至于也很想對著那三個站在相片旁的人說,“但是另一方面這事也沒有多少重要性。我從中得出結論,我受到控告,但是沒有找到一點可以就此控告我的罪行。但是這也是次要的,主要的問題是:我被誰控告的?什么機構進行審理?你們是官員嗎?沒有一個人穿著制服,假如不想把您的衣裳”——在這兒他沖著弗蘭茨說——“叫作制服的話,可是它的確更像旅行裝。在這些問題上我要求說清楚,而且我堅信,在弄明白之后我們將可以相互熱情地告別。”
監督官把火柴盒放回到桌子上。“您大大誤會了,”他說,“這兒的這些先生和我對于您的事情完全是無關緊要的,是啊,我們對此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可以穿最正規的制服,而您的事情也將不會變得更壞。我也完全不能對您說,您被控告,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不知道,您是否被控告。您被捕了,這是事實,更多的我不知道。也許看守瞎說了點什么,那不過只是亂嚼舌頭。就是說即便我現在不能回答您的問題,我卻可以勸您少考慮點我們和在您身上將要發生的事,情愿多想想自己。別到處嚷嚷您覺得自己無辜,這會破壞您在一般情況下留下的不壞的印象。還有您說話時也應該克制點,您剛才說的一切,哪怕您只說了幾個字,人們也會從您的態度上推斷出一切,再說這對您沒有絲毫好處。”
K呆呆地望著監督官。他在接受一個也許比他年輕的人的教訓嗎?難道因為他的坦誠,他就應該得到一頓訓斥嗎?而關于自己被捕的原因和下逮捕令的人,他毫無所知?他有點激動,走來走去,沒有人阻攔他。他把袖口卷起來,撫摸胸口,把頭發梳理整齊,從三個人旁邊走過,說:“這毫無意義。”那三個人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嚴肅地看著,而K終于又在監督官的桌子前停下來。
“檢察官哈斯特勒是我的好朋友,”他說,“我可以給他打電話嗎?”
“當然,”監督官說,“但是我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當然多半您有什么私事要和他談。”
“有什么意義?”K喊起來,驚訝多于憤怒,“您究竟是誰?您要一個意義,卻干的是毫無意義的事兒。這不讓人冤枉死了?這些先生先是闖進我的家,現在他們又四處晃來晃去,讓我在他們面前絞盡腦汁,仍然摸不著頭腦。既然我已經被捕,那么給一個檢察官打電話還有什么意義?好,我不打電話了。”
“但是,”監督官說,并把手指向前邊有電話的房間,“請您打吧。”
“不,我不再想打了。”K說著走向窗戶。對面那些人還是站在窗戶那里,只是因為K走到窗子邊,他們安靜地觀看現在似乎稍稍受到點干擾。兩個老人想站起身來,但是他們身后的男子讓他們放心。“那兒有這樣的觀眾。”K對監督官喊道,同時用食指朝對面指著。“離開那里!”然后他朝對面喊。三人立刻退后幾步,兩個老人甚至躲到男子身后,他用寬大的身體擋住他們,從他嘴唇的動作可以猜出,他在說什么,由于距離遠,聽不明白。但是他們沒有完全離開,好像在等著,直到他們可以不被發現,再悄悄接近窗戶的時刻。“這些毫無顧忌,纏人的家伙!”K轉回到房間里時說。K用眼角的余光確定,認為監督官可能贊同他的意見。但是同樣也很可能,他根本沒聽見,因為他正用一只手緊緊地朝桌子上按,好像在比較手指的長短。兩個看守坐在用漂亮的罩子蒙著的箱子上,搓他們的膝蓋。三個年輕人把手放在腰間,漫無目的地環顧四周。一片寂靜,像是在某一個被遺忘了的辦公室里。“喂,我的先生們,”K大聲喊,一時間好像他覺得自己就是負責人似的,“從你們的表情看,我的問題可以結束了。我的意見是,最好別再糾纏你們的行為合理還是不合理,通過相互握手使事情能夠和解。假如你們也同意我的看法,那么,請——”他向監督官的桌子走過去,把手伸給他。監督官抬起頭,咬著嘴唇,看著K伸過來的手,K還一直相信監督官會贊同。可是這個人站起來,拿起放在畢斯特納小姐床上的硬邊圓帽,用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戴上,就像人們在試一頂新帽子時那樣。
“您把一切想得多簡單啊!”這時他對K說,“您認為,我們應該給這個事件一個和解的結局?不,不,實在不行。另外我不是想就此說,您應該絕望。不是,究竟為什么?您只是被捕,此外再沒有了。我應該通知您,我通知了,也看見了,您是怎么接受這件事的。今天到此就夠了,我們可以告別,當然只是暫時的。您現在也許想去銀行?”
“去銀行?”K問,“我以為,我被捕了。”K有點固執地問,因為盡管他的握手沒被接受,特別是自從監督官起身要走時起,他覺得自己和所有這些人越來越無關了。他和他們逗著玩。他打算,如果他們離開,他要趕到門口,讓他們逮捕自己。因此他又重復說:“我怎么可以去銀行?因為我被捕了呀?”
“噢,是這樣,”監督官說,這時他已經走到了門口,“您誤解我了,您是被捕了,肯定,但是它不應該阻止您完成工作。您也不應該在您的日常生活方式中受到阻攔。”
“那被捕也不太糟。”K說,同時向監督官身邊走去。
“我從來沒有別的意思。”這人說。
“但是那么好像逮捕通知也不是很必要了。”K說著走得更近一點。
其他人也走近了。現在大家聚集在門旁一個狹窄的空間了。
“這是我的職責。”監督官說。
“愚蠢的職責。”K不順從地說。
“可能,”監督官回答,“但是我們不要再用這些話來浪費時間了。我估計,您想去銀行了。因為您對所有的用詞都很注意,我補充一句:我不強迫您去銀行,我只是猜想,您想去。為了您做起來容易些,而且使您的到達盡可能不引人注目,我讓這兒的三位先生,也是您的同事供您差遣。”
“什么?”K喊起來,驚訝地注視著三人。這三個毫無特征、患貧血癥的年輕人,他還只記得在集體照中見過他們,事實上是他的銀行職員,不是同事,這樣說有點過分,證明監督官無所不知的情況中有漏洞,當然他們是銀行的下層職員。K怎么會忽略了這點?他的注意力究竟怎么會多半被監督官和看守所吸引,沒認出這三個人來呢!僵硬的、揮動著手臂的拉本施太納,黃頭發、眼睛凹陷的庫利希和卡米納,由于肌肉不停抽動,卡米納臉上的微笑讓人看著難受。
“早上好!”過了一會兒K說,把手伸給向他彎腰鞠躬的三人,“我竟然沒認出你們來。那么現在我們要去上班,不是嗎?”
那三個人趕忙笑著點頭,仿佛他們整個時間就等著這事,當K想起忘在他房間里的帽子時,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趕忙跑去取,這總使人看出有點狼狽。K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通過兩扇打開的門盯著他們看,最后一個自然是對一切都無動于衷的拉本施太納,他只是剛邁出優雅的步子,卡米納就把帽子遞過來了。K不得不像平時在銀行里必須經常強調的那樣,對自己說,卡米納的微笑不是有意的,一般來說他不會故意微笑。然后格魯巴赫太太在前廳為大家打開臥室門,她看來沒有多少負疚心理,K像往常一樣,低頭看她的圍裙腰帶,那腰帶完全沒必要往她肥胖的身子里扎那么緊。在樓下K看了看手里拿著的表,因為已經晚了半小時了,為了不至于不必要的再多遲到些時候,他決定乘出租車。卡米納跑到街角去叫車,另外兩個人顯然是努力分散K的注意力,突然庫利希指著對面房子的大門,蓄著金黃色山羊胡子的男子正出現在那里,第一眼望去,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他整個身子都露出來了,他往后退到墻邊,靠在墻上。老太太多半還在樓梯上。
K很生庫利希的氣,他早就看見,并且甚至在期待著庫利希注意的這個人。“請您別朝那邊看。”他冒出一句話,沒注意面對成年的男人這樣的說話方式多引人注目。但是也不需要解釋了,因為車正好來了,他們坐上車,車開了。這時候K回憶起,他根本沒注意監督官和看守的離開,監督官讓他沒注意到三個職員,現在三個職員又讓他忘了監督官。這證明他缺乏機智果斷的能力,K決心再從這方面仔細觀察。他不由自主地向后轉過身子,伸長脖子從汽車的后蓋上看過去,想盡可能還看見監督官和看守。但是他立刻又轉回來,沒有試圖找到誰,而是舒服地靠在車廂的角落里。盡管這不是假裝的,現在他可能正需要和人說說話來寬心。但是那些人似乎累了,拉本施太納從車里向右張望,庫利希向左張望,只有卡米納對他露出可怕的笑容,很遺憾,人性不允許拿這種笑容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