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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變形記
  • 卡夫卡
  • 33266字
  • 2020-03-26 16:46:08

變形記

I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只腿真是細(xì)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他的房間,雖是嫌小了些,的確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間,仍然安靜地躺在四堵熟悉的墻壁當(dāng)中。在攤放著打開的衣料樣品——薩姆沙是個旅行推銷員——的桌子上面,還是掛著那幅畫,這是他最近從一本畫報上剪下來裝在漂亮的金色鏡框里的。畫的是一位戴皮帽子圍皮圍巾的貴婦人,她挺直身子坐著,把一只套沒了整個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遞給看畫的人。

格里高爾的眼睛接著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陰暗——可以聽到雨點敲打在窗檻上的聲音——他的心情也變得憂郁了?!耙窃偎粫海堰@一切晦氣事統(tǒng)統(tǒng)忘掉那該多好。”他想。但是完全辦不到,平時他習(xí)慣于側(cè)向右邊睡,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再也不能采取那樣的姿態(tài)了。無論怎樣用力向右轉(zhuǎn),他仍舊滾了回來,肚子朝天。他試了至少一百次,還閉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拼命掙扎的腿,到后來他的腰部感到一種從未體味過的隱痛,才不得不罷休。

“啊,天哪,”他想,“我怎么單單挑上這么一個累人的差使呢!長年累月到處奔波,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jīng)常出門的煩惱,擔(dān)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yuǎn)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覺得肚子上有點癢,就慢慢地挪動身子,靠近床頭,好讓自己頭抬起來更容易些;他看清了發(fā)癢的地方,那兒布滿著白色的小斑點,他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條腿去搔一搔,可是馬上又縮了回來,因為這一碰使他渾身起了一陣寒戰(zhàn)。

他又滑下來恢復(fù)到原來的姿勢?!捌鸫策@么早,”他想,“會使人變傻的。人是需要睡覺的。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貴婦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趕回旅館登記取回訂貨單時,別的人才坐下來吃早餐。我若是跟我的老板也來這一手,準(zhǔn)定當(dāng)場就給開除。也許開除了倒更好一些,誰說得準(zhǔn)呢。如果不是為了父母親而總是謹(jǐn)小慎微,我早就辭職不干了,我早就會跑到老板面前,把肚子里的氣出個痛快。那個家伙準(zhǔn)會從寫字桌后面直蹦起來!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總是那樣居高臨下坐在桌子上面對職員發(fā)號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偏偏重聽,大家不得不走到他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無轉(zhuǎn)機;只要等我攢夠了錢還清父母欠他的債——也許還得五六年——可是我一定能做到。到那時我就會時來運轉(zhuǎn)了。不過眼下我還是起床為妙,因為火車5點鐘就要開了。”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滴答答響著的鬧鐘。天哪!他想道。已經(jīng)6點半了,而時針還在悠悠然向前移動,連6點半也過了,馬上就要7點差一刻了。鬧鐘難道沒有響過嗎?從床上可以看到鬧鐘明明是撥到4點鐘的;顯然它已經(jīng)響過了。是的,不過在那震耳欲聾的響聲里,難道真的能安寧地睡著嗎?嗯,他睡得并不安寧,可是卻正說明他還是睡得不壞。那么他現(xiàn)在該干什么呢?下一班車7點鐘開;要搭這一班車他得發(fā)瘋似的趕才行,可是他的樣品都還沒有包好,他也覺得自己的精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趕上這班車,還是逃不過上司的一頓申斥,因為公司的聽差一定是在等候5點鐘那班火車,這時早已回去報告他沒有趕上了,那聽差是老板的心腹,既無骨氣又愚蠢不堪。那么,說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過這將是最最不愉快的事,而且也顯得很可疑,因為他服務(wù)五年以來沒有害過一次病。老板一定會親自帶了醫(yī)藥顧問一起來,一定會責(zé)怪他的父母怎么養(yǎng)出這樣懶惰的兒子,他還會引證醫(yī)藥顧問的話,粗暴地把所有的理由都駁掉,在那個大夫看來,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號,再也沒有第二種人了。再說今天這種情況,大夫的話是不是真的不對呢?格里高爾覺得身體挺不錯,只除了有些困乏,這在如此長久的一次睡眠以后實在有些多余,另外,他甚至覺得特別餓。

這一切都飛快地在他腦子里閃過,他還是沒有下決心起床——鬧鐘敲6點三刻了——這時,他床頭后面的門上傳來了輕輕的一下叩門聲。“格里高爾,”一個聲音說——這是他母親的聲音——“已經(jīng)7點差一刻了。你不是還要趕火車嗎?”好溫和的聲音!格里高爾聽到自己的回答聲時不免大吃一驚。沒錯,這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可是卻有另一種可怕的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同時發(fā)了出來,仿佛是伴音似的,使他的話只有最初幾個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著馬上就受到了干擾,弄得意義含混,使人家說不上到底聽清楚沒有。格里高爾本想回答得詳細(xì)些,好把一切解釋清楚,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只得簡單地說:“是的,是的,謝謝你,媽媽,我這會兒正在起床呢?!备糁鹃T,外面一定聽不到格里高爾聲音的變化,因為他母親聽到這些話也滿意了,就拖著步子走了開去。然而這場簡短的對話使家里人都知道格里高爾還在屋子里,這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于是在側(cè)邊的一扇門上立刻就響起了他父親的叩門聲,很輕,不過用的卻是拳頭?!案窭锔郀?,格里高爾,”他喊道,“你怎么啦?”過了一小會兒他又用更低沉的聲音催促道:“格里高爾!格里高爾!”在另一側(cè)的門上他的妹妹也用輕輕的悲哀的聲音問:“格里高爾,你不舒服嗎?要不要什么東西?”他同時回答了他們兩個人:“我馬上就好了?!彼崖曇舭l(fā)得更清晰,說完一個字過一會兒才說另一個字,竭力使他的聲音顯得正常。于是他父親走回去吃他的早飯了,他妹妹卻低聲地說:“格里高爾,開開門吧,求求你?!笨墒撬⒉幌腴_門,所以暗自慶幸自己由于時常旅行,他養(yǎng)成了晚上鎖住所有門的習(xí)慣,即使回到家里也是這樣。

首先他要靜悄悄地不受打擾地起床,穿好衣服,最要緊的是吃飽早飯,再考慮下一步該怎么辦,因為他非常明白,躺在床上瞎想一氣是想不出什么名堂來的。他還記得過去也許是因為睡覺姿勢不好,躺在床上時往往會覺得這兒那兒隱隱作痛,及至起來,就知道純屬心理作用,所以他殷切地盼望今天早晨的幻覺會逐漸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變聲音不是因為別的而僅僅是重感冒的征兆,這是旅行推銷員的職業(yè)病。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滑下來了??墒窍乱粋€動作就非常之困難,特別是因為他的身子寬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膊才能讓自己坐起來;可是他有的只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腿,它們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揮動,而他自己卻完全無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條腿,可是它偏偏伸得筆直;等他終于讓它聽從自己的指揮時,所有別的腿卻莫名其妙地亂動不已?!翱偸谴诖采嫌惺裁匆馑寄??!备窭锔郀栕匝宰哉Z地說。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離床,可是他還沒有見過自己的下身,腦子里根本沒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動下身真是難上加難,挪動起來是那樣的遲緩;所以到最后,他煩死了,就用盡全力魯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錯,重重地撞在床腳上,一陣徹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也許正是他的下身。

于是他就打算先讓上身離床,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部一點點挪向床沿。這卻毫不困難,他的身軀雖然又寬又大,也終于跟著頭部移動了??墒?,等到頭部終于懸在床邊上,他又害怕起來,不敢再前進(jìn)了,因為,老實說,如果他就這樣讓自己掉下去,不摔壞腦袋才怪呢。他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保持清醒,特別是現(xiàn)在;他寧愿繼續(xù)待在床上。

可是重復(fù)了幾遍同樣的努力以后,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還是恢復(fù)了原來的姿勢躺著,一面瞧他那些細(xì)腿在難以置信地更瘋狂地掙扎;格里高爾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荒唐的混亂處境,他就再一次告訴自己,待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合理的做法還是冒一切危險來實現(xiàn)離床這個極渺茫的希望。可是同時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冷靜地、極其冷靜地考慮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還是比不顧一切地蠻干強得多。這時際,他竭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濃霧把狹街對面的房子也都裹上了,看來天氣一時不會好轉(zhuǎn),這就使他更加得不到鼓勵和安慰。“已經(jīng)7點鐘了,”鬧鐘再度敲響時,他對自己說,“已經(jīng)7點鐘了,可是霧還這么重。”有片刻工夫,他靜靜地躺著,輕輕地呼吸著,仿佛這樣一養(yǎng)神什么都會恢復(fù)正常似的。

可是接著他又對自己說:“7點一刻前我無論如何非得離開床不可。到那時一定會有人從公司里來找我,因為不到7點公司就開門了?!庇谑撬_始有節(jié)奏地來回晃動自己的整個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這樣翻下床去,可以昂起腦袋,頭部不至于受傷。他的背似乎很硬,看來跌在地毯上并不打緊。他最擔(dān)心的還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巨大響聲,這聲音一定會在所有的房間里引起焦慮,即使不是恐懼??墒?,他還是得冒這個險。

當(dāng)他已經(jīng)半個身子探到床外的時候——這個新方法與其說是苦事,不如說是游戲,因為他只需來回晃動,逐漸挪過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如果有人幫忙,這件事該是多么簡單。兩個身強力壯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親和那個使女——就足夠了;他們只需把胳膊伸到他那圓鼓鼓的背后,抬他下床,放下他們的負(fù)擔(dān),然后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過身來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會發(fā)揮作用的。那么,姑且不管所有的門都是鎖著的,他是否真的應(yīng)該叫人幫忙呢?盡管處境非常困難,想到這一層,他卻禁不住透出一絲微笑。

他使勁地?fù)u動著,身子已經(jīng)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他非得鼓足勇氣采取決定性的步驟了,因為再過五分鐘就是七點一刻——正在這時,前門的門鈴響了起來?!笆枪纠锱墒裁慈藖砹??!彼@么想,身子就隨之而發(fā)僵,可是那些細(xì)小的腿卻動彈得更快了。一時之間周圍一片靜默。“他們不愿開門?!备窭锔郀枒阎缓铣G榈南M匝宰哉Z道??墒鞘古?dāng)然還是跟往常一樣踏著沉重的步子去開門了。格里高爾聽到客人的第一聲招呼就馬上知道這是誰——是秘書主任親自出馬了。真不知自己生就什么命,竟落到給這樣一家公司當(dāng)差,只要有一點小小的差池,馬上就會招來最大的懷疑!在這一個所有的職員全是無賴的公司里,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忠心耿耿嗎?他早晨只占用公司兩三個小時,不是就給良心折磨得幾乎要發(fā)瘋,真的下不了床嗎?如果確有必要來打聽他出了什么事,派個學(xué)徒來不也夠了嗎——難道秘書主任非得親自出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無辜的一家人表示,這個可疑的情況只有他自己那樣的內(nèi)行來調(diào)查才行嗎?與其說格里高爾下了決心,倒不如說他因為想到這些事非常激動,因而用盡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砰的一聲很響,但總算沒有響得嚇人。地毯把他墜落的聲音減弱了幾分,他的背也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毫無彈性,所以聲音很悶,不驚動人。只是他不夠小心,頭翹得不夠高,還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扭了扭腦袋,痛苦而憤懣地把頭挨在地板上磨蹭著。

“那里有什么東西掉下來了。”秘書主任在左面房間里說。格里高爾試圖設(shè)想,今天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有一天也讓秘書主任碰上了;誰也不敢擔(dān)保不會出這樣的事。可是仿佛給他的設(shè)想一個粗暴的回答似的,秘書主任在隔壁房間里堅定地走了幾步,他那漆皮鞋子發(fā)出了吱嘎吱嘎的聲音。從右面的房間里,他妹妹用耳語向他通報消息:“格里高爾,秘書主任來了?!薄拔抑懒恕!备窭锔郀柕吐曕絿伒?;但是沒有勇氣提高嗓門讓妹妹聽到他的聲音。

“格里高爾,”這時候,父親在左邊房間里說話了,“秘書主任來了,他要知道為什么你沒能趕上早晨的火車。我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說。另外,他還要親自和你談話。所以,請你開門吧。他度量大,對你房間里的凌亂不會見怪的?!薄霸缟虾?,薩姆沙先生?!迸c此同時,秘書主任和藹地招呼道。“他不舒服呢?!蹦赣H對客人說,這時他父親繼續(xù)隔著門在說話,“他不舒服,先生,相信我吧。他還能為了什么原因誤車呢!這孩子只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從來不出去,連我瞧著都要生氣了;這幾天來他沒有出差,可他天天晚上都守在家里。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子旁邊,看看報,或是把火車時刻表翻來覆去地看。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兒。比如說,他花了兩三個晚上刻了一個小鏡框;您看到它那么漂亮一定會感到驚奇;這鏡框掛在他房間里;再過一分鐘等格里高爾打開門你就會看到了。您的光臨真叫我高興,先生;我們怎么也沒法使他開門;他真是固執(zhí);我敢說他一定是病了,雖然他早晨硬說沒病?!薄拔荫R上來了。”格里高爾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卻寸步也沒有移動,生怕漏過他們談話中的每一個字。“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別的原因,太太,”秘書主任說,“我希望不是什么大病。雖然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說,不知該算福氣呢還是晦氣,我們這些做買賣的往往就得不把這些小毛小病當(dāng)作一回事,因為買賣嘛總是要做的。”——“喂,秘書主任現(xiàn)在能進(jìn)來了嗎?”格里高爾的父親不耐煩地問,又敲起門來了?!安恍??!备窭锔郀柣卮?。這聲拒絕以后,在左面房間里是一陣令人痛苦的寂靜;右面房間里他妹妹啜泣起來了。

他妹妹為什么不和別的人在一起呢?她也許是剛剛起床,還沒有穿衣服吧。那么,她為什么哭呢?是因為他不起床讓秘書主任進(jìn)來嗎,是因為他有丟掉差使的危險嗎,是因為老板又要開口向他的父母討還舊債嗎?這些顯然都是眼前不用擔(dān)心的事情。格里高爾仍舊在家里,絲毫沒有棄家出走的念頭。的確,他現(xiàn)在暫時還躺在地毯上,知道他的處境的人當(dāng)然不會盼望他讓秘書主任走進(jìn)來??墒沁@點小小的失禮以后盡可以用幾句漂亮的辭令解釋過去,格里高爾不見得會馬上就給辭退。格里高爾覺得,就目前來說,他們與其對他抹鼻子流淚苦苦哀求,還不如別打擾他的好。可是,當(dāng)然啦,他們的不明情況使他們大惑不解,也說明了他們?yōu)槭裁从羞@樣的舉動。

“薩姆沙先生,”秘書主任現(xiàn)在提高了嗓門說,“您這是怎么回事?您這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光是回答‘是’和‘不是’,毫無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極大的憂慮,又極嚴(yán)重地疏忽了——這我只不過順便提一句——疏忽了公事方面的職責(zé)。我現(xiàn)在以您父母和您經(jīng)理的名義和您說話,我正式要求您立刻給我一個明確的解釋。我真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我原來還認(rèn)為您是個安分守己、穩(wěn)妥可靠的人,可您現(xiàn)在卻突然決心想讓自己丟丑。經(jīng)理今天早晨還對我暗示您不露面的原因可能是什么——他提到了最近交給您管的現(xiàn)款——我還幾乎要以自己的名譽向他擔(dān)保這根本不可能呢??墒乾F(xiàn)在我才知道您真是執(zhí)拗得可以,從現(xiàn)在起,我絲毫也不想袒護(hù)您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并不是那么穩(wěn)固的。這些話我本來想私下里對您說的,可是既然您這樣白白糟蹋我的時間,我就不懂為什么您的父母不應(yīng)該聽到這些話了。近來您的工作叫人很不滿意;當(dāng)然,目前買賣并不是旺季,這我們也承認(rèn),可是一年里整整一個季度一點買賣也不做,這是不行的,薩姆沙先生,這是完全不應(yīng)該的?!?/p>

“可是,先生,”格里高爾喊道,他控制不住了,激動得忘記了一切,“我這會兒正要來開門。一點小小的不舒服,一陣頭暈使我起不了床。我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呢。不過我已經(jīng)好了。我現(xiàn)在正要下床。再等我一兩分鐘吧!我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健康。不過我已經(jīng)好了,真的。這種小毛病難道就能打垮我不成!我昨天晚上還好好兒的,這我父親母親也可以告訴您,不,應(yīng)該說我昨天晚上就感覺到了一些預(yù)兆。我的樣子想必已經(jīng)不對勁了。您要問為什么我不向辦公室報告!可是人總以為一點點不舒服一定能頂過去,用不著請假在家休息。哦,先生,別傷我父母的心吧!您剛才怪罪于我的事都是沒有根據(jù)的;從來沒有誰這樣說過我。也許您還沒有看到我最近兜來的訂單吧。至少,我還能趕上8點鐘的火車呢,休息了這幾個鐘點我已經(jīng)好多了。千萬不要因為我而把您耽擱在這兒,先生;我馬上就會開始工作的,這有勞您轉(zhuǎn)告經(jīng)理,在他面前還得請您多替我美言幾句呢!”

格里高爾一口氣說著,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說了些什么,也許是因為有了床上的那些鍛煉,格里高爾沒費多大氣力就來到柜子旁邊,打算依靠柜子使自己直立起來。他的確是想開門,的確是想出去和秘書主任談話的;他很想知道,大家這么堅持以后,看到了他又會說些什么。要是他們都大吃一驚,那么責(zé)任就再也不在他身上,他可以得到安靜了。如果他們完全不在意,那么他也根本不必不安,只要真的趕緊上車站去搭8點鐘的車就行了。起先,他好幾次從光滑的柜面上滑下來,可是最后,在一使勁之后,他終于站直了;現(xiàn)在他也不管下身疼得像火燒一般了。接著他讓自己靠向附近一張椅子的背部,用他那些細(xì)小的腿抓住了椅背的邊。這使他得以控制自己的身體,他不再說話,因為這時候他聽見秘書主任又開口了。

“你們聽得懂哪個字嗎?”秘書主任問,“他不見得在開我們的玩笑吧?”“哦,天哪,”他母親聲淚俱下地喊道,“也許他病害得不輕,倒是我們在折磨他呢。葛蕾特!葛蕾特!”接著她嚷道?!笆裁词?,媽媽?”他妹妹打那一邊的房間里喊道。她們就這樣隔著格里高爾的房間對嚷起來。“你得馬上去請醫(yī)生。格里高爾病了。去請醫(yī)生,快點兒。你沒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嗎?”“這不是人的聲音。”秘書主任說,跟母親的尖叫聲一比他的嗓音顯得格外低沉?!鞍材?!安娜!”他父親從客廳向廚房里喊道,一面還拍著手,“馬上去找個鎖匠來!”于是兩個姑娘奔跑得裙子颼颼響地穿過了客廳——他妹妹怎能這么快就穿好衣服的呢?——接著又猛然打開了前門。沒有聽見門重新關(guān)上的聲音;她們顯然聽任它洞開著,什么人家出了不幸的事情就總是這樣。

格里高爾現(xiàn)在倒鎮(zhèn)靜多了。顯然,他發(fā)出來的聲音人家再也聽不懂了,雖然他自己聽來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這也許是因為他的耳朵變得能適應(yīng)這種聲音了。不過至少現(xiàn)在大家相信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妙,都準(zhǔn)備來幫助他了。這些初步措施將帶來的積極效果使他感到安慰。他覺得自己又重新進(jìn)入人類的圈子,對大夫和鎖匠都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卻沒有怎樣分清兩者之間的區(qū)別。為了使自己在即將到來的重要談話中聲音盡可能清晰些,他稍微嗽了嗽嗓子,他當(dāng)然盡量壓低聲音,因為就連他自己聽起來,這聲音也不像人的咳嗽。這時候,隔壁房間里一片寂靜。也許他的父母正陪了秘書主任坐在桌旁,在低聲商談,也許他們都靠在門上細(xì)細(xì)諦聽呢。

格里高爾慢慢地把椅子推向門邊,接著便放開椅子,抓住了門來支撐自己——他那些細(xì)腿的腳底上倒是頗有黏性的——他在門上靠了一會兒,喘過一口氣來。接著他開始用嘴巴來轉(zhuǎn)動插在鎖孔里的鑰匙。不幸的是,他并沒有什么牙齒——他得用什么來咬住鑰匙呢?——不過他的下顎倒好像非常結(jié)實;靠著這下顎他總算轉(zhuǎn)動了鑰匙,他準(zhǔn)是不小心弄傷了什么地方,因為有一股棕色的液體從他嘴里流出來,淌過鑰匙,滴到地上?!澳銈兟?,”門后的秘書主任說,“他在轉(zhuǎn)動鑰匙了。”這對格里高爾是個很大的鼓勵;不過他們應(yīng)該都來給他打氣,他的父親母親都應(yīng)該喊:“加油,格里高爾?!彼麄儜?yīng)該大聲喊道:“堅持下去,咬緊鑰匙!”他相信他們都在全神貫注地關(guān)心自己的努力,就集中全力死命咬住鑰匙。鑰匙需要轉(zhuǎn)動時,他便用嘴巴銜著它,自己也繞著鎖孔轉(zhuǎn)了一圈,好把鑰匙扭過去,或者不如說,用全身的重量使它轉(zhuǎn)動。終于屈服的鎖發(fā)出響亮的咔嗒一聲,使格里高爾大為高興。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對自己說:“這樣一來我就不用鎖匠了?!苯又桶杨^擱在門柄上,想把門整個打開。

門是向他自己這邊拉的,所以雖然已經(jīng)打開,人家還是瞧不見他。他得慢慢地從對開的那半扇門后面把身子挪出來,而且得非常小心,以免背脊直挺挺地跌倒在房間里。他正在困難地挪動自己,顧不上作任何觀察,卻聽到秘書主任“哦!”的一聲大叫——發(fā)出來的聲音像一股猛風(fēng)——現(xiàn)在他可以看見那個人了,他站得最靠近門口,一只手遮在張大的嘴上,慢慢地往后退去,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強大壓力在驅(qū)逐他似的。格里高爾的母親——雖然秘書主任在場,她的頭發(fā)仍然沒有梳好,還是亂七八糟地豎著——她先是雙手合掌瞧瞧他父親,接著向格里高爾走了兩步,隨即倒在地上,裙子攤了開來,臉垂到胸前,完全看不見了。他父親握緊拳頭,一副惡狠狠的樣子,仿佛要把格里高爾打回到房間里去,接著他又猶豫不定地向起居室掃了一眼,然后把雙手遮住眼睛,哭泣起來,連他那寬闊的胸膛都在起伏不定。

格里高爾沒有接著往起居室走去,卻靠在那半扇關(guān)緊的門的后面,所以他只有半個身子露在外面,還側(cè)著探在外面的頭去看別人。這時候天更亮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對面一幢長得沒有盡頭的深灰色的建筑——這是一所醫(yī)院——上面惹眼地開著一排排呆板的窗子;雨還在下,不過已成為一滴滴看得清的大顆粒了。大大小小的早餐盆碟擺了一桌子,對于格里高爾的父親,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頓飯,他一邊看各式各樣的報紙,一邊吃,要吃上好幾個鐘頭。在格里高爾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他服兵役時的照片,當(dāng)時他是少尉,他的手按在劍上,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分明要人家尊敬他的軍人風(fēng)度和制服。前廳的門開著,大門也開著,可以一直看到住宅前的院子和最下面的幾級樓梯。

“好吧。”格里高爾說,他完全明白自己是唯一多少保持著鎮(zhèn)靜的人。“我立刻穿上衣服,等包好樣品就動身。您是否還容許我去呢?您瞧,先生,我并不是冥頑不化的人,我很愿意工作;出差是很辛苦的,但我不出差就活不下去。您上哪兒去,先生?去辦公室?是嗎?我這些情形您能如實地反映上去嗎?人總有暫時不能勝任工作的時候,不過這時正需要想起他過去的成績,而且還要想到以后他又恢復(fù)了工作能力的時候,他一定會干得更勤懇更用心。我一心想忠誠地為老板做事,這您也很清楚。何況,我還要供養(yǎng)我的父母和妹妹。我現(xiàn)在景況十分困難,不過我會重新掙脫出來的。請您千萬不要火上加油。在公司里請一定幫我說幾句好話。旅行推銷員在公司里不討人喜歡,這我知道。大家以為他們賺的是大錢,過的是逍遙自在的日子。這種成見也犯不著特地去糾正??墒悄?,先生,比公司里所有的人看得都全面,是的,讓我私下里告訴您,您比老板本人還全面,他是東家,當(dāng)然可以憑自己的好惡隨便不喜歡哪個職員。您知道得最清楚,旅行推銷員幾乎長年不在辦公室,他們自然很容易成為閑話、怪罪和飛短流長的目標(biāo),可他自己卻幾乎完全不知道,所以防不勝防。直待他精疲力竭地轉(zhuǎn)完一個圈子回到家里,這才親身體驗到連原因都無法找尋的惡果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先生,先生,您不能不說我一句好話就走啊,請表明您覺得我至少還有幾分是對的呀!”

可是格里高爾才說頭幾個字,秘書主任就已經(jīng)在踉蹌倒退,只是張著嘴唇,側(cè)過顫抖的肩膀直勾勾地瞪著他。格里高爾說話時,他片刻也沒有站定,卻偷偷地向門口踅去,眼睛始終盯緊了格里高爾,只是每次只移動一寸,仿佛存在某項不準(zhǔn)離開房間的禁令一般。好不容易退入了前廳,他最后一步跨出起居室時動作好猛,真像是他的腳跟剛給火燒著了。他一到前廳就伸出右手向樓梯跑去,好似那邊有什么神秘的救星在等待他。

格里高爾明白,如果要保住他在公司里的職位,不想砸掉飯碗,那就決不能讓秘書主任抱著這樣的心情回去。他的父母對這一點還不太了然;多年以來,他們已經(jīng)深信格里高爾在這家公司里要待上一輩子的,再說,他們的心思已經(jīng)完全放在當(dāng)前的不幸事件上,根本無法考慮將來的事??墒歉窭锔郀枀s考慮到了。一定得留住秘書主任,安慰他,勸告他,最后還要說服他;格里高爾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這上面呢!只要妹妹在場就好了!她很聰明;當(dāng)格里高爾還安靜地仰在床上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哭了??偸悄敲雌慌缘拿貢魅我欢〞怨缘芈犓脑挘凰龝P(guān)上大門,在前廳里把他說得不再懼怕??墒撬辉?,格里高爾只得自己來應(yīng)付當(dāng)前的局面。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究竟有什么活動能力,也沒有想一想他的話人家仍舊很可能聽不懂,而且簡直根本聽不懂,就放開了那扇門,擠過門口,邁步向秘書主任走去。而后者正可笑地用兩只手抱住樓梯的欄桿;格里高爾剛要摸索可以支撐的東西,忽然輕輕喊了一聲,身子趴了下來,他那許多只腿著了地。還沒等全部落地,他的身子已經(jīng)獲得了安穩(wěn)的感覺,從早晨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腳底下現(xiàn)在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地板了;他高興地注意到,他的腿完全聽從指揮;它們甚至努力地把他朝他心里所想的任何方向帶去;他簡直要相信,他所有的痛苦總解脫的時候終于快來了。可是就在這一剎那間,當(dāng)他搖搖擺擺一心想動彈的時候,當(dāng)他離他母親不遠(yuǎn),躺在她對面地板上的時候,本來似乎已經(jīng)完全癱瘓的母親,這時卻霍地跳了起來,伸直兩臂,張開了所有的手指,喊道:“救命啊,老天爺,救命啊!”一面又低下頭來,仿佛想把格里高爾看得更清楚些,同時又偏偏身不由己地一直往后退,根本沒顧到她后面有張擺滿了食物的桌子;她撞上桌子,又糊里糊涂倏地坐了上去,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她旁邊那把大咖啡壺已經(jīng)打翻,咖啡也汩汩地流到了地毯上。

“媽媽,媽媽?!备窭锔郀柕吐暤卣f道,抬起頭來看著她。這時他已經(jīng)完全把秘書主任撇在腦后;他的嘴卻忍不住咂巴起來,因為他看到了淌出來的咖啡。這使他母親再一次尖叫起來。她從桌子旁邊逃開,倒在急忙來扶她的父親的懷抱里。可是格里高爾現(xiàn)在顧不得他的父母;秘書主任已經(jīng)在走下樓梯了,他的下巴探在欄桿上扭過頭來最后回顧了一眼。格里高爾急走幾步,想盡可能追上他;可是秘書主任一定是看出了他的意圖,因為他往下蹦了幾級,隨即消失了;可是還在不斷地叫喊,“噢!”回聲傳遍了整個樓梯。不幸得很,秘書主任的逃走仿佛使一直比較鎮(zhèn)定的父親也慌亂萬分,因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趕那人,或者至少別去阻攔格里高爾去追逐,反而右手操起秘書主任連同帽子和大衣一起留在一張椅子上的手杖,左手從桌子上抓起一張大報紙,一面頓腳,一面揮動手杖和報紙,要把格里高爾趕回到房間里去。格里高爾的懇求全然無效,事實上別人根本不理解;不管他怎樣謙恭地低下頭去,他父親反而把腳頓得更響。另一邊,他母親不顧天氣寒冷,打開了一扇窗子,雙手掩住臉,盡量把身子往外探。一陣勁風(fēng)從街上刮到樓梯,窗簾掀了起來,桌上的報紙吹得啪嗒啪嗒亂響,有幾張吹落在地板上。格里高爾的父親無情地把他往后趕,一面噓噓叫著,簡直像個野人??墒歉窭锔郀栠€不熟悉怎么往后退,所以走得很慢。如果有機會掉過頭,他能很快回進(jìn)房間的,但是他怕轉(zhuǎn)身的遲緩會使他父親更加生氣,他父親手中的手杖隨時會照準(zhǔn)他的背上或頭上給以狠狠的一擊的。到后來,他竟不知怎么辦才好,因為他絕望地注意到,倒退著走連方向都掌握不了;因此,他一面始終不安地側(cè)過頭瞅著父親,一面開始掉轉(zhuǎn)身子,他想盡量快些,事實上卻非常迂緩。也許父親發(fā)覺了他的良好意圖,因此并不干涉他,只是在他挪動時遠(yuǎn)遠(yuǎn)地用手杖尖撥撥他。只要父親不再發(fā)出那種無法忍受的噓噓聲就好了。這簡直要使格里高爾發(fā)狂。他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過去了,只是因為給噓聲弄得心煩意亂,甚至轉(zhuǎn)得過了頭。最后他總算對準(zhǔn)了門口,可是他的身體又偏巧寬得過不去。但是在目前精神狀態(tài)下的父親,當(dāng)然不會想到去打開另外半扇門好讓格里高爾得以通過。他父親腦子里只有一件事,盡快把格里高爾趕回房間。讓格里高爾直立起來,側(cè)身進(jìn)入房間,就要作許多麻煩的準(zhǔn)備,父親是絕不會答應(yīng)的。他現(xiàn)在發(fā)出的聲音更加響亮,他拼命催促格里高爾往前走,好像他前面沒有什么障礙似的;格里高爾聽來他后面響著的聲音不再像是父親一個人的了;現(xiàn)在更不是鬧著玩的了,所以格里高爾不顧一切狠命向門口擠去。他身子的一邊拱了起來,傾斜地卡在門口,腰部擠傷了,在潔白的門上留下了可憎的斑點,不一會兒他就給夾住了,不管怎么掙扎,還是絲毫動彈不得,他一邊的腿在空中顫抖地舞動,另一邊的腿卻在地上給壓得十分疼痛——這時,他父親從后面使勁地推了他一把,實際上這倒是支援,使他一直跌進(jìn)了房間中央,汩汩地流著血。在他后面,門砰的一聲用手杖關(guān)上了,屋子里終于恢復(fù)了寂靜。

直到薄暮時分格里高爾才從沉睡中蘇醒過來,這與其說是沉睡還不如說是昏厥。其實再過一會兒他自己也會醒的,因為他覺得睡得很長久,已經(jīng)睡夠了,可是他仍覺得仿佛有一陣疾走的腳步聲和輕輕關(guān)上通向前廳房門的聲音驚醒了他。街上的電燈,在天花板和家具的上半部投下一重淡淡的光暈,可是在低處他躺著的地方,卻是一片漆黑。他緩慢而笨拙地試了試他的觸覺,只是到了這時,他才初次學(xué)會運用這個器官,接著便向門口爬去,想知道那兒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覺得有一條長長的、繃得緊緊的不舒服的傷疤,他的兩排腿事實上只能瘸著走了。而且有一條細(xì)小的腿在早晨的事件里受了重傷,現(xiàn)在是毫無用處地曳在身后——僅僅壞了一條腿,這倒真是個奇跡。

他來到門邊,這才發(fā)現(xiàn)把他吸引過來的事實上是什么:食物的香味。因為那兒放了一只盆子,盛滿了甜牛奶,上面還浮著切碎的白面包。他險些兒要高興得笑出聲來,因為他現(xiàn)在比早晨更加餓了,他立刻把頭浸到牛奶里去,幾乎把眼睛也浸沒了。可是很快他又失望地縮了回來;他發(fā)現(xiàn)不僅吃東西很困難,因為柔軟的左側(cè)受了傷——他要全身抽搐地配合著才能把食物吃到口中——而且他也不喜歡牛奶了,雖然牛奶一直是他喜愛的飲料,他妹妹準(zhǔn)是因此才給他準(zhǔn)備的;事實上,他幾乎是懷著厭惡的心情把頭從盆子邊上扭開,爬回到房間中央去的。

他從門縫里看到起居室的煤氣燈已經(jīng)點亮了,在平日,到這時候,他父親總要大聲地把晚報讀給母親聽,有時也讀給妹妹聽,可是現(xiàn)在卻沒有絲毫聲息。也許是父親新近拋棄大聲讀報的習(xí)慣了吧,他妹妹在談話和寫信中經(jīng)常提到這件事??墒堑教幎寄敲醇澎o,雖然家里顯然不是沒有人?!拔覀冞@一家日子過得多么平靜啊。”格里高爾自言自語道,他一動不動地瞪視著黑暗,心里感到很自豪,因為他能夠讓他的父母和妹妹在這樣一套挺好的房間里過著蠻不錯的日子。可是如果這一切的平靜、舒適與滿足都要恐怖地告一結(jié)束,那可怎么辦呢?為了使自己不致陷入這樣的思想,格里高爾活動起來了,他在房間里不斷地爬來爬去。

在這個漫長的夜晚,有一次一邊的門打開了一道縫,但馬上又關(guān)上了,后來另一邊的門上也發(fā)生了這樣的事;顯然是有人打算進(jìn)來但是又猶豫不決。格里高爾現(xiàn)在緊緊地伏在起居室的門邊,打算勸那個躊躇的人進(jìn)來,至少也想知道那人是誰;可是門再也沒有開過,他白白地等待著。清晨那會兒,門鎖著,他們?nèi)枷脒M(jìn)來;可是如今他打開了一扇門,另一扇門顯然白天也是開著的,卻又誰都不進(jìn)來了,而且連鑰匙都插到外面去了。

一直到深夜,起居室的煤氣燈才熄滅,格里高爾很容易就推想到,他的父母和妹妹久久清醒地坐在那兒,因為他清晰地聽見他們躡手躡腳走開的聲音。沒有人會來看他了,至少天亮以前是不會了,這是肯定的,因此它有充裕的時間從容不迫地考慮他該怎樣重新安排生活??墒撬橘朐诘匕迳系倪@間高大空曠的房間使他充滿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恐懼,雖然這就是他自己住了五年的房間——他自己還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經(jīng)不無害臊地急急鉆到沙發(fā)底下去了,他馬上就感到這兒非常舒服,雖然他的背稍有點被壓住,他的頭也抬不起來。他唯一感到遺憾的是身子太寬,不能整個藏進(jìn)沙發(fā)底下。

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一部分的時間消磨在假寐上,腹中的饑餓時時刻刻使他驚醒,而另一部分時間里,他一直浸沉在擔(dān)憂和渺茫的希望中,但他想來想去,總是只有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目前他必須靜靜地躺著,用忍耐和極度的體諒來協(xié)助家庭克服他在目前的情況下必然會給他們造成的不方便。

拂曉時分,其實還簡直是夜里,格里高爾就有機會考驗他的新決心是否堅定了,因為他的妹妹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就打開了通往客廳的門,表情緊張地向里面張望。她沒有立刻看見他,可是一等她看到他躲在沙發(fā)底下——說到究竟,他總得待在什么地方,他又不能飛走,是不是?——她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就把門砰地重新關(guān)上??墒欠路鹗呛蠡谧约悍讲诺呐e動似的,她馬上又打開了門,踮起腳走了進(jìn)來,似乎她來看望的是一個重病人,甚至是陌生人。格里高爾把頭探出沙發(fā)的邊緣看著她。她會不會注意到他并非因為不餓而留著牛奶沒喝,她會不會拿別的更合他的口味的東西來呢?除非她自動注意到這一層,他情愿挨餓也不愿喚起她的注意,雖然他有一股強烈的愿望,想從沙發(fā)底下沖出來,伏在她腳下,求她拿點食物來??墒敲妹民R上就注意到了,她很驚訝,發(fā)現(xiàn)除了潑了些出來以外,盆子還是滿滿的,她立即把盆子端了起來,雖然不是直接用手,而是用手里拿著的布,她把盆子端走了。格里高爾好奇得要命,想知道她會換些什么來,而且還做了種種猜測。然而心地善良的妹妹實際上所做的卻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的。為了弄清楚他的嗜好,她給他帶來了許多種食物,全都放在一張舊報紙上。這里有不新鮮的一半腐爛的蔬菜,有昨天晚飯剩下來的肉骨頭,上面還蒙著已經(jīng)變稠硬結(jié)的白油脂;還有些葡萄干和杏仁;一塊兩天前格里高爾準(zhǔn)會說吃不得的乳酪;一塊陳面包,一塊抹了黃油的面包,一塊灑了鹽的黃油面包。除了這一切,她又放下了那只盆子,往里倒了些清水,這盆子顯然算是他專用的了。她考慮得非常周到,生怕格里高爾不愿當(dāng)她的面吃東西,所以馬上就退了出去,甚至還鎖上了門,讓他明白他可以安心地隨意進(jìn)食。格里高爾所有的腿都嗖地向食物奔過去。而他的傷口也準(zhǔn)是已經(jīng)完全愈合了,因為他并沒有感到不方便,這使他頗為吃驚,也令他回憶起,一個月以前,他用刀稍稍割傷了一只手指,直到前天還覺得疼痛。“難道現(xiàn)在我感覺遲鈍些了?”他想,緊接著便對著乳酪狼吞虎咽起來,在所有的食物里,這一種立刻強烈地吸引了他。他眼中含著滿意的淚水,逐一地把乳酪、蔬菜和油脂都吃掉;可是新鮮的食物卻一點也不給他以好感,他甚至都忍受不了那種氣味,事實上他是把可吃的東西都叼到遠(yuǎn)一點的地方去吃的。他吃飽了,正懶洋洋地躺在原處,這時他妹妹慢慢地轉(zhuǎn)動鑰匙,仿佛是給他一個暗示,讓他退走。他立刻驚醒了過來,雖然他差不多睡著了,就急急地重新鉆到沙發(fā)底下去??墒遣卦谏嘲l(fā)底下需要相當(dāng)?shù)淖晕铱酥屏α?,即使只是妹妹在房間里這短短的片刻,因為這頓飽餐使他的身子有些膨脹,他只覺得地方狹仄,連呼吸也很困難。他因為透不過氣,眼珠也略略鼓了起來,他望著沒有察覺任何情況的妹妹在用掃帚掃去不光是他吃剩的食物,甚至也包括他根本沒碰的那些,仿佛這些東西現(xiàn)在根本沒人要了,掃完后又急匆匆地全都倒進(jìn)了一只桶里,把木蓋蓋上就提走了。她剛扭過身去,格里高爾就打沙發(fā)底下爬出來舒展身子,呼哧呼哧喘了幾口氣。

格里高爾就是這樣由他妹妹喂養(yǎng)著,一次在清晨他父母和使女還睡著的時候,另一次是在他們吃過午飯,他父母睡午覺而妹妹把使女打發(fā)出去隨便干點雜事的時候。他們當(dāng)然不會存心叫他挨餓,不過也許是他們除了聽妹妹說一聲以外對于他吃東西的情形根本不忍心知道吧,也許是他妹妹也想讓他們盡量少操心吧,因為眼下他們心里已經(jīng)夠煩的了。

至于第一天上午大夫和鎖匠是用什么借口打發(fā)走的,格里高爾就永遠(yuǎn)不得而知了,因為他說的話人家既然聽不懂,他們——甚至連妹妹在內(nèi)——就不會想到他能聽懂大家的話,所以每逢妹妹來到他的房間里,他聽到她不時發(fā)出的幾聲嘆息,和向圣者作的喁喁祈禱,也就滿足了。后來,她對這種情形略為有點習(xí)慣了——當(dāng)然,完全習(xí)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時,她間或也會讓格里高爾聽到這樣好心的或者可以作這樣理解的話?!盎?,他喜歡今天的飯食?!币歉窭锔郀柊褨|西吃得一干二凈,她會這樣說。但是遇到相反的情形,并且這種情形越來越多了,她總是有點憂郁地說,“又是什么都沒有吃?!?/p>

雖然格里高爾無法直接得到任何消息,他卻從隔壁房間里偷聽到一些,只要聽到一點點聲音,他就急忙跑到那個房間的門后,把整個身子貼在門上。特別是在頭幾天,幾乎沒有什么談話不牽涉到他,即使是悄悄話。整整兩天,一到吃飯時候,全家人就商量該怎么辦;就是不在吃飯時候,也老是談這個題目,那陣子家里至少總有兩個人,因為誰也不愿孤單單地留在家里,至于全都出去那更是不可想象的事。就在第一天,女仆——她對這件事到底知道幾分還弄不太清楚——來到母親跟前,跪下來哀求讓她辭退工作,當(dāng)她一刻鐘之后離開時,居然眼淚盈眶感激不盡,仿佛得到了什么大恩典似的,而且誰也沒有逼她,她就立下重誓,說這件事她—個字也永遠(yuǎn)不對外人說。

女仆一走,妹妹就得幫著母親做飯了;其實這事也并不太麻煩,因為事實上大家都簡直不吃什么。格里高爾常常聽到家里一個人白費力氣地勸另一個人多吃一些,可是回答總不外是:“謝謝,我吃不下了?!被蚴侵T如此類的話?,F(xiàn)在似乎連酒也不喝了。他妹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問父親要不要喝啤酒,并且好心好意地說要親自去買,她見父親沒有回答,便建議讓看門的女人去買,免得父親覺得過意不去,這時父親斷然地說一個“不”字,大家就再也不提這事了。

在頭幾天里,格里高爾的父親便向母親和妹妹解釋了家庭的經(jīng)濟(jì)現(xiàn)狀和遠(yuǎn)景。他常常從桌子旁邊站起來,去取一些文件和賬目,這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險箱里,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產(chǎn)時保存下來的。他打開那把復(fù)雜的鎖、窸窸窣窣地取出紙張又重新鎖上的聲音都一一聽得清清楚楚。他父親的敘述是格里高爾幽禁以來所聽到的第一個愉快的消息。他本來還以為父親的買賣什么也沒有留下呢,至少父親沒有說過相反的話;當(dāng)然,他也沒有直接問過。那時,格里高爾唯一的愿望就是竭盡全力,讓家里人盡快忘掉父親事業(yè)崩潰使全家淪于絕望的那場大災(zāi)難。所以,他以不尋常的熱情投入工作,很快就不再是個小辦事員,而成為一個旅行推銷員,賺錢的機會當(dāng)然更多,他的成功馬上就轉(zhuǎn)化為亮晃晃圓滾滾的銀幣,好讓他當(dāng)著驚詫而又快樂的一家人的面放在桌子上。那真是美好的時刻啊,這種時刻以后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至少是再也沒有那種光榮感了,雖然后來格里高爾掙的錢已經(jīng)夠維持一家的生活,事實上家庭也的確是他在負(fù)擔(dān)。大家都習(xí)慣了,不論是家里人還是格里高爾,收錢的人固然很感激,給的人也很樂意,可是再也沒有那種特殊的溫暖感覺了。只有妹妹和他最親近,他心里有個秘密的計劃,想讓她明年進(jìn)音樂學(xué)院,她跟他不一般,愛好音樂,小提琴拉得很動人,進(jìn)音樂學(xué)院費用當(dāng)然不會小,這筆錢一定得另行設(shè)法籌措。他逗留在家的短暫期間,音樂學(xué)院這一話題在他和妹妹之間經(jīng)常提起,不過總把它當(dāng)作一個永遠(yuǎn)無法實現(xiàn)的美夢;只要聽到關(guān)于這件事的天真議論,他的父母就感到沮喪;然而格里高爾已經(jīng)痛下決心,準(zhǔn)備在圣誕節(jié)之夜隆重地宣布這件事。

這就是他貼緊門站著傾聽時涌進(jìn)腦海的一些想法,這在目前當(dāng)然都是毫無意義的空想了。有時他實在疲倦了,便不再傾聽,而是懶懶地把頭靠在門上,不過總是立即又得抬起來,因為他弄出的最輕微的聲音隔壁都聽得見,談話也因此完全停頓下來?!八F(xiàn)在又在干什么呢?”片刻之后他父親會這樣問,而且顯然把頭轉(zhuǎn)向了門,這以后,被打斷的談話才會逐漸恢復(fù)。

由于他父親很久沒有接觸經(jīng)濟(jì)方面的事,他母親也總是不能一下子就弄清楚,所以他父親老是一遍又一遍地反復(fù)解釋,使格里高爾了解得非常詳細(xì):他的家庭雖然破產(chǎn),卻有一筆投資保存了下來——款子當(dāng)然很小——而且因為紅利沒有動用,錢數(shù)還有些增加。另外,格里高爾每個月給的家用——他自己只留下幾個零用錢——沒有完全花掉,所以到如今也積成了一筆小數(shù)目。格里高爾在門背后拼命點頭,為這種他沒料到的節(jié)約和謹(jǐn)慎而高興。當(dāng)然,本來他也可以用這些多余的款子把父親欠老板的債再還掉些,使自己可以少替老板賣幾天命,可是無疑還是父親的做法更為妥當(dāng)。

不過,如果光是靠利息維持家用,這筆錢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這項款子可以使他們生活一年,至多兩年,不能再多了。這筆錢根本就不能動用,要留著以備不時之需;日常的生活費用得另行設(shè)法。他父親身體雖然還算健壯,但已經(jīng)老了,他已有五年沒做事,也很難期望他能有什么作為了;在他勞累的卻從未成功過的一生里,他還是第一次過安逸的日子,在這五年里,他發(fā)胖了,連行動都不方便了。而格里高爾的老母親患有氣喘病,在家里走動都很困難,隔一天就得躺在打開的窗戶邊的沙發(fā)上喘得氣都透不過來,又怎能叫她去掙錢養(yǎng)家呢?妹妹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她的生活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一片歡樂,關(guān)心的只是怎樣穿得漂亮些,睡個懶覺,在家務(wù)上幫幫忙,出去找些不太花錢的娛樂,此外最重要的就是拉小提琴,又怎能叫她去給自己掙面包呢?只要話題轉(zhuǎn)到掙錢養(yǎng)家的問題,最初格里高爾總是放開了門,撲倒在門旁冰涼的皮沙發(fā)上,羞愧與焦慮得心中如焚。

他往往躺在沙發(fā)上,通夜不眠,一連好幾個小時在皮面子上蹭來蹭去。他有時也集中全身力量,將扶手椅推到窗前,然后爬上窗臺,身體靠著椅子,把頭貼到玻璃窗上,他顯然是企圖回憶過去臨窗眺望時所感到的那種自由。因為事實上,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稍稍遠(yuǎn)一些的東西他就看不清了;從前,他常常詛咒街對面的醫(yī)院,因為它老是逼近在他眼面前,可是如今他卻看不見了,倘若他不知道自己住在雖然僻靜,卻完全是市區(qū)的夏洛蒂街,他真要以為自己的窗子外面是灰色的天空與灰色的土地渾然成為一體的荒漠世界了。他那細(xì)心的妹妹只看見扶手椅兩回都靠在窗前,就明白了;此后她每次打掃房間總把椅子推回到窗前,甚至還讓里面那層窗子開看。

如果他能開口說話,感激妹妹為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許還能多少忍受她的憐憫,可現(xiàn)在他卻受不住。她工作中不太愉快的那些方面,她顯然想盡量避免;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確逐漸達(dá)到了目的,可是格里高爾也漸漸地越來越明白了。她走進(jìn)房間的樣子就使他痛苦。她一進(jìn)房間就沖到窗前,連房門也顧不上關(guān),雖然她往??偸切⌒囊硪聿蛔屌匀丝吹礁窭锔郀柕姆块g。她仿佛快要窒息了,用雙手匆匆推開窗子,甚至在嚴(yán)寒中也要當(dāng)風(fēng)站著做深呼吸。她這種吵鬧急促的步子一天總有兩次使得格里高爾心神不定;在這整段時間里,他都得蹲在沙發(fā)底下,打著哆嗦。他很清楚,她和他待在一起時,若是不打開窗子也還能忍受,她是絕對不會如此打擾他的。

有一次,大概在格里高爾變形一個月以后,其實這時她已經(jīng)沒有理由見到他再吃驚了,她比平時進(jìn)來得早了一些,發(fā)現(xiàn)他正在一動不動地向著窗外眺望,所以模樣更像妖魔了。要是她光是不進(jìn)來格里高爾倒也不會感到意外,因為既然他在窗口,她當(dāng)然不能立刻開窗了,可是她不僅退出去,而且仿佛是大吃一驚似的跳了回去,并且還砰地關(guān)上了門;陌生人還以為他是故意等在那兒要撲過去咬她呢。格里高爾當(dāng)然立刻就躲到了沙發(fā)底下,可是他一直等到中午她才重新進(jìn)來,看上去比平時更顯得惴惴不安。這使他明白,妹妹看見他依舊那么惡心,而且以后也勢必一直如此。她看到他身體的一小部分露出在沙發(fā)底下而不逃走,該是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呀。為了使她不致如此,有一天他花了四個小時的勞動,用背把一張被單拖到沙發(fā)上,鋪得使它可以完全遮住自己的身體,這樣,即使她彎下身子也不會看到他了。如果她認(rèn)為被單放在那兒根本沒有必要,她當(dāng)然會把它拿走,因為格里高爾這樣把自己遮住又蒙上自然不會舒服??墒撬]有拿走被單,當(dāng)格里高爾小心翼翼地用頭把被單拱起一些看她怎樣對待新情況的時候,他甚至仿佛看到妹妹眼睛里閃出了一絲感激的光輝。

在最初的兩個星期里,他的父母親鼓不起勇氣進(jìn)他的房間,他常常聽到他們對妹妹的行為表示感激,而以前他們是常常罵她,說她是個不中用的女兒的??墒乾F(xiàn)在呢,在妹妹替他收拾房間的時候,老兩口往往在門外等著,她一出來就問她房間里的情形,格里高爾吃了什么,他這一次行為怎么樣,是否有些好轉(zhuǎn)的跡象。過了不多久,母親想要來看他了,起先父親和妹妹都用種種理由勸阻她,格里高爾留神地聽著,暗暗也都同意。后來,他們不得不用強力拖住她了,而她卻拼命嚷道:“讓我進(jìn)去瞧瞧格里高爾,他是我可憐的兒子!你們就不明白我非進(jìn)去不可嗎?”聽到這里,格里高爾想也許還是讓她進(jìn)來的好,當(dāng)然不是每天都來,每星期一次也就差不多了;她畢竟比妹妹更周到些,妹妹雖然勇敢,總還是個孩子,再說她之所以擔(dān)當(dāng)這件苦差事恐怕還是因為年輕稚氣,少不更事罷了。

格里高爾想見見他母親的愿望很快就實現(xiàn)了。在大白天,考慮到父母的臉面,他不愿趴在窗子上讓人家看見,可是他在幾平方米的地板上沒什么好爬的,漫漫的長夜里他也不能始終安靜地躺著不動,此外他很快就失去了對于食物的任何興趣,因此,為了鍛煉身體,他養(yǎng)成了在墻壁和天花板上縱橫交錯地爬來爬去的習(xí)慣。他特別喜歡倒掛在天花板上,這比躺在地板上強多了,呼吸起來也輕松多了,而且身體也可以輕輕地晃來晃去;倒懸的滋味使他樂而忘形,他忘乎所以地松了腿,直挺挺地掉在地板上??墒侨缃袼麑ψ约荷眢w的控制能力比以前大有進(jìn)步,所以即使摔得這么重,也沒有受到損害。他的妹妹馬上就注意到了格里高爾新發(fā)現(xiàn)的娛樂——他的腳總要在爬過的地方留下一種黏液——于是她想到應(yīng)該讓他有更多地方可以活動,得把礙路的家具搬出去,首先要搬的是五斗櫥和寫字臺。可是一個人干不了;她不敢叫父親來幫忙;家里的用人又只有一個十六歲的使女,女仆走后她雖說有勇氣留下來,但是她求主人賜給她一個特殊的恩惠,讓她把廚房門鎖著,只有在人家特意叫她時才打開,所以她也是不能幫忙的;這樣,除了趁父親出去時求母親幫忙之外,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老太太真的來了,一邊還興奮地叫喊著,可是這股勁頭沒等她來到格里高爾房門口就煙消云散了。格里高爾的妹妹當(dāng)然先進(jìn)房間,她來看看是否一切都很穩(wěn)妥,然后再招呼母親。格里高爾趕緊把被單拉低些,并且把它弄得皺褶更多些,讓人看了以為這是隨隨便便扔在沙發(fā)上的。這一回他也不打沙發(fā)底下往外張望了;他放棄了見到母親的快樂,她終于來了,這就已經(jīng)使他喜出望外了?!斑M(jìn)來吧,他躲起來了。”妹妹說,顯然是攙著母親的手在領(lǐng)她進(jìn)來。此后,格里高爾聽到了兩個荏弱的女人使勁把那口舊柜子從原來的地方拖出來的聲音,他妹妹只管挑重活兒干,根本不聽母親叫她當(dāng)心累壞身子的勸告。她們搬了很久。在拖了至少一刻鐘之后,母親提出相反的意見,說這口櫥還是放在原處的好,因為首先它太重了,在父親回來之前是絕對搬不走的;而這樣立在房間的中央當(dāng)然只會更加妨礙格里高爾的行動,況且把家具搬出去是否就合格里高爾的意,這可誰也說不上來。她甚至還覺得恰恰相反呢;她看到墻壁光禿禿,只覺得心里堵得慌,為什么格里高爾就沒有同感呢,既然好久以來他就用慣了這些家具,一旦沒有,當(dāng)然會覺得很凄涼。最后她又壓低了聲音說——事實上自始至終她都幾乎是用耳語在說話,她仿佛連聲音都不想讓格里高爾聽到——他到底藏在哪兒她并不清楚——因為她相信他已經(jīng)聽不懂她的話了——“再說,我們搬走家具,豈不等于向他表示,我們放棄了他好轉(zhuǎn)的希望,硬著心腸由他去了嗎?我想還是讓他房間保持原狀的好,這樣,等格里高爾回到我們中間,他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如故,也就能更容易忘掉這期間發(fā)生的事了。”

聽到了母親這番話,格里高爾明白兩個月不與人交談以及單調(diào)的家庭生活,已經(jīng)把他的頭腦弄糊涂了,否則他就無法解釋,他怎么會真希望把房間里的家具清出去。難道他真的要把那么舒適地放滿祖?zhèn)骷揖叩臏嘏姆块g變成光禿禿的洞窟,好讓自己不受阻礙地往四面八方亂爬,同時還要把做人的時候的回憶忘得干干凈凈作為代價嗎?他的確已經(jīng)瀕于忘卻一切,只是靠了好久沒有聽到的母親的聲音,才把他拉了回來。什么都不能從他房間里搬出去;一切都得保持原狀;他不能喪失這些家具對他精神狀態(tài)的良好影響;即使在他無意識地到處亂爬的時候家具的確擋住他的路,這也絕不是什么妨礙,而是大大的好事。

不幸的是,妹妹卻有不同的看法;她已經(jīng)慣于把自己看成是格里高爾事務(wù)的專家了,自然認(rèn)為自己要比父母高明,這當(dāng)然也有點道理,所以母親的勸說只能使她決心不僅僅搬走柜子和書桌,這只是她的初步計劃,而且還要搬走一切,只剩那張不可缺少的沙發(fā)。她做出這個決定當(dāng)然不僅僅是出于孩子氣的倔強和她近來自己也沒料到的,花了艱苦代價而獲得的自信心;她的確覺得格里高爾需要許多地方爬動,另一方面,他又根本用不著這些家具,這也是不言而喻的。另一個原因也可能是她這種年齡的少女的熱烈氣質(zhì),她們無論做什么事總要迷在里面,這個原因使得葛蕾特夸大哥哥環(huán)境的可怕,這樣,她就能給他做更多的事了。對于一間由格里高爾一個人主宰的光有四堵空墻的房間,除了葛蕾特是不會有別人敢于進(jìn)去的。

因此,她不因為母親的一番話而動搖自己的決心,母親在格里高爾的房間里越來越不舒服,所以也拿不穩(wěn)主意,旋即不作聲了,只是竭力幫她女兒把柜子推出去。如果不得已,格里高爾也可以不要柜子,可是寫字臺是非留下不可的。這兩個女人哼哼著剛把柜子推出房間,格里高爾就從沙發(fā)底下探出頭來,想看看該怎樣盡可能溫和妥善地干預(yù)一下。可是真倒霉,是他母親先回進(jìn)房間來的,她讓葛蕾特獨自在隔壁房間攥住柜子搖晃著往外拖,柜子當(dāng)然是一動也不動。母親沒有看慣他的模樣;為了怕她看了嚇出病來,格里高爾馬上退到沙發(fā)另一頭去,可是還是使被單在前面晃動了一下。這就已經(jīng)使她大吃一驚了。她愣住了,站了一會兒,這才往葛蕾特那兒跑去。

雖然格里高爾不斷地安慰自己,說根本沒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挪動了幾件家具,但他很快就不得不承認(rèn),這兩個女人跑過來跑過去,她們的輕聲叫喊以及家具在地板上的拖動,這一切給了他很大影響,仿佛動亂從四面八方同時襲來,盡管他拼命把頭和腿都蜷成一團(tuán)貼緊在地板上,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忍受不了多久了。她們在搬清他房間里的東西,把他所喜歡的一切都拿走;安放他的鋼絲鋸和各種工具的柜子已經(jīng)給拖走了;她們這會兒正在把幾乎陷進(jìn)地板去的寫字臺抬起來,他在商學(xué)院念書時所有的作業(yè)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做的,更早的還有中學(xué)的作業(yè),還有,對了,小學(xué)的作業(yè)——他再也顧不上體會這兩個女人的良好動機了,他幾乎已經(jīng)忘了她們的存在,因為她們太累了,干活時連聲音也發(fā)不出來,除了她們沉重的腳步聲以外,旁的什么也聽不見。

因此他沖出去了——兩個女人在隔壁房間正靠著寫字臺略事休息——他換了四次方向,因為他真的不知道應(yīng)該先拯救什么;接著,他看見了對面的那面墻,靠墻的東西已給搬得七零八落了,墻上那幅穿皮大衣的女士的像吸引了他,格里高爾急忙爬上去,緊緊地貼在鏡面玻璃上,這地方倒挺不錯,他那火熱的肚子頓時覺得愜意多了。至少,這張完全藏在他身子底下的畫是誰也不許搬走的。他把頭轉(zhuǎn)向起居室,以便兩個女人重新進(jìn)來的時候可以看到她們。

她們休息了沒多久就已經(jīng)往里走來了;葛蕾特用胳膊圍住她母親,簡直是在抱著她?!澳敲矗覀儸F(xiàn)在再搬什么呢?”葛蕾特說,向周圍掃了一眼,她的眼睛遇上了格里高爾從墻上射來的眼光。大概因為母親也在場的緣故,她保持住了鎮(zhèn)靜,她向母親低下頭去,免得母親的眼睛抬起來,說道:“走吧,我們要不要再回起居室去待一會兒?”她的意圖格里高爾非常清楚;她是想把母親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來把他從墻上趕下來。好吧,讓她來試試看吧!他抓緊了他的圖片絕不退讓。他還想對準(zhǔn)葛蕾特的臉飛撲過去呢。

可是葛蕾特的話卻已經(jīng)使母親感到不安了,她向旁邊跨了一步,看到了印花墻紙上那一大團(tuán)棕色的東西,她還沒有真的理會到她看見的正是格里高爾,就用嘶啞的聲音大叫起來:“啊,上帝,啊,上帝!”接著就雙手一攤倒在沙發(fā)上,仿佛聽天由命似的,一動也不動了。“唉,格里高爾!”他妹妹喊道,對他又是揮拳又是瞪眼。自從變形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直接對他說話。她跑到隔壁房間去拿什么香精來使母親從昏厥中蘇醒過來。格里高爾也想幫忙——要救那張圖片以后還有時間——可是他已經(jīng)緊緊地粘在玻璃上,不得不使點勁兒才能夠讓身子移動;接著他就跟在妹妹后面奔進(jìn)房間,好像他與過去一樣,真能給她什么幫助似的;可是他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無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妹妹正在許許多多小瓶子堆里找來找去,等她回過身來一看到他,真的又吃了一驚;一只瓶子掉到地板上,打碎了;一塊玻璃片劃破了格里高爾的臉,不知什么腐蝕性的藥水濺到了他身上;葛蕾特才愣住一小會兒,就馬上抱起所有拿得了的瓶子跑到母親那兒去了;她用腳砰地把門關(guān)上。格里高爾如今和母親隔開了,她就是因為他,也許快要死了;他不敢開門,生怕嚇跑了不得不留下來照顧母親的妹妹;目前,除了等待,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他被自我譴責(zé)和憂慮折磨著,就在墻壁、家具和天花板上到處亂爬起來,最后,在絕望中,他覺得整個房間竟在他四周旋轉(zhuǎn),就掉了下來,跌落在大桌子的正中央。

過了一小會兒。格里高爾依舊軟弱無力地躺著,周圍寂靜無聲;這也許是一個吉兆吧。接著門鈴響了。使女當(dāng)然是所在她的廚房里的,只能由葛蕾特去開門。進(jìn)來的是他的父親。“出了什么事?”他一開口就問;準(zhǔn)是葛蕾特的神色把一切都告訴他了。葛蕾特顯然把頭埋在父親胸口上,因為她的回答聽上去悶聲悶氣的:“媽媽剛才暈過去了,不過這會兒已經(jīng)好點了。格里高爾逃了出來?!薄肮徊怀鑫业乃?,”他父親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可是你們這些女人根本不聽?!备窭锔郀柷宄馗杏X到他父親把葛蕾特過于簡單的解釋想到最壞的方面去了,他大概以為格里高爾做了什么兇狠的事呢。格里高爾現(xiàn)在必須設(shè)法使父親息怒,因為他既來不及也無法替自己解釋。因此他趕忙爬到自己房間的門口,蹲在門前,好讓父親從客廳里一進(jìn)來便可以看見自己的兒子乖得很,一心想立即回自己房間,根本不需要趕,要是門開著,他馬上就會進(jìn)去的。

可是父親目前的情緒完全無法體會他那細(xì)膩的感情?!鞍。俊彼宦睹婢秃暗?,聲音里既有狂怒,同時又包含了喜悅。格里高爾把頭從門上縮回來,抬起來瞧他的父親。啊,這簡直不是他想象中的父親了;顯然,最近他太熱衷于爬天花板這一新的消遣,對家里別的房間里的情形就不像以前那樣感興趣了,他真應(yīng)該預(yù)料到某些新的變化才行。不過,不過,這難道真是他父親嗎?從前,每逢格里高爾動身出差,他父親總是疲累不堪地躺在床上;格里高爾回來過夜總看見他穿著睡衣靠在一張長椅子里,他連站都站不起來,把手舉一舉就算是歡迎。一年里有那么一兩個星期天,還得是盛大的節(jié)日,他也偶爾和家里人一起出去,總是走在格里高爾和母親當(dāng)中,他們走得已經(jīng)夠慢的了,可是他還要慢,他裹在那件舊大衣里,靠了那把彎柄的手杖的幫助艱難地向前移動,每走一步都先要把手杖小心翼翼地支好,逢到他想說句話,往往要停下腳步,讓衛(wèi)護(hù)的人靠攏來。難道那個人就是他嗎?現(xiàn)在他身子筆直地站著,穿一件有金色紐扣的漂亮的藍(lán)制服,這通常是銀行的雜役穿的;他那厚實的雙下巴鼓出在上衣堅硬的高領(lǐng)子外面;從他濃密的睫毛下面,那雙黑眼睛射出了神氣十足、咄咄逼人的光芒;他那頭本來亂蓬蓬的頭發(fā)如今從當(dāng)中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地分了開來,兩邊都梳得又光又平。他把那頂繡有金字——肯定是哪家銀行的標(biāo)記——的帽子遠(yuǎn)遠(yuǎn)地往房間那頭的沙發(fā)上一扔,把大衣的下擺往后一甩,雙手插在褲袋里,板著嚴(yán)峻的臉朝格里高爾沖來。他大概自己也不清楚要干什么;但是他卻把腳舉得老高,格里高爾一看到他那大得驚人的鞋后跟簡直嚇呆了。不過格里高爾不敢冒險聽任父親擺弄,他知道從自己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親就是主張對他采取嚴(yán)厲措施的。因此他就在父親的前頭跑了起來,父親停住他也停住,父親稍稍一動他又急急地奔跑。就這樣,他們繞著房間轉(zhuǎn)了好幾圈,并沒有真出什么事;事實上這簡直都不太像是追逐,因為他們都走得很慢。所以格里高爾也沒有離開地板,生怕父親把他的爬墻和上天花板看成是一種特別惡劣的行為。可是,即使就這樣跑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為他父親邁一步,他就得動好多下。

他已經(jīng)感到氣喘不過來了,他從前做人的時候肺也不太強。他跌跌撞撞地向前沖,因為要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奔走上,連眼睛都幾乎不睜開來;在昏亂的狀態(tài)中,除了向前沖以外,他根本沒有想到還有別的出路;他幾乎忘記自己是可以隨便上墻的,但是在這個房間里放著凸凸凹凹精雕細(xì)鏤的家具,把墻擋住了——正在這時,突然有一樣扔得不太有力的東西飛了過來,落在他緊后面,又滾到他前面去。這是一只蘋果;緊接著第二只蘋果又扔了過來;格里高爾驚慌地站住了;再跑也沒有用了,因為他父親決心要轟炸他了。他把碗櫥上盤子里的水果裝滿了衣袋,也沒有好好地瞄準(zhǔn),只是把蘋果一只接一只地扔出來。這些小小的紅蘋果在地板上滾來滾去,仿佛有吸引力似的,都在互相碰撞。一只扔得不太用力的蘋果輕輕擦過格里高爾的背,沒有帶給他什么損害就飛走了。可是緊跟著馬上飛來了另一只,正好打中了他的背并且還陷了進(jìn)去;格里高爾掙扎著往前爬,仿佛能把這種可驚的莫名其妙的痛苦留在身后似的;可是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釘住在原處,就六神無主地癱倒在地上。在清醒的最后一剎那,他瞥見他的房門猛然打開,母親搶在尖叫著的妹妹前頭跑了過來,身上只穿著內(nèi)衣,她女兒為了讓她呼吸舒暢好緩過氣來,已經(jīng)把她衣服都解開了,格里高爾看見母親向父親撲過去,解松了的裙子一條接著一條都掉在地板上,她絆著裙子徑直向父親奔去,抱住他,緊緊地?fù)ё∷p手圍在父親的脖子上,求他別傷害兒子的生命——可是這時,格里高爾的眼光已經(jīng)逐漸黯淡了。

格里高爾所受的重創(chuàng)使他有一個月不能行動——那只蘋果還一直留在他身上,沒人敢去取下來,仿佛這是一個公開的紀(jì)念品似的——他的受傷好像使父親也想起了他是家庭的一員,盡管他現(xiàn)在很不幸,外形使人看了惡心,但是也不應(yīng)把他看成是敵人,相反,家庭的責(zé)任正需要大家把厭惡的心情壓下去,而用耐心來對待,只能是耐心,別的都無濟(jì)于事。

雖然他的創(chuàng)傷損害了,而且也許是永久地?fù)p害了他行動的能力,目前,他從房間的一端爬到另一端也得花好多好多分鐘,活像個老弱的病人——說到上墻在目前更是談也不用談——可是,在他自己看來,他的受傷還是得到了足夠的補償,因為每到晚上——他早在一兩個小時以前就一心一意等待著這個時刻了,起居室的門總是大大地打開,這樣他就可以躺在自己房間的暗處,家里人看不見他,他卻可以看到三個人坐在點上燈的桌子旁邊,可以聽到他們的談話,這大概是他們?nèi)纪獾摹1绕鹪缦鹊耐德牐@可要強多了。

的確,他們的關(guān)系中缺少了先前那種活躍的氣氛。過去,當(dāng)他投宿在客棧狹小的寢室里,疲憊不堪,要往潮滋滋的床鋪上倒下去的時候,他總是以一種渴望的心情懷念這種氣氛的。他們現(xiàn)在往往很沉默。晚飯吃完不久,父親就在扶手椅里打起瞌睡來;母親和妹妹就互相提醒誰都別說話;母親把頭低低地俯在燈下,在給一家時裝店做精細(xì)的針線活;他妹妹已經(jīng)當(dāng)了售貨員,為了將來找更好的工作,在利用晚上的時間學(xué)習(xí)速記和法語。有時父親醒了過來,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睡了一覺,還對母親說:“你今天干了這么多針線活呀!”話才說完又睡著了,于是娘兒倆又交換一下疲倦的笑容。

父親脾氣真執(zhí)拗,連在家里也一定要穿上那件制服,他的睡衣一無用處地掛在鉤子上,他穿得整整齊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好像隨時要去應(yīng)差,即使在家里也要對上司唯命是從似的。這樣下來,雖則有母親和妹妹的悉心保護(hù),他那件本來就不是簇新的制服已經(jīng)開始顯得臟了,格里高爾常常整夜整夜地望著紐扣老是擦得金光閃閃的外套上的一攤攤油跡,老人就穿著這件外套極不舒服卻又是極安寧地坐在那里沉入了睡鄉(xiāng)。

一等鐘敲十下,母親就設(shè)法用婉言款語把父親喚醒,勸他上床去睡,因為坐著睡休息不好,可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因為他6點鐘就得去上班??墒亲詮乃阢y行里當(dāng)了雜役以來,不知怎的得了犟脾氣,他總想在桌子旁邊再坐上一會兒,可是又總是重新睡著,到后來得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從扶手椅弄到床上去。不管格里高爾的母親和妹妹怎樣不斷用溫和的話一個勁兒地催促他,他總要閉著眼睛,慢慢地?fù)u頭,搖上一刻鐘,就是不肯站起來。母親拉著他的袖管,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些甜蜜的話,他妹妹也扔下了功課跑來幫助母親。可是格里高爾的父親還是不上鉤。他一味往椅子深處退去。直到兩個女人抓住他的胳肢窩把他拉了起來,他才睜開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而且總要說:“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呀。這就算是我安寧、平靜的晚年了嗎?”于是就由兩個人攙扶著掙扎站起來,好不費力,仿佛自己對自己都是一個沉重的負(fù)擔(dān),還要她們一直扶到門口,這才揮揮手叫她們回去,獨自往前走,可是母親還是放下了針線活,妹妹也放下筆,追上去再攙他一把。

在這個操勞過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除了做絕對必須的事情以外,誰還有時間替格里高爾操心呢?家計日益窘迫;使女也給辭退了;一個蓬著滿頭白發(fā)高大瘦削的老媽子一早一晚來替他們做些粗活;其他的一切家務(wù)事就落在格里高爾母親的身上。此外,她還得做一大堆一大堆的針線活。連母親和妹妹以往每逢參加晚會和喜慶日子總要驕傲地戴上的那些首飾,也不得不變賣了,一天晚上,家里人都在討論賣得的價錢,格里高爾才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墒亲钍顾麄儽У木褪菦]法從與目前的景況不相稱的住所里遷出去,因為他們想不出有什么法子搬動格里高爾??墒歉窭锔郀柡苊靼祝瑢λ目紤]并不是妨礙搬家的主要原因,因為他們滿可以把他裝在一只大小合適的盒子里,只要留幾個通氣的孔眼就行了;他們徹底絕望了,還相信他們是注定了要交上這種所有親友都沒交過的厄運,這才是使他們沒有遷往他處的真正原因。世界上要求窮人的一切,他們都已盡力做了:父親在銀行里給小職員買早點,母親把自己的精力耗費在替陌生人縫內(nèi)衣上,妹妹聽顧客的命令在柜臺后面急急地跑來跑去,超過這個界限就是他們力所不及的了。把父親送上了床,母親和妹妹就重新回進(jìn)房間,她們總是放下手頭的工作,靠得緊緊地坐著,臉挨著臉,接著母親指指格里高爾的房門說:“把這扇門關(guān)上吧,葛蕾特?!庇谑撬匦卤魂P(guān)入黑暗中,而隔壁的兩個女人就涕泗交流起來,或是眼眶干枯地瞪著桌子;逢到這樣的時候,格里高爾背上的創(chuàng)傷總要又一次地使他感到疼痛難忍。

不管是夜晚還是白天,格里高爾都幾乎不睡覺。有一個想法老是折磨著他:下一次門再打開時他就要像過去那樣重新挑起一家的擔(dān)子了;隔了這么久以后,他腦子里重又出現(xiàn)了老板、秘書主任、那些旅行推銷員和練習(xí)生的影子,他仿佛還看見了那個奇蠢無比的聽差、兩三個在別的公司里做事的朋友、一個鄉(xiāng)村客棧里的侍女,這是個一閃即逝的甜蜜的回憶;還有一個女帽店里的出納,格里高爾殷勤地向她求過愛,但是讓人家捷足先登了——他們都出現(xiàn)了,另外還有些陌生的或他幾乎已經(jīng)忘卻的人但是他們非但不幫他和他家庭的忙,卻一個個都那么冷冰冰,格里高爾看到他們從眼前消失,心里只有感到高興。另外,有的時候,他沒有心思為家庭擔(dān)憂,卻因為家人那樣忽視自己而積了一肚子的火,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愛吃什么,卻打算闖進(jìn)食物儲藏室去把本該屬于他分內(nèi)的食物叼走。他妹妹再也不考慮拿什么他可能最愛吃的東西來喂他了,只是在早晨和中午上班以前匆匆忙忙地用腳把食物撥進(jìn)來,手頭有什么就給他吃什么,到了晚上只是用掃帚一下子再把東西掃出去,也不管他是嘗了幾口呢,還是——這是最經(jīng)常的情況——連動也沒有動。她現(xiàn)在總是在晚上給他打掃房間,她的打掃不能再草率了。

墻上盡是一縷縷灰塵,到處都是成團(tuán)的塵土和臟東西。起初格里高爾在妹妹要來的時候總待在特別骯臟的角落里,他的用意也算是以此責(zé)難她。可是即使他再蹲上幾個星期也無法使她有所改進(jìn);她跟他一樣完全看得見這些塵土,可就是決心不管。不但如此,她新近脾氣還特別暴躁,這也不知怎的傳染給了全家人,這種脾氣使她認(rèn)定自己是格里高爾房間唯一的管理人。他的母親有一回把他的房間徹底掃除了一番,其實不過是用了幾桶水罷了——房間的潮濕當(dāng)然使得格里高爾大為狼狽,他攤開身子陰郁地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fā)上——可是母親為這事也受了罪。那天晚上,妹妹剛察覺到他房間所發(fā)生的變化,就怒不可遏地沖進(jìn)起居室,而且不顧母親舉起雙手苦苦哀求,竟號啕大哭起來,她的父母——父親當(dāng)然早就從椅子里驚醒站立起來了——最初只是無可奈何地愕然看著,接著也卷了進(jìn)來;父親先是責(zé)怪右邊的母親,說打掃格里高爾的房間本來是女兒的事,她真是多管閑事;接著又尖聲地對左邊的女兒嚷叫,說以后再也不讓她去打掃格里高爾的房間了;而母親呢,卻想把父親拖到臥室里去,因為他已經(jīng)激動得不能控制自己了;妹妹哭得渾身發(fā)抖,只管用她那小拳頭擂打桌子;格里高爾也氣得發(fā)出很響的嗤嗤聲,因為沒有人想起關(guān)上門,省得他看到這一場好戲,聽到這么些吵鬧。

可是,即使妹妹因為一天工作下來疲累不堪,已經(jīng)懶得像先前那樣去照顧格里高爾了,母親也沒有自己去管的必要,而格里高爾倒也根本不會給忽視,因為現(xiàn)在有那個老媽子了。這個老寡婦的結(jié)實精瘦的身體使她經(jīng)受了漫長的一生中所有最最厲害的打擊,她根本不怕格里高爾。她有一次完全不是因為好奇,而純粹是出于偶然打開了他的房門,看到了格里高爾,格里高爾吃了一驚,便四處奔跑起來,其實老媽子根本沒有追他,只是叉著手站在那兒罷了。從那時起,一早一晚,她總不忘記花上幾分鐘把他的房門打開一些來看看他。起先她還用自以為親熱的話招呼他,比如:“來呀,嗨,你這只老屎蜣螂!”或者是:“瞧這老屎蜣螂哪,嚇!”對于這樣的攀談格里高爾置之不理,只是一動不動地待在原處,就當(dāng)那扇門根本沒有開。與其容許她興致一來就這樣無聊地滋擾自己,還不如命令她天天打掃他的房間呢,這粗老媽子!有一次,是在清晨——急驟的雨點敲打著窗玻璃,這大概是春天快來臨的征兆吧——她又來啰唆了,格里高爾好不惱怒,就向她沖去,仿佛要咬她似的,雖然他的行動既緩慢又軟弱無力。可是那個老媽子非但不害怕,反而把剛好放在門旁的一張椅子高高舉起,她的嘴張得老大,顯然是要等椅子往格里高爾的背上砸下去才會閉上?!澳阌植贿^來了嗎?”看到格里高爾掉過頭去,她一面問,一面鎮(zhèn)靜地把椅子放回墻角。

格里高爾現(xiàn)在簡直不吃東西了。只有在他正好經(jīng)過食物時才會咬上一口,作為消遣,每次都在嘴里嚼上一個小時,然后又重新吐掉。起初他還以為他不想吃是因為房間里凌亂不堪,使他心煩,可是他很快也就習(xí)慣了房間里的種種變化。家里人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把別處放不下的東西都塞到這兒來,這些東西現(xiàn)在多得很,因為家里有一個房間租給了三個房客。這些一本正經(jīng)的先生——他們?nèi)齻€全都蓄著大胡子,這是格里高爾有一次從門縫里看到的——什么都要井井有條,不光是他們的房間里要整齊,因為他們既然已經(jīng)是這個家庭的一員了,他們就要求整個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得如此,特別是廚房。他們無法容忍多余的東西,更不要說臟東西了。此外,他們自己用得著的東西幾乎都帶來了。

因此就有許多東西多了出來,賣出去既不值錢,扔掉也舍不得。這一切都千流歸大海,來到了格里高爾的房間。同樣,連煤灰箱和垃圾箱也來了。凡是暫時不用的東西都干脆給那老媽子扔了進(jìn)來,她做什么事都那么毛手毛腳;幸虧格里高爾往往只看見一只手扔進(jìn)來一樣?xùn)|西,也不管那是什么。她也許是想等到什么時機再把東西拿走吧,也許是想先堆起來再一起扔掉吧,可是實際上東西都是她扔在哪兒就在哪兒,除非格里高爾有時嫌礙路,把它推開一些,這樣做最初是出于必須,因為他無處可爬了,可是后來卻從中得到越來越多的樂趣,雖則在這樣的長途跋涉之后,由于悒郁和極度疲勞,他總要一動不動地一連躺上好幾個小時。

由于房客們常常要在家里公用的起居室里吃晚飯,有許多個夜晚房門都得關(guān)上,不過格里高爾很容易也就習(xí)慣了,因為晚上即使門開著他也根本不感興趣,只是躺在自己房間最黑暗的地方,家里人誰也不注意他。不過有一次老媽子把門開了一道縫,門始終微開著,連房客們進(jìn)來吃飯點亮了燈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們大模大樣地坐在桌子的上首,在過去,這是父親、母親和格里高爾吃飯時坐的地方,三個人攤開餐巾,應(yīng)該把自己藏起來才是,因為他房間里灰塵積得老厚,稍稍一動就會飛揚起來,所以他身上也蒙滿灰塵,背部和兩側(cè)都沾滿了絨毛、發(fā)絲和食物的渣腳,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他現(xiàn)在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已經(jīng)不屑于像過去有個時期那樣,一天翻過身來在地毯上擦上幾次了。盡管現(xiàn)在這么邋遢,他卻老著臉皮地走前幾步,來到起居室一塵不染的地板上。

顯然,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家里人完全沉浸在小提琴的音樂聲中;房客們呢,他們起先雙手插在口袋里,站得離樂譜那么近,以致都能看清樂譜了,這顯然對他妹妹是有所妨礙的,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退到窗子旁邊,低著頭竊竊私語起來,使父親向他們投來不安的眼光。的確,他們表示得不能再露骨了,他們對于原以為是優(yōu)美悅耳的小提琴演奏已經(jīng)失望,他們已經(jīng)聽夠了,只是出于禮貌才讓自己的寧靜受到打擾。從他們不斷把煙從鼻子和嘴里噴向空中的模樣,就可以看出他們的不耐煩??墒歉窭锔郀柕拿妹们倮谜婷?。她的臉側(cè)向一邊,眼睛專注而悲哀地追循著樂譜上的音符。格里高爾又往前爬了幾步,而且把頭低垂到地板上,希望自己的眼光也許能遇上妹妹的視線。音樂對他有這么大的魔力,難道因為他是動物嗎?他覺得自己一直渴望著某種營養(yǎng),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找到這種營養(yǎng)了。他決心再往前爬,一直來到妹妹的跟前,好拉拉她的裙子讓她知道,她應(yīng)該帶了小提琴到他房間里去,因為這兒誰也不像他那樣欣賞她的演奏。他永遠(yuǎn)也不讓她離開他的房間,至少,只要他還活著;他那可怕的形狀將第一次對自己有用;他要同時守望著房間里所有的門,誰闖進(jìn)來就啐誰一口;他妹妹當(dāng)然不受任何約束,她愿不愿和他待在一起那要隨她的便;她將和他并排坐在沙發(fā)上,俯下頭來聽他吐露他早就下定的要送她進(jìn)音樂學(xué)院的決心,要不是他遭到不幸,去年圣誕節(jié)——圣誕節(jié)準(zhǔn)是早就過了吧?——他就要向所有人宣布了,而且他是完全不容許任何反對意見的。在聽了這樣的傾訴以后,妹妹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縱橫,這時格里高爾就要爬上她的肩膀去吻她的脖子,由于出去做事,她脖子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系絲帶,也沒有高領(lǐng)子。

“薩姆沙先生!”當(dāng)中的那個房客向格里高爾的父親喊道,一面不多說一句話地指著正在慢慢往前爬的格里高爾。小提琴聲戛然而止,當(dāng)中的那個房客先是搖著頭對他的朋友笑了笑,接著又瞧起格里高爾來。父親并沒有來趕格里高爾,卻認(rèn)為更要緊的是安慰房客,雖然他們根本沒有激動,而且顯然覺得格里高爾比小提琴演奏更為有趣。他急忙向他們走去,張開胳膊,想勸他們回到自己房間去,同時也是擋住他們,不讓他們看見格里高爾。他們現(xiàn)在倒真的有點兒惱火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因為老人的行為呢還是因為他們?nèi)缃癫虐l(fā)現(xiàn)住在他們隔壁的竟是格里高爾這樣的鄰居。他們要求父親解釋清楚,也跟他一樣揮動著胳膊,不安地拉著自己的胡子,萬般不情愿地向自己的房間退去。格里高爾的妹妹從演奏給突然打斷后就呆若木雞,她拿了小提琴和弓垂著手不安地站著,眼睛瞪著樂譜,這時也清醒了過來。她立刻打起精神,把小提琴往坐在椅子上喘得透不過氣來的母親的懷里一塞,就沖進(jìn)了房客們的房間,這時,父親像趕羊似的把他們趕得更急了。可以看見被褥和枕頭在她熟練的手底下在床上飛來飛去,不一會兒就鋪得整整齊齊。三個房客尚未進(jìn)門她就鋪好了床溜出來了。老人好像又一次讓自己的犟脾氣占了上風(fēng),竟完全忘了對房客應(yīng)該尊敬。他不斷地趕他們,最后來到臥室門口,那個當(dāng)中的房客都用腳重重地頓地板了,這才使他停下來。那個房客舉起一只手,一邊也對格里高爾的母親和妹妹掃了一眼,他說:“我要求宣布,由于這個住所和這家人家的可憎的狀況,”——說到這里他斬釘截鐵地往地板上啐了一口——“我當(dāng)場通知退租。我住進(jìn)來這些天的房錢當(dāng)然一個也不給;不但如此,我還打算向您提出對您不利的控告,所依據(jù)的理由——請您放心好了——也是證據(jù)確鑿的?!彼A讼聛恚芍懊?,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這時,他的兩個朋友也就立刻沖上來助威,說道:“我們也當(dāng)場通知退租?!闭f完為首的那個就抓住把手砰的一聲帶上了門。

格里高爾的父親用雙手摸索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跌進(jìn)了他的椅子;看上去仿佛打算攤開身子像平時晚間那樣打個瞌睡,可是他的頭分明在顫抖,好像自己也控制不了,這證明他根本沒有睡著。在這些事情發(fā)生前后,格里高爾還是一直安靜地待在房客發(fā)現(xiàn)他的原處。計劃失敗帶來的失望,也許還有極度饑餓造成的衰弱,使他無法動彈。他很害怕,心里算準(zhǔn)這樣極度緊張的局勢隨時都會導(dǎo)致對他發(fā)起總攻擊,于是他就躺在那兒等待著。就連聽到小提琴從母親膝上、從顫抖的手指里掉到地上,發(fā)出了共鳴的聲音,他還是毫無反應(yīng)。

“親愛的爸爸媽媽,”妹妹說話了,一面用手在桌子上拍了拍,算是引子,“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你們也許不明白,我可明白。對著這個怪物,我沒法開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們一定得把他弄走。我們照顧過他,對他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我想誰也不能責(zé)怪我們有半分不是了?!?/p>

“她說得對極了?!备窭锔郀柕母赣H自言自語地說。母親仍舊因為喘不過氣來憋得難受,這時候又一手捂著嘴干咳起來,眼睛里露出瘋狂的神色他妹妹奔到母親跟前,抱住了她的頭。父親的頭腦似乎因為葛蕾特的話而茫然不知所從了;他直挺挺地坐著,手指撫弄著他那頂放在房客吃過飯還未撤下去的盆碟之間的制帽,還不時看看格里高爾一動不動的身影。

“我們一定要把他弄走,”妹妹又一次明確地對父親說,因為母親正咳得厲害,根本連一個字也聽不見,“他會把你們拖垮的,我知道準(zhǔn)會這樣。咱們?nèi)齻€人都已經(jīng)拼了命工作,再也受不了家里這樣的折磨了。至少我是再也無法忍受了。”說到這里她痛哭起來,眼淚都落在母親臉上,于是她又機械地替母親把淚水擦干。

“我的孩子,”老人同情地說,心里顯然非常明白,“不過我們該怎么辦呢?”

格里高爾的妹妹只是聳聳肩膀,表示雖然她剛才很有自信心,可是哭過一場以后,又覺得無可奈何了。

“如果他能懂得我們的意思。”父親半帶疑問地說;還在哭泣的葛蕾特猛烈地?fù)]了一下手,表示這是不可思議的。

“如果他能懂得我們的意思,”老人重復(fù)說,一面閉上眼睛,考慮女兒的反面意見,“我們倒也許可以和他談妥。不過事實上——”

“他一定得走,”格里高爾的妹妹喊道,“這是唯一的辦法,父親。你們一定要拋開這個念頭,認(rèn)為這就是格里高爾。我們好久以來都這樣相信,這就是我們一切不幸的根源。這怎么會是格里高爾呢?如果這是格里高爾,他早就會明白人是不能跟這樣的動物一起生活的,他就會自動地走開。這樣,我雖然沒有了哥哥,可是我們就能生活下去,并且會尊敬地紀(jì)念著他??涩F(xiàn)在呢,這個東西把我們害得好苦,趕走我們的房客,顯然想獨霸所有的房間,讓我們都睡到溝壑里去。瞧呀,父親,”她立刻又尖聲叫起來,“他又來了!”在格里高爾所不能理解的驚慌失措中她竟拋棄了自己的母親,事實上她還把母親坐著的椅子往外推了推,仿佛是為了離格里高爾遠(yuǎn)些,她情愿犧牲母親似的。接著她又跑到父親背后,父親被她的激動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也站了起來張開手臂仿佛要保護(hù)她似的。

可是格里高爾根本沒有想嚇唬任何人,更不要說自己的妹妹了。他只不過是開始轉(zhuǎn)身,好爬回自己的房間去,不過他的動作瞧著一定很可怕,因為在身體不靈活的情況下,他只有昂起頭來一次又一次地支著地板,才能完成困難的向后轉(zhuǎn)的動作。他的良好的意圖似乎給看出來了;他們的驚慌只是暫時性的?,F(xiàn)在他們都陰郁而默不作聲地望著他。母親躺在椅子里,兩條腿僵僵地伸直著,并緊在一起,她的眼睛因為疲憊已經(jīng)幾乎全閉上了;父親和妹妹彼此緊靠地坐著,妹妹的胳膊還圍在父親的脖子上。

也許我現(xiàn)在又有氣力轉(zhuǎn)過身去了吧,格里高爾想,又開始使勁起來。他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喘口氣。誰也沒有催他;他們完全聽任他自己活動。一等他調(diào)轉(zhuǎn)了身子,他馬上就徑直爬回去。房間和他之間的距離使他驚訝不已,他不明白自己身體這么衰弱,剛才是怎么不知不覺就爬過來的。他一心一意地拼命快爬,幾乎沒有注意家里人連一句話或是一下喊聲都沒有發(fā)出,以免妨礙他的前進(jìn)。只是在爬到門口時他才扭過頭來,也沒有完全扭過來,因為他頸部的肌肉越來越發(fā)僵了,可是也足以看到誰也沒有動,只有妹妹站了起來。他最后的一瞥是落在母親身上的,她已經(jīng)完全睡著了。

還不等他完全進(jìn)入房間,門就給倉促地推上,閂了起來,還上了鎖。后面突如其來的響聲使他大吃一驚,身子下面那些細(xì)小的腿都嚇得發(fā)軟了。這么急急忙忙的是他的妹妹。她早已站起身來等著,而且還輕快地往前跳了幾步,格里高爾甚至都沒有聽見她走近的聲音,她擰了擰鑰匙把門鎖上以后就對父母親喊道:“總算鎖上了!”

“現(xiàn)在又該怎么辦呢?”格里高爾自言自語地說,向四周圍的黑暗掃了一眼。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完全不能動彈了。這并沒有使他吃驚,相反,他依靠這些又細(xì)又弱的腿爬了這么多路,這倒真是不可思議。其他也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的確,他整個身子都覺得酸疼,不過也好像正在逐漸減輕,以后一定會完全不疼的。他背上的爛蘋果和周圍發(fā)炎的地方都蒙上了柔軟的塵土,早就不太難過了。他懷著溫柔和愛意想著自己的一家人。他消滅自己的決心比妹妹還強烈呢,只要這件事真能辦得到。他陷在這樣空虛而安謐的沉思中,一直到鐘樓上打響了半夜3點。從窗外的世界透進(jìn)來的第一道光線又一次地喚醒了他的知覺。接著他的頭無力地頹然垂下,他的鼻孔里也呼出了最后一絲搖曳不定的氣息。

清晨,老媽子來了——一半因為力氣大,一半因為性子急躁,她總把所有的門都弄得乒乒乓乓,也不管別人怎么經(jīng)常求她聲音輕些,別讓整個屋子的人在她一來以后就睡不成覺——她照例向格里高爾的房間張望一下,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之處。她以為他故意一動不動地躺著裝模作樣;她對他做了種種不同的猜測。她手里正好有一把長柄掃帚,所以就從門口用它來撥撩格里高爾。這還不起作用,她惱火了,就更使勁地捅,但是只能把他從地板上推開去,卻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到了這時她才起了疑竇。很快她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于是睜大眼睛,吹了一下口哨,她不多逗留,馬上就去拉開薩姆沙夫婦臥室的門,用足氣力向黑暗中嚷道:“你們快去瞧,它死了;它躺在那踹腿兒了。一點氣兒也沒有了!”

薩姆沙先生和太太從雙人床上坐起身體,呆若木雞,直到弄清楚老媽子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意思,才慢慢地鎮(zhèn)定下來。接著他們很快就爬下了床,一個人爬一邊,薩姆沙先生拉過一條毯子往肩膀上一披,薩姆沙太太光穿著睡衣;他們就這么打扮著進(jìn)入了格里高爾的房間。同時,起居室的房門也打開了,自從收了房客以后葛蕾特就睡在這里;她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仿佛根本沒有上過床,她那蒼白的臉色更是證明了這一點。“死了嗎?”薩姆沙太太說,懷疑地望著老媽子,其實她滿可以自己去看個明白的,但是這件事即使不看也是明擺著的。“當(dāng)然是死了?!?/p>

老媽子說,一面用掃帚柄把格里高爾的尸體遠(yuǎn)遠(yuǎn)地?fù)艿揭贿吶ィ源俗C明自己的話沒錯。薩姆沙太太動了一動,仿佛要阻止她,可是又忍住了?!澳敲?,”薩姆沙先生說,“讓我們感謝上帝吧?!彼谏砩袭嬃藗€十字,那三個女人也照樣做了。葛蕾特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那個尸體,她說:“瞧他多瘦呀。他已經(jīng)有很久什么也不吃了。東西放進(jìn)去,出來還是原封不動。”的確,格里高爾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干癟了,現(xiàn)在他的身體再也不由那些腿腳支撐著,所以可以不受妨礙地看得一清二楚了。

“葛蕾特,到我們房里來一下?!彼_姆沙太太帶著憂傷的笑容說道,于是葛蕾特回過頭來看看尸體,就跟著父母到他們的臥室里去了。老媽子關(guān)上門,把窗戶大大地打開。雖然時間還很早,但新鮮的空氣里也可以察覺一絲暖意。畢竟已經(jīng)是3月底了。

三個房客走出他們的房間,看到早餐還沒有擺出來覺得很驚訝;人家把他們忘了。“我們的早飯呢?”當(dāng)中的那個房客惱怒地對老媽子說。可是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一言不發(fā)很快地做了個手勢,叫他們上格里高爾的房間去看看。他們照著做了,雙手插在不太體面的上衣的口袋里,圍住格里高爾的尸體站著,這時房間里已經(jīng)大亮了。

臥室的門打開了。薩姆沙先生穿著制服走出來,一只手?jǐn)v著太太,另一只手?jǐn)v著女兒。他們看上去有點像哭過似的,葛蕾特時時把她的臉偎在父親的懷里。

“馬上離開我的屋子!”薩姆沙先生說,一面指著門口,卻沒有放開兩邊的婦女?!澳@是什么意思?”當(dāng)中的房客說,往后退了一步,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另外那兩個把手放在背后,不斷地搓著,仿佛在愉快地期待著一場必操勝券的惡狠狠的毆斗?!拔业囊馑紕偛乓呀?jīng)說得很明白了?!彼_姆沙先生答道,同時挽著兩個婦女筆直地向房客走去。那個房客起先靜靜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低了頭望著地板,好像他腦子里正在產(chǎn)生一種新的思想體系?!澳敲丛蹅兙鸵欢ㄗ摺!彼K于說道,同時抬起頭來看看薩姆沙先生,仿佛他既然這么謙卑,對方也應(yīng)對自己的決定做出新的考慮才是。但是薩姆沙先生僅僅睜大眼睛很快地點點頭。這樣一來,那個房客真的跨著大步走到門廳里去了,好幾分鐘以來,那兩個朋友就一直在旁邊聽著,也不再摩拳擦掌,這時就趕緊跟著他走出去,仿佛害怕薩姆沙先生會趕在他們前面進(jìn)入門廳,把他們和他們的領(lǐng)袖截斷似的。在門廳里他們?nèi)藦囊裸^上拿起帽子,從傘架上拿起手杖,默不作聲地鞠了個躬,就離開了這套房間。薩姆沙先生和兩個女人因為不相信——但這種懷疑馬上就證明是多余的——便跟著他們走到樓梯口,靠在欄桿上瞧著這三個人慢慢地然而確實地走下長長的樓梯,每一層樓梯一拐彎他們就消失了,但是過了一會又出現(xiàn)了;他們越走越遠(yuǎn),薩姆沙一家人對他們的興趣也越來越小,當(dāng)一個頭上頂著一盤東西的得意揚揚的肉鋪小伙計在樓梯上碰到他們隨著又走過他們身旁以后,薩姆沙先生和兩個女人立刻離開樓梯口,回進(jìn)自己的家,仿佛卸掉了一個負(fù)擔(dān)似的。

他們決定這一天完全用來休息和閑逛;他們干活干得這么辛苦,本來就應(yīng)該有些調(diào)劑,再說他們現(xiàn)在也完全有這樣的需要。于是他們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寫三封請假信,薩姆沙先生寫給銀行的管理處,薩姆沙太太給她的東家,葛蕾特給她公司的老板。他們正寫到一半,老媽子走進(jìn)來說她要走了,因為早上的活兒都干完了。起先他們只是點點頭,并沒有抬起眼睛,可是她老在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于是他們不耐煩地瞅起她來了?!霸趺蠢??”薩姆沙先生說。老媽子站在門口笑個不住,仿佛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訴他們,但是人家不尋根究底地問,她就一個字也不說。她帽子上那根筆直豎著的小小的鴕鳥毛,此刻居然輕浮地四面搖擺著,自從雇了她,薩姆沙先生看見這根羽毛就心煩?!澳敲矗降资窃趺椿厥??”薩姆沙太太問了,只有她在老媽子的眼里還有幾分威望?!芭叮崩蠇屪诱f,簡直樂不可支,都沒法把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卣f下去,“這么回事,你們不必操心怎么弄走隔壁房里的東西了。我已收拾好了?!彼_姆沙太太和葛蕾特重新低下頭去,仿佛是在專心地寫信;薩姆沙先生看到她一心想一五一十地說個明白,就果斷地舉起一只手阻住了她。既然不讓說,老媽子就想起自己也忙得緊呢,她滿肚子不高興地嚷道:“回頭見,東家?!奔奔钡剞D(zhuǎn)身就走,臨走又把一扇扇的門弄得乒乒乓乓直響。

“今天晚上就告訴她以后不用來了?!彼_姆沙先生說,可是妻子和女兒都沒有理他,因為那個老媽子似乎重新驅(qū)走了她們剛剛獲得的安寧。她們站起身來,走到窗戶前,站在那兒,緊緊地抱在一起。薩姆沙先生坐在椅子里轉(zhuǎn)過身來瞧著她們,靜靜地把她們觀察了好一會兒。接著他嚷道:“來吧,喂,讓過去的都過去吧,你們也想想我好不好?!眱蓚€女人馬上答應(yīng)了,她們趕緊走到他跟前,安慰他,而且很快就寫完了信。

于是他們?nèi)齻€一起離開公寓,已有好幾個月沒有這樣的情形了,他們乘電車出城到郊外去。車廂里充滿溫暖的陽光,只有他們這幾個乘客。他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談起了將來的前途,仔細(xì)一研究,前途也并不太壞,因為他們過去從未真正談過彼此的工作,現(xiàn)在一看,工作都蠻不錯,而且還很有發(fā)展前途。目前最能改善他們情況的當(dāng)然是搬一個家,他們想找一所小一些、便宜一些、地點更合適也更易于收拾的公寓,要比格里高爾選的目前這所更加實用。正當(dāng)他們這樣聊著,薩姆沙先生和他太太在逐漸注意到女兒的心情越來越快活以后,老兩口幾乎同時突然發(fā)現(xiàn),雖然最近女兒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憂患,臉色蒼白,但是她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身材豐滿的美麗的少女了。他們變得沉默起來,而且不自覺地交換了個互相會意的眼光,他們心里下定主意,快該給她找個好女婿了。仿佛要證實他們新的夢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終結(jié)時,他們的女兒第一個跳起來,舒展了幾下她那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

李文俊 譯

這篇小說完成于1912年12月,1915年首次發(fā)表在月刊《白色書頁》10月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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