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爾外出時,她常常打開碗櫥,從餐巾之中,拿出她扔在里面的綠緞雪茄匣。
她端詳著它,打開蓋子,甚至聞一聞襯里上馬鞭草和煙草混合的氣味。這匣子是誰的?……子爵的。說不定是情婦送給他的禮物。這花是在小巧的黃檀木繃子上,背著人偷偷地繡的。繡花人在上面不知花了多少個小時,現出一副沉思的面容,輕柔的云鬟垂在繃子上。底布的每一個紗眼,都曾透過愛情的氣息,那一針針扎下去,不是扎下了希望,就是扎下了回憶。所有這些交織的絲線,正是綿綿無盡的愛情默默的表露。匣子繡好后,某天早晨,子爵帶走了。當它被放在寬寬的壁爐臺上,躺在花瓶和彭帕杜爾座鐘之間時,子爵他們議論什么呢?她在道斯特,人家子爵呢,如今在巴黎。在巴黎!巴黎是個什么樣子?這名字真是如雷貫耳!她低聲重復著這兩個字,從中獲得樂趣。這名字像教堂的鐘聲在她耳邊回蕩,像火炬在她眼前放光,連她的生發油瓶子上的商標也被照亮了。
夜里,魚販子們趕著大車,唱著牛至小調,從她的窗戶底下經過時,她總驚醒過來,聽著鐵箍的車輪在村里的路上隆隆作響,然后出了村口,上了土道,聲音很快就變小了。這時,她情不自禁想道:
“他們明天就到巴黎了!”
于是,她的心跟隨他們,上坡下嶺,穿越村莊,在星光下沿著大路往前走。不知走了多遠,到了某個地方,眼前總變得模糊起來,她的想象就中斷了。
她買了一張巴黎地圖,經常隨著在地圖上移動的手指,游覽京城,沿著一條條大馬路信步逛去,走到每個拐角處,走到代表街道的細線交叉處,或者到了代表房屋的白方塊前面,就逗留一會兒。最后,眼睛看累了,她閉上眼瞼,又見黑暗里,路燈的光在風中搖曳,一輛輛馬車駛到戲院的柱廊前停下,咣當一聲放踏板。
她訂了一份婦女報紙《花籃》,又訂了一份《沙龍仙子》。什么首場公演、賽馬和晚會的報道,她都貪婪地閱讀,一字不漏。無論女歌手的初次獻唱,還是店鋪的開張,她都關心。她知道各種新潮時裝,知道高級裁縫的地址,知道布洛涅森林和歌劇院有什么節目。她閱讀歐仁·蘇,研究他的小說中有關室內家具裝飾的描寫;她閱讀巴爾扎克和喬治·桑,懷著如饑似渴的欲望,尋求想象的滿足。甚至在餐桌上她也帶著書,夏爾一邊吃飯一邊和她談話,而她一頁頁看書。閱讀之中,她常常想起子爵,并且把書里虛構的人物和子爵聯系起來。不過,以他為中心的圓圈漸漸擴大,原來集中照在他頭上的光環,輻射開來,照耀了更遠的空間,照亮了別的夢境。
在愛瑪心目中,巴黎比海洋還大,籠罩于紅霞之中,璀璨奪目。在這片汪洋大海里,蕓蕓眾生,錯雜生息,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還是可以分成若干部分,分成不同類型的。愛瑪只看到其中兩三類,便以為它們代表全人類,其實呢,其余的只不過被這兩三類掩蓋了,她看不見而已。首先是外交家社會:這類人出入的客廳,地板光潔,四壁都鑲嵌著鏡子,橢圓形桌子上鋪著帶穗子的絲絨臺布;這里有帶尾垂的禮服,有重大機密,有微笑掩飾的焦慮。其次是貴夫人社會:公爵夫人們個個臉色蒼白,下午4點鐘起床——女人們,可憐的天使!裙子下擺鑲針織的英國式花邊;而男人們,外表平平,懷才不遇,一心尋歡作樂,馬跑死了也不在乎,夏天去巴登避暑,到頭來,四十歲左右娶一位女繼承人拉倒。再其次是餐館的雅座間:一群文人和坤伶,花花綠綠,半夜過后來用夜宵,對著燭光,縱聲狂笑。這些人揮霍如王侯,充滿雄心和理想,神魂顛倒,荒唐無稽,放浪于天地之間,生活于狂風暴雨之中,傲視眾人,自命清高。至于其余人世,一概不知,沒有確切的位置,簡直是子虛烏有。而且,越是近在身邊的東西,愛瑪思想上越是回避。周圍近在咫尺的一切,無論是無聊的田野、愚蠢的資產者,抑或平庸的生活,在她看來,只是世間的一種例外,是她偶然陷入的特殊環境。在這以外,那廣闊無邊的,都是充滿幸福和感情的世界。愛瑪在自己的向往之中,混淆了物質的享受與心靈的快樂、舉止的高雅與感情的高尚。愛情難道不是像珍稀植物一樣,需要有適宜的土壤和特定的氣候?月下的嘆息,長久的擁抱,灑在任你摩挲的手上的眼淚,肉體的騷動和情意的纏綿,凡此種種,都離不開充滿閑情逸致的古堡陽臺,離不開有著絲絨窗簾和厚地毯的小客廳,離不開枝葉繁茂的盆景和豪華講究的牙床,也離不開寶石的晶瑩和制服的飾帶。
每天早上,驛站的小伙計來刷馬,穿著大木屐,進出都經過走廊,工作服破了許多洞,光腳套一雙便鞋。家里只雇得起這種穿短褲的小馬夫!而且活一干完,他整天就不再來。夏爾從外邊回來,自己把馬牽進馬廄,自己卸馬鞍、戴馬籠頭,而女傭抱來一捆干草,用盡力氣扔進食槽。
愛瑪找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一個長相挺溫順的孤女,來接替娜絲塔西(娜絲塔西終于走了,走時眼淚淌得像小河似的)。她不準小姑娘戴布帽,教她和主人說話要用第三人稱,端送茶水要用托盤,進房要先敲門,還教她熨衣服、漿衣服和伺候女主人穿衣服,一心想把她培養成貼身使女。這位新女仆怕辭退,服服帖帖,毫無怨言。太太平常總是不鎖食櫥,小女仆費麗絲黛每晚偷一小包糖,做完禱告,一個人躺在床上吃。
下午,太太待在樓上臥室里,她便去對面和驛夫們閑聊。
愛瑪穿著室內便袍,領口敞得很開,交叉的圓翻領之間,露出帶褶襯衫,上面有三顆金紐扣;腰間系一根墜著大流蘇的絳帶;石榴紅小拖鞋,有一簇寬帶子搭在腳背上。她買了一本吸墨紙、一沓信箋、一支筆和一些信封,盡管她沒有什么人要寫信。她撣掉擺設架上的浮塵,對著鏡子照了照,然后拿起一本書,看著看著走了神,書掉在膝蓋上。她渴望去旅行或者回修道院去生活。她想死,又想住到巴黎去。
夏爾天天騎著馬,四鄉奔波,風雨無阻。他在農民家吃便飯,把手伸進潮乎乎的被窩,給人放血時臉上濺滿溫熱的血,聽病人的喘氣聲,檢查病人的大小便,小心翼翼撩起病人骯臟的內衣。但是,每天傍晚回到家里,等待他的總是一爐旺火,預備好的飯菜,擦得干干凈凈的家具,還有一位精心打扮、招人喜愛的妻子,渾身上下散發著幽香。他真摸不清那香氣是從哪兒來的,是不是她的皮膚熏香了她的襯衫。
愛瑪總是有許多別出心裁的小花樣令他著迷,不是花樣翻新,給燭臺做了個紙托盤,就是給裙子換了一道花邊,或者給一個簡單的菜,甚至女傭燒壞了的菜,取一個別致的名字,使得夏爾高高興興一掃而光。她在魯昂曾看見一些貴婦表鏈上墜一串小飾物,自己便也買一串。她還買了一對碧琉璃大花盆,擺在壁爐臺上,過了一陣,又買一個象牙針線盒,里面還帶一枚鍍金的銀頂針。這些東西,夏爾不懂得它們的妙處,越是不懂越發覺得迷人。它們為他增添了感官的享受和家庭的溫馨,像金粉灑滿他人生的小徑。
夏爾身體好,氣色好;他的聲譽已經穩穩地確立。老鄉們都喜歡他,因為他沒有架子,見到孩子就撫摸兩下,從來不進酒店,而且言行檢點,堪可信任。他最拿手的,是治傷風感冒和胸部疾病。其實呢,考慮到人命關天,一般他只不過是開些鎮靜劑,偶爾也開點嘔吐劑,再就是燙燙腳、放放血而已。他倒是不怕做外科手術,給人放血,一針下去,像給馬放血一樣;拔起牙來,那股狠勁,簡直是個“鐵腕子”。
為了了解信息,他訂了一份《醫學集錦》。這是新出的一種期刊,他收到過出版廣告。吃過晚飯,他總要讀一讀,但房間太暖,加之吃得過飽,才讀五分鐘,就瞌睡起來,下巴落在手上,頭發馬鬃般搭到燈臺上。愛瑪看他一眼,聳聳肩膀。要知道,有些男人,好學不倦,默默耕耘,夜夜伏案著述,最后熬到六十歲,雖然疾病纏身,但不合身的燕尾服上掛上了一排勛章。她怎么就沒有嫁到這樣一個丈夫呢?她巴不得包法利這個姓——她現在姓這個姓——顯赫起來,在書店公開陳列,在報上經常出現,在全國家喻戶曉。可是,夏爾半點雄心壯志也沒有!前不久,伊沃托一位醫生和他一道會診,竟然就在病床前,當著病人家屬的面,幾乎弄得他下不了臺。晚上他把這件事講給愛瑪聽,愛瑪氣壞了,大罵他那個同行。夏爾感動得熱淚盈眶,在她前額上吻了一下。但她屈辱得氣都透不過來,恨不得打他一巴掌。她去走廊里推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咬住嘴唇,低聲說:
“真是沒出息!真是沒出息!”
還有讓她更生氣的:夏爾隨著年齡的增長,動作越來越遲緩;吃果點的時候,拿空瓶塞子切著玩;吃過飯,用舌頭舔牙齒;喝湯時,喝一口,咕嚕一聲;人開始發福了,面頰虛胖,本來就顯小的眼睛,仿佛被擠向了太陽穴。
有時,愛瑪不是幫他把線衫的紅邊掖到坎肩底下,就是幫他正正領帶,或者手套舊了,他還想戴,被她奪過來扔到一邊。這一切,并非像夏爾所想的,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她自己,是出自膨脹的自私心理,是精神煩躁的表現。有時候,她也對夏爾講講她讀過的東西,例如一本小說或一個新劇本中的一段情節,或者報紙副刊登載的上流社會逸聞,因為夏爾畢竟隨時準備洗耳恭聽,而且無論什么都表示贊同。她對自己的獵兔犬,不就是有說不完的心里話嗎?就是對壁爐邊的劈柴,對座鐘的擺錘,她也有話要傾訴呢!
然而,在心靈深處,她時時期待著某種事變。她睜大一雙絕望的眼睛,在自己孤寂的生活中搜索,就像遇難的水手,遙望水霧溟濛的天邊,尋找一葉白帆。她不知道會碰上什么樣的機遇,不知道什么風能把機遇吹到她跟前,會把她帶到什么岸邊,也不知道是一葉扁舟還是一艘大船,它滿載的是憂患還是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一醒來就希望當天會出現奇跡,伸長耳朵諦聽各種聲音,然后翻身爬起來,可是總不見機遇到來,心里好生奇怪。于是夕陽西下,又增添幾分惆悵,把希望寄托于明天。
春天又來了,梨樹開花,天氣轉暖,她心頭感到陣陣憋悶。
剛到7月,她就扳著指頭計算,還有多少個星期才到10月,暗暗希望昂戴維里耶侯爵會在沃比薩爾再舉行一次舞會。可是,整個9月份過去了,既沒收到信,也沒有人登門拜訪。
她陷入失望,無聊至極,心又變得空虛了,于是同樣的日子,無盡無期地重新開始。
如今,這種日子一天接一天,天天一個樣,數也數不清,什么也沒帶來!別人的生活,不管怎樣平淡,起碼總有可能發生點什么事;哪怕一個偶然事件,有時也會引發無窮的波折,使局面改觀。可是她呢,什么也沒發生。這是上帝有意安排的!未來就像一條黑乎乎的走廊,里端的門關得死死的。
鋼琴她也不彈了。彈它做什么?有誰聽?她永遠不會有那樣的機會:在一次音樂會上,身穿短袖天鵝絨長袍,坐在一架艾拉爾鋼琴前,靈巧的十指彈著象牙琴鍵,聽眾的贊嘆聲微風般在身邊蕩漾。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必要潛心練習!至于紙樣和編織,她統統扔進了衣柜。有什么用?有什么?縫紉也令她氣惱。她自言自語道:
“書嗎,我也讀遍了!”
她無所事事,不是拿火鉗燒得紅紅的,就是看窗外落雨。
星期天,當晚禱鐘敲響時,她多么惆悵!她恍恍惚惚,聽著那一下接一下的鐘聲。屋頂上,有一只貓拱起背,在黯淡的夕照下慢吞吞地走動。風在大路上揚起陣陣塵土。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犬吠。一下一下間歇均勻的鐘聲,單調地回蕩著,最后消失在田野上。
人們相繼走出教堂。婦女們穿著打蠟的木屐,男人們穿著新工作服,孩子們光著頭,在大人前面蹦蹦跳跳。大家都往家里走,只有五六個人,而且總是那幾個,不急于回家,在客棧大門口玩打瓶塞游戲,一直玩到天黑。
冬天寒冷,每天早晨,窗玻璃結滿了霜花,像毛玻璃,透進來的陽光灰白灰白的。有時整天灰蒙蒙的,一到下午4點鐘,就得掌燈。
遇到好天氣,愛瑪就下樓去花園。露水給白菜葉子鑲上了銀邊,還有一根根晶瑩的長線,從一棵白菜掛到另一棵白菜。聽不到鳥語,仿佛一切還沒有睡醒,墻邊的果樹裹上了稻草,葡萄藤像生病的大蛇,盤曲在墻根。走近了,就見有許多土鱉在墻根亂爬。籬笆旁邊的云杉底下,戴三角帽的神父讀著經書,但右腳早掉了,而且由于霜凍,石膏剝落,臉上留下一片片白癬。
待不多久,愛瑪便又上樓,將門一關,撥撥炭火,被火爐的熱氣烤得渾身酥軟,感到煩惱更沉重地向自己壓來。她未嘗不想下樓去與女傭人聊聊天,可是礙著面子,又打消那念頭。
每天同一時間,戴黑緞帽的小學教師,推開他的住宅的護窗板;鄉警制服上挎著刀,從大路上經過。一早一晚,驛馬三匹一組,穿街而過,去池塘里飲水。小酒店的門鈴不時丁零零響。理發店門口,兩根鐵桿挑兩個小銅臉盆,當作招牌,風一吹就碰得當當響;為了裝飾店面,玻璃窗上貼了一張舊時裝招貼畫,窗臺上放著一尊黃頭發女人半身蠟像。理發師也叫苦連天,哀嘆生意停滯,前景慘淡,渴望去大城市開業,例如去魯昂,離戲院不遠的碼頭,那地方就不錯。他成天愁眉苦臉,在村公所和教堂之間游來蕩去,等待顧客。包法利夫人一抬頭,總望見他在那里,像一個值勤的哨兵,歪戴著希臘式無邊軟帽,穿著厚實的毛料上衣。
下午,起居室窗外有時會出現一個男人的腦袋,紫銅色面孔,黑黑的絡腮胡子,臉上掛著微笑,又從容,又爽朗,又甜蜜,露出潔白的牙齒。接著就響起了華爾茲舞曲。手搖風琴上面,有一間小客廳,手指般高的人在里面翩翩起舞:纏玫瑰紅頭巾的女人,穿禮服的狄洛耳人,穿黑燕尾服的猴子,穿短套褲的紳士,一齊旋轉起來,在安樂椅、長沙發和茶幾之間不停地轉呀轉。背后有一些小鏡子,對角用金紙粘牢,反映出他們的舞姿。那人一邊搖動曲柄,一邊左顧右盼,還往窗戶里張望。他不時朝墻腳石上唾一口黏黃的老痰,同時用膝蓋頂住琴箱,因為硬皮帶勒得肩膀生疼。琴匣前面,有一排阿拉伯式小銅柱,上面繃一塊粉紅色塔夫塔綢簾。有時,就從那綢簾后面,嗚嗚的飄出陣陣音樂,時而凄切舒徐,時而歡樂急促。全是在別處,在舞臺上經常演奏的曲子,在沙龍里歌唱的曲子,在夜晚的燭光下伴舞的曲子。這些上流社會的回聲,一直傳到愛瑪的耳朵里。舞曲一首接一首,無止無休,在她的腦海里回蕩;她的思想,就像在彩花地毯上起舞的印度舞姬,隨著音符跳躍,飄忽無定,把她帶進一個個夢境,也引來一陣陣憂傷。那人摘下帽子,接住人們扔過來的銅板,然后拉下舊藍呢罩子,拎起手搖風琴往背上一扛,就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愛瑪目送他離去。
愛瑪最不堪忍受的,還是吃飯的時刻。樓下那間小餐廳,爐子冒煙,門吱嘎亂響,墻壁滲水,石板地面總是濕漉漉的。在她看來,人生的悲酸,統統盛在她面前的餐盤里。肉湯的熱氣,會勾起她心靈深處種種令人惡心的聯想。夏爾吃飯總是慢吞吞,而她呢,除了嗑幾枚榛子,就是雙肘支在桌子上,用餐刀尖在漆布上劃道道消遣。
現在,家務事愛瑪統統撒手不管了。四旬齋期間,老包法利夫人來道斯特住了幾天,看到她的變化,很是詫異。可不是嗎,過去她那樣細心,那樣講究,如今成天不注意衣著打扮,穿灰線襪,點土蠟燭,還口口聲聲說應該節儉,因為他們不富有,并聲稱她生活得很愉快、很幸福,她很喜歡道斯特這地方,等等。還說了其他許多漂亮話,目的無非是堵住婆婆的嘴。再說,婆婆的意見愛瑪似乎也不想再聽。甚至有一次,老包法利夫人壯起膽子,談起主人應該監督仆人,讓他們安分守己,愛瑪一聽,氣哼哼白了她一眼,還伴隨一聲冷笑,老太太嚇得再也不敢提這類話。
愛瑪越來越乖戾任性。她吩咐為她做幾樣菜,菜做好了,連碰也不碰;今天光喝牛奶,明天喝十幾杯清茶。她經常賭氣不出房門,臨了又嫌氣悶,把所有窗戶全打開,換上薄薄的衣衫。她責罵女傭,過后又送她禮物,或讓她去鄰居家散心。有時,她把錢包里白花花的銀幣,統統倒給窮人,盡管她心腸并不軟,不容易對別人產生同情,正如大多數農村出身的人,靈魂深處始終保留著某種東西——類似他們父輩手上的老繭那樣的東西。
將近2月底,魯俄老爹念著女婿為他醫好腿的情分,親自送來一只又大又肥的火雞,在道斯特住了三天。夏爾天天外出看病,便由愛瑪在家陪他。魯俄老爹在臥室里抽煙,往柴架上吐痰,閑聊起來總離不開莊稼、牛犢、奶牛、家禽和鄉鎮議會,所以他一走,愛瑪關上門時,竟有一種輕松感,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此外,如今她再也不掩飾對任何事、任何人的蔑視態度,有時故意發表一些古怪議論,抨擊大家贊成的東西,稱道不合常情、傷風敗俗的東西,常常使她的丈夫目瞪口呆。
這種不幸的處境,難道會永遠繼續下去,就永遠擺脫不掉嗎?然而,瞧瞧那些生活幸福的女人,哪一個她比不上!在沃比薩爾,她就看見過一些公爵夫人,體態比她臃腫,舉止比她平庸。她怪上帝不公,常常頭倚墻壁,獨自落淚。她向往不平靜的生活,向往化裝晚會,向往放蕩不羈的快樂,向往醉生夢死的追求——這一切都是她未曾體驗而該享受的。
她的臉色日漸蒼白,常常感到心跳。夏爾讓她服纈草根湯,洗樟腦水澡。可是,這種種努力,似乎更使她煩躁不安。
某些日子,她極度興奮,嘮嘮叨叨話特別多,隨后立刻陷入委頓之中,一個人待著不動,也不說話,直到自己往胳膊上灑一瓶科倫香水,才恢復過來。
由于她時時抱怨道斯特不好,夏爾心想,她的病根也許是環境的某種影響。他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便開始認真考慮搬到別的地方去住。
從這時起,愛瑪常常喝醋,想使自己變瘦,結果得了干咳的小毛病,而且一點食欲也沒有了。
夏爾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離開他居住了四年,開始“站穩腳跟”的道斯特。這的確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把她帶到魯昂,去看他過去的一位老師。愛瑪得的是神經官能癥,應該換換空氣。
夏爾到處打聽,了解到新堡區有個富庶大鎮,名叫永維寺。那里的醫生是個流亡的波蘭人,上星期去了別處。夏爾趕緊給當地的藥店老板寫了一封信,詢問鎮上有多少人口、離得最近的同行距鎮子有多遠、前任每年收入多少等等。得到的回答令人滿意,所以他決定開春就搬家,如果愛瑪的身體不見好轉的話。
一天,為準備搬家,愛瑪歸理抽屜,不小心手指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原來是她的結婚花束上的鐵絲。那些橘花蒙上了灰塵,已經發黃,軟緞帶的銀色緄邊也開了線。她拿起花束扔進火里。花束立刻燃燒起來,比干草還快,不一會兒,就像一把紅紅的灌木枝條躺在灰堆上,慢慢地焚化。愛瑪看著它燒。硬紙小果一個個爆裂,黃銅絲一根根扭曲,緞帶化為灰燼,紙花瓣慢慢卷曲,像一只只黑蝴蝶貼著爐膛壁飛舞,最后從煙囪里飛走了。
3月間搬離道斯特時,包法利夫人已經懷孕。
- 牛至草花艷紅,花瓣呈唇形,象征幸福。
- 歐仁·蘇(1804—1857),法國著名通俗小說家,著有《巴黎的秘密》《流浪的猶太人》等。
- 按貴族習慣,仆人對主人不以“你”相稱,而以第三人稱“他”或“她”相稱,以示尊敬。
- 艾拉爾(1752—1831),法國著名鋼琴制造商。
- 狄洛耳是奧地利的一個地區,居民擅長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