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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烈如火

眾人走在亂石嶙峋的溪灘上,沿著被鮮血染紅的溪流往山中深入。時不時能碰到幾個散兵,有些是敵軍,有些是友軍。敵軍被殺,友軍則得到救助。葉臻沉默地跟在玄天承身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們講這一戰的戰況。

她也這時才知道,原來梅若霜如今只在西南軍區這邊當團練使。團練使其實不能算特別小的官,位居指揮使之下,分管分軍區的軍事,手中是有極大的權力的,但對于曾是飛鳳十二將之首的梅若霜來說,實在是埋沒了。

葉臻不由對此感到十分可惜,但也知道西南這邊軍權派系復雜,利害關系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聽玄天承和梅若霜話里的意思,梅若霜是因故貶謫來此,但并不失實權,反倒隱隱有替女帝暗中行事的意思。葉臻聽在耳里,暗自心驚。

又聽他們講到軍火庫的事,這才曉得玄天承已經主持暗中端掉了陳崇緒另外三個藏在山中的據點。他們交流聲音變小,葉臻便問一旁的洛逸詳況。

洛逸倒也沒有隱瞞,說道:“邙山那邊的據點和臥龍山一樣,藏在墓里。另兩個則是在山坳里,十里八鄉都是給安寧侯做事的,村頭不遠處,就是這十幾年里西川轉運使做主新修的路。他們有好幾條走私的線路,也都從那里過。”

“買賣軍火和大煙?”葉臻皺眉,“只怕那些村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只是為了賺錢。”

洛逸苦笑道:“姑娘說對了。那幾個村子原先窮苦得厲害,若不是修路和做這些買賣,年年都有餓死的。安寧侯和轉運使這么做,人人都過上了好日子。咱們帶兵去的時候,村民一個個都拿我們當仇人呢。”

葉臻嘆了口氣,“百姓生計艱難,才會被鉆空子。”她見洛逸沒有再說下去,便問道:“那些村民,怎么處置了?你們不會打著鎮北侯的旗號去的吧?”

“那肯定不會!”洛逸撫掌笑道,“通濟碼頭的事,姑娘知道吧?就跟那回碼頭一樣,黑吃黑,讓安寧侯吃啞巴虧,也不落把柄。”他余光看著葉臻嚴肅的神色,有些忐忑,“姑娘,你千萬別覺得侯爺是心狠……”

“放心吧,不至于。”葉臻道,“這些村民固然無辜可憐,可賺著黑心錢訴著苦出身,不就是好吃懶做么?侯爺順手幫他們除了禍患,夠意思了。”她又說,“許多人吃不飽飯,這倒的確是個問題。可山中土地貧瘠,灌溉困難,農事本就不易,經商也沒有東西可賣,也讀不了書,無書可讀,便這樣一代代窮下去。”

洛逸聞言愣了愣,繼而說:“或許姑娘和屬下一樣是農家出身,才會這樣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微微亮了幾分,“姑娘別看屬下常幫侯爺做些大事,其實屬下常常眼皮子淺……屬下的意思是,侯爺他們常常聊的是軍國大事。屬下明白權位斗法不易,姑娘說那些村民昧著良心賺錢,倒也不錯,只是,屬下有時總不免站在下位者的角度想事情。”

洛逸說的農家出身,指的是葉臻柏鄉周珍的假身份。葉臻明白,洛逸這是把她當自己人,說出心里話了。聽他說出“下位者”,她不由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但你也應該知道,在這件事上,侯爺肯定更多看到與安寧侯和轉運使的利害關系。至于村民的生計,我想他肯定也想到了,所以,等解決了眼前的叛軍,就能騰出手來,吏治、田制、軍權,全都好好整頓一番,這樣才能從源頭上解決問題。”她想起無極閣影衛對她說起的女帝的那部革新計劃,不由揚起嘴角。

葉臻與洛逸相談甚歡,不過,不一會兒就有人來請洛將軍,洛逸告了罪,便與那士兵一同往山中去了。

又走了一段,見玄天承和梅若霜他們在前頭一片大的灘涂上停下來,圍在一起,似是在討論什么事,爭論得面紅耳赤。她想了想,沒有貿然走過去,而是遠遠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晃蕩著雙腿。

不時有親兵走過,不知道江越跟他們說了什么,一個個猴兒似的,專門跑到她面前,一下子繃直身體行了軍禮,響雷一般齊刷刷地喊“夫人好”,搞得周圍謝家軍都往這邊張望。

葉臻面上滾熱一片,暗罵玄天承雞賊,一邊卻是放棄掙扎,揮揮手說:“行了,該干嘛干嘛去!”

他們一溜煙跑散了,葉臻聽到他們在悄悄議論自己,都是好聽的話。她眉眼彎彎,一面想道,玄天承這廝到底在他下屬面前怎么說她了?還是周濟江越那幾個孫子?反正不是洛逸,他老實到現在還叫她“姑娘”呢。啊,肯定是莫小五,他嘴碎的要死。話說回來,莫小五呢?他不是也跟著來渝川了么?

葉臻四下里張望,入目卻是一片血腥。他們正在昨晚戰場的核心,到處都有己方士兵在收斂遺體,遺體穿什么衣服的都有。聽玄天承剛才講,他們中,有血影,有謝家軍,有神策軍,也有官兵、民兵、傭兵。有些已經在附近當作農民獵戶潛伏了很久;有些則是扮作運糧的民工,隨遂寧侯謝幼清一同運糧來支援渝川等地;還有一些從山上被一個個背下來的,是犧牲的哨兵。

至于敵軍的尸體,看來有上千之多,己方士兵沒有興趣一具具處理,等把尸體上有用的東西都翻走,就拉到一起一把火燒了,或者直接天葬。

其實,又有什么己方和敵方呢,大家都是齊國人啊。葉臻覺得很難過,但又覺得這難過很是矯情,利益爭奪,哪有同袍之情可言?

“不舒服?”玄天承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帶著幾分歉意說:“抱歉,帶你來,卻把你晾在一邊。”

“沒有不舒服。”葉臻搖了搖頭,抬手摸他的額頭,已經不燙了,“是我自己要跟來,不用你照顧我。”她看向梅若霜那邊,見其正在跟手下副將說話,便問:“你們談完了?”

“談完了,等遂寧侯和老林他們匯合就回。”玄天承看見葉臻的神色,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了,牽住她的手,說,“同袍兄弟,卻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的確令人唏噓。不過,這是難免的,傷亡已經盡量少了。”

葉臻看見他眼下烏青和眼底沉沉的墨色,心中攪成一團:“你說的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她頓了頓,說:“這次,又是陳崇緒他們在幕后搗鬼么?王福山的案子,也是他們設計你?你拿到了卷宗,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下一步怎么辦?”

這一次奇襲金溪別業和南郊山,盡管沒有現場抓到陳崇緒和代元熙,但玄天承拿到了代元熙親筆書寫的卷宗,一旦卷宗公之于眾,陳崇緒是否會狗急跳墻直接造反?而陳崇緒又掌握了多少兵馬?三清堂中經過訓練的府兵、淮安王墓內廣闊的演武場和消失的尸骨、今日南郊山中的兵馬……又按梅若霜所言,西南軍政大權本就常年由幾個軍侯世家把控,誰也無法確鑿說出地形復雜的大山中究竟藏了多少兵馬,他們又到底聽誰指揮。

“你別擔心。”玄天承解釋道,“他設計我們,一步步試探而非直接開戰,就說明他也忌憚我們。我們不清楚他們的兵力,正如他不清楚我們的兵力。陳崇緒多疑,我有時跳他的圈套,有時反其道行之,他摸不準我路數,不會輕舉妄動。”

葉臻仰頭看他,嘟嘴說:“你這人,真是八百個心眼子。”她嘆了口氣,“天天這樣想,真是累人,倒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場。不過,要是能少死幾個人,累也就累了。”

玄天承輕笑:“是累人,所以你少想。想多了,出刀就不快了。”

葉臻想起自己和楚離仇的事,不覺又嘆了口氣。

玄天承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腦袋:“怎么了,唉聲嘆氣的?都沒來得及問你,你怎么想的,去跟蹤陳崇緒?”他本想罵她幾句,但到底還是沒出口,若不是她去跟蹤陳崇緒恰好出現在蟒縣,自己挨了那一掌只怕不死也殘,于是只道,“你碰到什么事了?需要我幫你解決么?”

“不用,我能處理。”葉臻說。陳崇緒的事,她確實莽撞了,但到底還是慶幸,多虧自己莽撞,才能救下他。想到這里心又提了起來,“話說回來,你好點沒有?你可真能忍。要是痛得難受,你悄悄跟我說?”

玄天承側頭看她,只見她慣常冷靜洞察的目光變得如水一般柔和清澈,瞳仁亮晶晶的,滿滿倒映出他的臉,便覺得心房塌下去一塊,柔聲說:“不怎么疼了。”

葉臻曉得他又嘴硬,撇嘴說:“好吧。那你還要在渝川待幾天?接下來去哪?我本來都想帶你去泗水看病了。”

“三五天吧。接下來去安寧,或者泗水,看情況吧。若是去泗水了,我就去百草堂找你。”玄天承說,“你呢?到底為什么要跟蹤陳崇緒?等會兒便要回去了么?”

“跟蹤陳崇緒,是因為上元縣拿到的信件——葉鶴林跟陳家的信件,回頭我再跟你細說。大哥和四哥去追陳崇緒了,我讓影衛跟著,他們得了消息,會來渝川回稟給我。我暫時不走。”葉臻聲音輕了下去,有些不自在地說,“我擔心你,怎么走得開嘛……反正也要等消息。”話音剛落,余光便看見他嘴角微微上揚,她垂下眼睫,嘟囔說:“真討厭,明明是你求的婚,怎么像是我在追你。”又哼了一聲,“肯定是我答應的太快了。”

玄天承噗嗤笑出聲來,說:“你說的對,是我不對。”他聲音微微低啞,“阿臻,你看似跟我一樣情緒內斂,可我知道你其實是個真性情的人,喜歡什么,討厭什么,烈得像火。我卻習慣了不讓別人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看著她的眼睛,鄭重說,“對不起,我會慢慢改。”

“不用,我就隨口一說。你不習慣說,就不說好了。”葉臻見他這樣,倒是有點難過,握住他的手,笑著說,“這么一看,我們蠻配的嘛。”

玄天承也笑,湊近她耳朵,低聲道:“嗯,夫人說得對。”

“我靠,你打哪學的這套啦?”葉臻當即給了他一個肘擊,當然,沒舍得用力,回味一下又覺得甜絲絲的,腦海里“夫人”二字一直打旋,捂臉背過身去,聽見他在后面輕笑,氣得反手又捶了他一拳。

“好你個張延之,咱們兄弟勞心勞力的,你跟人姑娘在這兒談情說愛?”一個聲音罵罵咧咧地闖了進來,葉臻一下就收斂了笑意,手摸上了寒光刀的刀柄。

玄天承按住她的手,說:“是遂寧侯。他這個人脾氣直,要是說話不中聽,你多擔待些,回頭我教訓他。”

“啊?”葉臻聽他這么說,哭笑不得,“你這什么介紹方式?我跟他沒仇沒怨,他能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

“總之,你記著這話。”玄天承說,一面站起身來,迎上前去,不著痕跡將葉臻擋在身后。

葉臻看在眼里,覺得很是奇怪。她收到了來自遂寧侯夫人的請帖,知道玄天承早就把她介紹給遂寧侯夫婦了。那他現在又為什么好像不想讓她和遂寧侯見面?

謝幼清剛才說那一句話不是真的生氣,看見葉臻的側影,也只匆匆掃了一眼,便不再對她感興趣。等老林帶著人從山上下來,眾人匯合,便開始往外走。

待上了馬,已是半下午時分了。玄天承過來說他們要去縣衙,問葉臻要不要一起去。葉臻當然應下,但等策馬出發時,卻刻意落后幾個馬位,與江越他們在一處。

江越等人倒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幾個常年在外跑的,早聽莫云禮說過君家七姑娘的事,又曉得那是他們未來夫人,這會兒見到了真人,更是一個個都好奇得很,纏著她問留仙谷的事。

葉臻一一作答,眾人策馬奔騰間,正談得開懷,就見前方有一匹馬忽地慢了下來,逐漸與他們并駕。馬上之人回過頭,正是遂寧侯謝幼清。他遠遠道:“周姑娘,可否一敘?”

難得有人叫她周姑娘,倒是新奇。葉臻一扯馬韁,駿馬一聲長嘶,瞬間與江越等拉開距離,很快與謝幼清并肩。她歪了歪頭:“遂寧侯有何見教?”

“聽說你在蟒縣救了延之,女中豪杰呀?”謝幼清說著,側頭看她,這一看卻跟見了鬼似的,差點從馬上栽下去。他勉強坐正了身子,齜牙咧嘴,“你,你……”

“我什么?”葉臻見他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臉,心里便對他沒什么好感,“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沒有。”謝幼清意識到自己失禮,連忙收回目光,躊躇片刻,問道,“冒昧一問,姑娘是何年生人?”

“二十年生。怎么了?”

“噢,沒什么。”謝幼清撓頭說,“想起一位故人,與你長得很像,一時恍惚罷了。”

馬速很快,耳邊風聲轟鳴。葉臻心念電轉,問道:“哦?可否說說,哪位故人?”

“周姑娘年紀小,怕是沒見過。”謝幼清說,“你可別怪我多嘴。你是要和鎮北侯成親吧?你那位未婚夫,之前差點就跟那位故人成婚了。”

葉臻眸色驟然冰冷,卻還是故作驚疑不定,“什么?”

“鎮國公主蘇凌曦,你知道吧?你跟公主長得可真像!”謝幼清說,“大概十幾年前吧,延之和公主一起在文華殿求學,我是他倆同窗,不過我可比不上他倆,他倆也不知道怎么長的,一個比一個才華橫溢,可惜,天妒英才,公主走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點兒呢。”

比你現在還小點,嘖,多么瘆人。葉臻沉默半晌,問他:“公主小名叫‘泱泱’?”

“不是小名,是字。”謝幼清有些嫌棄地看了她一眼,“公主三歲上,陛下臨洛水點兵講武,故擇‘泱泱’二字為公主表字,取自……”

“瞻彼洛矣,維水泱泱。”葉臻隨口接道。

謝幼清倒是有些驚訝,“留仙谷還教背詩?”

我三歲就能背詩經好不?真以為我是那啥周姑娘啊?而且農家出身就一定沒文化?葉臻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就聽謝幼清又說:“會背書好啊,想當年鎮國公主可是經史子集無一不通,政論史論雜文詩賦樣樣出色,便是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全上京多少世家公子,都想得公主青眼。延之那時候就是個小白臉,我就想不通,鎮國公主怎么看上他了。可后來延之做的每件事都證明,鎮國公主眼光獨到。可惜,公主已經不在了……”

“遂寧侯。”葉臻忽地打斷他。

“嗯?”謝幼清一臉無辜,狐疑地看向她。

“你確實多嘴。”葉臻冷笑一聲,一夾馬腹,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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