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要借錢
- 天瀾筆錄
- 子慕凌兮
- 5443字
- 2022-09-04 21:20:27
雨勢并未減小,天色反倒愈發暗沉,亂風席卷,裹挾著雨珠子彈珠一般直直彈到人臉上來。王福山裹緊了官服,帶著隨從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府邸,他夫人忙叫人準備了干的衣裳,奉上熱茶,又叫人把炭爐子挪過來。
房中燒著地龍,烘得暖熏熏的。王福山換過衣裳,一口熱茶下肚,心頭熨帖,舒服得眼角細紋都張了開來。他夫人屏退了左右,關上了門,這才小心地問道:“見著鎮北侯了?”
王福山眼底還留著幾分陰翳,面上卻露出一派不屑來。他脫掉濕透的鞋襪,赤腳踩在地板上,哼了一聲:“那鎮北侯好大的架子!滿城的人淋雨干站著等他!”他想著鎮北侯同他說的三點,愈發著惱,“他清高個什么勁?想是不好明面上受賄,才說出那一番話來。你只管瞧著,待稅款收上來,真金白銀往他面前一擺,他哪里還會管軍餉的事。”
王夫人聽著這話,稍稍放下心來,畢竟往日里吞掉的那些錢,也有相當一部分進了她的口袋,這次聽得說鎮北侯要來,當真是嚇得要緊。
丈夫一直同她說,這位鎮北侯出身卑賤,如今也不過是女帝寵幸的佞臣,他的功勛多半是伺候女帝高興換來的,方才又聽得侍女說笑,說那鎮北侯竟是赤腳進城來的,真是上不得臺面!
她摸著心口,最主要是摸著脖子上垂下來的那串珍稀的紅珊瑚項鏈,長出一口氣,連連道:“那便好,那便好!”
王福山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暗自啐了一口,到底是婦道人家沒有見識。民間早傳聞鎮北侯乃是佞臣,仗著女帝寵幸,替女帝豢養殺手,做盡陰私之事。如今他以鎮北侯之名收稅,且填上軍餉的缺口,想來鎮北侯也會對軍餉失竊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待到鎮北侯折在渝川,這筆錢又會回到他手里。鎮北侯不是要查這渝川的事么?只怕最后都會查到他自己頭上!
他發胖浮腫的臉上,露出陰桀的笑容。今年是他外放的第三年,到了升官的時候,他慢慢地盤算著,自己已經搭上了轉運使的關系,很快便能再進一步求見襄陽侯與益州布政使,做做人情,年末考核時能在政績上替他美言幾句,順利的話明年就能調遣回京,再不濟也是往府一級升遷。
軍餉失竊的事,他并不是十分害怕。因為軍餉是交給了西川轉運使代元熙,縣中官員都可為他作證。畢竟轉運使負責水陸鹽鐵錢糧的運輸,軍餉本也是要交給轉運使負責押運的,王福山親眼看見了轉運使簽發的手令,也親眼看見轉運使的隊伍將軍餉押上馬車。至于為何運送軍餉的隊伍在渝川邊界全軍覆沒,軍餉不知所蹤,他不知道。就是這一份不知道,讓他心中十分不安。
他對鎮北侯其實沒有什么意見,但據說鎮北侯本人跟他散播的謠言所描述的差不多,他便心安理得了。歷朝歷代總有幾個奸臣,他這樣算是為民除害了。他也不覺得自己巧立名目征稅有什么問題,因為周圍的縣官都是這么干的,他還沒有和他們一樣圈占良田虛報糧需呢。反正這西南諸縣數十年來一直貧瘠,自前幾任縣官起,能收的錢就那么多,各縣實際情況又差異極大,那一次百兩千兩的差距,又要扣除留在地方的款項,他賬面上再做得好看些,朝中哪里看得出來?
*
玄天承的目標本來就不是渝川縣,而是西川轉運使。他心知王福山與軍餉失竊案沒有太大關系,但這人欺上瞞下,魚肉百姓,不事實務卻蠅營狗茍,還搞獻稅的事惡心他,實在是不能多留。不過,他還需要留著王福山作掩護,就讓王福山以為能算計到他,姑且看看他們會耍什么手段吧!
玄天承在來渝川前便已經收到了血影送來的對代元熙的調查報告,只是代元熙究竟是否與襄陽侯等人勾結,勢力有多深,關系網有多龐大,還需要他再帶人深入查探。當然,代元熙和其背后的主子多年浸淫官場,必能看出他以鎮北侯之尊親查軍餉失竊案的不同尋常,他要的就是他們看出來,倉皇之下做出一番布局,便能讓他拿住把柄。
而要來這渝川縣,并不單純為此。
西南積弊眾多,其中最為嚴峻的就是民生問題。開國初期的國家簡直像個篩子哪哪都漏,可國庫空虛,銀錢短缺造成了其他各項工作難以進行,各地首先要恢復農耕,興修水利,又加上當時國內外尚未安定,連年興兵,軍費開支龐大,女帝只好求助于世家大族。于是,盡管知道田制已是漏洞百出,官員貴族圈地屢禁不止,也只能暫時擱置不管。西南這邊情況則更加復雜一些。在魏朝末年,朝政混亂,民不聊生,幾個家族聯合起來掌管軍政大權,益州永州基本算是獨立出去,女帝近年來通過吏治改革收攏一部分權力,再加上各種聯姻,勉強抓住了西南。農商并行發展二十余年,到現在國庫終于有了錢,女帝便決定騰出手來解決田制的問題。
當然,朝中就田制改革之事尚在激烈商討,且反對者占多數,因為繼續推行現有制度,每年仍能收上大量賦稅,而改革雖能提高百姓生活水平,卻會觸及相當一部分人的利益,親眼見過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官員畢竟占少數,京官則幾乎沒有。但女帝不會將時間耗費在與朝臣無休止的爭斗上,她讓太傅為首的老臣前去游說,鎮北侯先行到西南撕開一道口子,這一次,她是真下定了決心,要將各種問題一并解決了,至于之前的整頓吏治,也算得上是整部改革計劃中的一環。而唐學孝明著是來查軍餉的事,實際上是作為京官的眼睛,好好看一看這西南各縣的民生。
傍晚的時候,唐學孝說他要出去一趟,便帶著書童冒雨出了驛館。帶來的士兵們都被派出去做事,莫云禮張羅著弄了點飯菜來,和玄天承洛逸一道多少吃些,因為菜色實在寡淡,便開了他們帶的一壇酒。
吃到一半上,門忽地打開,勁風襲來。
莫云禮和洛逸立時拔刀而起,一左一右朝著來人包抄而去。唯獨玄天承端坐桌邊,慢條斯理地夾了一筷子蘿卜。
只見來人身形一輕一縱,云、逸二人雙雙撲了個空,眼睛一晃,風聲便輕飄飄越過他們的攻勢,直逼玄天承面門而去。二人大吃一驚,連忙追去。
玄天承夾著的蘿卜正到嘴邊,鬢邊碎發被風掠起,眸光分毫未動,手腕翻轉,木筷便抵住了來物,使其不能再進分毫。
一把收起的折扇,一頭被筷子頂住,另一頭握在一只修長白凈的手中。手的主人瞪大了眼睛,待看清了筷子上還夾著東西,倏地便將折扇收回:“張辰你混蛋!這可是御賜之物!”他心疼地擦著扇子,呼呼吹了幾口氣,一點都不想承認他被人用筷子一招制服了這件糗事。
云、逸二人從他叫出鎮北侯的名字時就急急收住了攻勢,吃驚站定。
來人觀之二三十許年紀,面如冠玉,疏眉朗目,容色飛揚,情緒都寫在臉上,卻因身形巍峨,骨相分明,因而不顯得孩子氣,舉手投足盡是瀟灑。只是他那一身衣服實在考究得很,好幾種針法將金銀線錯繡云紋和竹紋,本是清雅的圖案愣是金光閃閃花團錦簇,要不是他自身氣質撐著,簡直就像只騷包的花孔雀。
莫云禮不理解他為什么要這么造作自己的外表,怔愣著,洛逸已經收起了刀,驚喜道:“侯爺來了!”
“鎮北侯召喚,豈能不來?”遂寧侯謝幼清很是自然地往桌邊一坐,隨手拿了個空碗給自己倒了酒,對洛逸和莫云禮招手,“都過來坐!”他看向莫云禮,道:“你就是莫家小五?上回見你,你才那么點高。”
莫云禮看了玄天承一眼,見他眉目間有肯定的暖意,才過來坐下。洛逸也緊接著入座。
“既是御賜之物,就收好些。”玄天承這時才開口道。他們剛才說話的功夫,他慢慢地吃掉了那塊蘿卜。自謝幼清進來后,他周身一直縈繞的淡漠便逐漸散去了,幽深如潭的眼睛里,也有了明顯的笑意。
“早知道你拿筷子擋,我就不用扇子了。”謝幼清皺了皺鼻子,“一股蘿卜味。”他最討厭吃蘿卜了。
他喝了口酒,頓時眉眼彎彎。果然是京城帶來的逍遙酒,喝一口賽神仙,不枉他掐著飯點趕來。只是……他掃了眼桌上的菜,皺起了眉頭,本想開口叫人添雙筷子,也按捺住了。他這時已經有些明白玄天承叫他來的意思,暗道自己上當,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又給自己滿上。得,別的不說,酒得先喝回本。
他不加掩飾的嫌棄全落在玄天承眼里。“你早說這時候來,咱們便去吃王福山擺的席面。”玄天承敬了他一碗酒,笑道,“山珍海味,適合你。”
“那些吃膩了,一頓不吃不打緊。”謝幼清撇嘴道,“反正有美酒在。萬事皆可妥協,唯獨酒,萬萬不可!”他覺得自己要求已經很低了,平日里,他定然還要嫌棄這粗碗配不上逍遙酒的。
莫云禮見氣氛融洽,忙道:“這把扇子,莫非就是傳說中陛下賜給謝家的‘免死金牌’?”
“沒錯。”謝幼清很大方地把扇子給他瞧,眉目間頗有自得之色。
莫云禮接過扇子打開,只見那扇子用的是普通的竹子,葫蘆狀扇頭,雕工樸實無華,因年歲久遠,扇骨色澤黯淡,磨得很光滑,扇面也平平無奇,題字也并非出自名家,不禁有些失望,他年紀小,心直口快道:“這似乎與普通的折扇并沒什么不同。”
謝幼清一手拿了回來,收起扇子,笑著用扇頭點了點他的腦袋:“沒有不同就對啦!希望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扇子的不同!”
莫云禮覺得他話里有話,不過聽著意思他也不好追問,只好悶悶道:“好吧。可是我還是很好奇。”
“沒準哪天你就見到了。”謝幼清有些心不在焉地說,眼底劃過一絲鋒芒。他將折扇放到一邊,收斂了笑意,問玄天承,“說吧,有什么事要我幫忙?”
“飯桌上談事,不好。”玄天承雖是這么說,卻也擱下了筷子。他先是問道:“你在豐義縣呆了幾日,可有見當地百姓如渝川一樣苦不堪言?”
“我去豐義,下頭的人供著我還來不及,百姓苦不苦,我怎么知道?”謝幼清雖是這么說,眼神卻有些躲閃。
他手底下有不少米糧生意,光從糧食價格上便能看出民生問題了。作為掌舵人,他不可能不去考察百姓的日常生活。但是他們家米行的價格是現今行業均價,又不曾欺壓百姓,強買強賣。至于農戶吃不飽飯的問題,他是知道官員貪腐,欺上瞞下,田制也諸多弊端,但這個問題不是他一個遂寧侯能解決的,況且事實上整個謝家都是受益者,他并不樂意因此得罪家族。
從大局想,或者說讓自己更加心安理得,此時動民生問題,糾察貪官,直接關系到國庫和戶部銀錢的調配,鎮南關又尚在打仗,西南地區作為后備糧倉,若是動蕩起來,是會影響前線的。
而在他看來,鎮北侯與他的處境雖不同但也有諸多相似,同列十六侯之位,手中都握有十萬之眾的兵權,樹大招風。
“青城山的事,陛下下詔,我自然會幫你,但是這件事,你是否需要再考慮一下?我的意見是你不要管。”謝幼清終究還是沒忍住,說道,“我是真覺著如此。哪怕讓梁王凱旋后再接手,也好過你如今事事操辦。再這樣下去,你不是娶皇太女,就是墮入深淵。你對皇室來說,終究是個外人。”
謝幼清性格如此,快意恩仇,加上玄天承又是親信之人,說話便不加遮攔。
莫云禮聞言倒抽一口冷氣,洛逸連忙拉了他走,二人一起關門出去。
這些話謝幼清憋在心里很久了,實在不吐不快。兩年不見鎮北侯,卻眼見他像塊磚似的哪里需要往哪搬,在兵部、戶部都掛了職,文事武事一手抓,偶爾還要幫三法司斷案,幫吏部糾幾個貪官,現在是連地方的軍政民生都要管了?他的職權早已越過定例,也不受督察院監督,各級衙門聽他號令,女帝還三五不時給他開特權,皇家怎能容許這樣一個外人長久存在?
“你難道不曾聽聞?到處都是關于你的流言,說得可難聽!雖然知道你不在意,那些話也沒什么實質性傷害,但聽著多惡心人?而且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送到朝中,你再被抓到小辮子,還不定被怎么樣呢!”謝幼清見二人離開,便徹底放開了說。
一路上聽到有人說什么鎮北侯同時伺候皇帝皇太女母女二人,用身體換取尊榮,又什么甘愿做女帝的走狗,培養爪牙鏟除異己,聽得他真是一口老血噴出來,當下找人把說閑話的人都狠狠揍了一頓。鎮北侯的出身本就遭人詬病,只是因為他大權在握,才沒人編排。但到底人心善妒,再讓人稍加引誘,難免不會有流言蜚語。
玄天承當然知道流言,雖然沒人敢在官府的隊伍附近講,但他是一人從泗水往渝川來的,一路都有人在傳。
這樣的話,其實從他成名后就一直都有,只是近日這些太過集中和刻意,倒昭示對手著急要把他拉下水。不過,這樣的話越多,某種角度上他反倒越安全。對于一些人來說,他最好是出身低賤到了塵埃里,如今像個包身工一樣為皇家賣命。如若他身后有世家大族的支撐,再有如今的尊榮與權勢,早已萬劫不復。
當然,若沒有他自己推波助瀾,流言不可能如此肆虐,不過這些話,不必告訴謝幼清。
玄天承慢悠悠地轉著酒碗,眸光沉靜如水,與對面謝幼清的氣急敗壞形成了鮮明對比:“謠言于我,并非什么稀奇事。倒是你,兩年沒見,怎么跟老媽子似的?我什么都沒說,你就羅里吧嗦一大通。”
他雖這般說,內心卻十分感動,謝幼清是個個性張揚卻又極有分寸的人,此時卻口無遮攔,是的的確確將他當做推心置腹的好友。“你放心吧,我有后路。此番只是想問你借錢和糧食。”
“看你這樣就來氣。行行行,你都知道,我多管閑事。”謝幼清翻了個白眼,又聽得他說借錢和糧食,雖然和他設想的大差不差,卻還是沒好氣地說,“就你清高?你要放糧,你自個兒捐啊,你又不是沒錢,還來敲我的竹杠。”頓了頓,問:“要多少?”
“你能拿出多少?”玄天承目光真誠,道,“若要放錢放糧,我自有我的路子。可放糧之事朝廷已做過幾次,到頭來都是進了貪官的腰包。”
渝川周邊幾個縣,是西南這邊田地問題最突出的。良田大部分都被圈占完了,且其中大部分地免稅或減稅,剩余農民手中二成田地土地貧少產量低,卻要交八成稅,一年到頭縣里總還要巧立名目收各種雜稅。而縣官報說連年興兵、尤其是這次與南疆的戰爭導致百姓負擔沉重,請求賦稅減免,又要朝廷撥錢款和米糧支援,這部分的差額便都進了縣官的腰包。更糟糕的是,各縣城的糧倉里根本沒有多少米糧,銀錢也不知所蹤,恐怕是轉到了更高一級的官員手中。這導致各縣糧價居高不下,女帝已經命人暗中查訪此事一陣子,鎖定了幕后之人為西川轉運使,盡管從長遠來看,整治貪官、改革田制、革新農具才是治本之策,但眼下,亟待解決的是各縣錢糧不足的問題。
玄天承目光微微銳利:“況且,我并不想給他們收拾爛攤子。在懲辦這些官員之前,我不但要他們填了自己挖的坑,還要讓他們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
謝幼清瞪大眼睛:“這……這如何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