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從未想過,她這十四年來第一次見到父親,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那一瞬間,什么有關身世的懷疑、過往的愛憎全都灰飛煙滅了,她腦中一片空白,瘋了般撲過去,用手生生扒拉了幾下才反應過來,開始用靈力砸那厚厚的冰殼。
她感到有什么東西掙扎著破殼而出,記憶碎片紛繁略過,缺氧的感覺更加明顯了。心底似乎有屬于蘇凌曦的聲音在吶喊,但那燒灼感又與她真真切切融為一體。
他是個第一次當父親的笨蛋,喜歡把她和哥哥當玩具似的顛來倒去,卻又說要給他們去天上摘星星。他說自己不愛讀書,可念起情詩來能把母親那樣的冷面君王都哄得面若飛霞。他沒有在人前露過身手,只在圍獵中射出過脫靶的箭,而后醉倒在君王身側,引得滿場的嬉笑和嫉恨。
可她如今知道,他不單是風流倜儻的蕭家大公子。
玄天承在她身邊半跪下來,輕輕握住她手臂,穩住她有些亂了章法的靈力。二人的靈力互相承托,慢慢消融著堅冰。
那個人形漸漸分明起來。他渾身都被染成雪的顏色,烏黑的頭發和身上的大氅都被凍得堅硬。
葉臻顫抖著撥開細碎的冰渣,摸到了冰冷的肌膚。那般堅毅硬朗的面容,同乾元殿畫像上的一模一樣,也同剛剛她腦海中閃過的畫面一模一樣。
但,一點血色都沒有。她惶然地看向玄天承,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玄天承起先也震住了。但他不信炎旭會折在這里,勉強穩住了心神,用魂力上下摸索一番,終于在蕭靖華心脈處察覺到極其輕微的搏動,臉上頓時露出欣喜之色。“是枯木逢春!”他急促地說,一面側身半蹲下來,“快,扶他上來。”
“好!”葉臻反應也快,當即配合著把人攙扶起來。蕭靖華很高,她堪堪能到他肩膀,但此時他掩在大氅下的身體卻比記憶中瘦削許多。她看不出他經歷了什么,心焦之余,卻是一陣陣慶幸浮上心頭。這般詭異的地方,幸好他們闖進來了,也幸好,她帶了那塊鳳凰玉。
玄天承背起人,葉臻在一邊扶著。她體溫一烘,才覺出手心觸感不對,低頭一看那雪化了竟是紅色的。她上前仔細一看,那大氅原先凍得結實她竟沒發覺,上面破了很大一個口,暈染著大片深色的痕跡。
她同玄天承一說,二人卻也沒有時間仔細查看,直沿著玉腰奴和長相思的指引一路回返,待離開那寒氣逼人的地方一段距離后,玄天承才將人慢慢放下來,靠在石頭上。
葉臻扶著人半躺下,余光看見玄天承蒼白的臉色,著急道:“你怎么樣?”他們剛才用靈力在雪地上疾行,她靈力已經耗得差不多了,全靠他又背人又擋那靈氣凝結的冰風。他本來傷就沒好全。
玄天承搖了搖頭,說:“我沒事。先看看伯父。”他稍稍調勻了氣息,接著從懷里掏出針包。
葉臻見狀,配合著脫掉蕭靖華身上的大氅。一扯開他領口,便看清了那傷勢,原來不止后背,那分明是處貫穿傷。她看著傷處重新開始流動的血怔愣片刻,吸了吸鼻子,脫下自己身上有體溫的外衣裹住他身體,運起殘余不多的靈力,試圖讓他暖和一些。她側頭看了看玄天承,想道,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他們一個個的為什么都要這么嚇她?
玄天承看得也是眉頭直皺。這傷口如果非要形容的話,簡直就是被獸爪當胸掏過。若非低溫,單是失血量就足以致命。而從傷口的顏色來看,這分明……是混沌么?他無暇多想,極快速地在蕭靖華心口連下三針,又運氣護住他心脈。
直到玄天承拔了針,蕭靖華也沒有太多反應,只是心口逐漸有了起伏。葉臻握著他的手,半晌也沒感覺到溫度上來。
玄天承實在是累了,靠著墻坐下,一面說:“伯父他……或許是受傷后被困在那里,無奈之下才用的枯木逢春。”
他……不會這樣撐了三個月吧。
葉臻從銀鳶那里問到,蕭靖華和女帝本一直互有通信,只是斷聯已有三月,最后一次有消息是在昆侖山。無極閣的人趕到后,只見到一地尸骸。當時在尸骸中還發現了蕭靖華的半截佩劍,那是高祖蘇瓔贈給他和女帝的新婚賀禮。
女帝相信蕭靖華不會有事,無極閣上下也都懷著信心。堂堂黎城少主炎旭,才不可能就這么死了呢。這么多年,他游走四方與滄淵的人斡旋,從來就沒出過什么事,就算有事,也會逢兇化吉。
但是個人都可能會死的。
就算是用枯木逢春護住了心脈,如果一直等不到救援,一旦最后一絲靈力枯竭,他還是會死的。
葉臻喂蕭靖華吃了藥,又喝了一點水。她將那塊鳳凰玉放進他手心,沉默著沒有說話。蘇凌曦的記憶并不是很明晰,過去的事在她腦海中忽隱忽現。她側頭看向玄天承疲倦的側臉。此時他們仍身在那詭異的空間交叉之中。她想,這大抵就是命運,也是幸運。在這堪稱荒誕的時間和空間的交錯的裂隙中,總還有一線光亮,能照亮來路和前路。
葉臻身上還帶著干糧,她和玄天承一人分了一點吃。玄天承的臉色一直不是很好,她見他手捂著左邊膝蓋微微擰眉,便知是寒氣誘發了他腿上舊傷。這傷她聽洛逸講起過,是當年在雪窩子伏擊西夏人時中箭后留下的,他仗著年輕沒好好休養,后面一受冷就會很痛。她其實帶了止痛藥,只是她知道有暗香疏影在,止痛藥根本沒什么用。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搓熱了手攏在他膝蓋上。
玄天承半抱著她,靠著她低聲說:“阿臻,我們回去吧。”
“嗯。”葉臻其實也有點害怕了。他們這一趟進來,好像是發現了什么,但又陷入了更大的謎團。一無所知倒還好,這種觸碰到真相邊緣又不能窺見真相的感覺實在令人抓狂。可若是只有她自己便罷了,他們在這里,她什么冒險的想法都沒有了。什么九州的紛爭,什么滄淵的陰謀,統統見鬼去吧,哪怕是茍且偷安,她只想讓他們都好好的。
蕭靖華一直都沒有醒來,不過臉上總算慢慢有了血色。
玄天承和葉臻擔心再生變故,也沒敢再耽擱,等恢復一些力氣,便由玄天承背上人繼續往回走。直到退回到第一只玉腰奴的位置,兩人便不敢再輕易往前走了。
擺在眼前的難題是回大殿還是直接從上面出去。若試探著回大殿,只怕久久找不到出路,一來怕蕭靖華傷勢惡化,二來就算找對了路,也要用魂力出去,以兩人目前的狀態只怕很勉強。可若直接從上面走……誰知道出去了是什么地方?落在荒郊野外還好,萬一是在別的國家還是敵對國,離泗水十萬八千里不說,像阿冉和葉瞻淇那樣一路被追殺豈不更完了。
但不這么走也沒辦法。蕭靖華身上的傷太重,根本止不住血,再拖下去必有性命之憂,只能往上走賭一把了。
他們運氣倒還挺好,在附近轉了轉,頭頂最薄的山巖竟不過數丈。
玄天承定好位置,讓葉臻先用魂力變身上去。他在下面緊張地等著,很快葉臻的聲音通過長相思傳來:“天亮了,沒下雨,看起來是個原始森林,沒見到有人。”
玄天承心下微定,道:“那便好。你接應一下。”他說著,用天下歸元“渡”將蕭靖華送了上去,而后自己也跟著上去了。
葉臻正在查看蕭靖華傷勢,見得出血量還好,稍稍松了口氣。她見玄天承上來,頗為擔憂道:“這里濕氣很重,你的腿怎么樣?”
“比剛才好些了。”他說著,抬頭去看這片原始森林,“這樹有點眼熟。”
“你也覺得眼熟?”葉臻說,“這好像是隨云山脈。”
西南的樹是很有特色的,尤其是在隨云山脈附近。玄天承認同她的看法,剛點了點頭準備說什么,葉臻已經三兩步竄上了樹梢。
樹梢上傳來她頗為欣喜的聲音:“山勢很平緩……延之,我們在關內誒!”話音未落,她已經輕盈落地。
玄天承見她臉上的愁緒一掃而空,心情也頗為美妙。雖然鎮南關如今不算很太平,但落在關內,到底還是有十足的安全感。他背起蕭靖華,仍是葉臻探路,兩個人一道摸索著出去。
即便他們方向感不錯,一時也說不出現在是在哪該往哪走,只能盡量找大路,看看有沒有路過的人能問到村鎮的方向。他們好不容易才走出了森林,在一條土路上頂著太陽走了許久,才遇上一個駕車的老漢,那老漢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便駕著車走了。
兩人順著走了片刻,總感覺哪里不太對勁,還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便見路兩旁竄出來幾個農民打扮的人,那先前駕車的老漢站在最前頭,兇神惡煞地盯著他們,用夾生的官話大聲喝道:“又是南疆細作,兄弟們,逮了他們領賞去!”
“不是,我們長得像細作嗎?”葉臻瞠目結舌,看著那一群顯然都是義士的老百姓舉刀向他們沖來,“這,我該還手嗎?”
“不如咱們跟著去領賞吧。”玄天承小聲說,“腿疼,走不動了。”
他說疼,那大概是真的很難受了。葉臻很是憂心,面上卻不顯,做了個起手式止住了那些人,說:“我們不是細作,我可以保證的。”她想了想,摘下了右手食指上的銀戒,那是蘇凌遠送她的小型暗器,可以變換成鋒利的尖刺,“你們長官是誰?他看到這個就知道我身份。”
那幾人一時被唬住,其中一人哼了一聲:“休想賄賂我們。”另一人道:“別信她,上次那個南疆女人就是這么騙走情報,差點害死我們長官。”
還有過這種事?難怪他們如此警惕。
“這樣吧。”葉臻抿了抿唇,“你看我父親傷成這樣,實在拖不得了。先把他送到有大夫的地方行嗎?你們把我捆起來總能放心了吧?”
那幾人交換了神色。這些敢在邊境上做義士的百姓,到底都是良善之人,見到蕭靖華的傷勢紛紛倒抽一口冷氣,心便有些動搖了。但到底都沒忘了自己的責任,于是有人上前準備捆葉臻的雙手,另一人指著玄天承說道:“他也得捆起來。”
葉臻想都沒想就說:“這不行。”
“他一個男的,更得捆起來了。”那駕車的老漢道,“要真查明了你們是冤枉的,老漢我跪下來給你們磕頭都成。”他說著,接過麻繩便要往葉臻手上套。
玄天承忽然伸手摁住了他手腕。那般強硬的力道,讓老漢一瞬間就感受到了殺氣,條件反射就要拔刀。不過玄天承很快便松手,隨即單手解下腰間玄月劍橫在身前,沉聲道:“我是鎮北侯。”
他本來是不想暴露身份的。倒不是說他懷疑這些人的身份,而是有些事對他們來說是負擔也是危險,實在沒必要知道。但他沒想到他們竟如此盡責。
“鎮北侯?”幾人面面相覷,接過那劍看了看,半信半疑。那老漢嘟囔道:“倒沒見過敢冒充鎮北侯的……好吧,我信了。”他很快去駕了車過來,請他們三人上車。
那車是自制的板車,不過老漢駕車技術很好,在土路上也很穩當。
一邊早有人遞過來一瓶散發著清香的藥,說:“這是咱們的土方子,治傷很管用的。”葉臻笑了笑,垂眸說:“多謝你,不過這傷用不上的。”
玄天承自上車后就一言不發,葉臻知道他是難受得很了,悄悄伸手給他揉著膝蓋。他稍稍靠過來些,說:“我沒事。你休息會兒吧,到了叫你。”
葉臻搖搖頭,小聲說:“他們這么警惕,看來南疆細作潛入手段層出不窮。”
“嗯。也虧得他們警惕。這里應該有梁王的人在。”玄天承道。
像是印證了他的猜測,他們沒走多久便來到一個群山環抱中的寨子。寨子最中心的一座吊腳樓里有人進出,以玄葉二人的目力,一下便看出那是軍中人的步子。
老漢將車停穩,跳下去同其中一人交談。不多時吊腳樓里幾個人匆匆跑了出來,為首那人見了玄天承,又驚又喜,還不忘行了個禮:“真是您……侯爺怎么會在這兒?”
“紀副將?”玄天承認出來這是蘇凌遠的副將紀世耘,心下大定,見旁邊都是人,只道,“路過此處,救了個人。說來話長,這是什么地方,離縣城有多遠?”
“哦,平章府平南縣得勝鄉,縣城不遠,翻過兩個山頭就是了。”紀世耘說道。
葉臻本是背身坐著,但聽得是紀世耘,便轉過頭來,小聲問道:“我哥在哪里?你小聲點說給我聽。”
“大小姐?!”紀世耘果然大喊一聲,聽了葉臻的話,連忙壓低聲音,貼過來說,“在的,殿下在縣城里。”
“好。”葉臻大喜,吩咐道,“你不要聲張,找個人帶路。”
得勝鄉這邊如何,葉臻沒再管了。天擦黑的時候,他們總算是進了縣城。本來也沒那么麻煩,只是最近細作無孔不入,進城關卡很嚴。他們打算在縣城停留,不清楚蘇凌遠在這邊是什么布置,為免更多麻煩,也不好直接翻城墻進去,跟著那帶路的親兵老老實實進城。
不過由于他們帶著蕭靖華這個傷員,許多百姓自發給他們讓路。葉臻等人連聲道謝,匆匆進了城。待到了地方,另有葉臻認識的金吾衛兄弟來帶他們進去,他們方才得知蘇凌遠現在不在,至于何時會回來并不清楚。
葉臻顧不得多言,金吾衛那邊已經認出了蕭靖華,連忙安排下去。
等到將蕭靖華安頓好,軍醫正在趕來時,門口忽然傳來聲響,接著便是一串腳步聲,有一女子撩起門簾大步進來。她還穿著夜行衣,頭發上和臉上都有干涸的血跡。
葉臻見到她,心徹底落到了實處,鼻頭一酸,“嫂嫂。”
“沒事了。這里有我。”蕭凌夢說,“你和鎮北侯先去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