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小說全編:全三卷(增訂本)
- 汪曾祺
- 3395字
- 2020-03-27 14:23:38
春天
“故鄉依舊有春天,楊柳又抽芽了,這一點生機是寂滅不了的。”
我慢慢地,有點遲疑,(誰知道這點遲疑如何生長的,)把一疊信紙投入拆開的信封里。
“——又是春天來了,——春天。”遮住我的記憶的是一片明凈的藍色,是故鄉的天,真的,我走過多少地方了,總覺得別的地方的天比不上故鄉,也許有比故鄉更藍的天吧,然而藍得不跟故鄉一樣。還有呢,那是許多得意的散落在藍天里的風箏,帶著一種輕柔,靜靜的。
可不是春天了么:衣裳似更輕些,更暖些了。坐在太陽里,一閉眼,(很自然的閉上眼了,)一些帶有奇異彩色的碎片便在倏忽變化的襯景上翻騰起來。——你沒有這個經驗么?我希望你試一試,在太陽里閉上眼睛,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我決不弄甚么玄虛。而這些碎片,又幻出些黑而大的眼睛,晶晶發光,依舊在翻騰,使我有點昏暈了,不成,睜開了眼,更暈得厲害,怎么辦呢?
我不是告訴過你許多次了么,我的童年是不寂寞的?
許是在一個春假里罷,(不是春假也就算春假,何必頂真,春假是不是所有假期里最好的一個,你說?)我們兩個,玉哥兒和我,——
“你是誰?”
“——嗯,別打岔,你聽我說下去。好,我那時叫春哥兒。告訴你,又要不離口的叫了,還當著人。”
我們在梨樹下用木板替白兔造一個新窠,它在我們身旁安閑的吃著菜葉。忽然我停住了,看看自己的手。
“怎么了,是不是,木刺戳了?”
他把我的手拿起來看看,到香櫞樹上折到一根荊針,一挑,又對著吹吹氣,雖然很疼,可是倒挑出來了。隨著望一望那歪歪斜斜的未完成的建筑,拍地一腳踢倒了。我不覺得可惜,反而有點復了仇的快意。
“弄不好,還讓它住住舊房子,等生了小兔子請伯伯給我們再做一個新的。走,我們上老敗家那兒去。”
“胡說!上王大爹那兒去,你說老敗家,教英子聽見要生氣。”
“老敗家”就是王大爹。我們的姑姑說起他來總是預先擺下一付鄙夷的眉眼,“老敗家”這名字也是她們給取的。說是他祖上很有錢,還做過大官,父親也還好,到他手里,把家業糊里糊涂的就花光了。老了,還是不治生業。她們說起來還憤憤地,好像人家敗去的是她們自己的家業似的。
哼,老敗家?多刻薄的嘴!王大爹又不抽大煙,像大姑夫,又不成天賭錢,像二姑父,就算王大爹少年時候不正經罷,我想他也不會像三姑夫,把日子都耗在堂子里,說人家不會過日子,你們好,表弟要錢買丁丁糖,每回都挨一頓好罵,錢就是命,只恨錢沒有眼,要有眼,你們早鉆進去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甚么意思,媽這樣說過。)至少,至少,你們就修不到英子那樣標致的女兒。
玉哥兒也學著說,說王大爹是敗家子,我真想不理他了,我想替他告訴英子,不——回頭英子要是哭了呢,——還是不告訴的好,她一哭就是老半天,把眼睛哭紅了,王大爹會說我們欺負了她,而且,我想玉哥兒也是偶爾說一兩回,他難道不愛王大爹么?
上王大爹那兒去,好,我眨眨眼,把手上灰土拍去一些。(我倒不怕別人笑話。只是因為英子非常愛干凈,王大爹也看不下孩子們污黑的手,回頭他會打水給你洗,還用胰子擦了半天才放手)我說:
“走。”
王大爹正在鋪子里。
這鋪子是一個錢莊的舊址。從前也是王大爹開的。后來改開過醬坊,雜貨鋪,現在只賣一點香煙洋火,有時候,有人拿一點古玩字畫來寄賣,(那是因為別人說王大爹眼睛好,甚么東西到他手里,都會訂出個恰當的價錢,對于鑒賞書畫,尤為精到。)鋪面大,貨物少,顯得非常空闊,但空闊的地方又常被孩子們的歡笑填滿,沒有一點凄涼的意味,雖然椽子都黑了。柜臺外面,被稱為店堂的地方,太陽里睡著一只玳瑁貓,一條哈叭狗,哈叭狗正舔著玳瑁貓的頸毛。
王大爹在做甚么呢?他用一只架戥,在稱著雞毛的分量,聚精會神的覷著戥桿子輕微的上下。(那雞毛是用來做蜈蚣的腳的,必須兩邊一樣輕重放上天才穩,這,說也說不明白,頂好你去見識見識蜈蚣風箏就知道了。)一面不時拈一顆花生米做成的丸子,隨手拋給架上的鸚鵡,雖然他眼睛看著戥子,但鸚鵡很準確的用紅色的大嘴接了過去,每吃一顆,把嘴在架子上磨磨,振一振翅子。同時他嘴里還唧唧啾啾聲的逗畫眉叫,我覺得他的聲音好像比畫眉更好聽些,因為畫眉是跟他學的。
他一扭頭,看見兩條影子映在店堂里,便高聲說:“英子,別弄甚么寶寶人兒了,快出來。你的朋友來了,也不招待招待人家。”
英子由那個掛著“聚珍”的扇匾的套房奔奔跳跳的出來,手里拿著根針,我想,剛剛手上的刺要是她給我挑,一定不疼。
“,我昨天看見王老師了,她讓我們三個人明天到她家去玩去,——
,我昨天去上媽的墳去,蠶豆都開了花,紫微微的,還有一種花,鄉下人叫做癩痢椀子,白的,還有幾點紅,跟你去年頭上那塊癬一樣,哈哈。”
我真怕人提起我那塊癬,尤其怕英子說,可是她專門借故提起,我臉又紅了。
“不作興,不作興。嗯,一毛六,——短二個銅板?沒關系,沒關系,”王大爹把一包香煙交給一個人。“春哥兒,你爸爸曾問我要黃雀,我這兒又下了一窠,有一個鳳頭,一個龍爪,毛色很好,回頭你給帶了回去。”
“嗯。”我答應著,眼睛卻望在墻上。
“你們呆在這兒干甚么呢?看著貓兒的眼睛,該有兩點多鐘了吧,去放風箏罷,就拿這‘四老爺打面缸’去,明兒等這蜈蚣糊好了,我跟你們一塊去。”說著他給我們取下那名叫“四老爺打面缸”的風箏。“英子,線在第二個抽屜里,你跟他們一塊去玩玩,不要再給寶寶做衣裳了,看把手指頭戳破了。”
“回頭我給你們煮桂花山芋吃。——春哥兒,跟你爸說,說我問他要點楓葉蘆花的枝兒,楓——葉——蘆——花——記住呀。”
我們接了風箏,頭也不回,一直跑向“學田”里。玉哥兒拿著線棰子、風箏,我跟英子攙著手走在后頭。
“春哥兒,我爸爸要你做他的兒子呢,你愿意么?”
“好,我爸也要你做他的女兒呢,你答應做我爸的女兒,我就給你爸做兒子。”
到“學田”了。遍野都綠透了,把河水映得紅艷艷的,風吹到我們的身上,我覺得自己在長大。
“我放,你撮,英子,你在那邊楊柳樹下等著我們。”玉哥兒分排著。
絲,絲,絲,線棰子放開了,拖了幾丈長。
“就那個,,你站到那個墳頂上,那個,那個頂高的,舉起來,舉起來唦!”
“嗷,一,二,三——,我松了。跑,玉哥兒,跑,快跑啊。”
“嘔——”風箏搖搖擺擺地升到天心里去了,我拍手大叫,英子遠遠的也拍手大叫。
天空飄著無數風箏,可是都沒有我們的好看,所有放風箏的人,也沒有我們快活。
田塍上開了許多淡黃的花,那顏色跟爸爸的那種蜜色的月季花一樣好,我采了不少,結成一個花球,想送給英子,結成了,便跑向了玉哥兒那邊去。
“往上攢了,高,高,你把我拿一下,可以不可以?”我說。
“不行,勁太大。”
“給我拿一下。”
“不行,不行,你看,肚子都沒有,線一直上去,你不能拿,不要把風箏走了。”
“給我拿一下!”我一邊說,一邊要去奪繞線的桿子。
“不行!”他用右手把我一推,我腳底下沒有站得穩,跌了一個元寶翹,他反而哈哈的笑起來,我氣極,他看不起我,地上抓一個磚頭就擲過去,正丟在他腿上。
一場爭斗開始了,我們連野話都罵了出來。
“喂,喂,怎么回事?打起來了!”英子由那邊跑了過來。
我們一有糾紛,大概都是英子來解決,大家對于她的話總是聽從的,誰教她是女孩子呢。
“他用磚頭扎了我,你看這塊斑。”果然一大塊青斑,英子看看那斑,又看看我。
“你先打我的。”
“…………”
“…………”
英子說:“他先打你,你就打人了?”
“當然,誰打我也不依他!”我理直氣壯。
“真的?”英子一伸手,拍,一掌打在我的臉上,“我打你,看你打我不?”
“哈哈哈”她和玉哥兒全笑了,玉哥兒尤其得意。
我當然不能打她,可是鼻子一酸,好,你向著他!我兩顆眼淚在眼眶里轉了,不愿讓她看見,一轉身拔腿便跑,把剛才結的花球狠狠的一丟說:
“玉哥兒好,他還說你爹是老敗家呢。”
一陣風把我的話吹散了,我頭也不回,甚么也不管。
“之后?”
后來,后來,——
我一手捏著張照片,心不在焉地在信封上畫成一個人臉,大大的眼睛,兩條辮子,又斜斜的寫上一行字:
“春風吹又生。”
——也是有大大的眼睛的,大大的,也黑黑的,不梳辮子,有個酒渦哩!我一回頭,“怎么啦,瞪瞪的,一句話也不說。”
“這,——哈,你小時候不許有要好的男朋友么?長大了,又能不懷念么?”
“呸,我才不管你的事哩。”
“可是你的眼睛瞞不過我。好,你聽我念:
我們很好,英子已經喜歡吃酸東西了,她很記掛你,很希望見見你的夫人,這張照片是我們送給她和你的,希望你們能寄一張照給我們。
——人家都說我們已經結了婚呢。”
“嘖——”一種聲音遮沒了話。
春天,——我們明天也買個風箏去放放。
二月十七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