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之前都是預感，這一次去上海車也的舉動讓向暖心里有了數：車也給她的承諾，他已經無心再去實現了。車也從來沒有正面承認過他的改變，但向暖從他的舉動怎么感覺不到？不說改變，起碼也沒有從前那樣堅決了。她也旁敲側擊或者直接問過車也，可車也從來都不予正面回復，唯一一次正面的答復是“我的選擇既不是她，也不是你，是我自己”。而如果是以前，他會很篤定地答復她，鼓勵她堅持下去，讓她安心等著他。所以有時候，不回答，其實就是一種回答。她了解車也，無論何時、對誰，他都不會逼自己說言不由衷的話。

向暖知道了，即便三五年之后，他也不會離婚，與她結婚。退一步說，即便哪天他真的離了婚，也未必會娶她。

向暖每次想到這一點，心就好痛，這意味著放棄。她不明白為什么，無論是作為妻子，或者是作為情人，自己最終都是被人放棄的那一個。自己真的那么不堪，那么不值得別人去愛嗎？

白天她忙于雞零狗碎的教師工作，雞飛狗跳的帶娃生活，還有父母之間永遠調解不清的架，所有的情緒都只能咽回自己肚子里，就算有淚浮上眼眶也只能生生憋回去，打起精神繼續戰斗。只有到晚上，沐沐睡沉之后，在屬于她自己的時間，她才能任由淚水肆意縱橫。這個世界人來人往，卻終是孤獨，只有自己是自己最可靠的依賴，那些沒有意義也無處宣泄的傾訴，成年人都是在這樣的深夜默默自行消化，在新的一天太陽升起時，又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投入生活。她看著沐沐，這個世界上真的只有孩子才是從始至終地需要她、依戀她，無論她老，她丑，她胖，她煩，她兇，孩子對她的愛是永遠不會因此而減少或者改變的。

緣分弄人，上天把車也送回她身邊，把她捧上云端，給了她憧憬期待，現實卻一把把她狠狠拽下來，摔得她粉身碎骨，連痛都喊不出來。

向暖安慰自己：沒關系，一開始本來不也沒有想過要和他結果的嗎？這不過就是回到最初的狀態。

向暖也很現實很理性地問過自己：你與他真的合適嗎？如果他現在真的離婚要娶你，你會義無反顧地答應嗎？可能也得三思一下的吧。那自己為什么又非要執念于一個承諾、一個結果呢？

她就是不甘心罷了，不甘心感情褪色，不甘心承諾不再，不甘心車也一邊愛著自己，一邊對阿燕無話不說、快樂親密甚至與她上床。不甘心，意難平。真正的愛怎么可能忍受與人分享？分享形式是她的極限了，她可以忍受阿燕朝夕在車也身邊，但無法與阿燕分享感情和幸福快樂。

如果你給我的，和給別人的一樣，那我寧可不要。

婚外情，如果沒有走到一起的目標，又能走多遠？分開只是遲早的事，傷心總是在所難免。向暖和車也已經在背道而馳，漸行漸遠了。

車也的愛確實不比最初了，他也許可以三五天想不起聯系向暖，也許慶幸當初沒有頭腦一熱拋開家庭跟這個煩人的女人在一起，但他自問，對向暖還是有愛的，看向暖過得不好，他也會心疼。這殘存的僅有的愛，還有不愿意虧欠有負于向暖的心理，在維持著他與向暖的搖搖欲墜的關系。

納蘭說，人生如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男女之愛，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向暖也想過轉身離開，可是她做不到，現在，她還是愛他、舍不得他的。繼續愛他和離開他，哪個會更痛苦呢？在一個又一個深夜的權衡忖度之后，她選擇了繼續愛這個她放不下的男人。

但是，帶著內心的隔閡去愛，只會把彼此越推越遠。向暖沒辦法推翻她內心的那道心墻，她不知要怎么擺脫這種隨時冒出來的不甘心、意難平。

2020年元旦前，車也回家鄉了一趟，給他的舊車子上個老家的牌照。他們去了高中時約會的瞻月園，時隔24年，還能有機會與初戀舊地重游，向暖內心不知多歡欣慶幸。

而這一次離別，像極了22年前他們之間最后一次的離別。

因為冉冉幼兒園的親子活動，車也回老家的行程耽誤了一天，牌照的事辦好后，車也卻又打算提早一天回上海，元旦就走。這樣，以為的三天相處，只剩了一天。向暖當然失落，但她已經不是22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了，怎么會讓這點失落成為壓垮她和車也關系的最后一根稻草？更何況這樣的失落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向暖無法改變，只能去習慣適應。她懂得消化自己的情緒，不去破壞氣氛，也不去心生芥蒂。她看著車也消失在人海，她知道車也并沒有像自己這樣難舍難分。感情這個事，無需多說，對方是可以感覺到的。而這一別，隔著春節，起碼得三個月了……春節車也會回來，可她卻要帶著孩子跟媽媽回老家。

誰料，2020年初的一場疫情，讓他們一別大半年。也是這8個月不得不分離的分離，給他們拉出了時間和空間，讓他們有機會好好審視這段失而復得的感情，究竟要往哪里走。

宅在家的日子，車也給向暖的消息越來越少了，常常一整天都沒有一條消息。現在的早安晚安也是向暖發過去，他才回復一句，向暖不發，他便沒動靜。有時向暖發過去的消息或者鏈接，十條他或許回復一條。向暖對他說“想你了”、“愛你”，他從來避而不回。

他有很多事，要帶孩子，要刷手機，要看書，要看新聞，要追劇，要打瞌睡，甚至無聊到要復習德語單詞。可是他的很多事里，是不包括向暖的，他甚至沒有想起向暖，沒有想起千里之外還有一個傻傻癡癡等著他給消息、念著他的女人。

情人之間，又不是“君子之交”，怎么能夠“淡如水”？向暖發，他不回，慢慢慢慢向暖也不好意思一直主動去聯系他了，聯系多了也怕他心煩，只能眼巴巴等著車也想起自己。想念一個人，卻不能像之前那樣，隨時給他消息，再有他的消息，而要克制著自己的想念，白天怕打擾他的工作，晚上怕影響他的家庭，不敢聯系。思念這個東西似乎越克制壓抑，它越要跑出來抓心撓肺。向暖想念車也又不敢頻繁聯系車也的時候，只能翻翻他過去的微信朋友圈，而想要知道他的現狀，只能看看他的螞蟻森林、微信運動，這些數據就是她思念的男人的動態，似乎從這里可以看到車也的影子。這樣的舉動是不是很傻很讓人心疼？可是只有這樣，她才覺得自己跟車也的生活還有一點點關聯。

3月中旬，車也的公司復工后，他更是沒時間搭理向暖了，或者說，即便有閑暇時間，他也沒想起她來。男人一旦感情淡了，忘性就大了。他過得逍遙自在，她卻不。

沒有與車也在一起之前，向暖的手機都是放一邊的，有時甚至出門會忘了帶手機。與車也在一起后，向暖養成了手機不離身的習慣。

車也越是不給她消息，她就越是渴望盼望他的消息。向暖覺得自己這幾個月的狀態就是一個每天等著車也想起她來、給她消息的瘋狂女人，她帶著孩子、做著家務、甚至洗澡上廁所、睡覺睡一半，只要聽到手機響，便是第一時間拿起來看。當然，得到的只是一次一次一次的失望罷了，無非就是廣告推送，和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多次之后，她氣急敗壞地把所有廣告推送和群消息全關成靜音。這種等待讓她心焦，讓她不安，對她來說不亞于心理折磨，可她在這種生活里無法自拔。她就像古代盼著帝王來寵幸的妃嬪，翹首期盼來自車也的那一兩條消息，以證明這個男人偶爾還是會想起自己，讓自己興奮感動半天。

自然而然，她想，這是他的暗示，他是想分手了，開不了口……

她看著車也的朋友圈，阿燕拍攝，他帶著冉冉在家練網球，帶著冉冉健身，他臉上露出的笑容，她仿佛能聽到他們的笑聲。車也有一次轉發了阿燕關于冉冉的美拍，出于對情敵的好奇，也因為這里終于可以看到一點點車也動態的影子，向暖偷偷關注了阿燕的美拍。視頻一條一條往前翻，她看到母親節那天車也帶著女兒親手畫了一幅畫送給阿燕作為母親節禮物，還有車也岳母過生日一家子出去聚餐慶祝，看到周末他們帶著孩子在公園踢足球，在一家三口的歡笑聲中，向暖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多余的人。

一個多余的第三者，向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恥，車也選擇維護的是家庭，而她是那個可恥的破壞者。

向暖不止一次想過要退出，成全他們一家三口，可是她害怕，害怕再一次失去這個失而復得的愛人，害怕自己用情至深、覆水難收，害怕自己又是孤零零一個人。所有的情緒，斬不斷，就只能受著。

向暖已經不再奢望車也會離婚和自己在一起了，她也并不想破壞車也的家庭，只求他在閑下來的時候能偶爾想起自己，給自己一點關心，就這么一點卑微的要求，哪怕能有一句話，也足夠！但溝通似乎是沒有用的，她從來得不到他的體諒，他也從來無所謂她的情緒。車也總是有一堆理直氣壯的理由駁斥她，溝通的最終就是不歡而散。可她不想因為這樣就放棄溝通，不能再重走20年前的老路，她還是努力想挽回一點什么。

向暖提過一次兩次，車也仍舊如此，五次十次，次數多了，車也就煩了，他說：“時間久了，感情自然變淡了，誰也不可能總是像剛開始那樣熱烈。”

“都是成年人了，我覺得不要刻意為之，很想的時候就聯系，沒那么想念的時候就不要很做作地去聯系，也不要為了聯系而聯系。”

“你不要那么敏感，太過依賴，我看你就是閑的。”

“又是這個話題，都糾纏解釋很多次了。”

“你知道我煩，你有沒有想想我為什么煩呢？”

“你起得比我晚，睡得比我早，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起床睡覺，怎么發早安晚安？而且誰主動，少幾次，有那么在意嗎？”

這倒是勾起了向暖的回憶，她猛然想起最初車也對她說過的一句情話：從我們在一起開始，我就不想錯過對你說每一個早安晚安。當時有多甜蜜，現在就有多失落吧。

而如今車也駁斥她的每一條聽起來都很有道理，每一句卻又顯得那么無情。他總是說向暖“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難道他不是嗎？他說他什么都沒有改變，可是向暖明明看到他的不同于之前。

在家與阿燕相處的這段日子里，車也覺得挺順心，阿燕的性格脾氣確實改變了很多，她把冉冉把家里照顧得很好，她也能在事業上幫自己一把，工作上的事車也開始愿意又對阿燕說了。反而是向暖，似乎越來越讓他鬧心。

向暖知道，感情一旦留不住了，她再用力氣去拉扯，也是沒有用的。感情一旦到了需要一方用力去拉住挽留的地步，那留住也沒有意義了。她離婚兩次，她怎么不懂，一個男人不愛你了，你做什么都不討喜，說話也是錯，做事也是錯，甚至連呼吸都是錯。是啊，她真傻，婚外情還需要正正經經說分手嗎？一方冷淡下來了，另一方就該明白了。沉默就是答案，閃躲就是答案，不再主動就是答案，其實向暖早該明白。

向暖每次聽阿桑唱《一直很安靜》這首歌，就忍不住要心疼自己，一字一句，說的就是她：給你的愛一直很安靜，來交換你偶爾給的關心。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可是她就是舍不得，就是不甘心，哪怕一次一次心碎一地，她又能百折不撓地把那碎了一地的心，再用流著血的手努力把它拼起來。我真的與年少時不同了，我在你的日漸冷淡中堅持，車也，你看得到嗎？

郭煒說的：“你之所以這樣，就是因為傷得不夠，攢夠了失望，你就會離開了。”

那就多攢點失望吧，攢夠了，離開時才不至于心太疼。

可這樣的向暖讓車也覺得越來越煩。

五一前夕，阿燕發了個視頻，向暖誤把里面老太太的笑聲聽成車也的聲音，這樣的快樂深深刺激了她。但她轉念一想，車也這時應該不在家啊。她把視頻轉發給車也，想問個清楚，可她已經難以控制自己滿心憤怒了：我不想誤會，所以轉發給你問問。你總說我揣測，今天這個笑聲不是揣測了吧？你能解釋？

車也：這是老太太的聲音，我不在家。

向暖語氣馬上軟下來：哦，還好我問問，不然就誤會了。

車也：受不了你，這是問問的語氣嗎？真不明白你骨子里怎么有這種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不安！

向暖無話可說，除了道歉。

這件事給了向暖狠狠一個巴掌，把這很長一段時間沉溺在這種心理折磨中的她一巴掌掄醒了，她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我怎么會變成了這樣？變成這樣一副連我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的嘴臉！整天過著惶恐不安的生活！她聽著爸爸媽媽暴躁爭吵的聲音，她想：我一定不要讓自己成為連自己都討厭的樣子，也不要再沉溺在這種痛苦之中，既然他不會給我結果，也并不那么愛了，那又何必做一個在煎熬、嫉妒、不安、難過、揣測中堅持的第三者？

是的，對于一個忙工作時想不起你，忙家庭時想不起你，不忙休息時也想不起你，可以連著三五天想不起你的人，對感情堅持執著的意義何在呢？更何況這是一個第三者的堅持，不光彩的執著，就更有死纏爛打、死皮賴臉的味道了。當初在一起，是因為她覺得阿燕配不上自己的男神，向暖覺得他們夫妻之間一定是沒有愛的，車也這么多年放不下的是自己，所以向暖才理所當然地插足于他們夫妻之間，絲毫不覺得羞恥。可后來她發覺自己錯了，自己才是多余的那個人，對于車也來說，自己存在或者消失，并沒有太大差別。如果他們夫妻又回到從前那樣親密無間了，那自己對這份感情的堅持就太不要臉了！電視劇里曾被自己唾棄的、糾纏不清的小三，不想自己卻變成了這幅模樣……

向暖終于明白，車也不是不愛了，但他是真的沒那么愛了。感情的拋物線到了頂點，便開始下滑，激情退去，就是平淡，夫妻也好，情人也好，都是如此。夫妻因為有孩子，有契約，所以可以一生一世。而情人有什么呢？到最后不愛了，就只能分開，這便是站在這個情節上就可以看到頭的結局。這個過程，無論一年兩年，三年五年，也許十年二十年，卻都是奔著同一個結局去的。如果過程痛苦虐心，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公平的回應，又何必死撐，拖延結局？

五月，應該是新的開始了。向暖決定要及時止損，這樣不公平的處境，不公平的感情，應該開始做減法，直到她能毫無痛苦地離開車也的那一天。

都說養成一個習慣只要21天，對于那么多年的感情來說，可能需要更久一點吧。慢慢地，她不再期待車也的消息，也不再為他來的一條消息而欣喜若狂。她不再什么事都想發微信對車也說，也克制最多一兩天給他打一個電話。習慣不期待，習慣一個人，習慣沉默，習慣孤獨。

隔著屏幕的感情太脆弱了，只要幾天不聯系，就立刻變淡了，再久一點，就真的無話可說了。慢慢的，不聯系似乎成了兩個人的默契，誰都不必開口，誰心里都懂。

七月底，向暖生日，孩子被白堯接去過暑假了，爸媽出去旅游了，她一個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在小蛋糕上點燃一支蠟燭，對自己說：“生日快樂，小暖，今后的日子，不要再讓自己難過了。”曾經希望今后每年的生日都有車也陪伴一起，但終究還是只剩自己一個人。

八月底，他們的兩周年紀念日，車也在公司收到一個盒子，里面裝著那枚戒指，和向暖把他們倆的故事寫成的書，盒子上面寫著：兩周年～感恩遇見，不負不欠。

他翻出他鎖在柜子里的另一個盒子：一周年～愿青春是你，余生也是你。他嘆了口氣，他把兩個盒子一起鎖進了柜子里。

夢想終究不能照進現實。

是的，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有利弊。在現實利弊面前，誰都沒有虧欠彼此。

車也，我終于不再愛你了，從今往后，我的喜怒好壞，都與你無關了，我們又走進了各自的平行時空。我也失信了，當初答應過你，這一次如果你不放手，我也不放手。可我還是選擇放了你的手，但這一次，我應該不會再后悔遺憾20年了。也許這一次的重逢，就是為了你我能對這20年里彼此心頭的后悔遺憾釋懷。好好過你的生活，要幸福。

向暖一個人坐在海邊的酒吧，也許人本就是生而孤獨的，一個人來，一個人走，所有的遭遇都只能自己去面對，該受的，沒有人可以幫著分擔。與其傾盡全力去愛別人，不如認認真真地好好愛自己。人生短暫，及時行樂。

向暖舉起酒杯：干杯小暖，敬往事，致余生。

（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