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過了廬陽，轉(zhuǎn)到向西，走幾天便是岐地境內(nèi)。

廬陽城是淮西最大的城池，也是西北三道第二大城，二人若是游山玩水，遍嘗美食，怎可不至廬陽一觀？

廬陽城大，小吃也多，二人尋了間客棧住下，聞橫川帶著愛妻上街，西北民風(fēng)豪放，江湖人眾多，希夷不再挽紫云髻，換了個婦人髻，總算可以戴上聞橫川送的那支鳳凰步搖了。

海東青還是帶在身邊，兔子不好帶，海東青就方便多了。

“為何這么喜歡這鳥?！甭剻M川看她出門也要帶著，瞧了那鳥一眼，看不出順眼來。

“喜歡就是喜歡，又不需要理由。”希夷一笑，去摸它背，她今日穿了件淺碧羅裙，聞橫川則還是一襲黑衣，她雖這么說，卻還是回答道：“我覺得討喜，有點像你?！?

“哦？”這倒是讓聞橫川起了興趣，盯著那海東青道：“哪兒像了?！?

希夷指了指臂上的鷹爪，道：“鐵手。”

又指了指它犀利的眼神，道：“尤其是這兒，神似?！?

聞橫川若是不裝蒜，拿出他那副本色來，就像只盯著獵物的鷹隼。

聽了她這理由，聞橫川不由大為受用，牽著她左手，問道：“今日想吃點什么？盧坡雞？”

盧坡雞是廬陽經(jīng)典美食，將雞焗熟，再包入糯米，外以荷葉包裹蒸煮，糯米甜香，既有雞肉之味，又有荷葉清香，而雞也更為爽口。

“都可以?！眱扇诉@一拖，一個多月才走了一半多的路，顧清歌和沈曇之后一步出發(fā)，卻早到了襄城長草，但這兩人現(xiàn)在還是慢慢悠悠的。

午飯用過盧坡雞，廬陽海棠乃是一絕，如今早是六月，但據(jù)說西城外高山道觀里還有未謝的花，希夷說想看，聞橫川豈有不去之理？

自然是忙不迭的與娘子策馬去尋那道觀，哪怕已是下午，可能趕不及回城，但也可在那道觀借住。

迎著風(fēng)，希夷對他輕聲道：“我很喜歡現(xiàn)在這樣?！?

“什么樣？”聞橫川一手環(huán)著她的腰，一手握著韁繩，在她耳畔呢喃。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看棠花便打馬去看?！毕Ｒ男χ?，“我總算明白，顧清歌追尋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又為什么要這么追尋了?！?

“我也喜歡。”聞橫川笑了，懷里的溫香軟玉讓人難以釋手?！拔覀兛梢砸恢边@樣。”

承諾總是那么容易，正如當(dāng)初的喻子衿對蔣斌。

到了這終淮山，向上看去，還真看到了一株海棠就在山腰，但花已稀少。

“趕上了。”希夷松了口氣，還真怕白來一趟呢。

聞橫川把馬匹尋了個地方安頓，與她一道入道觀，隱約聽到歌聲，是女子的聲音，曲調(diào)婉轉(zhuǎn)凄涼，正在山頂。

日暮山頂，希夷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惹得聞橫川又去松她的眉頭。

“怎么了？”聞橫川問道。

“半生執(zhí)。”希夷說道。

“許是為情所傷。”聞橫川并不放在心上，但看她一直在意，終于她似乎頓悟了什么，對他道：“我去看看?！比缓笞慵庖稽c，輕功運起，往山頂去。

希夷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她一定在意著什么，聞橫川慢一步，輕功也沒她好，便遠(yuǎn)遠(yuǎn)墜在后面，歌聲越來越清晰。

“看棠花飛散，憑欄獨坐，天際一只伶仃寒鴉過——”

“公子啊，可見石階已覆滿苔霜——”

“為何落個玉損消香，卻落個玉損消香——”

紅衣女子正要自崖上跳下。

“左丘姑娘！”她聽見后面有人的喚聲，聲音熟悉，猶帶淚痕的臉回望，看見了希夷。

“是你啊，喻姑娘?！弊笄鹞木匆娏怂?，竟緩緩一笑，她的名聲，她的事跡，縱然遠(yuǎn)在淮西，她也聽聞了。“真是許久不見。”

說到這兒，她兩行清淚落下，昏厥過去。

“左丘姑娘！”希夷過去抱住她，替她把脈，然后滿臉駭然。

聞橫川好不容易從后頭趕上來，看她橫抱著一個紅衣女子，氣不打一處來，問道：“你這是干嘛？”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毕Ｒ膰@息?！昂螞r這是兩條命?！?

聞橫川一愣，看了那姑娘一眼，希夷解釋道：“左丘文君。”

“?。俊蹦呐侣剻M川也露出了驚疑之色，看了她懷里的女人一眼，裝模作樣的道：“原來如此，真不愧是淮西天香，果然......”

見希夷瞪他，聞橫川訕笑，其實連救人都懶得，就知道他是故意這么說了，他訕笑道：“言過其實，言過其實，不如我娘子?xùn)|臨絕色十之五六?！?

“別貧了?！毕Ｒ奈⑽u頭，道：“她需要休息，安胎，看上去不太好。”

......

希夷坐在床頭，為左丘文君擦臉，聽那道姑說，左丘文君住在這兒有兩月了，原因不明。

她那風(fēng)華秋，最難學(xué)的就是歌，希夷曾日日聽她歌聲，被她教了一月，一聽那首《半生執(zhí)》便覺得像左丘文君，雖說在京城聽說她也贖身成家，過得不錯，但抱著一切皆有可能的心，她才趕忙上山去看。

就怕這在山頂唱半生執(zhí)的姑娘墜崖。

聞橫川被她遣去另一邊了。

左丘文君眉睫顫了顫，緩緩轉(zhuǎn)醒，看見床邊照看著她的希夷，問道：“我這是......怎么了？”

“你有孕在身，氣血太虛，昏過去了。”希夷對她道?！翱墒怯惺裁措y處？”

左丘文君搖頭，看著她道：“喻姑娘緣何在此？”看來她是不想說。

“我與夫君游山玩水，正要回岐地，本來是想上山看著最后幾樹海棠?！彼谕馊嗣媲?，倒是不羞于叫聞橫川一聲夫君。

左丘文君眼底浮現(xiàn)悲哀和自嘲，但也看不出尋死覓活的跡象了，她的手撫上肚子，問道：“喻姑娘，當(dāng)初你說的話，可還作數(shù)？”

喻子衿對她學(xué)風(fēng)華秋時，不僅未曾殺她滅口，還對她許下個承諾。

“你幫了我一個大忙，除開吾主答應(yīng)的，我愿給你一個承諾，若你今后有事，我?guī)湍阋粋€不過分的忙?！?

“當(dāng)然?！毕Ｒ奈⑽Ⅻc頭，當(dāng)初肯許她這個承諾，不也是因左丘文君的個性和傲然？她本是想為她贖身，還她自由。

“我想請你幫我要一份和離書，我能否去岐地，無需特地照顧，只要給我一個安身之所，供我母子生活便夠。”

“和離是你的權(quán)力?！毕Ｒ陌櫭?，家事她本該不便介入，但左丘文君這么說，想必是擔(dān)心自己人微命賤，斗不過淮西總督。“好，我?guī)湍闳ヒ@份和離，也幫你找個新所在。”

“你就不想問我為什么？”左丘文君看她。

“我有一位閨中密友，她很久以前名震江南，謝幕時唱的卻是一首《半生執(zhí)》?！毕Ｒ奈⑽u頭，嘆氣道。“女子不易，活下去，便是無窮的勇氣?！?

“但她一身桀驁，縱是孤身帶女，也不曾彎下半分脊梁?！毕Ｒ恼f道。

“其實，越是自命清高，下場往往不好，這世道對女子如此嚴(yán)苛?！弊笄鹞木爸S道，若非她那一身左丘家的清高，如何會孤身出府，尋個無人道觀，險些便墜崖而死。

“她下場會不會不好，我不知道，反正現(xiàn)在過得不錯?！毕Ｒ牡馈！坝袀€不錯的男子以誠相待，打動了她?！?

希夷說這事，不外乎在勸她。

“喻姑娘放心吧，我已不會那么傻，為了旁人傷害自己，更何況如今已知曉自己不是獨身?！弊笄鹞木懔σ恍Α！疤煜轮?，安會沒有我容身之所？”

希夷微微點頭，去外頭給她取了碗粥來，她沒有大礙，就是身子太虛。

聞橫川被她晾了許久，等她回房，把她揉進(jìn)懷里，發(fā)泄不滿。

錯在希夷，冷落了這醋壇子，就是沒想到他連女人的醋都吃，她便笑著補(bǔ)償他，難得見她順?biāo)?，聞橫川順心了很多，聽她說了答應(yīng)左丘文君的請求，也不關(guān)心。

第二日把左丘文君留下，希夷與聞橫川回城，她寫了封親筆信，蓋上私印，由衛(wèi)戍府送上一份精致貼心的和離書，只要淮西總督楊成簽字便夠，左丘文君的字已經(jīng)簽過。

希夷字字句句都是深切的“關(guān)心”，楊成的家事是他自己的事，任何人都沒有立場插手，但自東齊就有律法，若一方凈身出戶，和離書必須要簽，不可不簽。

問題在于法管不了很多人，左丘文君只是想請希夷確保她能被這條律法保護(hù)到。

楊成若是不簽，便是犯法，是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他都能讓左丘文君獨自在外，總不可能為了爭一口氣放棄大好前程。

于是左丘文君便自此自由了。

就算答應(yīng)了替她安排落腳之處，也只是讓人手駕馬車護(hù)送她回岐地，希夷與聞橫川還是二人一騎，但天氣炎熱起來，總算是歇了到處亂跑的心思了，也換了馬車回岐地去。

......

等到了岐地中心襄城，據(jù)他們離京已過了快兩個月，比他們晚出發(fā)半個多月的沈曇之和顧清歌都已到了許久。

自她成婚后，顧清歌還是第一次見她。入了城，顧清歌一行租了個院子就在岐王府不遠(yuǎn)處，畢竟帶著孩子不好打攪他們。

沈曇之把著脈，聞橫川特地放下手頭上的事情來顧著她這里，見沈曇之這次真氣探傷沒引起太大的反噬，便知她這段時間的調(diào)理是真的有效果了。

“如今正是七月，此時已是治傷的好時機(jī)?！鄙驎抑c頭道，“我欲以瓊碧枝為主材，佐以這副療傷古方，不知是否可行？”

沈曇之這張藥方應(yīng)該是推敲過了很多遍，希夷看了一眼，他寫的已算不錯了，只是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更清楚些，改了幾味藥材，便把藥方定了下來。

“我想岐王大概是不愿意我施針的，所以單服藥的話可能花的時間會久一些?！鄙驎抑沉寺剻M川一眼，說道。

希夷看聞橫川神色有些不自在，便淡笑道：“無事，我三途截脈手造詣不低，也練到了八重暗勁，如何解這暗勁還是有些心得的，配合瓊碧枝的藥力，就算不金針引渡，我自己也是可以的?！?

沈曇之聞言便拱了拱手，道：“那便不多打擾了，我二人便先行告辭，走吧，先生?！?

時至今日他竟還是稱顧清歌為先生。

沈曇之留下了瓊碧枝，調(diào)理半月后，希夷纏綿三年的暗傷總算是祛除了，按照約定，希夷把剩下的瓊碧枝送到了沈曇之府上，一收到瓊碧枝，沈曇之與顧清歌便上門來告別了。

顧清歌是如風(fēng)一般瀟灑的人，要走便走，隨時還可以回來，便不太注重離別，但柳子墨想跟著沈曇之一起走，不得已便把這從前很依賴希夷的孩子帶來了。

“先生?！绷幽薜孟±锖?，抱著希夷的大腿，聞橫川在一旁看著冷哼一聲，這臭小鬼自己要走，還哭得這么厲害做什么？哭就別走??！

呸！還是快走快走！

“子墨長大了。”希夷微微笑道，許是和他分開久了，加上有沈曇之和顧清歌照顧他，他不再這么依賴自己了，又或是真的成熟了，學(xué)會了取舍和選擇。

希夷并沒有不舍，至少如果他懂得自己做出選擇了的話，希夷是開心的。

“兩位先生也會和我一樣待你好的，沈先生也一定會傾囊相授，他的醫(yī)術(shù)很高，子墨將來出師一定也會是個神醫(yī)的?！?

“子墨是想陪著先生的?！彼阎翘?，哭哭啼啼的道?！翱勺幽牒投幌壬黄鹑タ纯?，柴福說的天下?！?

“天下？天下好啊?！毕Ｒ恼页雠磷咏o他擦臉，“子墨小小年紀(jì)便心系天下，長大后一定會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的?！?

柳子墨低下頭，輕聲道：“子墨會像娘親希望的那樣，做個人中龍鳳。”

希夷笑著，柔和的看著他：“嗯?！?

“先生教過子墨，大丈夫一諾千金，一言九鼎。”柳子墨抓著她的衣袖，看著她：“先生讓我食言吧！讓我違約吧！我不要殺先生！先生要活得好好的，先生要活得比子墨久！好不好？”

昔年剛見他時，希夷為了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目的，也為了還一還讓他小小年紀(jì)家破人亡的業(yè)債，曾與他約定長大后等他親手殺了自己，好為爹娘報仇。

眾人都是一愣，這是個什么約定？

“先生也食過言?！彼p嘆道?！跋壬补钾?fù)了對別人的承諾，但先生知道有些事情已是不可能的，便只能食言。如今子墨已會做出自己的選擇，有自己的取舍，便不需要總是記著先生的話了。什么是好壞，什么是利弊，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

希夷蹲下來指著他的心口：“子墨可以自己選了。”

柳子墨環(huán)住她的脖子，抱住她，嗅著先生身上熟悉的氣息，輕聲道：“先生，子墨走了?！?

“先生這里，子墨永遠(yuǎn)可以回來，不管到哪。如果有一天子墨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了，或者子墨想回來了，都可以回來?！?

希夷伸手撫摸他的后腦，最后把他抱起來一次，笑道：“不論去到哪里，子墨總是先生的驕傲，先生相信子墨?！?

他緊緊抱著她，先生是他的先生，但他知道先生對他來說有多么重要。

就像娘親一樣重要。

希夷送給了柳子墨一件禮物，是一枚小小的玉尺墜子，希望他何時何地，心中都有衡量萬物的一柄尺。

希夷松開了手，柳子墨深吸一口氣，走到顧玉書身邊，顧玉書難得沒嘲笑他男子漢還哭哭啼啼的，往外走時伸手戳他，他干凈一笑，與平常無二。

“很好的一對孩子。”希夷看著柳子墨和顧玉書，輕聲道。

聞橫川對她笑道：“除了兔子，你好像也喜歡孩子?！?

聞橫川贈她的那只兔子壯了不少，整日在院里亂蹦，聞橫川還讓小七找了頭公兔與它作伴。

“孩子多好，干干凈凈的惹人喜歡，不似大人那么復(fù)雜?！毕Ｒ捻永镩W過遺憾，她因著遭遇，總是希望自己能照顧好自己的孩子，給他（她）一個無憂無慮的生活。

她努力庇護(hù)和照看柳子墨，也是在彌補(bǔ)幼時的傷痕與遺憾。

就算孩子終有長大的一天，也不要像自己、子墨和聞橫川一樣長大得這么早。

“你若喜歡孩子。”聞橫川從后頭輕輕擁抱她，手撫上她的小腹?！拔覀円部梢杂凶约旱暮⒆?，我會讓他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長大?！?

聞橫川看得出她的遺憾，他也有同樣的遺憾，因此二人血脈相連的孩子，便是他們對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最好的寄托。

希夷微微紅了臉，聞橫川摩挲她的臉頰，從前她的臉頰總是冰涼，如今終于紅潤溫暖起來，他顧忌的那些，終于都不復(fù)存在了。

若說聞秩宇在希夷辭官，杜氏垮臺之后，正式翻過舊章，開始了他的新篇；希夷與聞橫川的新篇，便在回到岐地，舊傷盡除的此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