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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慌張
  • 余一鳴
  • 3380字
  • 2020-03-24 23:11:39

三、王秋月

鼓樓中學這樣的初中在明城排在二流,一流的初中是那幾家完中名校分離出來的初中,有一年上面要求初中高中分離,名校就把初中辦成民辦學校,稱為“民辦公助”,換湯不換藥,就是可以名正言順地提高收費了。老百姓不是傻瓜,不就是每年多交幾萬塊錢嗎?家長在孩子身上都花錢大方,但計劃外名額有限,競爭異常激烈。忽然又說搞義務教育,小升初不準書面考試了,面試憑小學生的素質錄取。狹隘的家長就在背后議論,這實際上是為權貴子弟打開了方便之門。腿粗的人直接邁進門,腿細的人拎著錢跑斷腿也沒用,得找對人批條子,弄到擇校指標,俗稱“條子生”。白象當年能進明城初中,就是殷必應幫忙弄到了條子,為此,王秋月在他手下再苦再累也從沒怨言。殷必應當這個校長,老師們內心里還是服他的,教師有難事找他,他是真的有求必應,盡力而為。殷必應最硬氣的一條,是多次把申報特級教師的機會讓給教師,這在中小學校長中算是高風亮節。有文章做過調查,中小學特級教師大部分都是所在校的校長主任,其實也屬正常,一種是“教”而優則仕,評特后當了官;還有一種是當官后評特,近水樓臺先得月,后一種居多。老師們心如明鏡,現在考試制度背景下,特級教師的水平是怎么一回事沒人清楚,但是津貼獎金是真金白銀。用殷老大的話說,就是退休了,去家教公司掛個名,也比別人多賺一份錢。有人勸殷校長自己申報,這大明城的中學有幾個校長不是特級頭銜?殷必應說,我當校長,已經占了不少好處,總不能妄想把什么好處都占了。他教政治學科,貌似很哲學的口氣。

說起來王秋月也是官,初三年級組長,相當于村民小組長。初三年級的組長,面對的是中考升學率排名,肩上扛的是學校的臉面,壓力不小。全年級八百多號人,她不能全記得名字,但前五十名和后五十名她總是能將人名和臉對上號。有人說當老師的,永遠只記得班上的好學生和差學生,這話不假,前五十名要警惕他們掉隊,考高中名校靠的是這支先鋒隊。后五十名要保證平安過渡,在走上社會前不給學校惹麻煩。在中考前這個月,王秋月有個家訪計劃,把前五十名學生家跑一遍,摸個底,也提醒家長一些注意事項。這次要跑的這家是熟人,學生李一兵一模二十一名,二模十二名,英語和語文進步了,數學掉下來7分,李一兵獲得過市數學競賽一等獎,數學掉分不應該。這孩子只要考場上發揮正常,他有希望進入明城最好的高中。和李一兵的父親認識很偶然,讀小學六年級時李一兵和白象在同一個老師家補課,接送的家長都是媽媽,只有老李是個大男人。老李騎一輛平板車,平板車上放著豬肉排骨,來得早就在小區里吆喝一圈,接兒子從來不耽誤。王秋月試著買過一次他的豬肉,說是土豬肉,燒出來真的就很香,說是黑豬,就真的能在豬皮上找到黑毛,貨真價實,王秋月圖省事,每個周末與老李碰頭,把一個星期的肉買了,有時老李干脆把蔬菜也從菜市場捎過來,比王秋月買的菜新鮮干凈,主要是省下了她上菜市場的時間。一來二去,倆人也聊上了。老李也實話實說,早就知道她是鼓樓中學的老師,還是個干部,想請她幫忙把李一兵弄進鼓中。別看鼓中只是一所二流學校,但總比農民工子弟學校強。老李兩口子都是農村人,戶口在老家,能進鼓中算是燒了高香。李一兵是個愛學習的孩子,鼓中也需要好的生源,王秋月就求殷校長收下了,于公于私這都是件好事。

李師傅家就住在鼓中隔壁,與校園隔一條巷子就是菜場,兒子來鼓中上學,老李把家就搬過來了,攤位也轉移到了這邊的菜市場。現在想來,當初把兒子辦進鼓中,老李就勘察好了地形。這邊既方便兒子讀書,又不耽誤自己做生意。不是貪圖路近,是貪圖孩子省下在路上的時間。孩子從早到晚的日程排得滿滿的,早晨從床上拉起來都像是捆成豬上屠宰場,老李嘴上厲害其實心疼。加上這城市動不動就是堵車,很多家長心一橫就在學校周邊租房住,哪怕是簡陋的舊房平房,租金也抬得嚇死人,但錢能買來孩子的時間,家長在所不惜。別看老李長得五大三粗,小算盤打得賊精。王秋月偶爾會抽空過來買菜,她總是躲開老李家攤位,怕老李往她購物袋里塞塊肉,或者扔塊排骨不收錢,王秋月自認為是知識分子,不愿占這種便宜。天熱,下午的肉攤一字兒排著,各種刀具和鐵鉤子懸掛在空氣中油光錚亮,攤位上看不見肉,都用布罩著,怕肉變味,也怕蒼蠅糾纏。腳下總免不了有污水,可疑地泛著血紅色。王秋月跳躍著找到老李家攤位,攤位后面是簡易平房,夠擺一張床和一張飯桌。李一兵回家就是在這污糟的空氣中,在這張油乎乎的飯桌上做作業,王秋月不禁心疼這孩子,他成績還總那么優秀,這次全市模考總分,他比白象多出一百多分。老李坐在躺椅上睡著了,這個男人每天夜里二三點鐘就要去屠宰場批發豬肉,下午難免瞌睡。她老婆是個小個子女人,一眼就認出了王老師。這是個細致的女人,她喊醒老李,順便把風扇掉頭朝了王老師,手腳麻利地遞給她一瓶冰鎮礦泉水,還有一包未拆封的小紙巾。

老李的女人找兒子談過了,他丟分的理由跟他的數學老師分析一致,有一道題老師沒講過,習題本上沒遇到過。

王秋月是教語文的,她私下里跟白洋嘀咕,她看不懂現在的語文教學。老師不看課外書,學生顧不上讀課外書,師生專跟習題本較勁,但看不懂她也得隨大流,考分高才叫識大體。數學教學她更加看不懂,白象數學考得差,也是埋怨老師課堂沒講過。王秋月讀中學時數學一般化,但至少那時數學題講舉一反三,靈活運用。現在數學老師搞題海戰術,有些試題學生做過十幾遍,看到試題答案就隨口報出,倘若考到老師沒布置學生做過的題目,學生不會做,老師還引咎自責。真讓人看不懂。白洋說,除了你看不懂,還有一個人看不懂,讓她看微信上一段文字。有一個叫莫言的作家,自以為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竟然置喙當下中學教學,他認為初三高三學生都是復習做題目,應該將這兩年學制刪除。教育專家們開他的批判會,認為他不懂裝懂,一打聽,這老小子小學都沒畢業,群起羞辱了他一通。作為語文老師,王秋月覺得莫言講的是事實,沒胡扯。白洋說,莫言傻,你也傻啊,那兩年沒了,專家們編的習題賣給誰做?這不是斷專家的財路?白洋這人心理陰暗,總把別人往壞處想,王秋月只當耳邊風。但是李一兵這樣的數學尖子,離了老師的攙扶就無法走路,這種教學常態只能讓她生疑。

王秋月問,李一兵打算填報哪所高中?

女人說,有人說附中好,有人說新區中學好,我們分不清,聽王老師的。

這兩所高中是明城名校的塔尖,附中在南城,歷史悠久,老牌名校。新區中學顧名思義在新區,后起之秀卻聲名鵲起,每年高考宣傳,兩家都曬升學率,號稱全市第一。王秋月說,應該聽李一兵的,他自己能拿主意了。

王秋月說,據說去年是新區中學厲害,理科狀元落在他家。

李一兵是學理科的苗子,但是附中離這里近,新區中學比較偏僻,菜市場還沒成氣候,明顯不利于老李家的生計。女人笑笑,說,等報志愿時再麻煩老師操心。

王秋月離開時顯得慌張,她覺得老李家的女人看穿了她的心思,王秋月心虛了。其實怎么可能?王秋月家訪是存了私心,現在的學校都在搶生源,連北京那兩所著名大學招生都斗得你死我活,省內的高校招生也使出了百般解數。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高校子弟上本校都有照顧分。這福利漸漸延伸了,高中名校的校長只要保證本校報考某校的優生達到一定數字,校長的子女可享受某校子弟的降分福利,這已經成為名校校長間公開的秘密。高校如此,高中也如此,一到招生季,中層以上的領導就劃片分工,跟初中部畢業班的班主任年級組長套近乎,目的是拉生源。比如附中和新中這兩家,錄取線都像割韭菜最上面的那一刀,不相上下,但尖子生落哪家很重要,要么是你的心肝尖,要么就是你的冤家對頭,三年后高考對家的光榮就是你家的恥辱,所以校長在招生季誰都不敢馬虎。用哲學理論來解釋,內因起決定作用,學生是內因,教師再牛也只是外因,“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這種大話也就可以在會議上糊弄一下老師,只有吃屎的校長才心里當真,生源是決定升學率的根本。王秋月所在的鼓中雖屬二流,但新中的招生副校長也盯上她了,并且情報工作很到位,知道她有個兒子在初三,一模二模成績預估達不到新中錄取線。副校長說,我也不繞圈子,如果貴校優生中能有百分之八十填報志愿是新中,你兒子不達線我們也照顧錄取。

王秋月覺得這簡直是老天專門為她打開的一扇窗,千恩萬謝地應下了,過后又罵自己無恥。王秋月為自己辯解,我首先是母親,然后才是老師,再說動員學生填報新中未必是壞事。只是每次家訪,她還是覺得自己心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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