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夏書
卷一
堯典 舜典
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于位,讓于虞舜,作《堯典》。
【正讀】堯,唐帝名。典,《說文》云:“從冊在丌上,尊閣之也。”鄭康成云:“《書》以堯為始,獨云‘昔在’,使若無先之典然也。”按《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左傳》載楚左史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楚語》:申叔時云:“教之訓典。”注以為“五帝之書”。是堯以前書有稱“典”者。《史記·五帝本紀》云:“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蓋孔子序《書》,上記唐虞,下至秦繆,編次其事。唐虞以上,非無記載,以其簡編脫落,樸略難傳,斷遠取近,自唐虞始,故云“使若無先之典然也”。光,猶廣也。宅,宅而有之也。堯、舜禪讓之事,雖分兩序,實為一篇,首尾貫穿,蓋夏史所記也。
虞舜側微,堯聞之聰明。將使嗣位,歷試諸難,作《舜典》。
【正讀】側,伏也。微,猶賤也。之,猶其也。歷試諸難,鄭康成說以入麓伐木,其一隅也。劉逢祿《書序述聞》云:“二典,《大學》引作帝典者,蓋《堯典》、《舜典》異序同篇,故序言‘將遜于位,讓于虞舜’,即前半篇咨岳舉舜之事也。又序言‘虞舜側微,堯聞之聰明。將使嗣位,歷試諸難’,即下半篇賓四門、納大麓以下之事也。古今文本二典皆合為一篇,猶之《顧命》、《康王之誥》伏生本合為一篇,則亦一書而兩序也。惟趙岐《孟子注》乃云:‘孟子時《尚書》凡百二十篇,逸《書》有《舜典》之序,亡失其文。《孟子》諸所言舜事,皆《舜典》及逸《書》所載。’考《孟子》所載舜往于田及完廩諸事,不稱‘《堯典》曰’,又不稱‘《書》曰’,其‘祇載見瞽叟’稱‘《書》曰’,則逸《書》《大傳》之類也。又曰:‘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謂也。’亦傳記所稱,皆不足為《舜典》之證。即《史記》所作《舜本紀》,亦無出《堯典》所述之外,可知非別有篇矣。”陳亦韓《經咫》云:“本無別出《舜典》,《大學》引《書》,通謂之帝典而已。虞夏之書,不若后世史家立有定體,二帝分厘為兩紀也。”陳蘭甫云:“陳說通矣。劉說以《康王之誥》為比,尤通。若謂《舜典》亡矣,豈可云《康王之誥》亦亡失乎?”今按,諸說并是也。二典通為一篇,宛如后世史家合傳體。晚出孔傳本析“慎徽”以下為《舜典》,固為割裂,清朱竹垞、趙云松欲析“月正元日”以下為《舜典》,然截去“慎徽五典”以下,明與序文“歷試諸難”不合,不如仍舊。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正讀】“曰若”,審慎之詞。“曰”,亦作“粵”,或作“越”。《漢書·律歷志》引《武成》“惟一月壬辰,旁死霸,粵若來二月”,《逸周書·世俘》“惟一月丙午,越若來二月”,《周書·召誥》“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來三月,惟丙午朏”。越若,皆語詞,無實義。稽,考也。古,故也,從十口;十口,識前言者也。“曰若稽古”四字句絕。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云:“‘曰若稽古’四字為句,不獨《皋陶謨》也,蓋《堯典》亦然,《逸周書·武穆解》可證也。”按《左傳》引《堯典》“賦納以言”為《夏書》。《墨子·明鬼篇》云:“《尚書》夏書,其次商周之書。”鄭康成《書贊》云:“三科之條,五家之教。”段玉裁云:“三科,謂虞夏一科,商一科,周一科也。”《揚子法言》亦稱“《虞夏之書》渾渾爾,《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皆題曰“虞夏書”者,孔穎達謂虞夏同科,雖虞事亦連夏。竊意二典三謨,本夏史所記,或雖出于伯夷、彭祖之手,其書實成于夏代,故冠以“曰若稽古”四字。《左氏》、《墨子》所由目為“夏書”,而馬、鄭等乃改題“虞夏”也。序云“昔在帝堯”,云“昔在”者,即“曰若稽古”之例,亦審慎之意也。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先圣王之傳恭,猶不敢專。稱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此與太史執簡、孔子序《書》,如出一轍。而賈、馬乃以“若稽”為“順考”,鄭君乃以“稽古”為“同天”,豈所擬于不知則闕者哉?堯,名也。放勛,蓋字也。“帝堯曰放勛”五字句絕。即《五帝本紀》云“帝堯者放勛”也。敬事節用謂之欽,照臨四方謂之明,經緯天地謂之文,慮深通敏謂之思,寬容覆載謂之安。允,信。克,能。不懈于位曰恭,推賢讓能曰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鄭云:“言堯德光耀及四海之外,至于天地。所謂‘大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也。”晚出孔《傳》訓“光”為“充”,雖本雅訓,然以“光”為“廣”之借字,不如鄭君用光之本義為訓也。
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
【正讀】俊,大也。《大學》引此經釋之云:“皆自明也。”鄭注云:“皆自明明德也。”九族者,鄭云:“上自高祖,下至玄孫,凡九族,皆同姓。”睦,敬和也。平,當為釆,形之誤也。《說文》:“釆,辨別也。讀若辨。”鄭云:“辨,別,章,明也。”百姓,百官族姓也。協,亦和也,雙聲聯用。黎,眾也。於,嘆詞,如《詩》“於昭于天”之“於”。變,化也。時,善也。雍,和也。言眾民從化而變,悉臻和善也。章太炎《尚書故言》云:“《堯典》記事,文不直遂,而以美言總攝,猶與漢世銘頌相似。其頌德稱‘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又與魏晉州郡品目鄰類也。上世史官誠草略,亦由德廣所及,不可繁稱。所謂‘太上,下知有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按,以上渾言堯之德化。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
【正讀】《國語·楚語》云:“少昊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其后三苗復九黎之德,堯復育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故重黎氏世敘天地。”韋注云:“重黎之后為羲和。鄭君亦謂堯育重黎之后羲氏、和氏之賢者,使掌舊職天地之官。”是也。欽,敬也。若,順也。昊天,混然之氣,昊然廣大也。欽若昊天者,言當順天以求合,不當為合以驗天也。歷,數也,讀如“歷日月而迎送之”之“歷”。象者,像也,讀如“圣人象之”之“象”也。古歷定天周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日,每日行天一度。月,每日行天一十三度又十九分度之七。星,二十八宿環列于天,四時迭中者也。日月之所會,是謂辰。分二十八宿之度為十二次,是為十二辰。稽四者之度,象四者之行,以審知時候而授民也。羲和,掌天地,四子分掌四時。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
【正讀】羲仲,官名,蓋春官也。下文羲叔、和仲、和叔,則夏官、秋官、冬官也。仲、叔皆羲和氏之子,所謂重黎氏世敘天地,以至于夏商者也。宅,度也。度之而識其晷景,以定中國之日出入分也。嵎夷,《禹貢》在青州,《說文》在冀州,《史記索隱》云:“按今文《尚書》及《帝命驗》并作禺鐵,在遼西。”《后漢書·東夷傳》說夷有九種云:“昔帝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蓋日之所出也。”考《禹貢》“海岱惟青州”,《爾雅釋文》引鄭注“舜以青州越海,而分齊為營州”,則青州正有今遼沈之地。旸谷為首陽山谷,則在今遼陽縣境。《禹貢》與冀州接壤,故《說文》又以為在冀州也。寅,敬也。賓,蔡《傳》云:“禮接之如賓客也。”出日,方出之日。蓋以春分之旦,朝方出之日,而識其初出之景也。盛百二《尚書釋天》云:“賓餞測日,與下敬致不同。彼測于正午之時,以表景之長短,知日行之發斂。而此則測之于卯酉,以表景之斜直,知日躔之進退。所爭在俄頃,必先以候之,始知賓餞之喻,分外親切。”平,當為釆。《周官·馮相氏》注引作“辨”。辨秩,辨別秩序也。東作,陳壽祺《左海文集》云:“作,始也。日春行東陸,立春春分,月從青道,出黃道東,故經曰‘辨秩東作’,言日月之行于是始,羲仲辨次之也。西成,成訓平也。日秋行西陸,立秋秋分,月從白道,出黃道西,故經曰‘辨秩西成’,言日月之行于是得正而平,辨次之也。是時日夜分,氣候適平也。又日春在奎,而月圓于角。角者,東宮維首之星也。日秋在角,而月圓于奎。奎者,西宮維首之星也。亦東始西平之義,步日以月,此二者春秋致月之事也。”按陳氏以“平秩東作”及“平秩西成”為春秋致月之事,實發前人所未發。蓋前人于“東作”、“南訛”、“西成”、“朔易”四者,均就農事泛言,按之歷法及文例,均有未合。考日躔月離,同為步天家所重。春分賓日,秋分餞日,既以表景測日躔之進退,而于月離竟不之及,豈足以知合朔之遲速及交食之時刻?一也。上文命羲和歷象日月星辰,是言總測四者,乃能敬授民時。此文賓日餞日推求日躔之進退,敬致推求日躔之發斂,是歷象日行也。星鳥、星火、星虗、星昴,考驗漏刻中星,以定啟閉分至,是歷象星辰也。若遺月不測,四缺其一,烏足以瞻天象之全?二也。又本文文例整齊,由天象而人事,由人事而物候,皆先言推步,后言征驗。若“東作”、“南訛”、“西成”、“朔易”皆言農事,而“南訛”之下又言“敬致”,則文氣隔閡為不辭矣。三也。故陳氏言“東作”、“西成”為春秋致月之法,毫無可疑。惟其所釋闊略,尚未足以闡明經旨。考一行《大衍歷議》引劉向《洪范五行傳》云:“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謂黃道也。九行者,青道二,出黃道東。赤道二,出黃道南。白道二,出黃道西。黑道二,出黃道北。立春春分,月東從青道。立夏夏至,月南從赤道。立秋秋分,月西從白道。立冬冬至,月北從黑道。月不行黃道。謂之九道。月之出入,必循黃道內外也。所謂黃道即日道,斜落于赤道而與赤道交于春秋分處。所謂白道、赤道、青道、黑道皆月道,又斜交于黃道。其交點逐時東移。交周分為四象,有正交,有中交。正交者,交之始也。中交者,交之終也。又有半交當兩交之中,與黃道相去六度。堯時冬至日在虗,立春日在壁,春分日在昴,立夏日在東井,夏至日在星,立秋日在軫,秋分日在房,立冬日在斗。令春分月道從昴起右旋,當星入陰歷為正交,當房去黃道六度為半交,至虗入陽歷為中交,復于故所而稍東,是為交終。復以次而東,正于井為立夏,正于星為夏至,正于軫為立秋,正于房為秋分,正于斗為立冬,正于虗為冬至,正于壁為立春。逐節轉移,不循故軌。凡月追及于日而東西無距度為朔,距日一百八十度為望。此皆為東西同經。其入交也,正當黃道而無緯度,是為南北同緯。雖入交而非朔望,則同緯而不同經。當朔望而非入交,則同經而不同緯。若日月之行逢朔望,而東西同經,又值入交,而南北同緯,則有薄蝕。當朔而日為月所掩,是為日蝕。當望而月為日所沖,是為月蝕。故月行出入黃道,交陰陽歷為推測日月食之根。推步家所依以起度也。羲和治歷,于春秋分測日之晷景于晨,以知日躔進退。又測月之宿度于夜,以知交道出入。因中星以知日躔,亦因中星以知月道。一行《大衍歷議》云:“月行合朔所交,以黃道內為陰歷,外為陽歷。陰陽歷交在夏至冬至,則月行青道白道,所交則同,而出入之行異。故青道至春分之宿及其所沖,皆在黃道正東。白道至秋分之宿及其所沖,皆在黃道正西。”依此推堯時,則春分正于昴而行白道。交陰歷于昏中星,交陽歷于旦中虗。半交至秋分之宿則為房,其對沖之宿則為昴。秋分正于房而行青道。交陰歷于昏中虗,交陽歷于旦中星。半交至春分之宿為昴,其對沖之宿則為房。是故劉向言春分月從青道。一行云:“冬在陰歷,夏在陽歷,月行青道。”兩不相同者,劉向以半交所至言,一行以交初所臨言也。星昴、星火兩相對沖,白道、青道相為首尾。由白道可推青道,由青道復可推白道。經于春分言“東作”,于秋分言“西成”,白道、青道兩相成也。于春秋分皆言“平秩”,不啻將月行逐漸東移之道,絲絲入繪也。于春分言“日中”,于秋分言“宵中”,又不啻將晝間測日、夜間測月之理,兩兩對勘也。月行交道既明,日月薄蝕,乃有可推。古人制字,朔、望、有均從月得義。“朔”字從月從屰,月與日同經度而不同緯度,則相屰而為合朔;若同經度而又同緯度,則相屰而為日食。“望”為月食專字,從月從,取日月相對望也;從亡,遇食則有亡象焉。“有”為日食專字,從月,月光蔽其明也;從又,一指蔽前,泰山不見也。則知日月食之由于蔽也。然則測月道以驗薄蝕,有文字以來知之,羲和特因舊法加精也。至于測驗不于冬夏而于春秋者,蓋以測天之術,月道為難;合天之驗,日食為準。春秋二分,道則黃赤斜交,緯度之差,大而易見;星則昏旦迭中,晝夜之度,均而不爽,故測月以春秋為宜也。雖交終有退,周終有差,羲和驗否,未得而知。然當時月道,春分正于昴,夏至正于星,秋分正于房,冬至正于虗,則固萬世推算日月蝕之根數,無可致疑也。日中者,春分之刻,于永短為適中也。《正義》引馬融云:“古制刻漏,晝夜百刻。日中,晝漏五十刻,夜亦五十刻。”星鳥者,南方朱鳥七宿之中星,即七星也。不曰星星,而曰星鳥者,避不成詞也。殷,正也。《正義》云:“冬夏言正,春秋言殷者,其義同以調正四仲之氣候也。”析,分散也。蔡《傳》云:“先時冬寒,民聚于隩,至是則以民之散處而驗其氣之溫也。”孳尾者,乳化曰孳,交接曰尾。以物之生育而驗其氣之和也。
申命羲叔,宅南交,曰明都。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
【正讀】申,重也。南交,古交趾也。《大戴禮·少閑篇》云:“昔虞舜以天德嗣堯,朔方幽都來服,南撫交趾,出入日月,莫不率俾。”《墨子·節用篇》云:“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趾,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是其證也。曰明都,依鄭注增。鄭云:“夏不言‘曰明都’三字,摩滅也。”按依上下文“曰旸谷”、“曰昧谷”、“曰幽都”例,“宅南交”下必實指其地名。鄭知為“曰明都”三字,必有所據,今未知其審。“平秩南訛”,與下文“平在朔易”同為冬夏致日之事。南,南陸也。朔,北陸也。《爾雅·釋天》云:“玄枵,虗也。北陸,虗也。大梁,昴也。西陸,昴也。”古以星紀日月之行,分為四象,亦謂之四陸。《曲禮》云:“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合諸《左傳》“日在北陸,西陸朝覿”之文,是四陸即四象也。角、亢、氐、房、心、尾、箕,為東陸蒼龍之宿;斗、牛、女、虗、危、室、壁,為北陸玄武之宿;奎、婁、胃、昴、畢、觜、參,為西陸白虎之宿;井、鬼、柳、星、張、翼、軫,為南陸朱雀之宿。《爾雅》舉虗為北陸,昴為西陸,則星為南陸,房為東陸可知。又《左傳》于冬言“日在北陸”,則夏時日行南陸可知也。此所言之“南”,即日所躔之南陸,堯時夏至日在星也。下文所言之“朔”,即日所躔之北陸,堯時冬至日在虗也。訛,動也,言發動也。下文“易”,《說文》云“日月為易,言變易”也。“訛”與“易”相對為文。古歷言天體渾圓,環列二道:一曰赤道,赤道者,以南北極為主而中分之,南北緯度皆九十度者也;一曰黃道,其道斜交于赤道內外,其與赤道南北至遠之處不過二十三度半者也。本為平直,因其斜交赤道,故覺其有內外也。赤道古曰中衡。從黃道東端引一線,南與赤道平行者為內衡,今稱北回歸線;從黃道西端引一線,北與赤道平行者為外衡,今稱南回歸線:日道南北之所極也。唐堯時,夏時日行南陸朱鳥七宿,夏至日在星,在黃道為最北,南去赤道二十三度半,是稱內衡。自此發而南,右旋,歷東陸蒼龍七宿迄房,交于赤道為秋分。復右旋,行北陸玄武七宿迄虗,北距赤道二十三度半,是為冬至,是稱外衡,在黃道為最南也。自此斂而北,仍右旋,歷西陸白虎七宿迄昴,交于赤道為春分。復右旋,經南陸朱鳥七宿迄于星,當內衡,復于夏至。是為一歲。本文“南訛”,言日行自南陸而動。下文“朔易”,言日行自北陸而變也。或曰:南訛言日道自內衡南行。朔易言日道自外衡北返也。南訛朔易,猶言南發北斂。南訛極于冬至,朔易極于夏至。其閑遲疾盈縮,不能一概,故須辨章次第之也。經于南訛言平秩,于朔易變言平在者,在,察也。古人治歷,從冬至起。氣分太過或未至,纖微之差,誤以千里。故尤須平章熟察之也。敬致者,《周官·保章氏》“冬夏致日”,《左傳》“日官居卿以日”,《爾雅·釋詁》:“
,止也。”又:“待也。”“
”、“致”聲相近,義亦相成。春迎方出之日而言賓,秋送將入之日而言餞,夏冬待方中之日而言致言
,其義一也。《漢書·天文志》云:“日有黃道,一曰光道。黃道北至東井,去北極近;南至牽牛,去北極遠。夏至至于東井,近極,故晷短;立八尺之表,而晷景長一尺五寸八分。冬至至于牽牛,遠極,故晷長;立八尺之表,而晷景長一丈三尺一寸四分。晷景者,所以知日之南北也。此日去極遠近之差,晷景長短之制也。”日永者,馬云:“日長則晝漏六十刻,夜漏四十刻。”星火者,仲夏之昏火星中。《左傅》:“古之火正或食于心,故心為大火。”《夏小正》:“五月大火中。”《爾雅》:“大火謂之大辰。”注:“大火,心也。在中最明,故時候主焉。”因,猶言因仍也。《說文》:“仍,因也。”《論語》:“仍舊貫。”言因仍舊事也。此言夏時天氣溽暑,民氣因仍,憚于進取改作也。希革者,晁錯云:“揚粵之地,鳥獸稀毛,其性能暑。”是希革猶言稀毛也。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虗,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
【正讀】李光地云:“西者,九州之極西處。識其晷景,以定中國之日入時也。”昧谷,今文本作“柳谷”,虞仲翔駁鄭解《尚書》違失事,言古大篆“亞”字當讀為“柳”。古“柳”、“卯”同字,而以為昧。按古文亞、亞二字形近。伏生本蓋作亞,以亞、柳聲同而讀為柳。壁中本蓋作“亞”,以亞昧雙聲而讀為昧。《爾雅》:“西至日所入為大蒙。”《淮南子》:“至于蒙谷,是謂定昏。”蒙谷即昧谷,日之將入有蒙昧之象也。蒙昧亦雙聲字。蔡《傳》云:“曰昧谷者,以日所入而名也。”餞,禮送行者之名。納日,方納之日也。蓋以秋分之莫,夕方納之日而識其景。是也。西成者,秋分月從白道,與春分月從青道相成也。“平秩東作”、“平秩西成”并春秋致月之事。宵中者,鄭云:“日不見之漏與見者齊。”星虗者,秋分之昏虛星中。厥民夷,《史記》作“其民夷易”。臧琳云:“《爾雅》‘平、均、夷、弟,易也。’是‘夷’‘易’義同。言其民至秋樂易也。”毨,鄭云:“理也。毛,更生整理。”按更生為蘇,“蘇”、“毨”聲相近。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
【正讀】朔方者,李光地云:“九州之極北處。識其晷景,以定中國之日南也。蓋地極南,則夏至日極北。地極北,則冬至日極南也。”幽都,幽州也。下文“流共工于幽州”,《淮南子》作“幽都”,“州”、“都”古聲相近。朔易,日道自極南斂南而北也。與“平秩南訛”對文,皆冬夏致日之事。日短,馬云:“晝漏四十刻,夜六十刻。”冬至之昏昴星中。隩,鄭本作“奧”,內也。江聲云:“謂民避寒而入室內也。”《詩》云:“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氄,毛,蔡《傳》云:“鳥獸生耎毳細毛以自溫也。”
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釐百工,庶績咸熙。”
【正讀】咨,嗟也。暨,與也。期,復其時也。十日曰旬。有,讀為又。古歷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日行歷周天為一歲。日,日行天一度,則行三百六十五又四分日之一,乃復其時。此云“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者,舉成數言之也。以閏月定四時成歲者,王萱齡云:“《四分術》曰: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減日一度,余十二度十九分度之七。以月分母十九乘十二度,入分終七,得二百三十五為章月。以分母四乘章月,得九百四十為日法。積三百六十五日,九百四十分日之二百三十五為一歲日行數。以分母四乘三百六十五日,入子一,得一千四百六十一,以月行分母十九乘之,得二萬七千七百五十九,為周天分數。如日法九百四十而一,得二十九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四百九十九,為合朔日數。十二乘合朔,得全日三百四十八,余分五千九百八十八。如日法九百四十而一,得全日六,又九百四十分日之三百四十八。共三百五十四日九百四十分日之三百四十八,為一歲月行數。三百六十日者,一歲常數也。日行一歲多五日九百四十分日之二百三十五為氣盈。月行一歲少五日九百四十分日之五百九十二為朔虗。合氣盈朔虗,得多十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八百二十七,為一歲閏數。三歲一閏,則三十二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六百一。五歲再閏,則五十四日九百四十分日之三百七十五。十有九歲七閏,則二百六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六百七十三。故三年不置閨,則以正月為二月,每月皆差,九年差三月,即以春為夏。十七年差六月,即四時相反,時何由而定,歲何由成乎?”允,信也。釐,治也。工,官也。庶,眾。熙,興也。言置閏成歲,四時不差,庶得以此信治百工,而興起眾功也。以上治歷明時。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吁,嚚訟,可乎。”
【正讀】《說文》:“壽,誰也。”《爾雅·釋詁》:“疇,誰也。”“疇”為“壽”之借字。劉逢祿《尚書今古文集解》云:“疇咨二字,本當倒易,古人文字不拘也。下‘疇咨若予采’同。”今按劉說是也。“疇若時登庸”、“疇若予采”,猶“舜命官疇若予工”、“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也。咨,嗟也。“疇”句絕,“咨”句絕,猶云嗟,誰可順時征用賢才者。此疑問詞位于句首之通例。放齊,臣名。胤子朱,鄭云:“帝堯胤嗣之子,名曰丹朱。”啟,開也。開明者,言其有知人之明也。吁,驚詞。嚚訟,《史記》易為“頑兇”。《正義》曰:“兇,訟也。”蓋本《爾雅》“讻,訟也”為訓。言不忠信曰嚚。
帝曰:“疇,咨,若予采。”讙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
【正讀】采,事也。又曰:“嗟,誰順予事者?”讙兜、共工,四兇之二。當此之時,二人共相薦舉。都,於,嘆美之辭。方,讀如旁。鳩,如《左傳》“五鳩鳩民”之“鳩”,聚也。僝,具也。功,事也。言共工安集人民,功事已具。吁,驚詞。靜,讀如靖。靜言,巧言也。《公羊·文十二年傳》“惟諓諓善靖言”,《說文》引作“戔戔巧言”,是“靜言”即“巧言”也。庸,用也。違,邪僻也。言共工巧言,其用違僻。象,似也。象恭,貌似恭順,即令色也。《皋陶謨》“巧言令色孔壬”,亦謂共工也。滔,讀為慆。《周語》“無即慆淫”注:“慆,慢也。”《離騷》:“椒專佞以慆慢兮。”“慆”、“慢”同義聯用。天,君也。慆天,即慢上也。“滔天”字與下文字同義異。
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共咨,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異哉,試可乃已。”帝曰:“往,欽哉。”九載,績用弗成。
【正讀】咨,嗟也。四岳,四方諸侯之長,分主方岳之事。唐虞為四岳,周初則二伯也。呼四岳者,欲其薦賢治水也。晚出孔《傳》云:“湯湯,流貌。”洪,洚水也。洚水不遵道也。方,讀為旁,溥也。割,害也。蕩蕩,水潒瀁也。懷,包。襄,上也。浩浩,盛大貌。滔,水漫漫大也。俾,使也。乂,治也。言洪水漫天,下民咨嗟,有能使治者乎?僉,皆也。於,嘆美詞。鄭云:“於為烏聲。”鯀,禹父崇伯也。咈,違也。方命,鄭云:“謂放棄教命。”圮,毀也。族,族類也。言其婞戾自用也。異,鄭君讀為異。四岳稱異者,言異乎帝所聞也。試可乃已,《史記》作“試不可乃已”。錢大昕云:“古人語急,以不可為可。”欽,敬也。帝命鯀者,鄭興所謂“堯知鯀不可用而用之者,屈己之明,因人之心”也。三考,九年,功用不成,則放退也。以上三詢不得賢,為下文禪舜作張本。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揚側陋。”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岳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是,觀厥刑于二女。”厘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帝曰:“欽哉。”
【正讀】庸,用也。巽,《史記》易為“踐”,履也。《孟子》“踐天子位”正本此言也。“踐”、“巽”聲相近。否,《史記》作“鄙”,言鄙陋也。忝,辱也。明明揚側陋,《史記》說為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上“明”,如《周語》“尊貴明賢”之“明”。下“明”,如《洪范》“而畏高明”之“明”。揚,如《文王世子》“事舉言揚”之“揚”。師,鄭云:“諸侯之師也。”錫,合詞貢言也。《召誥》“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入錫周公”,亦此意。無妻曰鰥。虞,國氏。舜,名。俞,然也。予聞者,言己亦嘗聞其人也。如何者,詢其實也。瞽子,樂官瞽瞍之子。心不則德義之經為頑,口不道忠信之言為嚚。象,舜異母弟也。傲,傲慢不友也。克,能。諧,和。“以孝烝烝”句絕。《詩·泮水》傳云:“烝烝,厚也。”“以孝烝烝”倒語,猶言“烝烝以孝”也。乂,治也,言內治也。格,至也,言相厚以孝,治不至奸也。蔡邕《九嶷山碑》云:“逮于虞舜,圣德克明。克諧頑傲,以孝烝烝。”是二語句絕之證。試者,鄭云:“試以為臣之事。”今按:“試”即序文“歷試諸難”之“試”。“厘降二女”,試以內治也。“慎徽五典”至“納于大麓”,乃試以為臣之事也。此“試”字直貫至“烈風雷雨弗迷”。據此,知截“慎徽五典”以下為《舜典》者非也。女,讀如《左傳》“宋雍氏女于鄭莊公”之“女”。是,指舜言。刑,讀如《詩·思齊》“刑于寡妻”之“刑”。傳:“刑,法也。”二女者,娥皇、女英也。見《列女傳》。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是,觀厥刑于二女”,皆記堯言。《正義》云:“馬鄭王本說此經,皆無‘帝曰’,當時庸生之徒漏之也。”厘,飭也。降,下也。媯汭,馬云:“水所入曰汭。”媯汭,媯水之曲。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云:“此二句自堯言之,皆記事也。”整治下二女于媯汭,《易》曰:“自上下下。”《詩序》亦言“王姬下嫁于諸侯”也,與《大雅》“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文法正同。嬪,婦也。婦,服也。帝曰欽哉,又記言也。欽哉,飭之也。
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敘。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
【正讀】徽,美也。五典,五品之常法。《左傳》太史克說以“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孟子》說以“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說為該也。鄭云:“五典五教,蓋試以司徒之職。”五典克從者,《左氏》云:“無違教也。”今謂上文“以孝烝烝,刑于二女”皆“慎徽五典”之事。納于百揆者,《左傳》云:“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敘。”又云:“百揆時敘,無廢事也。”王引之云:“時敘,猶承敘也。承敘者,承順也。”孫星衍云:“此試以司空之職。”賓,讀為儐。四方諸侯來朝者,舜賓迎之也。四門,明堂四門也。《明堂位》云:“九夷之國,東門之外。八蠻之國,南門之外。六戎之國,西門之外。五狄之國,北門之外。”四門穆穆,《左氏》云:“無兇人也。”《史記》云:“諸侯遠方賓客皆敬。”孫星衍云:“此蓋試以司馬之職。”納于大麓者,劉逢祿云:“《孟子》所謂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也。烈風雷雨弗迷,謂風雨時節,百谷順成,神享之征也。”按此即《禮》所云“因吉土以饗帝于郊,而風雨節,寒暑時”也。以上言“歷試諸難”。晚出孔《傳》分“帝曰欽哉”以上為《堯典》,“慎徽五典”以下為《舜典》。姚方興又增“曰若稽古”等二十八字,均不知此文承上“試”字來。
帝曰:“格,汝舜。詢事考言,乃言可績,三載。汝陟帝位。”舜讓于德弗嗣。
【正讀】格,來也。詢,謀也。乃,猶汝也。,定也。績,成也,功也。三載,試舜以來年數。后文所謂“三載考績”也。乃言
可績者,言詢事考言,汝言皆定可成也。“可”字應在“
”字上,作“乃言可
績”,知者,“
績”二字當時成語。《禹貢》亦言“覃懷
績”也。《皋陶謨》“朕言惠可
行。禹曰俞,乃言
可績”,上文“可”字在“
”上,下文“可”字在“
”下,其義一也。陟,升也。汝陟帝位者,欲禪位于舜也。嗣,繼也。李善《文選·典引》注云:“韋昭云:‘古文臺為嗣’。”是“嗣”今文作“臺”也。作“嗣”于義為順。
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
【正讀】正月者,王肅云:“惟殷周改正,易民視聽。自夏以上,皆以建寅為正。此篇二文不同,文異辭耳。”上日,馬云:“朔日也。”受終者,《史記》云:“于是堯老,命舜攝行天子之政。”《孟子》亦云:“堯老而舜攝也。”文祖者,《史記》說堯太祖也。以上舜受堯禪。
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
【正讀】鄭云:“璇璣玉衡,渾天儀也。其轉運者為璣,其持正者為衡,皆以玉為之。七政,日月五星也。以璣衡視其行度,以觀天意。”按:在,察也。察其行度以觀天象也。《正義》:“璣為運轉,衡其橫簫。運璣使動于下,以衡望之。是‘王者正天文之器’。”《傳說匯纂》云:“歷之理,非數無以顯,而數非象無以明。璇璣玉衡,實具天象。七政麗天,惟月之距地為近。次日,次金水,次火,次木,次土,而恒星為最遠。七政之行,惟月之右旋為速。次日,次金水,次火,次木,次土,而恒星為最遲。又就其行度細較之,日有盈縮,月有朓朒,五星復有遲留順逆之不同。必有以齊之,而后歷可治焉。圣人觀天地之經緯,七政之運行,而為璇璣以象之。復為玉衡以窺之,以察日之南北,則節氣之早晚可辨;以察日之出入,則晝夜之永短可分;以察月之周天與會日,則晦朔弦望之期候可定。至五星之會日沖日,而有合伏退望。五星之近日遠日,而有順逆遲留。與夫日月五星之互相掩映而為交食凌犯,俱可推步而不爽。是即所謂齊也。蓋璇璣之設,象天地之經緯;玉衡之制,窺七政之運行也。”
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正讀】肆,遂也。類,謂以攝位事告天也。《五經異義》云:“非時祭天謂之類。”禋,精意以享也。六宗者,馬云:“天地四時也。”按,如《周官·大宗伯》“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珪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也。望于山川者,晚出孔《傳》云:“九州名山大川五岳四瀆之屬,皆以一時望祭之。”遍于群神者,鄭云:“以尊卑次秩祭之,如丘陵墳衍之屬。”
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
【正讀】馬云:“輯,斂也。”五瑞,公侯伯子男所執以為瑞信也。《周官·典瑞》云:“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躳圭,子執谷璧,男執蒲璧。”虞制當相同也。堯將禪舜,使群牧斂之,復使舜親往班之。既月乃日,《史記》說為擇吉月日。是月為擇月,日為擇日也。
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
【正讀】鄭云:“歲二月者,正歲建卯之月也。巡守,行視所守也。岱宗,東岳名也。”柴,馬云:“積柴加牲其上以燔之也。”望秩于山川者,遍以尊卑祭之。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其馀小者或視卿大夫,或視伯子男矣。秩,次也。東后,東方之諸侯也。協正四時之月數及日名,備有失誤也。其節氣晦朔,恐諸侯有不同,故因巡守而合正之。律,陰呂陽律各六也。度,丈尺。量,斗斛。衡,斤兩也。五禮,公、侯、伯、子、男五等之禮也。五玉,即五瑞。執之曰瑞,陳列曰玉。三帛,所以薦玉也。受瑞玉者,以帛薦之。周禮改之為繅也。二生一死贄者,羔雁,生,卿大夫所執也;雉,死,士所執也。贄之言致,所以自致也。馬云:“五玉禮終則還之,三帛以下不還也。”按,“如”猶“若”,與上文為轉語也。三帛三贄不還,五玉則卒事而還。《大傳》所謂“無過行”者,復其圭以歸其國。
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歸,格于藝祖,用特。
【正讀】《史記》以南岳為衡山。或言“如岱”、“如西”,或言“如初”者,文之變也。馬云:“藝,禰也。”晚出孔《傳》云:“巡守四岳,然后歸告,至文祖之廟。特,一牛。”
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
【正讀】四朝者,馬云:“四面諸侯朝于方岳之下。”敷,猶遍也。奏者,進也,告也。敷奏以言,述職也。明試以功,考績也。車服以庸,酬庸也。《周官》:“國功曰功,民功曰庸。”
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浚川。
【正讀】馬云:“禹平水土,置九州。舜以冀州之北廣大,分置并州。燕、齊遼遠,分燕置幽州,分齊置營州,于是為十二州。”在九州之后也。肇,當為兆,域也。鄭云:“新置三州,并舊為十二州。更為之定界。”按十二州者,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幽、并、營也。封,封土為壇也。封之者,將以祭,因高增高也。十有二山者,鄭云:“十有二州之鎮。”按《周官·職方氏》:“九州各有山鎮。”浚,疏通之也。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撲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肆赦,怙終賊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
【正讀】象,刻畫也。蓋刻畫墨、劓、剕、宮、大辟之刑于器物,使民知所懲戒,如九鼎象物之比。俗說乃以畫衣冠、異章服為象刑,蓋傳之失其真也。象,即唐虞時刑名,《皋陶》“方施象刑”是也。《荀子·正論》云:“世俗之為說者曰:‘治古無肉刑而有象刑。’是不然。以為治耶,則人固莫觸罪。非獨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為人或觸罪耶,而直輕其刑。然則是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也。亂莫大焉。”以此知象刑非如俗說也。以,用也。典,常也。唐虞時之典刑,蓋伯夷所作。《呂刑》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是也。流,放也。宥,寬也。五刑,墨、劓、剕、宮、大辟也。官刑,馬云:“為辨治官事者為刑。”撲作教刑,鄭云:“撲,槚楚也。為教官為刑者。”金作贖刑者,鄭云:“意善功惡,使出金贖罪,坐不戒慎者。”正刑五,加之流、宥、鞭撲、贖刑,此之謂九刑。按此言刑之條目也。眚災,過失也。肆,縱佚之也。怙,恃也。賊,殺也。孫星衍云:“言有所恃而終不改過者,如賊殺人之刑,不赦之也。”按,怙終賊刑,如《康誥》言“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眚災肆赦,如《康誥》言“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也。此言用刑之方法也。恤,憂也。晚出孔《傳》云:“舜陳典刑之義,敕天下使敬之,憂欲得中。”
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正讀】馬云:“幽州北裔,崇山南裔,三危西裔,羽山東裔。”殛,誅也。鄭云:“禹治水既畢,乃流四兇。舜先舉禹而后殛鯀。”王肅云:“若待禹治水功成,而后以鯀為無功而殛之,是為舜用人子之功,而流放其父。則為禹之勤勞,適足使父致殛。舜失‘五典克從’之義,禹陷三千莫大之罪,進退無據,迂亦甚哉。”劉逢祿云:“舜流四兇,蓋在詢事考言三載之中。《左氏》所謂‘四門穆穆,無兇人也’。史臣類紀在攝位之末,所謂先德教而后刑罰,非順時事。《洪范》亦言‘鯀則殛死,禹乃嗣興’。鄭氏之誤,王肅駁之,當矣。”以上記舜攝政之大事。
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
【正讀】二十有八載者,晚出孔《傳》云:“堯年十六即位,七十載求禪,試舜三載,自正月至崩二十八載,凡壽一百一十七歲。”殂落,死也。百姓,百官也。蓋有爵土者,為天子服斬衰三年,禮也。《孟子》亦云:“舜既為天子矣,又率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百姓”即“百官”之證。三載,《孟子》引作“三年”,當從之。遏,絕。密,靜也。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此節結束上半篇,皆堯時事。
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詢于四岳,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
【正讀】此堯崩后之三年也。《孟子》:“舜相堯二十有八載,堯崩三年之喪畢,夫然后之中國而踐天子位焉。”月正,正月也。或言“正月”,或言“月正”,或言“上日”,或言“元日”,皆史變文耳。王肅云:“夏而上皆寅正。”按,依《堯典》分至中星,仲夏日永星火,仲冬日短星昴,則寅正無疑。鄭君云:“帝王易代,莫不改正。堯正建丑,舜正建子。此時未改堯正,故云正月上日,即位乃改堯正,故云‘月正元日’,故以異文。”其說非也。文祖者,堯太祖廟也。格,至也。晚出孔《傳》云:“舜服堯三年喪畢,將即政,故復至文祖廟告。”詢,謀也。四門者,明堂四門也。古以明堂為宗祖配帝、咨詢岳牧、儐見群后、接納賢士、宣布政教之地。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無兇人也。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無遺賢也。《伊訓》言“誕資有牧方明”,咨牧伯也。《洛誥》言“旁作穆穆,迓衡不迷”,光于上下,勤施四方也。辟,開也。達,通也。江聲云:“開明堂之四門以出政教于天下,以明通四方之耳目。”是也。此節總挈下半篇,皆舜時事。
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
【正讀】咨,嗟而勅之也。牧,長也。十有二牧,十二州長也。曰者,嗟咨而言于州牧也。食,如“艱食”、“鮮食”之“食”。時黎民阻饑,民食尤重,故首及焉。惟時者,食為民本,而重農先在授時也。柔遠能邇,鄭《詩·民勞》箋云:“能,侞也。安遠方之國,順侞其近者。”按侞亦安擾之意。惇,厚。允,信。元,善也。難,拒遠也。任人,佞人也。率,循也。服,治也。
舜曰:“咨,四岳。有能奮庸熙帝之載。使宅百揆,亮采惠疇。”僉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禹拜稽首,讓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
【正讀】段玉裁云:“首言‘舜曰’,已下乃言‘帝曰’者,以別于前文之‘帝曰’也。”奮,起。庸,功。熙,廣。載,事。宅,居也。亮,相。采,官。惠,順。疇,類。百揆,度百事,總百官,故以“亮采惠疇”為言。僉,皆也,皆四岳也。司空,平水土之官,與《周禮·冬官·司空》職略同。四岳舉之者,言伯禹見作司空,可居百揆之任也。俞,然。汝平水土者,嘉其舊績也。惟時懋哉者,勉其新猷也。暨,與也。稷、契與皋陶皆堯時舊臣。俞者,鄭云:“然其舉得其人,汝往居此官,不聽其所讓。”
帝曰:“棄,黎民阻饑,汝后稷,播時百谷。”
【正讀】棄,后稷名,周之先也。黎,眾也。阻,厄也。后,主也。后稷,官名。播,散也。時,鄭云:“讀為蒔。”《說文》:“蒔,更別種也。”
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
【正讀】契,高辛氏之子,殷之先。五品,《孟子》說為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也。遜,順也。《孟子》言:“契之為司徒也,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之謂“敬敷五教”。又述放勛曰:“勞之來之,道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此之謂“五教在寬”也。五教,或本有重文。
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
【正讀】《說文》:“夏,中國之人也。”猾,亂也。猾夏,侵犯中國也。強取為寇,殺人為賊。亂在外為奸,在內為宄。士,鄭云:“察也,主察獄訟之事。”五刑,墨、劓、剕、宮、大辟也。觀舜命皋陶語,即知象刑非畫衣冠、異章服也。蠻夷猾夏,寇賊奸宄,豈畫衣冠、異章服所能治乎?服,用也。五刑,五服,即《皋陶謨》“五刑五用”也。就,次也。三就,野朝市也。《國語》臧文仲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笮鉆,薄刑用鞭撲,以威民也。”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是無隱也。流以宥五刑,故為五流。宅,亦居也。三居者,鄭云:“自九州之外,至于四海,三分其地以為遠近。若周之夷鎮蕃也。”允,信也。惟明克允者,蔡《傳》云:“致其明察,乃能使刑當其罪,而人無不信服也。”
帝曰:“疇若予工。”僉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讓于殳、斨暨伯與。帝曰:“俞,往哉,汝諧。”
【正讀】疇,誰也。若,善也。工,主百工之官也。殳與斨與伯與,三臣名。諧,偕也,和也。孫星衍云:“俞則然其讓矣。仍使偕往治事。”
帝曰:“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僉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讓于朱虎、熊羆。帝曰:“俞,往哉,汝諧。”
【正讀】上謂山,下謂澤。虞,馬云:“掌山澤之官。”朱虎、熊羆,二臣名。劉逢祿云:“殳、斨、伯與,垂之佐。朱虎、熊羆,益之佐。于此獨言‘汝諧’,而不別命以職也。”
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禮。”僉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伯拜稽首,讓于夔龍。帝曰:“俞,往欽哉。”
【正讀】命禮官亦詢于四岳者,重典禮也。伯夷,《國語》云:“伯夷,能禮于神以佐堯者也。”《大戴記》云:“伯夷虞史。”三禮,鄭云:“天事、地事、人事之禮也。”秩宗,鄭云:“主次秩尊卑。”夙,早也。寅,敬也。直,正直也。清,靜潔也。神,聰明正直而壹,故事神當正直而清明。即祝史陳詞,不可誣而瀆也。帝堯之時,三苗復九黎之德,巫風猶有未盡湔除者。故飭之如此。
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正讀】胄子,鄭云:“國子也。”《王制》云:“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國之俊選,皆造焉。”是說“教胄子”之事也。馬云:“直而溫,正直而色溫和。寬而栗,寬大而敬謹戰栗也。剛而無虐,剛毅而不虐害也。簡而無傲,簡約而無傲慢也。”按《國語》:“教國子以德。”鄭云:“詩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長也。歌又所以長言詩之意。聲之曲折,又依長言而為之。聲中律,乃為和也。”江聲云:“和,調也。律呂所以調和其聲也。”音者,《詩序》云:“聲成文,謂之音。”箋云:“聲為宮商角征羽也。”聲成文者,宮商上下相應。諧,和也。倫,理也。神人以和者,鄭云:“祖考來格,群后德讓,其一隅也。”按七語教國子以樂。先治性情,乃可以言樂也。於,嘆詞。石,磬也。拊,撫也。《周禮·太師》職云:“令奏擊拊。”先鄭注云:“樂,或當擊,或當拊。”百獸率舞者,鄭云:“率舞,言音和也。”謂聲音之道,與政通焉。江聲云:“音能感物,則能使群生咸遂,故與政通。”按,言“百獸率舞”者,見獸猶知感,則人民之感化不待言矣。樂為虞氏所掌,韶為舜德之至,故詳言之。加入夔言,所以發揮韶樂之盛也。
帝曰:“龍,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
【正讀】堲,《說文》云:“疾惡也。”讒說殄行,鄭云:“所謂色取仁而行違,是驚動我之眾臣,使之疑惑。”納言,鄭云:“如今尚書,管王之喉舌也。”《漢書·百官公卿表》云:“龍作納言,出入帝命。”《詩·烝民》亦云:“出納王命,王之喉舌。”允,信也。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庶績咸熙。分北三苗。”
【正讀】二十有二人,禹、棄、契、皋陶、垂、益、伯夷、夔、龍、彭祖并十二牧也。《史記·五帝本紀》曰:“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龍、垂、益、彭祖,自堯時而皆舉用,未有分職,于是舜乃至于文祖”云云。又曰:“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史公數二十二人不及四岳者,四岳,四方諸侯之長。堯時所任,舜無所敕命也。又四岳本四人,加入此數,于經未符。知四岳為四人者,四岳答二帝之詞,皆稱“僉曰”,如云“僉曰于鯀哉”,“僉曰伯禹作司空”,“僉曰伯夷”是也。九官之外增彭祖者,蓋史公所據古文說有之。《大戴禮·五帝德》云:“孔子曰:‘堯舉舜、彭祖而任之。’”則彭祖自堯時已舉。此命官中,疑有“命彭祖”一節,古文脫去也。《世本》、《大戴禮》并言陸終氏娶于鬼方氏,產六子,其一曰樊,是為昆吾;其二曰惠連;其三曰籛,是為彭祖;其四曰萊;其五曰安;其六曰季連。昆吾、彭祖,皆國氏也。《世本》又言彭祖姓籛名鏗,在商為守藏史,在周為柱下史。然則彭祖世掌典籍,猶重黎之世序天地也。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包注:“老彭,殷賢大夫,好述古事。”實則老彭在唐虞時已在廿二人之列,禹等九人皆有分職,而彭祖未言。由《世本》推之,則老彭即唐虞史官也。時,承也。亮,助也。天功,人事也。言天者,大之也。《皋陶謨》云:“天工,人其代之。”下言五典、五禮、五服、五刑,則天工即人事也。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者。晚出孔《傳》云:“三年有成,故以考功。”九歲則能否幽明有別。黜退其幽者,升進其明者。伏生《大傳》云:“三歲而小考者,正職而行事也。九歲而大考者,絀無職而賞有功也。積不善至于幽,六極以類降,故黜之。積善至于明,五福以類相升,故陟之。皆所自取,圣無容心也。”熙,興也。庶績咸熙,猶云“咸熙庶績”也。北當為,形之誤也。《說文》:“
,分也。從重八。”“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分
三苗者,江聲云:“三苗為西裔諸侯,其族類當復不少,相聚為惡,故復分析流之。”是也。按本文皆敕命二十二人語。分
三苗,乃大事之特殊者,附言于末,欲諸臣知所警惕也。以上記舜命九官十二牧,無為之政,用人而已。
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
【正讀】晚出孔《傳》云:“三十征庸,三十在位,服喪三年,其一在三十之數,為天子五十年,凡壽一百一十二歲。”按《史記》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三十尚未娶,經所謂“有鰥在下曰虞舜”也。以后歷試三載,攝位凡二十八年,經所云“二十有八載,放勛乃殂落”,《孟子》所謂“舜相堯二十有八載”也。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則舜年六十二。經所謂“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孟子》所謂“堯崩三年之喪畢”也,又“五十載,陟方乃死”,則壽一百一十二歲。孔《傳》所推與經合,惟句讀有誤耳。陟方乃死者,方,方岳也。如《易》象“省方觀民設教”之“方”。陟,升也。如《詩》“陟彼高岡”之“陟”。《韓詩外傳》云:“當舜之時,有苗不服。其不服者,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陂,右彭蠡之水。時有苗蓋為亂江漢之間,舜因南巡以征之,遠訖蒼梧之野。”《淮南子·修務訓》:“舜南征,道死蒼梧。”《史記》云:“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九嶷,是為零陵。”晚出《家語》亦云:“舜嗣帝五十載,陟方岳,死于蒼梧之野而葬焉。”皆“陟方乃死”之證。以上綜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