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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部
去形界保獨立

第一章
婦女之苦總論

婦女 天下不公不平之事,不過偏抑一二人,偏重一二人,則為之訟者、助者紛紜矣。若偏抑千萬人,則古今訟者、助者不可言矣。若夫經歷萬數千年,鳩合全地萬國無量數不可思議之人,同為人之形體,同為人之聰明,且人人皆有至親至愛之人,而忍心害理,抑之制之,愚之閉之,囚之系之,使不得自立,不得任公事,不得為仕宦,不得為國民,不得預議會,甚且不得事學問,不得發言論,不得達名字,不得通交接,不得預享宴,不得出觀游,不得出室門,甚且斫束其腰,蒙蓋其面,刖削其足,雕刻其身,遍屈無辜,遍刑無罪,斯尤無道之至甚者矣!而舉大地古今數千年號稱仁人、義士,熟視坐睹,以為當然,無為之訟直者,無為之援救者,此天下最奇駭、不公、不平之事,不可解之理矣!吾今有一事為過去無量數女子呼彌天之冤,吾今有一大愿為同時八萬萬女子拯沉溺之苦,吾今有一大欲為未來無量數不可思議女子致之平等大同自立之樂焉。夫以物理之有奇偶陰陽,即有雌雄牝牡,至于人則有男女,此固天理之必至而物形所不可少者也。既得為人,其聰明睿哲同,其性情氣質同,其德義嗜欲同,其身首手足同,其耳目口鼻同,其能行坐執持同,其能視聽語默同,其能飲食衣服同,其能游觀作止同,其能執事窮理同,女子未有異于男子也,男子未有異于女子也。是故以女子執農工商賈之業,其勝任與男子同。今鄉曲之農婦無不助耕,各國之工商既多用女子矣。以女子為文學仕宦之業,其勝任亦與男子同。今著作文詞之事,中國之閨秀既多,若夫任職治事,明決果敏,見于史傳者不可勝數矣。故以公理言之,女子當與男子一切同之;以實效征之,女子當與男子一切同之。此為天理之至公,人道之至平,通宇宙而莫易,質鬼神而無疑,億萬世以待圣人而不惑,億萬劫以待眾議而難偏。男子雖有至辨之才,至私之心,不能诪張之、抑揚之者也。

今大地之內,古今以來所以待女子者,則可驚,可駭,可嗟,可泣,不平謂何!吾不能為過去無量數善男子解矣。

第一,不得仕宦 萬國卿相盡是男兒,舉朝職官未見女子,考廿四朝之史文,選舉不聞巾幗,披九萬里之地志,考職不睹裙釵。夫使男子盡是禹、皋而女子皆同犬馬,則其義可也。然若敬姜之德行,豈不勝于世祿之季孟而足備卿士;班昭之才學,豈不勝于紈袴之梁不疑而足備尹長;洗夫人、秦良玉之威鎮百蠻,豈不勝于驕蹇之莊賈趙括而足任將帥;辛憲英之清職,豈不勝于昏愚之曹爽而足參謀議;宋若憲之經學,豈不勝于閹宦之魚朝恩而足任師儒;李易安之記誦詞章,豈不勝于沒字碑之竇參而足為文學侍從。推之各國女才,當亦有同,羅蘭、蘇菲亞、懦厄其著也。夫任官以治事,受事以擇才,遍考孔子經義,無禁婦女為吏之義。才能稱職,則女子與男子何擇焉!乃身男子也,則雖庸呆愚稚可為公卿;身女子也,則雖圣神文武不得仕宦。匪獨秉鈞開藩不得蒙大任,乃至胥徒府史不得備奔走,豈無量數之女子無一人勝府史之任耶!昔人禁世官,譏世卿,以伸寒畯而致之平等。左思曰:“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長言太息。于是士人以才高位下,嘆老嗟卑,自傷不遇,憏無聊。屈原以之投江,賈誼以之懷沙,而后人為之痛傷惋惜,嗟嘆流連,乃至于千年后,誅椒、蘭而罵絳、灌。蔽賢則以為不祥,抑才則以為竊位,惟于千萬年、千萬國、京、垓、稊、壤、溝、澗、正、載、極無量數之女子,其中才賢若敬姜、辛憲英、羅蘭、蘇菲亞之流何啻億萬,而未嘗充一末秩,不聞一好賢之士為之惋嘆沉滯,振拔蔽抑,有蔽抑不祥之嘆,是則何歟?夫國家旁求俊乂,握發吐哺以求才,而蔽賢抑才至于千萬國、千萬年、正、載、極無量數之人才,其不祥孰有大于是歟?其為大不祥,蔽塞天地,災沴萬物,孰有大于是歟?以為無才歟,則歐洲國統,無子傳女,多以女為帝王者,如近世班之以列沙伯之開新美洲,俄之喀林辟中亞細亞,英之以列沙伯、維多利亞之強盛英國,尤著矣。即中國宋之宣仁,明之慈圣,皆以女主臨朝而致承平,若后漢之臨朝六后,有若定例,即至淫篡之呂、武,至為無道,而其才術控制天下,有若縛雞弄丸,若使平世順流,以任宰執藩鎮,其才豈減于李德裕、張居正哉!夫大任莫如帝王,反許為之,小官莫如吏士,則不許為,豈能為帝王而不能為吏士耶,是又何說歟?漢、六朝時,女子尚有封君侯者,如戛羹侯、宣文君是也。后世不獨實官不任,并虛爵亦從而奪之,男子則襁褓可襲侯封,女子則豐功不膺爵賞,是又何義也?而女子雖抱治才,積學行,未聞求仕為東方朔之自薦,未聞以懷才不用,憏自傷,懷沙而投汨羅者,義雖憂國,不過漆室投梭而已。蓋國律所定,風俗久成,自知不得,不復為非分之望,如奴隸,如螻蟻,卑微愚賤,擯在人外矣。既擯在人外,則亦卑賤自安,不復講求政事,探研文學,不復窮理蓄德以求進。過去未來之種種勿論,即在今日,用男棄女,是使八萬萬之人才,聰明俊偉皆湮沒郁伊以終也,暴殄天物之罪,豈有倫哉!方今立國之強弱,視人才之多寡,吾有人民而先自絕棄其半,其愚無策,何可量焉。西人謂商務無女子,則其國商務不興,今美國漸有用女子為醫電各職,近有拔為審判官者,余官則仍不得充焉。然茲皆一技一能之任,豈足盡女子之才哉!其與各國偏抑女子之弊,亦五十步百步之比耳,其為棄甲而走則同矣。蔽賢不祥,背天心而逆公理者一。

第二,不得科舉 興學選才,設科拔秀,惟能是與,豈在形骸。漢世創之,有孝廉、秀才、賢良、有道諸科,隋、唐以降有進士、明經之目,然登科只有男子,應考并無女人。夫以孝而論,孰若救父之緹縈;以廉而論,孰若揮金之柳氏母;以秀才而論,孰若鄧后、班昭、謝道蘊;以賢良有道而論,孰若儀法鐘、郝;以進士而論,詩詞孰若李易安;以明經而論,經學孰若宋若荀。其視男子之“舉秀才不讀書,舉孝廉父別居”者,人才不相去天壤耶!乃幸現男子身,則逆貪愚陋,茍竊高科,不幸現女子身,則雖至德通才,不許預試,不平孰甚焉!以言野無遺賢,則所遺無量,以言取士必得,則所得僅半,以言興賢求才,則不興不求,顛倒多矣。若黃崇嘏之為蜀狀元,則假男子身而后成,蓋女子一出而魁多士矣,豈得謂女子無才哉!況人才以獎勵而愈振,以榮名而愈修,區區科第之虛名,何不假借彤管之有煒。而乃塞畦絕徑,令窈窕含光不克登其徽音,秀媛蘊才不克揚其文采,固失育才美俗之道,亦非文明開化之宜。昔孔子之立學造士以創科舉也,原為世卿不平等而特矯之,譬如在印度會首陀齊婆羅門創義之時,原為駭世之舉動。乃今也拔擢男子之寒畯而全遺女子之秀彥,是于矯俗升平之義,知二五而不知十也。《詩》稱“釐爾女士”,夫女而稱“士”,然則《王制》學校中之進士、選士、秀士、俊士豈有別焉。夫國家舊禁,優倡皂隸乃不許試,清貴女士,麗茲彤管,豈倡隸之是比而并擯之歟,且學校作人,凡人皆作,女子亦人也,豈鳥獸不可與同群哉!乃漢成三千,貞觀萬室,不聞女士得列橫經,何聽其落英隱秀,擯不與人相齒耶!今歐美各國,女得入學,然得與博士、文學士之選者落落晨星,或且一國無有,得非選用之不及,激拔之不盛,風厲學官之道未至,故女士不多耶!抑人才而塞文明,其背天心而逆公理,二也。

第三,不得充議員 人者天所生也,有是身體即有其權利,侵權者謂之侵天權,讓權者謂之失天職。男與女雖異形,其為天民而共受天權一也;人之男身,既知天與人權所在而求與聞國政,亦何抑女子攘其權哉,女子亦何得聽男子獨擅其權而不任其天職哉!若謂女子無才識耶,則如羅蘭夫人實為法國黨魁,驅率群議員而受命矣,豈不能勝一議員之任耶!其他各國女才,著書言國政,助夫任大事者,無待縷數矣,而各國舉大統領、宰相者未聞,乃至并數百之議員,不聞舉一女子參預其列。夫國之有代議員者,原取諸民,一以明公共平等之義,一以選才識通達之人。夫以才識論,則數萬萬之女子,夫豈無人;以公共平等論,則君與民且當平,況男子之與女子乎!貴女且為帝王,過于賤男子多矣,豈能為帝王而不能為議員歟!甚怪歐美日言平等而乃不平若是也!男子既以同形黨而力抑女子,已為可怪;女子亦自安于異形黨,退謝而不求,尤為可奇。吾昔入加拿大總議院,其下議院長諸女陪吾觀焉。吾謂:“卿等具有才學,何不求為議員?”議長諸女胡盧大笑,謂“吾為女子,例不得預”,目吾為狂。此外頻與歐美女子言之,皆笑吾之狂愚也。蓋遏抑既久,受為固然,逡退安分,反目人權為謬妄矣,是失天職而不知,謝天權而不任也。美國女子間有求之,則為眾男形黨所抑,郁而不伸,不獨不得為議員,抑且不得為舉議員之人。澳洲女子,今得有舉議員之權以為國民矣,美國亦有數州得選舉權者,比之各國稍為升平矣,然其未能任議員、不能太平則均也。竊謂女之與男既同為人體,同為天民,亦同為國民。同為天民,則有天權而不可侵之,同為國民,則有民權而不可攘之。女子亦同受天職而不可失,同任國職而不可讓焉。凡舉代議員,惟問才識,不論形體。今女子之不被舉者,非無人才也,蓋男子自私其同形黨而不舉之,女子又不得為公民而無舉議員之權,故女子不得為議員,遂常絕于宇宙間也。此其侵天界而奪人權,不公不平莫甚矣。竊以謂女子之有才識者,當一律選舉之,以大昭公道,以無失人才焉,此為太平世之大義也。

第四,不得為公民 國者合人民以為國,人民者無間于男女者也。國之存亡、強弱、盛衰,男子受其休戚,豈女子獨能外焉!漆室投梭,愛國同情。即在大地統一之世,尚有天賦人權之義,女子亦當在天民之列,平等并立,以其才選共預公議,豈況國乎!乃今各國之制,不獨不得為議員,且不得為國民。上不得預選舉之權,則國事無關,下不得廁公民之列,則人身有損,其義何歟?謂女子不能供賦稅,任國事,則今女子之為工商而納重稅于國者固已多矣。謂女子不能有才識,明事理,則女子之有學問者又更多矣。女子所短者,獨為兵一事。此非女子不能任也,木蘭從軍,何嘗不策勛十二轉,但國家以其體短力弱不為選之,是非女子之罪也。況為兵固與為公民異義也,為兵猶為官也,不必人人而為之;公民則天職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且為兵仗力,為民仗德行學識,女子不出力,未嘗不能有德行學識也。而獨見擯,是不以人民待之也;女子坐聽其擯,是不以人民自待也。同為天民,同為國民,與女子為公民,又于男子無損也,何事擯之而侵天界乎,女子亦何可讓天職,舍國責,而甘受擯哉!故天下為公之世,凡屬人身,皆為公民,而有國合眾,女子亦在眾民之列。若行有玷缺而才不能供國事者,則無論男女皆不得為公民。否則以女子為公民,可驟添國民之一半,既順公理,又得厚力,何事背天心而奪人權哉!將欲為太平世歟,以女子為公民,太平之第一義也。

第五,不得預公事 中國抑女之風,不獨不得仕宦科第也。夫公事之任,惟才是與,凡人得知。乃若都邑會館、鄉曲公所,人人有分,得以議事,自道路壇廟、水旱饑荒、祭祀會同,凡民得與焉。傳簽而集眾,公舉以任事,本無貴賤,凡百平等,然雖有貴婦才女,不得與列焉。其有鄉曲族姓之事或訟,則老者判之,而老女又不得與,雖有才智皆無所施。吾見窮鄉小族,其父老壯丁相與議事于祠廟,妄愚乖謬,備極可笑;而有才女嫁于其族紳家而孀居者,論斷其事,最為明識,而曾不得與議,致成大誤。才女既自嘆女身不與議,吾尤咨嗟于“貴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族有高才,坐成廢棄,終身不用,而令盲人指揮,可恨孰甚!季氏柄國,孔子閑居,“勿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以形體之異,故坐成永棄,顛倒人才以誤大事,是何義歟?豈尊賢使能之公理哉!豈惟中國,今歐美亦莫不皆然。凡百會所,任事皆男子,預議皆男子,貴婦才女雖得預會,陪列而已,意女子豈盡無才以任此歟,無乃積男黨既多,積男權既久,盡奪而取之歟!竊以為此既不關國事,但出人民之公義,婦女亦人也,何可擯之!乃至鄉曲族黨之間,亦復一切擯斥,不得預事,則一現女身,縱天地予以奇才,無復有發憤展布之日,僅為一家一姓育子女、主中饋而已,非徒抑塞人才,遏奪人權,亦暴殄天地之精英甚矣。火齊、木難、水晶之珍,人猶寶之,乃天產無數量不可思議之精英,可以平地成天與男子同數平等者,而以形體微異,一切排斥,此與印度之斥首陀賤族為尤過之,不公無理,孰有過此!

第六,不得為學者 天之生人,予以耳目心思之靈,即皆予以通力合作之任。學問者,所以廣人才識,增人見聞,內以養身,外以用世,人人不可缺者也。婦女之需學,比男子為尤甚;蓋生人之始本于胎教,成于母訓為多。女不知學,則性情不能陶冶,胸襟不能開拓,以故嫉妒褊,乖戾愚蠢,鐘于性情,扇于風俗,成于教訓,而欲人種改良,太平可致,猶卻行而求及前也。且人求獨立,非學不成。無專門之學,何以自營而養生;無普通之學,何以通力而濟眾;無與男子平等之學,何以成名譽而合大群,何以充職業而任師長。故為人類自立計,女不可無學;為人種改良計,女尤不可不學。今中國舊俗,婦女皆禁為學。一則賤女之風,以女子僅為一家之私人,故以無才為德;一則男女既別,不能出于學校以求師。相習成風,故舉國女子殆皆不學。甚至士夫世家,禮法森然,文采有曜,而叩其女學,則花貌蓬心,瞢無所識,蓋皆以候補奴隸,無事深求也。故一家之中,男子則文學彬彬,婦女則鹿豕蠢蠢,雖被服相近,有同異類。夫人之愛其女子及其姊妹,情親已甚,豈可骨肉之間坐為異類哉!而習俗既成,竟不之怪。夫強異類者以同居,以此而日言齊家,豈非怪謬!茍非嚴威,即為強忍;故無論如何學道之人,名士之家,一及家庭,即有難言之隱及不可處之事,豈非婦女不學,強集異類,有以致然哉!《詩》言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父母其順矣乎,鄙意此為空言則有之,若其實事,普天之下,孝友之家,必無此境。其外無詬誶者,皆張公藝之百忍耳,安有合無數不學之人于一室,各用其褊嫉妒之私而能和樂者哉!中國名士之家,間有習禮明詩者,然吟風弄月,何足言學。若其湛深經史,通達專門,閨秀之中,古今罕聞,是率二萬萬人有用之才而置之無用之地,彌天憾事,孰有過此!況當世界競爭優勝劣敗之時,豈可坐棄人才哉!況婦女之中,奇才甚夥,且性靜質沉,尤善深思;以之為專門之業,制器尚象,利用前民,其功大矣。今歐美升平,女子雖得入學,然皆達于笄年,即已輟業。且女自尋常小學以外,富貴家女,亦不過學法國語,學琴,學畫,即可見貴。其日握一卷者,率皆小說游戲之書,無關大道者。其女子中以著書自立,專學致精者,實罕聞焉。則女智尚未開,女學尚未成也,蓋皆女權不足故也,足則女學必興矣。

第七,不得自立 凡人皆天生,不論男女,人人皆有天與之體,即有自立之權,上隸于天,人盡平等,無形體之異也。其有交合,亦皆平等,如兩國之交,若有一強一弱,或附屬之,或統攝之,即失自立之權,或如半主之國,或如藩屬之國,奴隸之人矣。女子與男子,同為天民,同隸于天,其有親交好合,不過若朋友之平交者爾;雖極歡愛,而其各為一身,各有自立自主自由之人權則一也。乃因太古挾強凌弱之余孽,女子體少短弱,托庇于強男之宇下,或因強暴搶掠,劫挾其相從,于是積而成俗,女子常托于男子之家,遂失其自立之人權:一曰不得立門戶,二曰不得存姓名,三曰不得顧私親。何謂不得立門戶也?其與男子之合也,則曰“適”,曰“歸”,曰“嫁”,創其義曰“夫為妻綱”,女子乃至以一身從之,名其義曰“出嫁從夫”,以為至德,失自立之人權,悖平等之公理甚矣!今美國號稱平等,而女子從夫之俗如故。一嫁則永歸夫家,惟夫所之焉,夫貴則從而貴,夫賤則從而賤,蓋為官為長皆無婦人,故不得不從男子也,諺所謂“嫁雞從雞,嫁狗從狗”焉。何謂不得存姓名也?中國雖為抑女,猶得存其姓名,尚存自立自主之義。歐美則婦女一嫁,即改姓從夫,本身之姓名永不得自立于大地之上,與強國滅人國土而自有之無異。夫名與身孰大乎?人所以光耀于千萬年,震動于千萬里,皆以名存故也,故志士舍身而殉名,以名重于身也。齊景為國君而名不稱,伯夷餓死而百世稱之,孔子曰“疾沒世而名不稱”,今乃奪人姓名,其悖公理而爭天權,尤莫甚焉!此惟唐宋君主專制之威,乃間有奪人之宗而賜姓者,而歐美之男子,乃人人盡奪婦女之姓字,———今世所誦稱之羅蘭,實其夫姓名也。———此其與君主之專制間有奪姓者尤過之。孔子之著《春秋》也,于魯女曰伯姬,曰季姬,于夫人曰成風,曰齊姜,明著其姓字,何嘗如歐美從夫之姓,亦何有以夫姓冠其本姓,如近世之陳女配李姓即稱為李陳氏者哉!此孔子立女子之平等自立之大義也,而何可背之哉!若從夫之后,幾不得自為人,甚至夫得而笞掠之,得而鬻責之,幾若一嫁之后幾與奴同。即以奴論,美國猶因賣奴而傾國大戰以爭之,乃以男女平等之故而屈抑之,至不得與美之奴等,何其悖哉!何謂不得顧私親也?自為人婦之后,舍己之祖父母而專事夫之祖父母,舍己之祭祀而專奉夫之祭祀。父母有病,夫之父母有病,則不得視父母之病焉;時節己當祭祀父母,夫當祭祀祖父母,則祭祀夫之祖父母而己之父母不得祭焉;己身有父母之喪,夫有父母之喪,則己之父母之喪不得事而事夫之父母之喪焉;己身有兄弟伯叔之疾與喪,夫有兄弟伯叔之疾與喪,則舍己之兄弟伯叔之疾與喪而視夫之兄弟伯叔之疾與喪焉;凡此抑慈舍痛,舍己為人,皆奪自立之人權,悖平等之公理者也。其甚者乃至立“夫死從子”之義。夫幼而從父,則少之時養育之劬勞,教訓之義方,不得不然也;若子者,乃其所生,以尊言則過之,以恩言則育之,何事從之哉?不過以形體微異,一律揚彼而抑此耳。何罪何辜,以形體之微異而終身屈抑,服從于人,乃至垂老無自由之一日,是尤何義耶!其奪人自立之權,未有過此。《禮運》記孔子之立大同制也,曰“女有歸”。“歸”者,巋然獨立之象,所以存其自立之權也。

第八,不得自由 人人有天授之體,即人人有天授自由之權。故凡為人者,學問可以自學,言語可以自發,游觀可以自如,宴饗可以自樂,出入可以自行,交合可以自主,此人人公有之權利也。禁人者,謂之奪人權,背天理矣。今歐美女子于學問言語、宴會觀游、擇嫁離異略可以自由矣,其他尚不列也。若亞洲諸國,則皆縛束而禁制之,雖其程度有高下,而其為禁制則一也。

不得自由之事,莫過于強行合。夫夫婦為終身之好,其道至難,少有不合,即為終身之憾,無可改悔。父母雖極愛子女,然形質既殊,則愛惡亦異,故往往有父母所好而為子女所惡者,父母所惡而為子女所好者。即以職業而論,高名則莫如士吏,好實業者則莫如為農商,而子女與父母往往交異其性者。其他狀貌文采、技藝事為,皆人各有好,萬不可強同。若使子女必與父母同,則天下之執業者,一家一族必無異業,必無異情矣,而如其萬無此理何!既非所好而強合之,則將有終身抱恨者矣。況父母本自異性,或父好貴而母好富,父好文而母好質,又孰從而定其深得子女之性乎!又況少無父母而養于伯叔父、母、兄、嫂,或養于庶母、繼母、舅母、從母主之,如是者十居其三四也。其親少遠,則體貼之愛心亦微,或嫌怨甚深而踐踏之微意有在,則所適非夫,更有不可言者。吾見有卿士之后誤嫁一賊,至牽連而為鄉人所不齒,女子遂因以自縊。又吾從伯天民公,文采風流,倜儻俊杰,嘗從左文襄軍幕于新疆,官至知府。遺孤女曰拾翠,遂養于中丞公家,聰明嫻令,從予問學,通算明詩。吾家當時簪笏相接,族叔父則“阿大中郎”,群從則“封胡羯末”,蓋習見裙屐之風。誤適一鄉曲富人,織機之子,不及數月,含恨而死。又見有貪利聘金而嫁與游美國者,夫未歸而空嫁,乃至終身未見其夫而夫死者。若夫以良家女貪重金而賣為人妾,又誤落無賴之手,展轉鬻賣而墮落為妓,流離遠方,無親可依,飲鴆吞金而死或抱恨而死者,里巷相觸,舉目皆是,百千萬億不可勝道也。隨令人人征之見聞,無不流涕者,但為一人作傳奇,已可盈滿卷帙,況中國之大,而又亞洲、印度、波斯、土耳其之眾耶!女子既全無自主之權,又無文學、技藝、知識,一切聽他人之播弄,其慘劇豈復可言哉!且其許嫁之道,更有異者。夫人才行、學藝乃至體貌,皆年已長成乃可考見,若在童幼,則雖王沖管輅亦難盡知。而吾粵定婚,多在童幼,甚至有兩父相厚,悖國律而指腹為婚,茍年過十四五而不字,則父母恐無人娶之,更有不擇而妄適人者矣。其為大害,不可盡言:一則人有幼年明慧孝謹而長大昏愚縱浪者,更有橫逆顛狂之性幼少未露者,其或少有父母之教而粗知義方,后喪父兄而賭飲嫖吹任性蕩產者。吾鄉有日劫竊其婦之首飾,不得則威挾而力奪之,其終則賣其妻以供一博者矣。又有幼年美秀而長大丑惡,又有幼年強健而長大被疾,至肢體殘缺或肺癆就死者,即吾伯姊亦以此終身長寡矣。又有幼年家富而長大中落者,甚至夫家田園皆盡,幾于行乞,而女家貴富日盈,文采日盛,以此而嫁為賣菜傭乞丐婦者,不嫁則不義,嫁則何以為生,以此抱憾致死者又不知千萬也。即吾鄉族中,有富家女來嫁而夫家中落者,胼手胝足,茹苦含辛,一切自母家持饋而來,執薪手炭而自炊,其苦不堪,而其夫不肖,日事煙賭,簪釧拔盡,笞楚迫求,索母千金,夫應手立盡,卒乃以盜下獄,而妻恚憤致死,殊可慘焉。其所適得人,千百無一,而夫也不良,或家道中落,則家家皆是。觸目可傷,削竹難盡,沉沉苦海,誰共百年,渺渺孽緣,空勞雙宿。愁思遍地,怨氣沖天,父母雖愛不能救,才德雖美不能補,誰造恨天,貽此咎害!若夫天年不遂,人事之常,而節義過激,莫不守貞,茹苦終身,獨居畢世,有不往守者,人議鬼責,舉世不容。夫夫妻之義,以合而定,未之成親,未之見面,安得代守終身乎!禮于嫁未廟見尚歸葬女氏之黨,況未嫁乎!身背父母,而為不識之人終身服義,既背孔子之經,又苦生人之道。而迂儒不通人道生生之理,但悅其行義之高,相與輔翼激張之以成風俗,豈不謬哉!吾鄉又有“代清”之名,生平未嘗字人,聞有某童死,亦未嘗識之,愿以為死夫而為守終身,代事舅姑,此其背義非道,尤為怪矣。更有童養媳者,貧家多行之,欲省婚娶之費也。年僅數歲,即依他人,惡姑不慈,待如奴婢,酷不能忍,輒復自盡。若夫之不良,長大變異,前智后愚,前健后疾,前富后貧,此固與幼年字人者相同而尤慘矣。凡若此者,皆愚儒因男強女弱之舊俗而誤緣飾美義,曰“烈女不事二夫”。考孔子之世亦多出妻,而韓非子稱“太公老婦之出夫也”,則古者夫婦不合,輒自離異,夫無河東獅吼之患,妻無中庭相哭之憂,得人道自立之宜,無終身相纏之苦。乃俗儒妄為陳義之高,至女子皆為終身之守,雖遇盜賊狂狡,既已誤嫁,飲恨終天,無自援救。遂使夫也不良,得肆終風之暴,而女子懷恨,竟為終身之憂,救之無可救,哀之無可哀。于是諺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今果然矣,豈不哀哉!同是人也,豈可使萬百億千女子所適非人,抱痛銜恨如此!然豈徒不得自立自由而已哉,更有為囚、為刑、為奴、為私、為玩具四者焉。

何謂為囚 歐美女子之于出入、交游、宴會皆不禁,近升平矣,中國尚不能也。緣古者男女大亂之俗,于是以正父子之故,不得不矯而禁之。于是禮始于謹夫婦,為宮室先在別內外,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男女授受不親。甚至姑姊妹本是同產,以古者無同姓為婚之禁,于是矯之,則已嫁而返,不與同坐同食。叔嫂亦出一家,以古者多有兄弟共妻者,故益嚴禁之,至于叔嫂不通問。若夫男女之間,非有行媒不相知名,所以大為之界、嚴為之防者至矣。不得見男子,故無外交,既無外交,自不得出,是故終身深居閨闥,不出中庭,號為閫范,以為禮防。既禁出入,亦禁游觀,雖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皆不得預;雖有名山大川、勝地名跡,禁不得賞;雖有大會盛事、奇人異物,禁不得見;雖有名師碩學、專門絕業,禁不得從。學問無由進,識見無由開,一步不可行,一物不得見,從者謂能修禮防,謂之賢媛;不能從者謂之無廉恥,以為蕩人。夫蕩人之惡名,誰能受之,故自少受母教,已自縛束;長依婦道,更當閉閑。故中國女子,自非貿絲之婦,倚門之倡,無有交接游觀者,凡有此者輒為不齒。若夫印度之抑女尤甚,雖極貧賤,必有紅布數尺以蔽其首面,出行則以手持之,目僅見足,曳踵圈豚,蓋目為布蔽,不見前面也。間有操作,一見男子,輒復蔽面,故終日以右手執操作之物,左手牽蔽面之布。尤甚焉者,全身全面皆有布掩,僅露雙目,而眉間布縫以小鎖扃之,夫持其鑰,惟夫命乃開;身有窮袴,扃鎖亦同,皆惟夫持鑰。此則獄吏之待重囚不若是矣。印中婦既孀守寡,則獨處高樓,去其下梯,繩縋飲食,如此終身,此則歐美殺人之罪終身監禁者不過此矣。印度富貴家女,有看演劇者,以布帷之,時穿小孔,僅露雙目,外人不得見焉。凡此相待,非幽囚而何!以太平世人視今歐美女子之不得議政任官,哂為異事,怒其刻薄;若以歐美女人視中國女人,覺其深居簡出;若以中國女人視印度、突厥,又覺中國人尚能得視行從容,游觀自在,而印度、突厥之幽囚尤甚矣。雖然,既禁出入,其為囚一也。惟有罪人乃加監禁,女子何罪而妄加監禁乎?夫不從賢師良友,不見名人碩士,則無由成就學術;不見高山大川、勝地名跡,則無由開拓心胸;不游美景良辰,吹風受日,則無由強健。夫婦女為生人之始,傳種所自,而不健則弱無血色,無學則蠢若鹿豕,不開拓則無生人意趣,大損大眾之傳種;而一為男子守,以苦無量數之婦人,壞不可思議之人種,其害何可數哉!

何謂為刑 古于有罪者刻傷肌膚,故作墨、劓、刖、刵諸刑,然后世猶惡其不仁而改為笞、杖、流、徒,歐美則但用監禁,不忍行之。乃父母于子,偏設嚴刑,穿耳作孔,以掛垂環;夫天生之耳完好,孺子之身何罪,何事以飾環之觀美而加劓刵之重刑?巫來由及印度暨衛藏諸蠻,則不止穿耳而穿鼻,鼻或穿其兩孔,甚或正穿其中樞,甚或雕額涂金,而耳之累累若貫珠者無論矣。中國古制本無是俗,自蒙古入亂華俗乃有是風,于是無量數之女子無能免是刵刑者矣。歐美老婦,耳尚鑿孔懸環,近則文明大開,少女多撤環。不復鑿耳矣;然細腰之俗未改也。昔楚靈王好細腰,而宮人多餓死者,歐美之好細腰也,束以緊帶,縛以絲繃,務令上下大而中小,以為美觀,而女子則被縛束而不堪其刑矣。至于小足,是大地同尚;歐美女子,亦復纏以窅娘之帛,聳以跕之屣,以為美觀,但不若中國之甚耳。數歲弱女,即為纏足,七尺之布,三寸之鞋,強為折屈以求纖小,使五指折卷而行地,足骨穹窿而指天,以六寸之膚圓,為掌上之掌握。日夕迫脅,痛徹心骨,呼號艱楚,夜不能寐。自五歲至十五歲,十年之中,每日一痛;及其長大,扶壁而后行,跪膝而后集。敝俗所化,窮賤勉從,以茲纖足,躬執井臼,或登梯而曬衣,或負重而行遠,蹣跚跼蹐,顛覆傷生。至若兵燹倉皇,奔走不及,縊懸林木,顛倒溝壑,不可勝算。無道之敝俗,至斯已極。吾于群妹,目擊其苦,心竊哀之,誓拯二萬萬女子之苦。故弱冠以還,即開不纏足會,其后同志漸集,舍弟廣仁主持尤力,大開斯會于粵與滬上,從者如云,斯風遂少變。戊戌曾奏請禁纏足,雖不施行,而天下移風矣。夫天然之足,光致完好,即欲觀美,何待矯揉以害女子哉!蓋自宋至今,千年相繼,人生三十年為一世,以禍害夭亡統算之,實通算不過二十年耳;二十年中,女子受害者二萬萬人,上推千載,凡五十倍,則為百萬萬女子被其毒害矣。古今大地之毒害,孰有如此事者哉!且中國號稱教化之國,而大賢世出,不加禁止,致為人笑,尤可恥矣。其他惡手指之大而以鐵鉗夾之,及一切指環、手釧,狀類枷鎖,或有入而難出,火烙致傷,是亦刑之比也。若夫新婦初來之夕,集賓客,聚宗族,入洞房,索婦物,多者千百數十金,少亦十數,終夕勒索,丑言惡氣,婦若不應,扯其衣飾,焚以炮爆,甚或以熱水火鉗燙其手足,至于面損足傷,以為歡笑。此與獄吏之迫索囚徒財物何異!婦女何罪,新婚燕爾,方為兄弟之好,洞房窈窕,乃為獄囚之迫!中國號稱教化禮義之國而乃出此,豈不悖歟!吾妹之嫁,坐蒙斯辱,吾為大憤,然既作人婦,在人檐下,豈得不勉強賠餉哉!嗚呼,此殆太古野蠻舊俗之遺而掃除未盡者歟!

何謂為奴 奴非有他,供服役、掃除、烹庖之事,謂之奴云爾。吾鄉娶婦者,雖貴宦之家,才秀之媛,必當入廚治饌具;閩中尤盛,雖有婢嫗,不得假手焉。蘇秦之游說不得意而歸,則嫂不為炊,唐人詩曰:“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蓋自周迄唐已然。雖歐美之俗,室內亦皆由婦女治之,蓋亦“在中饋”,“惟酒食是議”者也。若夫日本、印度、波斯、南洋,其婦女莫不以司庖烹飪為事。吾國號稱禮法之家,則翁姑而外,夫與兄弟姊妹食,莫不立旁侍膳而進食,撤食乃馂其余者。若夫破柴汲水,洗滌食器,是非奴而何?其他掃除門庭,縫紉衣服,乃至洗沐、按摩、盥衣,甚至供食,又皆隨意役使,有同隸役,夫皆坐受,是非奴而何!夫舅姑雖尊,然不過推夫之愛以愛及之耳,非有恩義也;推愛及之,則事之如《內則》之每日三朝,馨膳潔羞,捧席捧衽,紉針補衣,燂湯請浴,皆問所欲可也。在先圣之制禮,不過慮婦非己生,故重其禮以相與為親。而世俗誤會,幾若納婦之金等于買奴,既得為姑,肆其凌虐。不獨任意役使,有同奴婢,乃至呼叱詈罵,刻薄賤惡,過于奴婢者矣,雖遇貴女才媛,不得不以名分忍受而至喪身自盡焉。自婦之初來也,或以明慎始之義,張嚴威以臨之;或以重家法之名,行苛禮以苦之。始具榛栗棗脩以見姑也,跪拜而下,則嚴陳約法,問其允否;其強之見族人也,則自小叔、女妹、猶子、侄孫無不獻茶行禮,日至四五。其獻尊長必行拜禮,甚至于姑之婢嫗亦強跪拜,而平等之叔伯強行四拜之禮無論矣;乃至賓客在席,亦跪地獻酒而皆坐而受之,此非奴而何!夫孔子特明親迎之禮,親迎御輪,以明男先于女之義,故墨子以為祇惴若仆,其于慎始何如!故夫妻則合巹,同食于舅姑則親饗婦致醴,故孔子斥俟堂俟箸之非,發冕而親迎之義,曰:“妻者齊也,妻與夫齊也。”又曰:“將以合二姓之好,繼先祖之后,敢不敬乎!”故曰:“敬身為大,敬妻為大。”故明相敬如賓之義,未有發相待如奴之義也。吾廣東有拜姑婢之禮,致令貴媛因此與姑相惡。又有順德富家麥姓,娶縉紳金家女,其禮,日當獻茶五次。有所謂上床茶者,其舅食阿芙蓉者五更乃寢,婦待至四更不及而寢。其舅怒其失禮,誣其不貞,強子出之。金家不服,大訟十八年,致家室仳離,費金巨萬,豈不異哉!故為新婦者,未明而起,夜分不寢,盛飾而朝,備食而獻,執飪而供,具物以奉,無小無大,莫不致敬盡禮以待之,自曉至夜無須臾之頃得息焉。不敢食夫家之食,而又不得自買食,必待母家來供,而不呈于姑,不分于叔妹,則加譙讓。少有不如禮,則加詈罵,謚以不敬,號為無恥。蓋新婦之奇苦大難,雖孝子之事父,義仆之事主,不能堪其勞者,大賢之束身,法吏之治獄,不能比其嚴者,此豈人情所能為哉!豈徒事舅姑而已,乃若小叔、女妹,一切供役,自理發浴身、進膳獻茶、浣衣濯足,一若固然。少不如意,即加訶罵,惡口交加,迫于忍受,更有持鏡幾以相擲,執火鉗以相烙者。母家不忍,與之興訟,女妹服禮,然夫婦遂仳離焉。或有在廚與婢嫗共食而不得與夫及姑妹共食者焉。又見小叔亦多立侍不坐,而尊長無論矣。小叔以男子之故,尤為專肆,至子女既長,隨意罵詈,嫂惟吞聲而已。大約小叔、女妹之憑借母勢,役使其嫂,有同奴婢,視為固然,少有不應,非面加詬罵,則訴母斥之。中家以下,殆無不然。至于兄妐女妐,則益尊重其體勢,奉事與舅姑無異,不待言矣。其或舅老姑沒,只有繼姑、庶姑。繼者則子非所生,無愛子之心,更無愛婦之情;庶姑則出身婢女,卑賤而不識禮體,挾恃姑勢,橫逆妄加,或惡其嫡而自私,或譖于舅而誣罪。始則自衣服飲食之微,橫加抑掠,繼而施強奪誣告之事,加以楚毒,甚且迫以自盡,強行鬻賣,雖有夫愛,亦無所補。其孀寡之苦,更無論矣,此則晝夜呼天,飲泣茹痛而無可如何者矣。中國婦女以此自盡者,不知萬億,此則比南洋豬仔之奴,終身囚苦,輸以身命,殆有過之。且即以稱呼言之,吾粵之呼舅姑,皆曰“老爺”,曰“奶奶”,呼小叔、女妹,皆曰“相公”,曰“姑娘”,其余群從諸侄,不曰“少爺”,則曰“幾官”。凡此皆奴隸之稱,然敝俗相沿,女體久賤,則雖貴家才媛不能不俯首從之,否則終身厭惡,夫婦仳離焉,其悖謬尤奇矣。夫孔子之為婚禮也,曰“嗣為兄弟”,故夫妻之父皆稱曰“舅”,夫妻之母皆稱曰“姑”,夫弟曰“叔”,夫妹曰“妹”,蓋兄弟之義也。夫男女本為兄弟,且婚媾之好多出至交,乃婿于妻家則視如上賓,妻于夫家則降為皂隸,雖有至親通家,平日則以兄、弟、叔、伯為稱,既嫁則以“少爺”“相公”為稱,上背圣經,下違公理,顛倒無義,豈不異哉!又非奴而何?然此皆就都會士家言之,若夫山野僻縣,除貧家農業,夫婦并出,通力合作外,中家以上婦女,莫不跣足入山,斬柴艾草,負薪于田,而其夫則高臥室中,清談以受供養。故多添一婦,實為多添一隸,故鄉民買妾實為買奴而已。大概愈山野則抑女愈甚,稍近士夫則抑女稍少,其世家貴閥則或得從容讀書游覽,不下廚執役。此以知人道稍文明則男女稍平等,人道愈野蠻則婦女愈遏抑,亦足為證據矣。然中家以上,男受珍食而女僅常餐,或夫有午食而妻僅朝夕,吾粵下四府之田家,則男能食飯而女僅煮粥,男女之間一切皆降等相待,此亦待奴之一比也。

何謂為私 女子為天生之人,即當同擔荷天下之事者也;性分所固有者,分于天之仁智,當施于人人,職分所當為者,既有人之心思,當任其事業。乃一為女子,既嫁某氏,即竭其才而為某氏之家,若私為某氏之人而與天下及國無與者。事夫、畜子以盡其業,胼手、胝足以為其家,守節、從一以終其身,茹苦、含辛、懷貞、守獨以終其年。雖有學問,不能出以教人;雖有才智,不能出以任事。愛則惟夫一人愛之,用則惟夫一家用之,甚至賣鬻亦惟夫賣鬻之,私為一人之有,若產業器用者,故非洲多有鬻女之市,然其悖天理而損人權甚矣。即使借夫富貴,坐受繁華,然天之生人,予以耳目手足、心智百體,即當各效其勞,各分其職,通力合作以濟公益,安有一人坐食者耶!今歐美婦女不許為官,而借男子之供養,終日宴食,游談嬉戲,不事學業,無益公眾,有損生民,是天生無數人而得半以為用也,其于公理亦大悖矣。蓋既從夫姓,即坐受夫供,其為不平等則一也。

何謂為玩具 男子之視女子,皆無人權天民之心,但問其美否以為愛玩。是故為之衣裙五采以絢之,為之金玉珠石以飾之,為之步搖花朵以麗之,為之涂脂抹粉以艷之,日本則齒黑,印度則穿鼻以為飾,殆又甚焉。女子不知自重,又復為墮馬之妝,踽齒點額,細腰小足,以媚男子,雖歐美升平之俗未能免焉。夫囚以重室,鎖以細腰小足,枷以金珠玉石,雖極美麗,其與籠能言之畫眉鸚鵡,檻剪裁之玫瑰牡丹,豈有異乎!夫豢鳥栽花者,非不極致愛寵,然不過視為花鳥而已。故唐人有以妾換馬者,其賤人道于禽獸,無道至此!即白居易亦有鬻駱馬、放楊枝之歌,以馬與妾并稱,皆以為玩于人之故也。夫凡人之生,皆出于天,故人無貴賤,莫非天民,各為獨立,安有視為玩具者哉!其敢于玩人,實玩天也。且男子既有玩具之心,故問美否,既有美否之心,則其淫心惡念即從而起,爭奪傾殺即由是生。晉孫秀之奪綠珠,唐明皇之奪玉環,亦因玩具之情而致。若使知天民人權之理,人人獨立,人人相敬,豈得起此淫奪之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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