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部
去國界合大地

第一章
有國之害

《易》曰：“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鄙w草昧之世，諸國并立，則強弱相并，大小相爭，日役兵戈，涂炭生民，最不寧哉！故屯難之生即繼于乾坤既定之后，吁嗟危哉！其險之在前，此則萬圣經(jīng)營所無可如何者也。夫自有人民而成家族，積家族吞并而成部落，積部落吞并而成邦國，積邦國吞并而成一統(tǒng)大國。凡此吞小為大，皆由無量戰(zhàn)爭而來，涂炭無量人民而至，然后成今日大地之國勢，此皆數(shù)千年來萬國已然之事。人民由分散而合聚之序，大地由隔塞而開辟之理，天道人事之自然者也。雖有至圣經(jīng)綸，亦不過因其所生之時地國土以布化，隔于山海，限于舟車，阻于人力，滯于治化，無由超至大同之域。然且帝網(wǎng)重重，層累無盡。古者以所見聞之中國四夷為大地盡于此矣，今者地圓盡出，而向所稱之中國四夷乃僅亞洲之一隅，大地八十分之一耳。夜郎不知漢而自以為大，中國人輒以為笑柄，若大地既通，合為一國，豈不為大之止觀哉！而諸星既通之后，其哂視蕞爾二萬七千里之小球，不等于微塵乎，而非夜郎之自大乎？然則合國亦終無盡也。國土之大小無盡，則合并國土亦無盡，窮極合并至于星團星云星氣更無盡也。合并國土無盡，則國土戰(zhàn)爭、生靈涂炭亦無盡也。今火星人類國土之相爭，其流血數(shù)千萬里，死人數(shù)千百萬而吾不知也。即吾大地大同，吾之仁能及大地矣，其能救諸星乎？然則戰(zhàn)爭終無有息也。吾瞑思盡去諸星諸天之爭而未能也，則亦惟就吾所生之大地而思少弭其爭戰(zhàn)之禍而已。然國既立，國義遂生，人人自私其國而攻奪人之國，不至盡奪人之國而不止也?；蛞源髧绦?，或以強國削弱，或連諸大國而已。然因相持之故累千百年，其戰(zhàn)爭之禍以毒生民者，合大地數(shù)千年計之，遂不可數(shù)，不可議。

吾嘗觀生子矣，其母之將生也，艱難痛苦，或呼號數(shù)晝夜而未已也。及其生也，或子死母腹中而母子同死，或子足先出而子死，或以藥強下之而子出亦死，或剪臍誤而死，或撫之?dāng)?shù)日而殤死，或數(shù)月、數(shù)年、十余年而殤死。其數(shù)月、數(shù)歲、十?dāng)?shù)歲之中，子疾病之晝夜呼號，負(fù)抱拍摩，不得睡眠，或累數(shù)月而未已也。饑而分食，寒而分衣，幾經(jīng)提攜顧育之艱苦而后幸得一人之長大也。

及有國，則爭地爭城而調(diào)民為兵也，一戰(zhàn)而死者千萬。稍遇矢石鋒鏑、槍炮毒煙，即刳腸斷頭，血濺原野，肢掛林木，或投河相壓，或全城被焚，或伏尸遍地而犬狐嗥嚙，或半體傷臥而餓疫繼死。觀近者德焚法師丹之影畫，草樹粘天，山河雄郁，而火煙觸野，船樓并炸，城屋半坍，尸骸蔽地，或猶持槍窺發(fā)而后股中彈死矣。其婦女奔走流離，或屋塌煙郁而全家盡矣。雖悍夫強人，睹之猶當(dāng)垂涕，況夫仁人，其安能忍！夫法民亦人也，孟子曰“率土地而食人肉”，謂之民賊而已。師丹又其小矣，若白起之坑趙卒四十五萬，項羽之坑秦新安降卒二十四萬，史文一語，讀者忘形，若將其坑降之跡演以雜劇，累一月描寫之，當(dāng)無人不惻動其心，哀矜涕泗，目不忍視，耳不忍聞矣。夫以父母生育撫養(yǎng)之艱難如彼，國爭之慘酷禍毒如此，嗚呼，以自私相爭之故而殃民至此，豈非曰有國之故哉！

杜少陵詩曰：“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哭聲直上干云霄?！鄙w兵役之苦，生死所關(guān)，人道所同，無間中外古今焉。

今以中國之故考之。部落相爭之始，其民未經(jīng)教化，人如野鹿，性如猛獸，其爭殺之慘，可以今日非洲之黑蠻，臺灣之生番，亞齊之巫來由人例之。居室遍掛人頭，以多為貴，多則婦人愿嫁之。再進則如唐、宋滇、黔之土司，日月攻爭，不可紀(jì)極。三代之封建諸侯，即唐、宋之土司也。土司之始，如今亞齊諸酋，溪澗稍隔，無船渡之，即別立國，無量小土司并吞而后為大鬼主、都大鬼主。禹會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書》稱“協(xié)和萬邦”，以北五省之褊小而能容萬國，其國土之纖小可以推矣。蓋初人之始，才智有限，山川阻隔，即難相通，積漸而大，實勢之無如何者也。至商湯時得三千國，至武王時得千八百國，至春秋時所余二百余國，至戰(zhàn)國時僅余七國，而卒混一于秦。蓋上下二千年間，由萬國漸次合并為一國，皆地勢天運人事之不能不然也。埃及、希臘、敘里亞、巴比倫之先，其部落之蕃庶各立，次第并吞，亦復(fù)同之。蓋亦至秦漢時，羅馬乃混一全歐，其分合之大勢，并一之年限，皆與中國同，此可為進化之定理矣。印度、波斯之先亦莫不皆然。蓋當(dāng)太古酋長、土司之世及中古封建之風(fēng)，國土萬千，其爭戰(zhàn)殺死之慘，真不可以度量算數(shù)，不可以思議測也。

太古人類之間十?dāng)?shù)萬年，其野蠻爭殺之慘，今可遙揣而不可考。今就文化已開，國土已成，人民得藉國土以為保護者考之，既有此疆爾界之限，即有爭地爭城之戰(zhàn)，而俘戮滅亡隨之。夏商以前不盡可考，但綜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晉以聯(lián)邦伐他國者四十四，各聯(lián)邦伐晉者十二；楚以聯(lián)邦伐各國四十，各聯(lián)邦伐楚者十一；齊以聯(lián)邦伐人國二十一，聯(lián)邦來伐者三；宋以聯(lián)邦伐人國者九，聯(lián)邦伐之者亦九；魯伐他國九，他國來伐六；衛(wèi)、鄭伐他國者八，他國伐衛(wèi)十五，伐鄭十九；吳、陳伐他國八，他國伐吳、陳皆六；蔡伐他國六，他國伐蔡六；燕伐他國二，越伐他國三：幾三百戰(zhàn)。其余曹、許、莒、邾、滕、薛及一切小國，從人伐而被人滅者無歲不有，及削邑圍邑者亦不計。以上皆據(jù)《春秋》言之。《春秋》無事不書，則在《春秋》外者尚不可數(shù)計也。故當(dāng)春秋時文化已成，而士夫卒伍歲死于兵，膏涂原野，其慘已甚矣。

至于戰(zhàn)國，戰(zhàn)禍尤慘。今但以秦兵言之：惠文王七年，公子卬破魏，虜其將龍賈，斬首八萬。后七年，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秦使庶長疾與戰(zhàn)，斬首八萬二千。十一年敗韓岸門，斬首萬。十三年擊楚于丹陽，斬首八萬。秦武王四年拔韓宜陽，斬首六萬。昭襄王六年，司馬錯滅蜀，庶長奐伐楚，斬首二萬。十四年，白起攻韓、魏于伊闕，斬首二十四萬。三十三年，客卿胡傷破魏芒卯，斬首十五萬。四十三年，白起攻韓，拔九城，斬首五萬。四十七年，白起破趙，坑趙卒四十余萬。四十九年，王龁攻晉，斬首六千，流死于河二萬。五十一年，將軍摎攻韓，斬首四萬；攻趙，取二十余縣，首虜九萬。秦始十三年，桓擊趙平陽，斬首十萬。其他伐魏五，伐韓、趙十八，伐楚九，伐齊伐燕三，伐蜀三，虜義渠滅之。其他滅國取城，首虜不及萬者不計；其末，王翦之用兵六十萬、李信之用兵三十萬以破六國者亦不計。但著滿紙斬首十?dāng)?shù)萬或坑數(shù)十萬之文，試想父母生子之難，而殺戮過于蟲蟻，不忍卒讀。若一一以德、法之戰(zhàn)有影畫以拓觀之，豈可言哉！是遵何故？有國界之故，思并吞他國之故耳。此但就秦一國言之耳。計戰(zhàn)國時，楚滅越、蔡、杞、莒、魯，救鄭伐鄭二，攻魯三，伐燕、齊、秦各一。魏伐趙四十八，魏伐韓四十一，魏伐秦、楚、宋、鄭、中山各二，伐翟、燕、齊各一而滅中山。齊、魏相伐九，齊伐魯、燕各三，趙一，莒一。趙伐齊、衛(wèi)二，燕一。燕伐齊、趙一。韓伐魏八，伐秦、齊、鄭各三，而滅鄭，再伐宋，一救魯。其聯(lián)邦之師尤盛，韓、趙、燕、楚、齊五國之師伐秦二，齊、魏、韓三國擊秦二，而秦又與韓、趙、魏、燕五國之師擊齊，又秦、韓、魏、齊四國之師擊楚。其他韓、趙、魏三國伐楚，韓、魏、楚三國救趙，秦、魏合兵擊楚，秦、楚合擊齊，齊、趙合伐魏，皆以傾國之師為之。其時戰(zhàn)禍遍地，故仁人深惡而痛絕之。孟子謂為“率土地而食人肉”，謚曰“民賊”，故原本孔子大一統(tǒng)之言為“定于一”之說。誠深鑒于有國之禍，慘殺無窮也。

始皇既平六國，議者將行封建，李斯持不可。始皇乃曰：“天下共苦戰(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天下初定，又復(fù)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乃定罷封建而立郡縣。此實因孔子大一統(tǒng)之義，得保民息兵之宜者也。自是以后，中國一統(tǒng)，雖累朝之末猶有爭亂，中葉安寧率得數(shù)百年，人民得父子夫婦白首相保者，比之戰(zhàn)國首虜之禍，其相去豈不遠(yuǎn)哉！及楚、漢復(fù)爭，項羽以兵四十萬、劉邦以兵二十萬滅秦，項羽坑秦新安降卒二十萬，又屠咸陽，計秦徙天下豪富十二萬家于咸陽，及秦故民必有數(shù)十萬戶，是屠數(shù)百萬人也。其他劉邦所過，亦輒屠城。劉邦亦以諸侯兵五十六萬伐項羽，為羽敗，十余萬人入泗水，十余萬人入睢水，水為不流，其慘毒更過于戰(zhàn)國。今視劉、項二人之爭，如兩犬狺狺，真屠伯民賊哉！項羽謂劉邦曰：“天下洶洶，父子夫婦不相保者，皆為吾兩人?！比粍t有國有君之禍可知矣。新安之坑，咸陽之屠，試一一想象其墮坑就戮之時，痛可言哉！故爭國者，非有屠伯民賊之性如張獻忠、李自成者，必不忍為也。

西漢之末，光武破王尋、王邑兵百萬，伏尸百余里。赤眉破長安，肆意殺掠，縱燒宮室，長安無人，三輔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及董卓之亂，再遷長安，徙居民數(shù)百萬口，積尸盈路，燒洛陽宮室人家，二百里內(nèi)蕩盡。既而李傕、郭汜、樊稠、張濟相攻，百官士卒，死者無數(shù)，長安城空四十余日，二三年間關(guān)中無人跡。袁紹破公孫瓚，殺死十萬。袁、曹官渡之戰(zhàn)，坑殺七萬。孫策擊黃祖，斬韓睎，祖士卒被殺及溺死數(shù)萬。孫、曹赤壁之戰(zhàn)，曹操軍八十萬，敗走死者大半。劉備為陸遜敗，七十萬兵幾盡。自余黃巾數(shù)百萬互相屠戮，及諸雄互爭，屠城破師者不可勝紀(jì)。三國時，魏伐吳五，嘗兩親征，大破吳于江陵，至王濬而滅之；四伐蜀而滅之。蜀一伐魏，諸葛則敗街亭，圍陳倉，斬王雙，拔武都、陰平，圍祈山，戰(zhàn)鹵城，斬張郃。姜維一伐魏雍州，圍狄道、洮西、洮陽。吳一敗蜀，九伐魏，圍江夏，大敗曹休于石亭，三攻敗魏于合肥，擊廬江，伐新城敗之，孫慎襲晉江夏、汝南。總?cè)龂迨曛?，三十大?zhàn)，皆傾國數(shù)十萬眾者，一分裂之禍遂至于如此。

十六國時，漢石勒入鄴，破兗，寇魏郡及頓丘，攻鉅鹿、常山、徐、兗、豫、冀、河內(nèi)、襄陽，據(jù)襄國及鄴，陷廩丘、樂平、并州、浚儀、幽州，雖兩為茍晞王浚所破，而旋殺茍晞，陷洛陽，執(zhí)懷帝，屠殺無數(shù)。又陷幽、冀、并三州，又寇譙，拔東平，殺徐龕，寇彭城、下邳，陷青州、東莞、東海、許昌。劉曜則四寇長安，雖兩為索所敗，而卒陷北地、馮翊，陷長安，執(zhí)愍帝，屠殺無數(shù)。又平氐、羌、巴蜀，斬陳安，平?jīng)鲋?。李雄兩破成都，陷涪而自立。拓跋猗盧破劉曜，敗宇文氏而取遼。石生攻趙河南，取司、豫、兗、徐，寇晉汝南。石聰寇晉壽春、襄陽，陶保破之。趙擊敗張駿，取河南地。石勒攻趙蒲坂，大破之于洛陽，虜劉曜而滅趙。石虎盡取秦、隴地。皆懷、愍時三十年事，而兵爭之慘劇如此，生民當(dāng)其時，何大不幸也！

嗣后慕容皝克遼東，又?jǐn)∈ⅰＱ唷②w合兵滅段氏。燕、趙相大戰(zhàn)，趙兩攻涼而大敗燕，拔秦上邽。褚裒伐趙，司馬勳拔趙宛城。謝尚克許昌，攻張遇。殷浩敗于姚襄。燕拔趙薊城、中山，破鄴及襄國，遂滅后趙。慕容恪擊段龕，圍廣固，定齊地。姚襄據(jù)許昌，桓溫討之，入洛，遂伐秦，降三輔，已而敗還。苻堅斬姚襄，擊張平，自立為秦。燕敗荀羨，而陷河南、許昌、汝南、陳郡、洛陽，寇兗州，攻洛，而桓溫敗之，拔壽春，乃為燕大敗于枋頭。秦寇荊州，桓豁攻宛、代，與匈奴、劉衛(wèi)辰兩戰(zhàn)。秦王猛取燕洛陽，入晉陽，圍鄴，滅燕，又滅代，取晉南陽、襄陽，攻盱眙、彭城、魏興，圍三河，陷淮陰，寇竟陵。是時苻堅以兵九十萬南下，為謝玄、桓伊所破，全軍覆沒。還拔秦襄陽、筑陽、魏興、上庸、新城，取河南，進鄴，取益州。是時秦呂光破西域，還則秦敗，乃平?jīng)龆粤?。乞伏國仁叛秦，亦?jù)秦、隴，擊鮮卑三部而叛秦，自立為西秦，既而敗于姚萇而降之。再敗南涼，殺其主，又為北涼所攻，與夏累戰(zhàn)而為夏滅。姚萇攻新平，圍五將山取長安而自立。慕容垂圍鄴拔薊而自立為后燕。慕容沖起平陽，入長安而稱西燕。苻丕為西燕敗死，苻登三為后秦所敗，為姚興所殺，苻崇立又?jǐn)?，而后為秦所滅。蓋自王猛之才，平定北方，人民得少蘇息。及苻堅敗后，四分五裂，則戰(zhàn)禍又亟矣。故國愈少則戰(zhàn)禍愈少，國愈多則戰(zhàn)禍愈多。故兩者相較，與其受壓于一統(tǒng)專制之君，勝受戰(zhàn)禍于多國角爭之慘也。后秦取晉湖城、陜城、洛陽，滅西秦，大破涼，攻魏，伐南涼及夏皆敗，既而為劉裕所滅。慕容垂定河北，破西燕而滅之，破秦姚興，擊魏，為魏所敗。已而克平城，魏大舉伐之，陷并州，圍中山。慕容寶奔薊，又奔龍城，攏高麗二城，而馮氏代之，四攻于魏而為魏滅。慕容德嘗襲魏而敗之，據(jù)滑臺而稱帝，克青、兗，取廣固都之，未幾為劉裕大兵所破滅。慕容沖據(jù)河?xùn)|，九年為后燕所滅。若三涼互爭，段業(yè)、禿發(fā)傉檀各攻涼而取其四郡，而涼為后秦所滅。北涼又攻南涼，攻秦，為秦敗，襲燕不克。李氏稱西涼，北涼滅之，而自滅于魏。譙縱自立于蜀，為朱齡石所滅。夏赫連勃勃克安定，破后秦，拔晉杏城、上邽、長安，與秦、魏互攻，既而滅秦，卒為吐谷渾所亡。劉裕大舉兵滅南燕，伐秦，克洛陽，入潼關(guān)，得長安，滅后秦姚泓，魏人救之，破之河上。魏蓋復(fù)起于苻堅敗后，破柔然、衛(wèi)辰諸部，大敗燕于參合陂，以步騎四十萬擊燕，取并州，拔常山，定鄴，破高車，徇許昌，至彭城，又襲燕而滅之。自晉不能統(tǒng)一宇內(nèi)，懷、愍至此百年之間，而爭亂如麻，死人如草，中國數(shù)千年之兵禍，未有若斯之慘劇者也。蓋其分國太多，過于五代及三國，而國祚太短，亂世又長，亦過于五代及三國時也。故分國多則兵慘愈甚，分國少則兵禍稍紓，觀于十六國與三國之別而知之矣。

及南北朝時，魏南攻東陽，取金墉、司、豫。宋到彥之伐魏，取河南。魏復(fù)渡河，取虎牢，攻滑臺。檀道濟再伐魏而敗之。楊難當(dāng)陷漢中，蕭思話破而復(fù)之。柳元景破魏，入潼關(guān)。宋、魏六十年中三十五戰(zhàn)，若佛貍之至瓜步，臧質(zhì)之守盱眙，皆非常之大戰(zhàn)慘劇也。魏與北涼、夏四大戰(zhàn)而滅之，與北燕三戰(zhàn)而滅之，與吐谷渾四戰(zhàn)，敕勒二戰(zhàn)，高車一戰(zhàn)，而盡平西域；與柔然十二戰(zhàn)，其一大戰(zhàn)，則死者三十萬人矣。又宋、魏與楊難當(dāng)三戰(zhàn)，齊、魏二十四年間十四大戰(zhàn)，梁、魏三十一年間二十五戰(zhàn)，而韋獻之大破魏，則全軍數(shù)十萬人皆沒淮水矣。東、西魏相持十七年而十大戰(zhàn)，若玉壁、邙山之役，各以數(shù)十萬之師大敗沒矣。若爾朱榮之亂，洛陽人盡沒，侯景之攻梁臺城，百萬人盡餓，援兵百萬皆敗，皆極慘之兵禍也。齊、周相持三十八年，大戰(zhàn)凡十而齊滅。若斛律金、韋孝寬皆大戰(zhàn)，于僅之破江陵，俘虜百萬，江陵為空矣。陳與后梁，三十四年凡四戰(zhàn)，陳、齊凡五戰(zhàn)，陳、周凡五戰(zhàn)，而吳明徹軍十余萬見擒于隋，一戰(zhàn)而亡。大約南北朝之相持，有類三國，祚久而國少，故其兵禍雖烈，邊民日被鋒鏑，而內(nèi)地尚少安，不若十六國及五代十國之酷也。嗚呼！晉一失統(tǒng)，而分裂戰(zhàn)爭之禍至于三百年，亦可畏矣。

唐失統(tǒng)力，安史之亂人民涂炭。于是河北三鎮(zhèn)日尋于兵，衍及天下，垂于百年，名雖藩鎮(zhèn)，實等列國。其視今日各直省，民得安枕，抱孫長子，飽食游嬉者，其苦樂豈可比哉！

唐末僖、昭之間三十年，藩鎮(zhèn)爭立，遂為列國。歲月互攻，暴骨如莽，凡數(shù)千百戰(zhàn)，中國幾墟。即五代五十年間，梁與唐大戰(zhàn)者五，攻岐擊趙襲晉者紛如。唐日事攻梁，克幽，拔德，破河北，大舉大破而滅之。又滅蜀，三敗契丹；既而蜀孟知祥自立，累戰(zhàn)。石敬瑭以契丹師入，三大舉而滅唐，遂割燕、云。晉既自立，楊光遠(yuǎn)以契丹入寇，敗之。符彥卿又大破契丹，而契丹再舉而滅晉，中原涂炭矣。劉知遠(yuǎn)自立于晉陽，走契丹。郭威克河中，破契丹，凡五大攻漢。既而周立，與北漢三大戰(zhàn)，而周大破漢于高平。世宗又取蜀，伐唐十州而服之，兩大破契丹。而十國之互爭與宋之平各國未及詳焉。生民水火，天下死者戶口過大半，數(shù)千年兵禍之久且慘，蓋鮮有如五季者也。

若夫外邦媾兵之禍，則自商周之獯鬻、獫狁已有戰(zhàn)禍，而漢之匈奴，兵爭為烈。高祖有平城、馬邑、代之戰(zhàn)，文帝有蕭關(guān)、云中、上郡之戰(zhàn)，景帝有雁門、上郡之戰(zhàn)。至于漢武，戰(zhàn)禍尤劇。自王恢以三十萬兵邀匈奴于馬邑；霍去病大戰(zhàn)二，破焉支、月氏、祁連，降渾邪王；與衛(wèi)青各將五萬攻匈奴，而匈奴以八萬降李陵，又八萬圍趙破奴；衛(wèi)青以四將擊匈奴，取河南，得右賢王，又以十六將出定襄，斬萬余。昭帝時，田廣明以十六萬騎獲烏孫。王莽時，甄豐以十二將破匈奴。其余破樓蘭、車師、大宛、烏丸各二，斬郅支，平定氐、羌、先零、朝鮮、甌、閩、粵、越，其大略也。雖為中國斥地，有百世之功，而兵殺則慘矣。后漢破匈奴者十四，至竇憲降其二十萬眾，遂滅匈奴。破高勾驪、烏桓、鮮卑、焉耆三，平定迷唐羌、種羌、罕羌、燒當(dāng)羌、當(dāng)煎羌、沈氐、武陵、象林蠻，其戰(zhàn)禍亦不少矣。南北朝內(nèi)爭，寡有及遠(yuǎn)，柔然之戰(zhàn)，已詳于前。隋破突厥都藍，而三入寇，曾圍煬帝于雁門一月。唐時凡七八寇，李靖統(tǒng)諸軍破之，斥地至大漠，張寶德空漠南，又兩擊車鼻可汗擒之，至裴行儉乃平。西突厥亦兩入，王方翼乃平之?；佞X破突厥，盡得其地，凡三入寇，而張仲武亦三破之。隋煬帝三征天下兵百萬伐高麗，大??；還后再舉，百二十萬兵死亡略盡。太宗四以數(shù)十萬兵征之，任雅相率三十五軍，亦多死亡，至李世拔十七城，乃平之。若侯君集滅高昌，李破延陀，郭孝恪破焉耆，程知節(jié)、蘇定方再伐沙缽羅；契丹兩入寇，張守珪大破之；祿山兩敗，又擊之。高仙芝擊大食而??；王元策襲天竺，執(zhí)其王；梁建方大破處月、朱耶。延陀一入寇，李靖再破而降之。蘇定方、劉仁愿兩伐降百濟；鄭仁泰破鐵勒于天山；劉仁軌破新羅；蓋嘉運再破突騎施可汗骨啜；薛懷義再討默啜；

楊思勖平安南。吐蕃二十五次入寇，中間唐休璟六戰(zhàn)，薛訥、王忠嗣、王君、崔希逸皆大破之；其后陷七軍三城，入長安，李晟三破之；又陷石堡、銀、麟、夏、安西，降北庭沙陀，韋皋三伐之，大破于雅州維州，降牛僧孺，悉怛謀歸則屠之。其后克復(fù)河湟，取維州，吐蕃與唐俱盛衰。南詔陷云南、安南、嘉、黎、雅州，攻成都，鮮于仲通十余萬人死亡幾盡。

宋、遼之始十六大戰(zhàn)，而曹彬岐溝之?dāng)。瑪?shù)十萬人皆沒；太宗幽州之?dāng)∫鄶?shù)十萬人。宋、夏二十一大戰(zhàn)，死亡無數(shù)。遼、金十六戰(zhàn)而滅遼。若金兩陷宋都，俘二帝，躪都邑，盡搜括子女以北，焚北京，遍陷河北至淮北。兀朮兩大舉南伐宋，陷淮、泗及南京、臨安、明、越，西陷陜、涇原、鞏、洮，入潼關(guān)，張俊大敗于富平，吳玠兩敗金于和尚原。宋諸將復(fù)河南，而金復(fù)陷之。岳飛再取河南，金又陷之。吳璘、劉锜兩大敗金，兀朮又南陷，楊沂中敗之。又破劉麟，金又以百萬兵南下，李寶、劉锜、虞允文大破之。金復(fù)攻海州，張子蓋、魏勝又大敗之。張俊大敗于符離，韓侂胄伐金而州郡皆陷。金復(fù)數(shù)道入，趙方、孟宗政、扈再興、李全數(shù)敗之。蒙古陷蜀口諸郡，趙葵、趙范兵潰于汴。蒙古陷荊、蜀，孟珙敗之。蒙古四大舉伐宋，襄、樊大戰(zhàn)累年，江、淮全陷，遂入臨安，爭于閩廣而宋亡；屠戮之慘，不可思議。遼之伐高麗，兩大破?。灰环セ佞X，兩伐夏。金之起而滅遼，十四年間，大敗于混同，再取黃龍及東京，繼破上京、大京，遂入中京，追遼主于云中，破夏人之救師，遂滅遼，兵禍既慘急矣。及元之滅金也，鐵木真始破取西京，大掠諸州，已而圍燕京，拔河北、河?xùn)|，取遼西，克潼關(guān)，分兵滅夏及高麗暨西域，凡十三年。既西圍汴、蔡而滅金，屠戮無數(shù)，兵禍之烈又過于金、遼時矣。明之逐蒙古，雖乘擴廓、李思齊之內(nèi)爭，一舉而以三十萬兵滅之。然大戰(zhàn)尚十四，與韃靼大戰(zhàn)者六；邱福既敗沒，于是而成祖亦親征焉。又親征阿魯臺二，烏梁海一；朱勇又擊烏梁海，嘗大破衛(wèi)拉特。而英宗敗于土木而見獲，也先犯京及寧夏。王驥一擊思機發(fā)，奄達內(nèi)犯五，土魯番、青海、朵顏犯塞二，察克圖、錫林阿、蘇巴爾、噶綽哈、土默特、伊勒敏、達春皆內(nèi)犯。而張輔滅安南黎利自立，毛伯溫再討之而諸軍盡沒。若清朝之起，滅科爾沁等四十余國而入關(guān)，自西平堡、大凌河、旅順、廣寧大戰(zhàn)入上方堡、宣府，下朝鮮，入畿南、山東，大戰(zhàn)松山、蘇州，屠揚州、嘉定、粵城，乃定中國焉。

泰西兵禍尤劇。自埃及、巴比倫、西里亞、啡尼基、希臘各國相爭互攻，時戰(zhàn)時和，與我春秋同，今不詳及。惟波斯大流耳以海陸軍數(shù)十萬攻希臘，為希所敗；而斯巴達屢攻之，至陷其都，竭其食。而馬其頓王取希臘、埃及、波斯及亞細(xì)亞各國，戰(zhàn)禍慘烈。若羅馬之立國，初為額利伊貝羅及卡魯達鄂、博哀尼兩大戰(zhàn)，大破馬基頓及西里亞，既而滅馬基頓及卡魯達鄂，焚博哀尼數(shù)百年強霸繁盛之大都，奴其人民，與項羽之坑焚咸陽無異焉；于是平定各國，奴其人民。時黑海之邦都國殘意大利人八萬，盡服希臘各國。而羅馬大將蘇拉破之，盡復(fù)各地，且滅邦都及阿年尼亞，于是服猶太，破安息，滅埃及。

波斯自俄羅斯之起，滅伊倫、米顛、阿卑尼亞、高加索、利典、巴比魯尼、安息、大夏八大國，又渡歐洲，服脫拉喀，與希臘大戰(zhàn)，而滅于馬基頓。當(dāng)東漢時復(fù)興，與羅馬并大。羅馬嘗大破之，陷其都，幾滅之，而全軍潰亡；凡數(shù)百年，和戰(zhàn)無已。及羅馬地克里生帝時，分羅馬為四國，即成大亂。夫羅馬立國七百年，國內(nèi)安寧，皆一統(tǒng)之故。及其解紐，蒙古之富思人南牧，日耳曼種人避而南侵，于是四分五裂，國爭慘酷，有如五胡亂華，亦同時焉。其后羅馬、波斯、突厥、嚈噠交爭，互相疲弊。而摩訶末起，滅西里亞、埃及，東滅波斯、印度，西滅西班牙、西哥德，破君士但丁，于是與羅馬并峙，累戰(zhàn)千年。

日耳曼既南立帝國，與教王互爭；諸侯爭權(quán)，日尋征伐。后英、法并競，于是有百年戰(zhàn)爭之大禍。英嘗一虜法王，再大殲法，得疆大半，亦為法勝而復(fù)之。時蒙古驟興，滅回鶻、遼、夏及金。以兵滅波斯，焚其都城，死者百萬。北攻俄各屬，入匈牙利而焚之，破波蘭而窺德意志，平俄羅斯而建欽察，又破印度北部及小亞細(xì)亞、埃及、俱藍、馬八等國，其裔孫帖木兒，先定察哈臺國；時俄破欽察，帖木兒乃攻陷俄木斯寇都，又以兵四十萬滅欽察，破德意志、波蘭、俄羅斯、脫發(fā)之聯(lián)軍，恣其焚掠。滅北印度，破突厥而虜其帝。突厥避蒙古，入小亞細(xì)亞，滅西爾皮亞大國及不里阿利亞國、阿巴尼保司國，大破各國聯(lián)軍，并馬基頓、希臘，侵匈牙利，大破德、法十余萬之聯(lián)軍，后與帖木兒大戰(zhàn)被虜。破君士但丁，滅東羅馬，割波蘭，服剋倫，陷意大利之惡脫朗拖，盡屠其民，其慘甚矣。

俄之再興，服喀利尼及諾弗哥羅，滅欽察，并利脫發(fā)而勝瑞典，破封建而變兵制，侵略各國。意以分為五國之故，德、法、西班牙及教王共爭之，凡兩入意，五動聯(lián)軍，為二十年大戰(zhàn)焉。其后西班牙與法爭雄，西王加羅虜法王而割其地，又大破法、英、意及教皇之聯(lián)軍，陷羅馬都，抄掠殺虜，無所不至。又伐突尼斯；時突厥驟強，服西里亞、埃及、巴勒士登，雖大敗于波斯，而破匈牙利，殺其王路易，又圍維也納，西班牙王加羅率全歐聯(lián)軍破之。突厥后攻奧，法又聯(lián)突厥與加羅戰(zhàn)，而加羅聯(lián)英敵之，相拒累年。又與日耳曼各國大戰(zhàn)，又與葡大略南洋、印度，辟南、北美洲，大戰(zhàn)法人，大殲突厥。于是德、荷、英、法合拒西班牙，荷蘭亦百戰(zhàn)拒西而獨立。于是為三十年新舊教爭，西、法、英、德迭為百戰(zhàn)，死人數(shù)千萬；但日耳曼死人千八百萬，人口大耗，都邑零落，土地荒蕪。荷、瑞因此自立；各邦漸圖自立，葡萄牙亦叛西班牙自立，大破西軍。先是法攻荷；英人助荷，兩破法，又大破西、奧、突厥，英又與德聯(lián)軍大敗法。瑞典之興也，大破丹麥、俄羅斯及波蘭。其后俄大彼得破瑞典，又破波斯、突厥、波蘭。近百余年，奧女王結(jié)俄、法、英與普非特力大戰(zhàn)，號七年之役，而普遂強。

及拿破侖起，三年間破意大利，并倫巴國；侵奧而再破之，虜教王，平埃及，攻西里亞。雖海軍為英將鼐利孫所破，又與英、奧、俄、突、柰波里五聯(lián)軍戰(zhàn)。及為帝，破奧、俄之聯(lián)軍，取柰波里，覆巴泰非，滅西班牙、葡萄牙，與英大戰(zhàn)；大破奧而割其地，且并荷蘭。后以五十五萬人攻俄，死者三十萬。各國皆反擊法軍而復(fù)立其后，殲法軍于滑鐵盧而流拿破侖，兵禍乃止，然歐人死五百萬。故夫亞歷山大、嬴政、摩訶末、成吉斯、拿破侖者，皆古今命世之雄，而殺人如麻，實莫大之民賊也。

近年俄大舉攻突，英、法大戰(zhàn)俄而救之。意各國內(nèi)攻，遂圖統(tǒng)一，聯(lián)法破奧，戰(zhàn)禍?zhǔn)荒甓蟪伞Ｆ浜髪W、普聯(lián)擊丹麥，大破之。普、奧各以三十萬人大戰(zhàn)，普大破奧；而奧又以八萬人大破意。德兵八十五萬破法兵三十二萬于師丹，焚其全城，圍巴黎百日。俄復(fù)攻突，大戰(zhàn)三年。統(tǒng)歐洲自羅馬以還，大戰(zhàn)八百余，小戰(zhàn)勿論，其膏涂原野，慘狀何可言耶！

印度自上古日王、月王相爭千載，戰(zhàn)云已慘。其后日王并吞為一；后復(fù)分立而阿育王統(tǒng)一之，敗割于馬基頓王。至漢時，巴迦膩王統(tǒng)一之，皆經(jīng)無量大戰(zhàn)而后定。各國復(fù)分立互攻，而回教得全破滅之，所過屠戮，殺人無算，焚毀寺廟城邑不可紀(jì)極。帖木兒復(fù)入陷北印度，復(fù)拒于印人，而五世孫婆伯兒復(fù)滅全印。及近世英、德交爭之，印人背蒙古而各立，凡二百余國，自相剪伐，遂為英滅。印人二十六萬兵，一夜起而盡屠英人。血戰(zhàn)兩年，死人二千萬，卒為英有，其戰(zhàn)禍至烈矣。

凡此皆就文明之國言之，兵禍之慘劇已如此矣。若夫非洲巫來由諸蠻，南、北美諸土番無文字可考者，其戰(zhàn)禍之劇，更不待言；觀亞齊之人見異族人即殺之，可以推矣。有國競爭，勢必至此。故夫有國者，人道團體之始，必不得已，而于生人之害，未有宏巨碩大若斯之甚者也。愈文明則戰(zhàn)禍愈烈。蓋古之爭殺以刃，一人僅殺一人；今之爭殺以火以毒，故師丹數(shù)十萬人可一夕而全焚。嗚呼噫嘻，痛哉，慘哉，國界之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