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學史研究》文選:人物志卷(下)
- 汪高鑫主編
- 3587字
- 2020-04-07 11:49:53
一
王:有些教育方面的專家學者認為,一個人早年的家庭教育和幼年時期的啟蒙教育會影響其終生,不知道您對這個問題是怎樣看,能否談談個人的體會?
朱:你這個問題提得很好。我出生于遼南一個鄉村教師家庭。祖父是一位私塾老先生,長期在瓦房店等地教私塾,教公學堂。年逾花甲之后,祖父返回家鄉辦學。這所鄉間小學就在我家東院,只有一墻之隔。學生的朗朗書聲,課間游戲的吵鬧聲,我家清晰可聞。我幼年時特別羨慕大哥、二哥能上學,認為跟祖父讀書,這是最光彩不過的事情。我家父輩兄弟四人跟祖父母住在一起,自然家庭人口眾多,我們晚輩四支按照年齡大小排行,我排老四,兄弟姊妹成群。在我到上學年齡時,兄弟五人同時跟祖父讀書。學校設四個年級,共有70—80個學生。祖父每天按年級輪流講課,學習《莊農雜字》《尺牘文選》《三字經》《百家姓》《孝經》《論語》《春秋左傳》等現實用字和古典著作。
祖父既是家長又是教師,一身二任,家教和師教結合在一起,很難區分。祖父經常教育我們孫男孫女的不外兩件事:一是要勤學苦練,多學知識,苦練本領,長大成個有用之才;二是要品行端方,知書達禮,敬老愛幼,團結合作,將來做個正派之人。每到節假日,祖父要求我們練書法,寫大字,或另外補課,多學詩詞古文。令我終生難忘的是,祖父教我們查《辭源》用的切音法,這種方法很難,整整學了一個暑假才學會。
祖父平素經常告誡我們孫男、孫女,咱們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多與鄰居家的孩子和睦相處,一起玩耍不能打架、罵人,說臟話。祖父說:“你們都是學生,應該多幫助別人,人生在世,共同生活,就需要彼此關懷,互相幫助。”我小時候經常看到祖父替鄰居家讀信、寫信、寫對聯、寫契約合同,有求必應。我家雖住農村,但沒有土地和車馬,只有幾間土屋和園田。吃糧靠工資購買,燒柴自家有小塊松林,雇人砍完柴,祖父求本村和鄰村的有車戶幫助拉到家里。我想這就是祖父說的互相幫助的具體表現吧!
我四叔是復州城里中心小學校長。跟祖父讀完小學后,我就隨叔父離家去復州城讀高小。學校有一位姜老師,是我終生難忘的恩師。姜先生名云霞,字彩橋,是復州城一位著名教育家,國學根底深厚,兼通數理。我跟姜先生學習兩年,讀過幾十篇古文和數十首唐詩、宋詞,最重要的是姜先生要求學生每周必須用古文寫一篇作文,他進行全批全改,并寫出評語。我自己覺得這兩年是打基礎時期,受益匪淺。據我體會,一個人的發展和成長不可能離開恩師的教育和指點。這就是中國古典文化世代相傳,不斷發展的奧秘所在。
王:日本投降后,先生已入弱冠之年。在國內外局勢大變革時期,兵荒馬亂,先生是怎樣走過來的?您是怎樣進入解放區東北大學(東北師范大學前身)學習的?
朱:我家世代都是東北人。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淪于日本軍國主義統治之下達14年之久。1945年日本投降,戰爭結束,東北光復,大家都歡欣鼓舞,期望能過上和平生活。由于敵偽的長期封鎖,東北各族人民對祖國的政治情況不甚了解。因而在回歸祖國之初,絕大多數東北人和東北青年都處于觀察、了解、思考和辨識的過程中。內戰爆發后,東北成為主戰場。國民黨政府為了籠絡東北青年,于1946年在東北建立了三所高等學校(國立東北大學、國立長春大學、國立長白師范學院),專門招收東北青年學生。我考入了長春大學外語系俄文專業,幻想有朝一日能去蘇聯留學。通過與國民黨和共產黨軍政人員接觸,東北人民逐漸認識了兩黨的不同性質、目的、道路、方針政策等。國民黨軍政人員那種貪污腐化和貴族老爺作風,很快就遭到東北人民的唾棄。
當兩個中國之命運在戰場上決戰之時,長春大學里進步與反動兩派學生的斗爭也在激烈進行。當革命與反革命進行你死我活彼此廝殺時,有血性的年輕人就不能袖手旁觀,不是站在革命人民一邊,就必然陷入反動勢力的泥沼,沒有中間道路可走。我們在長春大學里不可能關起門來讀書。首先必須解決究竟跟誰走的政治方向和政治道路問題。于是我們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與地下黨組織建立了聯系,經批準,在長春大學建立進步的學生運動組織——“新文化行動同盟”。在學生中秘密傳閱革命書刊,宣傳黨的方針政策,了解敵人的政治、經濟、軍事情報,向地下組織匯報,并參加反對國民黨的斗爭,結果引起了國民黨特務的注意。我和另幾位同學上了特務的黑名單。1948年4月24日夜里,國民黨督察處出動大批武裝軍警,包圍長春大學學生宿舍,實行挨門挨戶搜查逮捕。可是我們組織在大逮捕之前,當天下午就得知這個消息,暴露較為明顯的人員都已躲在市內,只有與郭鋒同室的年文學認為自己并未引起敵人的注意,想留下來看看敵特如何搜捕。其他人沒有提出不同意見。結果就是他出了問題。在特定的條件下,一般認為沒有問題的地方卻出了問題,說明我們對國民黨軍警特的認識還很不夠。
翌日,地下領導組織在建設街銀行宿舍趙家開會決定,讓我們小組領導成員郭鋒、王健群和我立即撤到解放區。王要求帶走他的女友曹素月,我要求帶走我弟弟朱彤和老同學李克夫。組織同意我們的意見,決定翌日上午派人送我們六人從今天的紅旗街出國民黨軍隊哨卡。散會后,我對弟弟說:“我們要遷校去沈陽(這是會議約定的出卡哨的理由),明天上午出長春,一切行李、衣物全不要了,送到六馬路曲六叔家(遠房親屬),書籍只能帶一本你最喜歡的書。”結果,我們哥倆未經商量,他帶一本英文字典,我帶一本俄文字典出了長春。
第二天按計劃順利出了國民黨軍隊哨卡,經過中間地帶,到了大屯就見到了解放軍崗哨,說明我們的來意是要去九臺中長部政治部(即中共長春市委的對外稱謂),遂被送到范家屯師部。以后部隊派人把我們六人轉送到長嶺、農安、德惠等地,于4月底到達九臺解放區。這時,正準備接收長春的中共長春市委留我們寫了幾天材料,匯報長春城內的情況,后將我們送到九臺“長春學院”進行政治學習。學習結束后,將我和長春大學的幾十名學生分配到位于今天吉林市的東北大學繼續學習,而彤弟則被分配到吉林江北工業專科學校學習。
王:從1948年算起,先生到我校學習、工作已整整60年,幾乎見證了東北師范大學的整個發展歷程,能否概略地談一下學校創辦初期的情形,而您又是因何緣故選擇史學作為自己終身事業的?
1945年8月日本投降,10月中共中央決定由延安大學抽出部分教師和干部創辦東北大學。于是東北大學在1946年2月創建于本溪,第一任校長為張學思(即張學良將軍的弟弟)。在1946—1948年激烈內戰條件下,東北大學不可能關起門來辦學,只能為前線和后方輸送干部。所以這個時期的東北大學乃是短期干部培訓學校,并隨著東北民主聯軍的戰略撤退,沿著東北中東部一些大中城市逐步撤向哈爾濱。1946年6月1日,最終定點在佳木斯。又隨著解放戰爭形勢的發展,1948年4月先遷到吉林,1949年5月又遷到長春。
學校根據黨中央的部署,從1948年秋開始正規化,成立社會科學院和自然科學院,各院下屬若干個系。直到新中國成立后,中央政府教育部對全國各大學進行普遍的院系調整,1952年10月成仿吾先生任校長后,我校的學科設置正規化才基本完成。當時,我校的師資和干部隊伍主要由這樣幾部分人組成:首先是從延安大學來的教師和干部,如何錫麟、張松如、陳元暉、楊公驥、智建中等;其次是接收國統區三院校的大批教師,如張德馨、王琳、傅桐生、孫曉野、郎俊章、郭守田、鄒有恒、那庚辰、曲秉誠、劉祚昌、趙洪等;第三是經過院系調整,教育部派到我校任教的,如穆木天、萬九河、林志純、丁則民等。
至于專業的確定,完全是一種機緣所致,并沒有特別的理由可言。東北大學正規化后,設立各種院系,但沒有外語系,我本人還想繼續學俄文。于是向學校領導提出申請去哈爾濱外語專科學校。可是學校不同意放我走。社會科學院的智建中院長找我談話,說你俄語學得很好。外語是學習外國的工具,你留在東北大學學習外國歷史,外語也能派上用場,入史地系吧!我只能服從組織分配,立即報名進了社會科學院史地系,后來史地系一分為二,我又選擇了歷史系。
東北大學有幾位恩師是我終生難忘的。最早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教授是張松如(詩人,筆名“公木”,《解放軍進行曲》詞作者)。他在歡迎國民黨長春大學四十多名學生,自愿離開國統區而投向解放區,參加革命的歡迎會上說:“你們從國統區來到解放區,一步跨過兩個社會階段,即從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來到新民主主義社會。這是一個人的最重要轉折點。”這些話分析深刻且有詩意,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張老師后來給我們講授“新民主主義論”課程。他把新民主主義產生的時代背景、社會條件、階級基礎、具體內容、發展趨勢、與舊民主主義的區別等,講得清清楚楚,既是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理論課,又是社會發展史和中國現代革命史的歷史課,頗受學生歡迎。我們的中國古代史課,是楊公驥教授講授,中國近代史是陳元暉教授、中國現代史是智建中教授講課;世界古代史和世界中古史是郭守田教授、世界近代史是劉祚昌教授、世界現代史是葛定華教授講課。這些老師的課程都講得很好。我一生都永遠銘記、感謝這些先生的教誨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