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武田晴信率領(lǐng)二萬大軍,于信濃國高原御射山布陣,是天文十三年[36]二月的事。此次出兵,是為了打擊諏訪的豪族諏訪賴重。

作為經(jīng)營信濃的第一步,奪取諏訪一地,可謂自信虎時代開始迄今懸而未決之事。信虎當(dāng)年因忙于向駿河、相模方面征戰(zhàn),為避免腹背受敵,不愿意與諏訪氏發(fā)生摩擦,因而將自己第六個女兒嫁給了諏訪賴重,將諏訪氏納于自己勢力之中。這位從武田家嫁到諏訪的公主,名叫彌彌,乃是一位相貌出眾的美人,但卻在兩年前她十六歲之時故去了。

晴信與其父信虎不同,他想要將諏訪一地切實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這一兩年間,他一直在尋找進(jìn)攻諏訪賴重的借口。近來,晴信偶然從高遠(yuǎn)城主高遠(yuǎn)賴?yán)^口中聽說賴重起了叛心,于是便以此為由,引軍直向諏訪而來。

然而,晴信自從在御射山布下陣勢以來,總覺心情沉重,這心情與他將父親信虎流放駿府時的心情如出一轍。他預(yù)感今后若是回味起這次戰(zhàn)斗,心里一定不會好受。雖說彌彌公主已經(jīng)過世,但對晴信來說,賴重始終還是妹夫。如今,以一個尚不知有幾分可信之事作為借口,卻要將這層姻親關(guān)系親手切斷,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安營之地周圍,有許多梅花,白色的花朵在高原不帶一絲塵埃的空氣中點(diǎn)點(diǎn)綻放。這梅花的純白之色沁入二十四歲的晴信心中,使他心情始終無法平靜。晴信覺得不可思議。自己雖已揮軍到了此處,戰(zhàn)斗一觸即發(fā),然而心里卻沒有絲毫戰(zhàn)意。

在御射山布好陣勢的當(dāng)夜,高遠(yuǎn)賴?yán)^派來使者,告知晴信自己將于最近兩三天內(nèi)越過杖突嶺,一氣攻入諏訪氏的居城上原城,請求晴信率大軍自東側(cè)進(jìn)攻,以兩相呼應(yīng)。

高原賴?yán)^的使者回去后,晴信召集主要將士,重新擬訂作戰(zhàn)方策。晴信任命弟弟左馬助信繁[37]為全軍總指揮者,而自己則率領(lǐng)殿后部隊,盡可能坐鎮(zhèn)御射山本陣不動。

“僅僅為了湖畔的一兩座小城,毋須將兩萬大軍盡數(shù)出動。”晴信如是說道。這在喜好征戰(zhàn)的晴信來說,實屬罕見。

“不過,若是主公移駕至宮川村或安國寺一帶,則于戰(zhàn)況更為有利。”

板垣信方進(jìn)言。其余各將也都附和。

這時,末席的方向忽然有人提出了全然不同的看法,此人正是山本勘助。

“依在下之見,武田家與諏訪家有著姻親關(guān)系,雖然現(xiàn)在說起這個大概有些不合時宜,但我勘助本人,并不想進(jìn)行即將到來的這場戰(zhàn)斗。既已揮軍至此,也已充分達(dá)到了威懾諏訪家的目的。若雙方能兵不血刃達(dá)成和議,在下認(rèn)為這亦是一場勝利。”

滿座空氣頓時凝固。明日即將交戰(zhàn),竟有人在此時提出反對意見。就連平素袒護(hù)著勘助的板垣信方,也不禁顏色陡變。

“胡說什么!山本勘助!”

大喝之聲來自信繁。不容爭辯的怒氣于這年輕武將的臉上凸現(xiàn)。

“算了,算了。”

晴信勸解似的說道。只有他,與勘助的提議心中暗合。

在他內(nèi)心,亦如勘助所言那般,對這場戰(zhàn)斗全無興味。自勘助的口中說出了自己心里所想之事,晴信覺得如釋重負(fù)。

“你有什么好辦法嗎?”

晴信問勘助。

“是。請您派勘助作為使者前去與諏訪一方談判,曉以事理,使其宣下對武田家的從屬誓言。”

本來,如果說賴重對晴信心有嫌隙,其原因便在于晴信將父親信虎流放至駿府一事。若是將必須如此的理由向賴重說明[38],想必賴重也不會不理解的。——這便是勘助的意見。

勘助此言,在座武將當(dāng)然不會贊同。不過晴信說道:“攻下諏訪的城池,不過易如反掌。即使這次不去攻打,今后只要想打,隨時都能攻克。然而這次我雖已率軍至此,若要向諏訪進(jìn)軍,卻總覺內(nèi)心不安、輾轉(zhuǎn)難眠。我想派勘助作為使者,與賴重見面試試。若是能以我方可接受的條件達(dá)成和議,豈非也是一件好事?”

晴信如此說了之后,眾將無人再來反對。大家都明白,晴信既然說了這番話,那便只能照此行事。晴信就是這樣的人。

“勘助,幾時出發(fā)?”晴信問道,聲音傳入位于末席恭謹(jǐn)正坐的勘助耳中。

“就是此時,立即出發(fā)。”勘助回答。

勘助對這位任用了自己的年輕武將持有好感,晴信是他在這世間唯一欣賞的人。勘助討厭這世上的每一個人,唯獨(dú)喜歡晴信。為了晴信他可以不惜生命,勘助這樣認(rèn)為。雖然勘助無法判斷這樣的魅力是如何從這位年輕武將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但僅僅對晴信,他持有與對其他人全然不同的心情。

晴信在單獨(dú)召見勘助之際,有時會叫他“瘸子勘助”,但勘助卻一點(diǎn)兒也不會生氣。晴信的聲音里面沒有一絲輕蔑之意。勘助這位自小在周遭的蔑視之中成長起來的相貌怪異之人,在與晴信初遇之時,方才體會到有人對自己投以爽朗親切的目光。

勘助并非故意要在臨近交戰(zhàn)的頭一天提出相左的意見。

他在今天的軍議[39]之席上,不知不覺地注意到晴信對于這次戰(zhàn)斗頗為消極,那情緒中包含了困惑與不安。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勘助在末席獨(dú)自一人思索著這個問題。當(dāng)他偶然抬起頭來,目光正好與晴信的目光碰個正著。一時間,勘助仿佛被神明附體,那番話語沖口而出。

無論是從時間還是場合來說,這一番話都頗不合時宜。

弄不好或會招來殺身之禍。勘助無法弄清到底是自己說出了這番話,還是晴信附在自己身上說出了這番話,他只是覺得,這一番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不說的。

當(dāng)建議被晴信采納之時,與其說勘助松了一口氣,不如說他對僅有自己洞徹了晴信的心思而感到十分滿足。勘助一邊入神地凝視著這位額頭寬闊、目光炯炯的青年武將,一邊又道:

“無益的進(jìn)軍,并非兵家之道。為了不折一兵一卒而將諏訪握于掌心,請立即委派在下勘助作為使者出使諏訪家吧!”

除了晴信之外,在場的一干武將,無不覺得勘助此言甚為討厭與不遜。

勘助請求另外派出使者,通知高遠(yuǎn)賴?yán)^軍停止進(jìn)攻。安排妥當(dāng)之后,勘助帶著三位騎馬武士于當(dāng)夜從御射山的營地出發(fā)。

翌日早上,勘助一行從高原下到諏訪盆地一角。為了不遭敵方的攻擊,他們在敵軍配置的間隙中小心穿行。直至日暮時分,他們方才到達(dá)諏訪氏居城上原城外的一望之地。待得臨近諏訪軍陣地,四騎立即加快速度,縱馬如疾風(fēng)一般向上原城飛馳而去。

到得城門前廣場,勘助勒住馬韁,任由坐騎在廣場中徘徊,一面向四周大聲喊道:

“我等乃是使者,有急事求見諏訪大人!”

其余三人也一同高聲叫喊。須臾,一大群武士圍上前來,將三人從馬上拽下。

約莫一刻之后,勘助被帶入城中,來到坐在馬扎上的諏訪賴重面前。四周篝火熊熊,端坐中央的賴重是一位比晴信稍微年長的武將,除了擁有幾乎與女子無異的俊美容貌以外,似乎無甚可取之處。

聽勘助轉(zhuǎn)達(dá)了晴信的意思之后,賴重突然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笑。笑畢:

“請轉(zhuǎn)告說,一切都同意了。”

他如此說道。賴重原本以為今日或明日便是自己的死期,而忽然之間,這死亡的陰影卻又離他遠(yuǎn)去。賴重再次狂笑起來。

“為避免以后出現(xiàn)紛爭,還請您將您的領(lǐng)地界定下來。”

“那么便以蔦木為界吧,蔦木以東,我一粒米也不會取走。”賴重面色蒼白,毫無感情地說道。

“期望今后,兩家可以恢復(fù)兄弟之誼。”

“那是再好不過。今后,為弟必將前去古府晉見。”

很顯然,賴重亦不愿意進(jìn)行這場戰(zhàn)斗。于是所有條件得以順利通過。

用罷酒菜,勘助從賴重身前告退。

與來時截然不同,在回去的時候,勘助一行被賴重親自恭送至城門。在賴重身邊,還有一位被侍女陪護(hù)著的姑娘,年齡十四歲上下。她繼承了父親的俊美面龐,有著明媚動人的容顏。

“這位是令千金嗎?”勘助詢問賴重。

“正是小女。”賴重回答。

毋庸置疑,這位姑娘并非兩年前過世的彌彌公主之女,乃是賴重側(cè)室小見氏所生。

勘助清楚地看到這位少女的眼神之中藏有敵意。此間每一位武士無不為和議的達(dá)成而歡欣,只有這位少女并不為此高興。勘助如此覺得。這不禁使他感到很新鮮。

勘助返回御射山的營地,向晴信報告賴重的答復(fù),已是翌日正午時分。

晴信對于勘助所締結(jié)的和約十分滿意,會見了跟隨勘助自諏訪來到此地的使者,并于當(dāng)夜大宴全軍將士。在之后的第三天,晴信率軍返回古府。

諏訪賴重為了恢復(fù)兩家舊交,來到古府拜會晴信,是三月底的事情。晴信很是高興,隆重地款待了賴重。

翌四月,賴重再度前來古府造訪。此次不僅宴會與前次同樣盛大,晴信還特意找來藝人表演能樂[40],武田家主要家臣均在一旁陪同觀看。

賴重回去之后,晴信詢問眾將對賴重此人的印象。武田家眾將大多都對賴重持有好感,有人說他風(fēng)度翩翩,有人說他溫厚可親,總之不是粗忽之人。

“雖說有著姻親關(guān)系,但在這種時候敢于僅帶寥寥幾名隨從來到古府,賴重也真可謂大膽之極了。”晴信之弟信繁感慨道。

“不失為一位當(dāng)世罕見的年輕武將啊。”甘利備前守亦如此說。

“信方如何以為呢?”晴信轉(zhuǎn)頭詢問板垣信方。

“以后定將成為主公您的得力股肱。”信方回答。

“勘助呢?”

最后,晴信詢問勘助。

“我的意見,請您屏退左右,方可啟稟。”勘助說道。

晴信并沒有屏退眾人,只是對勘助說:“勘助,咱們?nèi)ピ鹤永镎f吧。”語畢起身,向庭院中走去。

宅邸四周有數(shù)株高大的栲樹環(huán)繞。兩人來到樹下,晴信忽然感嘆:

“已經(jīng)是蟬鳴時節(jié)了!”

雖然天氣已逐漸炎熱,但在樹蔭之下,仍是相當(dāng)涼爽。

自御射山出陣之后幾無戰(zhàn)事,不知不覺竟春去夏來。

突然,勘助說:

“要除掉他嗎?”

晴信似乎吃了一驚,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勘助。

“除掉誰?”

“諏訪大人。”

“要除掉他嗎?”晴信似是自言自語。

“我想,還是除掉為——”勘助說。

“在御射山的陣中,提出和議的不正是你嗎?如今卻說除掉的話——”

“世人要如何議論是沒有辦法的事,想必以后回想起來心中也不是滋味,只是倘若不趁現(xiàn)在除掉的話,恐怕——”

“沒有辦法了,除掉吧!”晴信仿佛下了決心。

“請交給我來辦吧。”勘助表情未有絲毫變化。

晴信不知勘助為何會如此洞悉自己的心思。當(dāng)日剛送走賴重之時,晴信心中便情不自禁地生出必須將賴重除掉的想法。不知怎地,他覺得若是讓賴重活下去的話,日后當(dāng)會成為禍患。

至于勘助,則與此前在御射山的陣中提出和議之事相同,當(dāng)晴信詢問眾將對賴重的看法之時,勘助自晴信的臉上看到了他內(nèi)心的猶疑不寧。而當(dāng)時自己的心中卻也同樣無法平靜。

這究竟是什么緣故呢?當(dāng)聽到晴信口中問到“勘助?”

之時,自己抬起頭來,不知不覺間竟然說出“請屏退左右。”

這樣的話。潛藏于自己內(nèi)心之中的“除掉賴重”的想法,在那時方才明確地顯現(xiàn)出來。

賴重第三次來到古府,是在六月中旬。此次仍在武田家的居館受到設(shè)宴款待并觀看能樂表演。表演過半之時,中間頭[41]荻原彌右衛(wèi)門尉走近賴重的座席。

“奉主公之令特來取你性命。”

語調(diào)雖然恭敬,但剎那之間手中利刃不容分辯地急速斬向賴重。賴重倉促之間想要拔出脅差[42],卻被緊接而來的第二刀砍翻在地。

此時正在觀看能樂表演的眾人,全被陡然而來的變故驚呆。荻原彌右衛(wèi)門尉此舉是否果真是晴信的命令,誰也無法立即判斷出來。

坐在廳內(nèi)一角的勘助站起身來,緩緩?fù)崎_眾人,近前俯視著倒在地上的賴重。

“準(zhǔn)確一刀結(jié)果他吧。”勘助命令荻原。

荻原一時沒有明白勘助的目光是向自己示意,只是愣在一旁。

“荻原,快了結(jié)他!”

聽到此言,荻原方才回過神來,俯身向賴重刺下最后一刀。

一刻之后,勘助謁見晴信。

“究竟為何你想到要除掉賴重呢?”晴信鄭重地詢問勘助。

“雖說雙方已經(jīng)締下和議,但三四月間賴重連續(xù)兩次來到古府拜見,以此看來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在下以為他此舉是想讓我方放松警惕。而主公您因為禮儀,不得不擇日回訪諏訪。那時可就危險至極了。”

聽罷,晴信笑出聲來:

“彼時饒了他的性命,此時又取了他的性命,這一來一去可真是繁忙啊。”

“繁忙之事還在后面。既然發(fā)生了此事,以武力奪取諏訪可就在所難免了。”

“須得今晚連夜前往御射山布下陣勢嗎?”

“今晚的話為時過早,暫且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吧。剛剛斬殺了賴重,立時便進(jìn)軍諏訪,確會令人有陰謀之感。在對方來交戰(zhàn)之前,請按兵不動如何。這也并非什么要緊的事情。”

晴信考慮片刻,道:

“如此甚好。把信方叫來。這家伙或許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出戰(zhàn)了。”

果如晴信所料,來到晴信身前的信方已經(jīng)披掛齊全,一副上陣的打扮。

“如此裝扮所為何事呀?”晴信問。

“既然您斬殺了諏訪大人,我便只好隨時準(zhǔn)備出戰(zhàn)了。”

“不如待對方攻來之時再作打算如何?”

聽得晴信此言,信方考慮良久,忽然轉(zhuǎn)頭看著勘助:“之前在御射山布陣之時,便揮軍直取諏訪不是很好嗎?卻徒然浪費(fèi)這些時日。”

信方語調(diào)冰冷,似是責(zé)怪勘助當(dāng)初多此一舉,使攻略諏訪之事延誤至今。本來頗為欣賞勘助的信方,此時也不禁對勘助待以冷眼。

而勘助那矮小的身軀卻正襟危坐,仿佛在思考什么,從他臉上仍舊無法判斷雙眼注視何處。勘助此時正在頭腦中描繪自己曾一度出使過的上原城及周邊地形。對于信方的責(zé)難他并不關(guān)心,他正在考慮如何方可攻取上原城。

上原城三日即可攻落。勘助如此想道。此后再攻打距上原城約莫二里[43]的高島城,一天時間便足以拿下了。無論進(jìn)攻哪座城,都以在諏訪湖結(jié)冰的冬季為好。

忽然,勘助仿佛是對晴信與信方,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此戰(zhàn)宜在冬天進(jìn)行啊!”

這聲音大得驚人。

晴信興師平定諏訪,乃是第二年即天文十四年[44]正月十九日的事情。

信繁作為總大將指揮全軍,板垣信方擔(dān)任先鋒,日向昌晴負(fù)責(zé)殿后。總兵力三千七百。另一方面,諏訪軍亦出上原城,于普文寺一帶布下陣勢。

此戰(zhàn)武田一側(cè)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于一日之內(nèi)迅速突破普文寺一線,攻下上原城,大軍直取位于諏訪湖岸的諏訪家宿城——高島城。此役,板垣率眾取得諏訪兵將的首級三百有余。名門諏訪氏就此滅亡。

在本次戰(zhàn)斗中,勘助追隨板垣信方指揮作戰(zhàn)。

城破當(dāng)晚,勘助手執(zhí)一桿與其矮小身材極不相稱的大身之槍[45],率先進(jìn)入高島城。敵軍盡數(shù)敗走,城內(nèi)空無一人。

勘助登上瞭望樓四下眺望,湖岸周圍燃著數(shù)十堆篝火,熊熊火光映于湖面,頓時呈現(xiàn)出與這個世界迥異的景象。日間激烈戰(zhàn)斗的亢奮還未消去,武士們的喧囂劃破了這凄清寒夜中的長空。

勘助走下瞭望樓,穿過天守閣[46]下方的大廳,剛要踏入一側(cè)的休息室,忽然驚異地停住腳步。在房間一隅,一位衣著華貴的年輕女子端坐不動,有兩位侍女陪同左右,一人年輕,一人年老。

勘助正要上前,那年輕侍女喝道:

“請不要靠近!”

勘助忽然覺得一種奇特的壓迫之感,阻擋著自己無法近前。此時,那年輕侍女又道:

“快退下罷!”

聽那語氣似乎是覺得勘助在此很是礙眼。

“是諏訪大人的公主嗎?”勘助澀聲問道。

“是的,請不要靠近。”

“不靠近便不靠近,那么,你們作何打算呢?”

“只好自盡了。這之前,請勿教他人進(jìn)來。”年老的侍女回答。

勘助此時方才重新打量了一番這位與自己在一年以前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賴重之女。當(dāng)日諏訪眾將士歡送勘助一行之時,唯有此女眼眸之中滿是敵意,而此刻她卻容顏靜謐,與前時判若兩人。

“自盡的話,為何至今還不動手呢?時間可是充裕之極。”勘助說。

“是我們勸阻了她。因為實在太可憐了,我們實在無法忍心在一旁看著她自盡。但是,事到如今——”

此時,賴重之女失神地站起身來,勘助倏地冷笑一聲。

“因為我不想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于是才逃跑。我實在不想自盡。”她以同樣冰冷但清澈的聲音說道。

“公主!您怎么這么說!”兩位侍女急忙起身追了過去。

“不、不!我不想自盡!”公主一面如此說著,一面心神喪亂地在屋里逡巡。

此時,聽得大量武士聒噪著闖入大廳,原本因公主失神的舉止看得渾然忘我的勘助,突然站了起來,一把拉住公主手腕:

“您為何如此厭惡自盡呢?”勘助問道。

賴重之女一面想將勘助的手甩開,一面自下往上直視勘助,這正是勘助曾經(jīng)見過的那雙充滿敵意的眼眸。

“所有人都死了,我想至少我一個人要活下來。”

公主說道。話語之間似有勘助迄今為止未曾耳聞過的異樣之美閃閃發(fā)光。雖然作為武家之女,不應(yīng)說出此等言語,但它卻是如此直率,如此震懾人心。

“我就算死了又能怎樣呢?我要活下去,親眼見到這城、這諏訪湖今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我不想死。無論今后會多么辛苦地活著,我都不想死!”

如同被什么附體一般,這段話語自公主口中一連串迸發(fā)出來。

“你快放手!”公主大叫,一面奮力掙扎。勘助只好放開公主。公主旋即倒下,如同斷了連線四處飛散的玉串那般。

這美麗的少女昏了過去。

“快帶她走!”

勘助命令似的對兩位侍女喝道。兩位侍女亦失去了自盡之心,聽得此言,便從兩側(cè)將公主抱起。

勘助在前,大踏步走出房間。大廳之內(nèi)充滿了宛如阿修羅般殘暴猙獰的武士,他們四處徘徊搜索,仿佛在物色什么。勘助逆行于武士行列之中,帶領(lǐng)三女前行。勘助矮小的身體手執(zhí)長槍,如同妖怪一般的身姿向前疾行,那氣魄仿佛在告訴周圍的武士:切勿碰我身后這三位女子一根手指。狂人一般的武士們見了勘助如此聲勢,紛紛側(cè)身避讓。

賴重之女由布姬一度被帶到古府,隨后又被送回諏訪,暫居諏訪神社之中。

諏訪戰(zhàn)事結(jié)束約莫一個月后,勘助應(yīng)邀來到板垣信方家里。信方告訴勘助一件意想不到之事:“主公出言想要迎娶由布姬為側(cè)室,無論如何請你阻止主公。”

信方如此說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由布姬乃是喪身武田之手的賴重之女,重臣、老臣無一例外地反對這門親事,而晴信卻絲毫聽不進(jìn)去。重臣商議之下,認(rèn)為若由平素深得晴信信賴的勘助前去建言,晴信或會采納。因此信方邀勘助前來并具告此事。

“主公既然如此熱心,那么將由布姬迎為側(cè)室亦是無妨。”勘助立時回答說。

這二人之間似是有著奇妙緣分,勘助如此想道。此時勘助不由回憶起由布姬“大家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也要活下去”的話語。

倘若晴信與由布姬二人能夠誕下男孩,諏訪家的血脈便得以傳承了。若是讓這體內(nèi)流淌著諏訪之血的人將來繼承武田家家督之位,那么諏訪這片土地的人們,想必便會忘卻怨恨,歸順于武田家治下吧。或許晴信原本就是這樣考慮的。

勘助對信方訴說了自己的看法。

“若是二人沒有子嗣,那么武田家便成為殺掉賴重、攻下諏訪城池、強(qiáng)納其女為側(cè)室的元兇,于他國必會造成惡劣影響,于諏訪眾,則怨恨永無消除之日。”信方不無擔(dān)心地說。

“但是,就算不這樣做,諏訪眾人的怨恨亦無法消解。若是迎娶由布姬的話,反倒還有一線希望。”

“那便只得祈愿男孩出生了。”信方此言,似已傾向贊同迎娶由布姬之事。“只是,不知由布姬會否同意。”

“在下多少與公主有些緣分,曾救得公主一命。就讓在下勘助作為使者一試吧。”勘助說道。

大約一個月后,勘助來到諏訪。由布姬已遷往諏訪湖南岸的觀音院居住,于是勘助策馬自高島城沿著湖畔向南馳去。

自觀音院所在的山丘上隔湖遙望,對岸的高島城依稀可見。此時湖面解凍,正是冬去春來之時。

這是勘助第三次見到由布姬。

“我來迎接您了。”

勘助說道。由布姬表情嫻靜,默默頷首。

翌日,進(jìn)駐高島城的信方部隊送來三頂轎子,由布姬與兩位侍女各乘一頂,由勘助與十?dāng)?shù)騎武士護(hù)送前往古府。

轎子經(jīng)行之處,各村落附近的桃花已然滿開。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轎子行走不到一刻,由布姬便要求休息。上了丘陵也休息,下了丘陵也休息。看來由布姬非常驕縱任性。

翻過丘陵之后,由布姬下轎小憩。此時她詢問勘助:“幾時回來諏訪呢?”

“待產(chǎn)下孩子之后,再由我勘助陪護(hù)您回來吧。”

聽罷勘助此言,由布姬面色陡沉,進(jìn)入轎中,再也不肯出來。此后轎子一行再不停歇,一直穿過這丘陵如小島一般四處分布的平原。

路途上,勘助凝神遙想晴信與由布姬二人誕下子嗣之事。自出生以來從未被任何人關(guān)懷過,亦從未關(guān)懷過任何人的勘助,此刻感到自己終于遇到了值得盡心侍奉的一對主人。

此事可算是順利!勘助暫且拋開了關(guān)于由布姬的思緒。

如今該是勸說主公以諏訪為立足之地,進(jìn)而攻略信濃一帶的時候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慈利县| 浮山县| 容城县| 韶关市| 甘谷县| 陵川县| 东乌| 千阳县| 特克斯县| 克什克腾旗| 益阳市| 普兰店市| 鄯善县| 珠海市| 安陆市| 余姚市| 灵台县| 商河县| 恩平市| 南和县| 诏安县| 甘肃省| 历史| 无极县| 阿图什市| 浦城县| 泗洪县| 汝南县| 贵德县| 江都市| 栖霞市| 赤壁市| 峨眉山市| 屏东县| 格尔木市| 望都县| 顺义区| 台前县| 广南县| 重庆市| 金塔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