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銀河界區三部曲Ⅲ:天空的孩子
- (美)弗諾·文奇
- 9148字
- 2020-03-30 17:29:17
[飛船山之戰三年后]
瑞瑪斯里托菲爾在大掌柜手底下工作已經兩年多了。對于瑞瑪斯里托菲爾來說,大掌柜簡直就是驚奇制造者,而且從不休息。他對蠢貨毫無憐憫之心,對像自己一樣的有錢人也不例外。過去兩年間,瘋狂的任務接二連三,有些任務過于驚險刺激,就連瑞瑪斯里托菲爾的探險家組件也難以想象?;蛟S這就是他還在給那個瘋子干活的原因吧。
不過,這段雇傭關系可能終于要因為大掌柜最新的狂想而終結了。探索熱帶地區!這項任務危險而瘋狂,不折不扣的瘋狂,難度超出大掌柜以往的任何要求。不過說真的,最初的幾日令人振奮:瑞瑪斯里托菲爾毫發未損,不管從哪方面來說,他都足以媲美甚至超越歷史上任何一位探險家。
遺憾的是,短短四十天便輝煌不再了。大掌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應該放棄。榮光化作死一般的沉悶,以及接連不斷的挫敗。
“這事兒總得有個了結吧?!边@話是此次同行的一位乘客說的,道出了瑞瑪斯里托菲爾的心聲。上天保佑,真希望這是最后一次出征了。切提拉蒂弗爾是個穿著考究的六體,熱氣球狹小的乘客席幾乎容不下他?!昂oL”號的吊艙空間有限,每一磅重量都必須精打細算。乘客席四面的絕緣板很薄,切提拉蒂弗爾每一聲焦躁不安的呼號都能傳到他的耳朵里,吵得直教人崩潰。透過隔板,瑞瑪斯里托菲爾滿眼都是對方的爪子和下顎。他的乘客恨不得把吊艙鑿穿。干嘔聲傳來,那幾個組件正對著下方泥濘的渾水嘔吐不止。
瑞瑪斯里托菲爾向下方大掌柜的船隊發出信號,對方加快了放開牽引繩的速度。借助海風的力量,“海風”號不斷向遍布沼澤的內陸地帶挺進。自任務開始之日起,每十天就有兩次這樣的例行出征。破曉之前,大掌柜的輔助船隊就開始生火發煙,將鐵屑混合著各種腐蝕性毒物,裝進“海風”號和備用氣球的氣囊。等到晨風漸起,瑞瑪斯里托菲爾便乘坐熱氣球升上天去,破天荒地在空中航行——這種事從前只有天上來的蛆蟲才辦得到。
“我們幾分鐘后就能著陸了,先生?!彼麣g快地對切提拉蒂弗爾說。
切提拉蒂弗爾又哼哼唧唧了半晌,然后說:“這回你可得好好表現才行,知道嗎?我家主人說了,大掌柜仍斷定熱帶地區有取之不盡的財富,超乎所有共生體的想象。如果我們今天還說服不了他,他就會一直開船來這里兜兜轉轉,花光我們的錢財。”
我們的錢財?維恩戴西歐斯和切提拉蒂弗爾這對主仆也太放肆了。但一定程度上,他們有理由這么做。他們提供了技術情報,對大掌柜的發明進行多處關鍵改動,使其能真正投入使用,比如他們此刻乘坐的熱氣球。瑞瑪斯里托菲爾能感覺到,他們對這里的一切不屑一顧。他們原以為大掌柜可以利用,沒想到對方過于我行我素,這令他們深感不安。
很遺憾,在大掌柜這件事上,切提拉蒂弗爾和維恩戴西歐斯的判斷完全正確。瑞瑪斯里托菲爾望向內陸。當前天氣完美,但北方天空高云重疊。如果云團繼續向南飄,下午的景況可以想見,但現在它們只是遮擋了遠方的叢林盆地,那里是大河沼澤的發源地。即便在天氣最晴朗的時候,共生體也由于視力不佳,看不清這番景致。沼澤向北延伸至地平線,兩邊河網密集,由諸多溪流匯聚而成,源頭可追溯至北極邊緣的高山融雪之水。大河沼澤神秘而危險,有道不盡的死亡傳說,瑞瑪斯里托菲爾也經常去那里探險,但它無法與低地沼澤相比,無法與他下方這片土地相比。熱氣球距離地面不超過三百米,潮濕的雨霧模糊了所有細節,但只要他垂直向下望去,還是能看到泥水,偶爾還有些沼生水草。很難說這片沼澤的盡頭在哪里。這片幾乎隱沒在水中的泥灘綿延一百五十多公里,常有船只在此擱淺。還沒有任何爪族到過河口,大家只是根據淺灘區域的顏色和氣味將之命名為“大河沼澤”。只有借助木筏和特制船只才能抵達此時大掌柜的船隊所在地。而我離得更近!瑞瑪斯里托菲爾心想,這份殊榮可遇而不可求,他將永遠珍視,但也是在他成功逃離這里之后。至于現在,好吧,他曾在東部家園見過化糞池,看上去與下面這片薄霧相差無幾,但氣味真是前所未“聞”,混合了腐朽、體臭和異域植物的味道。
“海風”號持續駛向北方,不比共生體的行走速度快多少。在風力與牽引繩的共同作用下,熱氣球得以保持在一定高度上,他們才不至于像以前那些探險家一樣慘遭厄運,同時又剛好避開了熱帶叢林的酷熱與潮濕。下方,草地開始展現出林地的形態。樹干或許仍有一部分在水下,但隨著熱氣球慢慢飄向北方,樹干變得越發粗壯,攔截下更多來自沼澤的淤泥?!拔覀儸F在能看到的大部分東西都長期處在海平面以上,漲潮和風暴來臨時除外?!比瓞斔估锿蟹茽栒f。
現在,切提拉蒂弗爾多數組件的口鼻都露出了艙外。這個共生體正在向下看?!斑€要飛多遠?”他問。
“還要再往東飛一會兒。”瑞瑪斯里托菲爾一直在觀察地面、大掌柜的船隊以及牽引繩的收放情況。他幾乎可以肯定,大掌柜也在觀察他。如果大掌柜本尊沒有跟來,而是留在東部家園,他們可能早就放棄這場愚蠢的行動了。正下方是前幾次飛行時用于定位的那片奇形怪狀的樹林,于是他發出信號,示意船只收緊牽引繩,轉而向東航行?!昂oL”號因為慣性出現輕微的晃動,繃緊的牽引繩已經到達極限,下方的地面便開始向一側移動了。瑞瑪斯里托菲爾簡直一副導游的口吻:“歡迎來到傳說中的失落之城,在這里您將有幸聽到熱帶爪族的大合唱?!被蛟S這真是一座城市,任何方向上都能看到成百上千個爪族。熱氣球越飛越高,他們視野范圍內的爪族也越來越多。數以千計的爪族,或許還不止,或許和傳說中一樣多。而這其中,連一個共生體也沒有,只是規模龐大的無意識群體。至于聲音……還算可以忍受。“海風”號距離地面上百米,思想聲無法到達這個高度。能抵達熱氣球吊艙的聲音都處于正常頻率范圍之內。其中可能夾雜著某種語言,但數千個震膜發出的巨大噪聲掩蓋了它可能包含的任何意思。這是一曲怪誕的狂喜挽歌。
這一幕粉碎了切提拉蒂弗爾的傲慢。這個肥胖的六體縮成一團,瑞瑪斯里托菲爾感覺整個吊艙都在晃動。前者的聲音帶著迷醉的恐懼:“這么多,這么近,這……好一場大合唱?!?
“沒錯?!比瓞斔估锿蟹茽栒Z氣輕快,雖然他頭幾次到這里來時也受過類似的精神沖擊。
“可他們要怎么吃飯,又怎么睡覺?”“縱欲無度”這個前提他沒有說出口,但瑞瑪斯里托菲爾幾乎能聽到他的想法。
“我也不清楚詳情,但如果我們再飛低點兒——”
“不要!別這樣!”
瑞瑪斯里托菲爾撇嘴一笑,繼續說道:“如果我們降低一些高度,你就能發現這些生物全都餓得半死。那邊還有房子呢,看見了嗎?”他發出了一個指示方位的聲音。的確,是有不少土泥建筑,有些只剩殘垣斷瓦,早已淪為后起建筑的地基,而這些建筑也隱沒在最新建起的房屋之下。任何協調性良好的共生體都造不出這種隨心所欲、幾乎看不出人工修筑痕跡的東西。
不同世代的泥屋層層堆疊,足有五六層之多。這樣的建筑到處可見,與垃圾堆、金字塔共同構成雜糅混亂的局面。這些建筑上想必都有孔洞或裂縫,他們能從高空觀察爪族進進出出。瑞瑪斯里托菲爾認出了這片住宅區,他之前明明到過這里。當時,他辨認出些許痕跡,并由此推斷可能是尚有規劃能力的殘體途經此處,嘗試工作了幾天,又因為忍受不了噪聲或者計劃變更而離去。只不過幾周的時間,先前的地標竟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再飛三十米左右就到了?!彼f著,指揮大掌柜的船下錨。要知道,在牽引繩的控制下,熱氣球導航的精確度一向不高,但今天的海風如同上好的絲綢一般順滑?!榜R上就到大貿易廣場了?!彼f。
他頭頂上方的乘客席傳出一陣響動。切提拉蒂弗爾鼓足勇氣,伸長腦袋向欄桿外探去,難以置信地問:“你管那兒叫廣場?”
“哦,大掌柜愛這么叫?!笨陀^來說,那只是一塊十五米見方的開闊泥地,大掌柜擅長活用詞語,重新定義現實,在這方面他就和街頭小販一樣出色。但瑞瑪斯里托菲爾壓根兒沒工夫閑扯。他上身探出艙外,扔下一根系泊纜,大聲呼叫下方的熱帶爪族。當然,望手早已就位,只是它們時常忘記自己的工作。今天,它們倒是立刻就有所行動了。三個熱帶佬,自然都是單體,從不同方向朝泥地中央跑去。只有當距離縮短至兩三米時,它們才會展開某種意義上的合作。只見它們笨拙地四下爬竄,試圖咬住瑞瑪斯里托菲爾垂下的纜繩。終于,兩個單體站穩了身子,另一個單體踩著它們的脊背,這才夠到了繩索。然后,三個單體一起咬住繩索,把它一圈一圈地纏在一根泥柱子上。
當地爪族的合作表現并未消除切提拉蒂弗爾內心的忐忑。他叫道:“這下我們陷進去了,對不對?它們輕易就能把我們拽下去?!?
“確實如此,但它們現在不太這么干了。就算它們真這么干,我們只要丟掉纜繩飛走就行了?!?
“哦,當然。”切提拉蒂弗爾沉默了一會兒,但他的思想聲并非靜默,反而異常激烈,“好吧,繼續吧,讓我們去見證一場失敗。我給大掌柜寫的那份令人沮喪的報告里還缺少一些細節。”
“如你所愿?!比瓞斔估锿蟹茽柋热魏稳硕枷M笳乒裨缛辗艞壦臒釒Э裣耄膊幌胱屆媲斑@個尖嘴薄舌的惡棍如愿,“稍等,我準備一下要交易的貨物。”瑞瑪斯里托菲爾俯身靠近吊艙底部,打開艙門。他們的貨物就裝在吊艙下方懸掛著的那只班納木水壺里。如此看來,水壺內一切安好,在氣球的爬升過程中甚至沒有濺出過一滴水。
“準備好了嗎,伙計們?”瑞瑪斯里托菲爾對著水壺揚聲喊道。
“是的長官!”“好了!”“出發!”……七嘴八舌堆疊在一起,水壺里的幾十只——也許是每一只——小動物都在作答。
瑞瑪斯里托菲爾取出長柄勺,從水壺中舀出十來只蠕動不止的烏賊,裝進一只貨籃里。它們紛紛抬起頭,睜著大圓眼睛看他,上百條觸須在他面前翩翩舞動。小家伙們喋喋不休,從它們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恐懼。他探出腦袋,靠近貨籃里泛起漣漪的水面。狹小的籃子里擁擠不堪,但這與它們即將面對的其他麻煩相比簡直微不足道。“好了,伙計們,你們知道計劃的?!彼麤]去理會那些熱情的細聲附和,“你們下去跟那些家伙談談——”
“好——好——好的,好的,好的!我們去請求它們,讓你們安全著陸。更多生意。還有港口權。好的,好的!好的!”十來只小動物的回答聲此起彼伏,像鈴鐺一般叮當作響。它們求知欲極強,記憶力又好,比任何單體都聰明,但它們精力不太集中,瑞瑪斯里托菲爾很難確定它們究竟聰明到何種程度。
“好吧!”瑞瑪斯里托菲爾放棄指揮它們,“祝你們好運!”他把交易籃繩索的一端拴在系泊纜上,慢慢開始放繩索。
“再——再——再——再見,再見!”叮叮當當聲來往于交易籃和班納木水壺之間,小鈴鐺們在相互道別。小小的貨籃距離地面還有一段高度,除了剛才那三個熱帶佬之外,泥地此時空空蕩蕩。這或許是個吉兆。
上面傳來了切提拉蒂弗爾的聲音:“干嗎不把這一壺魚都派出去?”
“大掌柜想先看看情況,可能還會再放一批下去,派它們去完成其他任務。”
切提拉蒂弗爾一時沒有搭話,想必正盯著那只搖曳而下的交易籃。然后他說:“你的老板真他媽的瘋了。你也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瑞瑪斯里托菲爾沒有回答。切提拉蒂弗爾接著說道:“你看,大掌柜是由他自己拼湊出來的共生體,一半是會計守財奴,另一半是會計挑選的四只瘋瘋癲癲的幼崽,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癡心妄想。要是守財奴能夠占據主導地位,情況還不至于太糟,但他們分明被那四個瘋小子控制住了。這下你知道他為什么總跑來這一帶胡鬧了吧?”
為了表明自己對此并非一無所知,瑞瑪斯里托菲爾難掩興奮地說:“因為他在數腦袋?”
“什么?——沒錯!那個會計組件估算出了熱帶佬的數量?!?
“總數恐怕超過一個億。”
“沒錯,那四個瘋小子顯然意識到,世界上沒有任何市場能與這里相提并論!”
“嗯,”瑞瑪斯里托菲爾說,“大掌柜一直在開拓新市場,而且越大越好?!贝_認地說,新市場是大掌柜的心頭肉,幾乎是他做每件事的驅動力。
瑞瑪斯里托菲爾的兩個組件持續觀察著烏賊們的下落情況。它們重疊交錯的獨白仍舊清晰可聞。再過兩三分鐘籃子就該著陸了。
那位乘客的抱怨還在繼續:“大掌柜的愚蠢念頭一抓就有一大把,通過經商獲取權力什么的??蛇@一回……你剛才說的那個瘋狂的數字是多少來著?如果真有那么多熱帶佬,那我們該怎么辦?關鍵在于,這千百萬個家伙是野獸,是暴民,除非我們把它們全宰了再開發土地,否則熱帶根本一錢不值。偷偷告訴你好了,我家主人已經開始厭倦這場熱帶冒險了。這根本就是在消耗我們最寶貴的資源,浪費維恩戴西歐斯提供的先進技術,損害東部家園工業大本營的利益。必須叫停這種傻瓜行徑,現在!立刻!”
“哼,建議你家主人別在我家老板面前這么強硬。大掌柜可不怎么喜歡別人對他發號施令。”
“哦,別擔心,維恩戴西歐斯的外交手段你我望塵莫及。我不過是個誠實的雇員,就跟你差不多。哈,我不過是跟你分享一下我對頭兒們的質疑和不滿罷了。”瑞瑪斯里托菲爾確實不善交際,但他聽得出對方在試探他。他幾乎忍不住要對頭頂上方那六個渾蛋破口大罵,說他受夠了維恩戴西歐斯和那些陰謀詭計。不行,冷靜點。
片刻的沉默之后,切提拉蒂弗爾話鋒一轉:“那群饒舌的烏賊快到地面了?!?
“是的?!笔聦嵣?,班納木水壺里的烏賊們也興致高昂起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它們顯然能聽到下方同胞的說話聲。
“你們老板跟我家主人說,這次測試至關重要:如果失敗,我們就可以回家了。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但——除了瘋子,誰會在只懂學舌的烏賊身上下注?”
這話不無道理,更糟糕的是,瑞瑪斯里托菲爾也想不出什么能幫大掌柜扳回一城的回答?!八鼈儾皇钦娴臑踬\。”他說。
“它們一看就讓人食指大動。我喜歡烏賊?!?
“嘗一口它們的湯水,你就沒興趣吃了。它們的肉簡直難以下咽?!比瓞斔估锿蟹茽枏臎]吃過這種奇怪的軟體動物,但西部那些在南海環礁捕魚的共生體幾乎都知道這種生物有多難吃,又有多聰明。剛好大掌柜有搜羅奇物的嗜好,瑞瑪斯里托菲爾便橫跨半個星球,奉命前往那些島嶼,探訪當地土著,帶回了這群古怪的生物。那場冒險和這一次同樣荒誕,結果卻成了瑞瑪斯里托菲爾一生中最刺激的經歷?!安贿^這些小家伙真的能說話?!?
“但全是胡說八道,跟那些單體一樣?!?
“不,它們更聰明?!币苍S吧,“正是因為它們聰明,大掌柜才構思出今天這場測試來?!?
“是啊,他的秘密計劃。我不在乎它到底是什么,只要這是最后一次就行……”切提拉蒂弗爾再度陷入沉默,多半又在看交易籃。距離泥濘的地面還剩最后幾米了。其他人也在看,專注地看著。在開闊地帶的邊緣,數不清的熱帶爪族在泥水里打滾。許多顆腦袋轉了過來,成千上萬只眼睛盯著“海風”號和正在下落的小籃子。他們用了幾十天的時間,反復進行這種危險的熱氣球旅行,搭進去好些昂貴的珠寶,這才確立了一小塊開闊的空間,以及不知對方能否遵守的交易規則。
“好啦,你就說吧!”切提拉蒂弗爾終于難掩好奇,“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你們到底要用這些烏賊干嗎?”
“不就是我家老板的宏偉計劃嗎?”瑞瑪斯里托菲爾盡可能不帶懷疑和諷刺地說,“切提拉蒂弗爾,說說看,你知道我們在哪兒嗎?”
切提拉蒂弗爾發出一聲嘶吼:“我們在全世界最大規模的熱帶群落的正上方!”
“一點兒不錯。從來沒有哪個探險家到過這里。大掌柜的船隊在離岸六百米的位置下錨,這是迄今為止所有探險中離得最近的一次。多少年來,無數探險家試圖從北方前往熱帶中心,他們或步行,或駕船駛過大河沼澤,沿途遭遇各種傳染病和不知名的野獸。這些困難并非無法克服,我也能僥幸存活下來。然而,但凡繼續南行的,要么失蹤了,要么帶著支離破碎的組件回來了,卻連基本的思維能力也喪失了,他們的故事只能為熱帶平添更多傳奇色彩而已。而現在,你我就站在這里,距離中心區域不過三百來米?!?
“你想說什么?”切提拉蒂弗爾語氣中帶著傲慢和不耐煩,嗓音卻在顫抖。也許他終于看清了下面那些生物,看清了空地周圍熱帶爪族無休止的騷動。那些家伙只是隨便戴了幾件飾物,身上抹了幾塊油彩,由于天氣炎熱,它們不穿衣服也很正常。即便不考慮服裝,熱帶佬也基本不會被誤認為北方爪族。熱帶爪族的毛皮很薄,不少只在爪子附近長有茸毛,身體兩側和腹部都沒有毛發。下面的熱帶爪族實在太多,連在熱氣球上都能聽到少許思想聲。噪聲對于神經確實是種折磨,可能正是這個原因導致切提拉蒂弗爾陷入恐慌的吧。
現在,瑞瑪斯里托菲爾的大部分組件都凝視著下方的交易籃。根據協議,那三個熱帶爪族在繩索松弛之前不能觸碰籃子,不過他打算悠著點兒來。他暫時停下了放繩索的動作,兩個組件小心地從吊艙另一側探頭向下觀望。籃子離地還有五六米,是時候讓它著陸了。然后……然后會發生什么,瑞瑪斯里托菲爾也不知道。
“我想說什么?……嘿,你能想象嗎,踏上這片土地會是什么感覺?”
“瘋了吧?!鼻刑崂俑栒f——很難判斷這是他的回答,還是他聽到這個問題后的反應,“你是說讓一個共生體下去,被千百萬個熱帶佬包圍?他的精神在幾秒之內就會崩潰,就好比把一塊煤炭丟進一桶剛剛熔煉出的鐵水里。”
“沒錯,如果你我下去,結果正如你所說。但你知道嗎,正是因為上一回的交易,我們才得到了下面那塊空地。那兒只有三個管繩子的熱帶佬,其他熱帶佬哪怕離得再近,也在將近十米開外的地方。即便如此,待在那里還是很不舒服,而且精神要絕對集中才行,但共生體還是有可能存活下來的?!?
切提拉蒂弗爾語帶不屑,同時摻雜著恐懼:“壓迫感從四面八方襲來,那塊空地就像地獄中心一個清醒的氣泡。熱帶群落忍受不了外來的東西。我們一旦下去,那塊寶貴的空地瞬間就不復存在了。”
“但誰也沒試過,不是嗎?如果大掌柜真能讓共生體安全登陸,冗長的貿易過程就能加速了。”
“嗯。這是個很好驗證的理論,只需要丟一個共生體下去——”切提拉蒂弗爾猶豫了,小心選擇用詞,“找個已經定罪的犯人,只要他愿意去這片空地上走一遭,跟那些可愛的熱帶爪族聊兩句,就還他自由?!?
“不幸的是,我們找不到任何愿意相助的罪犯。大掌柜覺得這些會說話的烏賊是僅次于罪犯的最佳選擇……”就連瑞瑪斯里托菲爾自己也不覺得這話有多少說服力。然而這就是大掌柜:他主意很多,但大部分都荒謬至極。在這件事上,大掌柜唯一成功說服的是那些烏賊——它們似乎無限向往與陌生物種交談。難以想象這種生物是如何存活至今的:“難吃”實在算不上什么有效的防御手段。
切提拉蒂弗爾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這就是大掌柜反復提到的宏偉計劃?你會如實報告這里發生的一切嗎?”
瑞瑪斯里托菲爾沒有理會對方居高臨下的語氣?!爱斎?。”他說。
切提拉蒂弗爾怪笑一聲:“那就行,我們把烏賊放下去吧!”
好了,小朋友們,祝你們好運。從三百米的高空下落,最后幾米才是最棘手的,但瑞瑪斯里托菲爾此前已演練多次了。爪族的思想聲傷害不到那群小家伙,烏賊的思想如死亡一般寂靜。真正的問題在于,在會說話的異己面前,熱帶佬會做何反應。他的幾個組件盯著空地邊緣,群落中也彌漫著異樣的緊張氣息。瑞瑪斯里托菲爾以前也見過這種事。熱帶群落雖然沒法做到思緒連貫一致,但個體之間顯然是有思想交流的,而且那些思想聲能蔓延近百米。該模式下聲音的穿透力之強,他在崗哨以外的地方還從未見識過。
“群落的思想聲越來越響了!”切提拉蒂弗爾的話語中充滿了敬畏。他在乘客席來回踱步,嚇得不知所措。整個吊艙都隨之晃動起來。
瑞瑪斯里托菲爾嘶聲叫道:“鎮定點,伙計!”不過,群落的思想聲確實越來越響了,混雜著情欲、憤怒、歡愉和濃烈的興趣,瘋狂的情緒不斷高漲。要是下方所有爪族能做到同步思考……那么好吧,興許它們真能把思想聲送到這個高度,直接摧毀他們,即便他們此刻安坐在“海風”號里。然后他發現,思想聲除了變得更響亮、更一致之外,似乎還發生了什么變化。幾乎所有低頻聲波都消失了,包括群落里那些持續躁動的呻吟和零星的爪族語。低頻段一片寂靜,他甚至能聽到大河沼澤流經三角洲地帶的泥灘和刺葉樹時的嘆息。
就連烏賊——無論是水壺里的還是下方貨籃里的——也停止了嘰喳喧嚷。在這一瞬間,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止步觀望。
憑借以往的經驗,瑞瑪斯里托菲爾知道交易籃已經落地了。與此同時,他嘴里叼著的繩索也松弛下來。不會錯,著陸了!
現在,他聽到烏賊們在和著陸點上的三個爪族交談,叮叮當當,清脆入耳。它們說的正是大掌柜一手炮制的推銷廣告詞。原本應該由瑞瑪斯里托菲爾來說這番話的,但前提是他膽子夠肥,敢踏足地獄中心(況且瑞瑪斯里托菲爾只會用一根舌頭說話,沒法像小烏賊那樣七嘴八舌)。
籃子旁邊的三個爪族沒有立即做出反應,詭異的低頻段靜默又持續了一小會兒。然后,一聲尖銳的思想聲差點嚇得瑞瑪斯里托菲爾心跳驟停。憤怒聲震耳欲聾,仿佛出自他自己的大腦。熱帶爪族從四面八方沖了過來,輕而易舉就打破了瑞瑪斯里托菲爾這段時間苦心經營的脆弱協議,紛紛撲向交易籃。
對方的怒氣麻痹了瑞瑪斯里托菲爾的神經,但他看到了也記住了隨后發生的事:那群烏合之眾瞬間形成五到十層的人浪,從各個角度奔涌而下,如同狂濤巨浪??盏夭坏絻擅腌娋拖o蹤了,交易籃也被暴民壓在身下,不知去向。尖叫聲無數。這陣瘋狂持續了將近一分鐘,熱帶佬在極短的時間內越聚越多,也越堆越高。終于,暴民退去,協議要求的那塊空地再次出現在視野里?!昂oL”號的系泊纜奇跡般地留在原處,但交易籃只剩下一地碎片。
“怎么啦?它們去哪兒啦?怎么啦?”班納木水壺里剩下的烏賊叫喊著。
“伙計們,我……我很抱歉?!苯灰椎攸c幾乎恢復了原貌,剩下的熱帶佬也蹣跚著向同伴走去。在被踩爛的泥漿之中,小烏賊早已蹤跡難尋。
切提拉蒂弗爾滿足地大笑起來:“絕妙的測試,果然不出我所料。好了,伙計,是時候松開系泊纜,回歸理性了?!?
四個小時之后,瑞瑪斯里托菲爾、幸存的烏賊們還有切提拉蒂弗爾總算安全回到了大掌柜的蒸汽船上。他們遇上了瑞瑪斯里托菲爾迄今見過的最暴烈的午后風暴,單是與風暴搏斗就耗費了三個小時之久?,F在,狂風依然吹打著“共生體之王”號的甲板,熱氣球的修復工作幾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見鬼,那幫地勤人員還是趕緊割斷繩子,讓氣球飛走吧,在閃電點燃殘余的氣體燃料之前。
瑞瑪斯里托菲爾垂著腦袋,把班納木水壺推上遮蔽甲板避雨。暴雨把他的全身都淋濕了,奇怪,他居然還能思考。
烏賊們還在抱怨:“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不讓我們再試一次?再一次?”
“閉嘴!”瑞瑪斯里托菲爾怒吼一聲。大掌柜的命令中確實提到了“多試幾次”。在風暴到來之前,瑞瑪斯里托菲爾至少有四個組件愿意成全剩下的那些自殺狂,但他的第五組件對這些小烏賊抱有怪異的情感,其中包含著母性的成分。正因為這種母性沖動,也因為風暴和切提拉蒂弗爾,他們沒能完全按大掌柜的計劃行事,而提前離開或許救了他們一命。
他捆緊水壺,又往水里撒了些魚食。切提拉蒂弗爾的大部分組件都靠在欄桿上,對著海面嘔吐。在欄桿之外的遠處,沼澤地帶在雨中化作一團漆黑的陰影。在過去的幾周里,瑞瑪斯里托菲爾的成就超越了爪族歷史上任何一位探險家,而如今,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會踏上這片土地了。沒有哪個共生體愿意這么干,即便愿意,也沒法活著回來講述這一切。
瑞瑪斯里托菲爾抖了抖身子,是時候收拾一下自己了。今天還有一項最艱巨的任務——說服大掌柜:無論這個市場有多大,無論他的渴望何等熱切,總有一些夢想無法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