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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句老話正好說到了點子上:太陽漸暗的時期,世界最美好。的確是這樣。氣候宜人,一切都顯得從容不迫,逐漸放慢腳步。絕大多數地方都會有好些年四季如春,夏天不炎熱,冬天不酷寒。漸暗期歷來是最浪漫的時期。這個時期向所有高等生物發出誘人的呼喚,讓大家舒緩下來,放慢步伐。這也是世界終結之前的最后一段準備期。

舍坎納·昂德希爾誤打誤撞碰上了好運氣,正巧趕在漸暗期那幾年間天氣最好的幾天出門。這是他第一次前往陸戰指揮部。不久他便發現,自己的好運氣還不止于此:彎彎曲曲的海岸公路修建時沒考慮汽車行駛問題,舍坎納也遠不是個技術嫻熟的駕駛員(他從前還以為自己肯定精通駕駛技術呢)。他不止一次碰上急轉彎,車子整個斜了過來,讓引擎傳動帶不堪負荷。全靠方向盤打得急、剎車踩得快,他才沒有飛進飄著一層薄霧的藍色格雷特海(當然,他肯定不會掉進海里,只會栽進山崖下的森林中。但不管掉哪兒都一樣完蛋)。

舍坎納高興極了!短短幾個小時內,他對操縱機器已經上癮了?,F在,如果車子出現偏側、只有一邊車輪著地的情況,十有八九是他有意為之。這趟車跑得太舒服了。本地人嘲弄地把這條路稱為“協和的驕傲”,連皇室都不敢公然指責這種放肆行徑。正是仲夏季節,森林中的樹木有整整三十年了,已經接近樹齡的極限。高高的樹木筆直地伸向空中,綠意蔥蘢,都快挨著山崖上的公路了,陣陣花香和樹脂的清香拂過汽車里的棲座。

一路上沒見過幾輛民用汽車,靠馱獸牽引的大車倒是見了不少,還有些手推車。軍隊的車隊則多到讓人感覺很不方便。路人紛紛向他的汽車行注目禮,目光很復雜:氣憤、好笑、羨慕。懷孕的女人很多,還有許多背上貼著十多個嬰兒的男人,這種男女的數量比普林塞頓[18]附近多得多。其中有些人似乎羨慕的不僅僅是舍坎納的車。有時候,我也有點仰慕她們。他玩味了一會兒這個念頭,但并不想認真分析。本能真是奇妙啊,坐在車里時產生的本能尤其妙不可言。

路程一段段過去。舍坎納的身體和感官享受著駕駛的樂趣,腦子里卻琢磨起別的事來:研究生院的往事,如何勸說陸戰指揮部接受自己的方案,這種汽車還能如何大加改進。

上路頭一天下午晚些時候,他開進一個森林小鎮。古色古香的標牌上寫著“暗夜淵藪”。舍坎納不清楚這究竟是小鎮的名字還是簡單的描述[19]。

他在當地鐵匠鋪停下車,鐵匠臉上也掛著路人那種復雜微妙的笑容?!跋壬钠囌娌诲e呀?!闭f實在的,這輛車確實不錯,而且價格昂貴,是輛嶄新的雷梅奇,一般大學生無論如何也買不起。舍坎納是兩天前剛從校園外一家賭場贏來的。那場賭博很是驚險。現在,普林塞頓每家賭場都知道了舍坎納的模樣。賭博行會告訴他,只要發現他在本市賭博,他們會折斷他的每一只胳膊。沒關系,反正他要離開普林塞頓了,再說,他實在太想體驗體驗汽車的滋味了。鐵匠繞著汽車打轉,假裝欣賞車子的銀飾和那三只仍在轉動的汽缸。“出遠門,對吧?離家這么遠,萬一路上停止運轉了怎么辦?”

“買點煤油?”

“對,倒是個好辦法,有些農莊里也有使用煤油的機器。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的車要是壞了怎么辦?你知道,機器時不時就會壞,那些玩意兒不結實,跟馭獸不一樣。”

舍坎納樂了。他瞧見鐵匠鋪后面的樹林里堆著幾輛汽車的外殼。他來對地方了?!俺隽四欠N事的確麻煩。你瞧,我有些想法,其中有些涉及皮革活和打鐵的活兒,你可能會感興趣。”他這天下午想到不少點子,他把其中兩個容易做的畫了張草圖。鐵匠滿口答應,他很樂意跟這種瘋瘋癲癲的人做買賣,只不過得先請舍坎納把錢付清。幸好這兒也收普林塞頓銀行發行的貨幣。

之后,舍坎納驅車在鎮子里兜了一圈,想找家旅店。乍一看,這兒是個寧靜、逍遙過日子的好地方。鎮里有一座傳統拜黑教派的老教堂,有些破舊。這很正常,畢竟這么多年了。郵局賣的報紙是三天前的,盡管頭條標題又大又紅,叫囂著戰爭和入侵,但這兒好像絲毫不受打擾。就連陸上指揮部的一列運輸車隊隆隆駛過時,鎮上的人也沒怎么大驚小怪。

事實證明,這個所謂的暗夜淵藪實在太小,沒有旅店。郵局主人給他介紹了幾戶提供住宿和早餐的人家。太陽已經快落進大海了,舍坎納仍駕著車在鄉間摸索著前進。盡管森林很美,但沒多少可供開墾的土地。當地人跟外來者做點生意,也辛勤地打理著山上的田地……森林死亡之前,他們有三年的好年景。這里的糧庫看來都是滿滿的,山間運送糧食的大車川流不息。這個地區的淵藪在山上,離鎮子大約十五英里。那個淵藪并不大,不過本地人口不多,小淵藪也夠了。如果這些人現在不攢夠糧食,等大黑暗降臨的頭幾年(也是最難熬的幾年),他們肯定會餓死。雖說已經是現代社會了,但對那些身體強壯健全,卻沒能為大黑暗做好準備的人,社會仍舊不會提供什么救助。

太陽下山時,他來到一個俯瞰大海的海岬。地面朝三個方向傾斜,南面斜進一個樹木掩映的小山谷。谷地那邊的山包上有座房子,看樣子就是郵局主人跟他說起的幾戶人家之一。但舍坎納并沒有急匆匆向那邊趕。這時的風景是一天里最美的,他注視著太陽漸漸沉入地平線,一塊塊陰影漫過繽紛的大地。

之后,他掉轉車頭,沿著又陡又窄的土路朝山谷開去。森林樹木的樹冠罩在他頭頂上……這段路是一天中最難走的,他開得比步行速度都慢。車子在一腳深的溝壑之間顛簸,滑進滑出,全憑運氣才沒陷進去出不來。等駛到山谷底部的小河床時,舍坎納已經開始擔心會不會被迫把自己閃閃發亮的新車扔在這兒了。他前后望望,這條路還沒被廢棄,大車留下的車轍印還是新的。

傍晚的和風送來一股垃圾的腐臭味。垃圾堆?真怪,荒野里竟然還有這種玩意兒。可一堆堆不知從哪兒來的垃圾確實就在那兒。還有一座搖搖欲墜的破房子,房身有一半隱在樹叢中。墻壁歪七扭八,好像做梁柱的木頭從沒好好修整過。屋頂也塌陷下去,到處是窟窿,只用枝條隨便堵了堵。房子和道路之間的地面也損毀得一塌糊涂。估計垃圾的源頭就是這兒。房屋處于一條小河的上游,幾只水鳥在河邊蹦蹦跳跳。

舍坎納停下車。前方二十幾英尺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小路消失在河里。好一會兒工夫,他愣愣地坐在車里,拿不定主意。這里住的準是地地道道的鄉下人,肯定是城里長大的舍坎納所能遇到的最奇特的人物。他想下車看看,了解一下這些人的想法,長點見識。可就在這時,他突然想到,如果這些人的想法真的那么異于常人,恐怕不會很高興見到他。

有人……舍坎納重新在棲座上坐好,謹慎地把穩方向盤、油門和剎車[20]。盯著他的不光是那幾只水鳥。他四周打量,讓眼睛適應周圍朦朧的光線。有兩個。一邊一個,潛伏在陰影里。不是動物,也不是人。小孩子?大概一個五歲,另一個十歲。小的那個連嬰兒眼[21]都沒褪。他們正慢慢接近汽車,目光和動物一模一樣,而且是獵食動物。

舍坎納發動引擎,猛地向前沖去。就在快到小河時,他發現了第三個,更大些,藏于伸在小河上方的樹枝上。就算只是孩子,這些家伙也絕不是在玩平常的捉迷藏。舍坎納向右猛打方向盤,在道道車轍上劇烈顛簸著。他沖出路面了,不過他拿不準——有路沒路都差不多。前面是一道道淺溝,伸向下方:這里才是涉渡點!

他沖進小河,水花四濺。樹梢上那個大點兒的一躍而起,一只長胳膊在車身一側抓撓著,但那家伙的落腳點離汽車稍遠了些。舍坎納沖上對岸,汽車轟響著朝山坡上駛去。如果這兒也有埋伏,那就全完了??傻缆防^續向前伸展,車子雖然左搖右晃,不知怎的卻沒有側翻。沖出密林之前的最后一段路程把他嚇壞了:道路突然變陡,他的雷梅奇開始朝后滑,后輪甩來甩去。舍坎納全身從棲座向前壓去,汽車轟隆隆兩聲,總算沖上山頂。

終于重新來到閃爍著微光的天穹下。他把車停在從山谷那頭看到的房子前。

舍坎納關掉引擎,坐了半晌,喘著粗氣。四周一片寂靜,似乎聽得見胸中狂奔的血流發出的轟鳴。他朝身后張望著:沒有人追趕。他又回想起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最大的那個正慢吞吞地爬上河岸,兩個小的轉回頭去,一副不感興趣的神態……真怪呀。

但總算到了在山谷那頭看到的房子。屋前透出燈光,門開了,一位老太太出現在門廊里。“誰呀?”聲音清晰鎮定。

“是恩克萊爾太太嗎?”舍坎納的聲音有點發緊,“郵局的人給了我您的地址,他說您有一間過夜房可以出租。”

她繞到駕駛座一側,仔細打量著他:“沒錯。但你來得太晚,錯過了晚飯,只能喝點冷湯將就了。”

“哦,那沒關系,完全沒關系。”

“那就好,進來吧?!彼α耍恢恍∈殖峥布{剛剛逃出來的山谷揮了揮,“你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啊,孩子。”

說是只有冷湯,但恩克萊爾太太還是為舍坎納提供了一頓美餐。飯后,兩人坐在客廳里聊天。這座房子收拾得很干凈,但有點老舊。下陷的地板沒有修理,墻上的涂料時有剝落。房子夠年頭了,時候已經到了。燈光下,舍坎納發現配有紗窗的窗戶之間還有一個書櫥,里面有百余本書,大多是兒童初級讀本。老太太的年歲也很大了,比舍坎納整整早出生兩代[22]。她是個退休的教區老師,丈夫上個暗黑期過世了,孩子們也都成年了,都住在這片山區。事實上,連她的孩子都已經是老年人了。

恩克萊爾老太太和城里的老師很不一樣:“哦,我也在外頭闖過。從前我在西海當水手,那時年紀比你現在還小些呢?!彼?!舍坎納聽著老人講述海上的風暴、巨獸和冰山,掩飾不住自己的敬畏之情。瘋狂到出海當水手的人沒多少,哪怕是在氣候溫和的漸暗期。恩克萊爾老太太的運氣肯定非常好,這才得享高齡,生兒育女。也許正是因為經歷過海上的風浪,她才在接下來的一代安頓下來,教書,和丈夫一起撫育后代。每一年,她都提前學下一個年級的課程,讓自己的水平總領先于教區的孩子一個年級。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們成年。

在這個光明期,她開始教育新世代的孩子。等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后,她將很老很老了。能活到第三代的人很多,但只有極少數人能活到這一代結束。老太太身體羸弱,不可能孤身一人為即將到來的暗黑期[23]做好準備,不過她有當地教堂和她自己孩子的幫助,說不定還能活著進入第四代,第四次看到新太陽的到來。恩克萊爾太太生活得并不封閉,她隨時可以聽到本地的小道消息,還堅持閱讀。老人甚至對戰爭也很感興趣——當然,只是作為一個熱心的旁觀者?!耙艺f,就得沖那些逖弗人的屁股狠狠搗幾下。我有兩個侄孫在前線,我真替他們驕傲?!?

舍坎納一邊聽,一邊從寬寬的窗口向外看。山區的星星真亮啊,群星璀璨,顏色各不相同。星光下,森林的闊葉和遠處的山丘半明半暗。細小的林妖不斷撞著紗窗,發出嘀嘀的聲音,幾不可聞。它們吱吱的歌聲從周圍的樹林里飄來。

外面驀地響起鼓聲。聲若滾雷,震動從他的耳朵、肢尖和胸膛傳來。另一面鼓也敲打起來了,與先前的鼓聲相呼應。

恩克萊爾太太不說話了,她恨恨地聽著這一片喧囂:“真抱歉,一時半會恐怕停不下來?!?

“是您的鄰居?”舍坎納指指北面,就是那條小山谷。真有意思,除了剛來時那句“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之外,她提都沒提山谷里那些怪人。

恐怕現在也不會提。恩克萊爾太太蜷縮在她的棲座上,一聲不吭。自從舍坎納來了以后,這是她頭一次長時間不說話。不過之后,她還是問了一句:“聽說過懶惰的林妖的故事嗎?”

“當然。”

“我講課時經常用這個故事,特別是給五六歲的孩子上課的時候。林妖跟咱們沾點遠親,所以長得很像非常小的人。我們上課時要講這種動物,講它們是怎么長出翅膀來的。每到這時候,我就會給孩子們講懶惰的林妖的故事:不為暗黑期做好準備,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兒,直到一切都太晚了。我會把這講成一個恐怖故事?!彼龤鈵赖爻约旱倪M食肢噴了口氣,“這地方的人很窮,只能在土里刨食,所以我當初才離家出海。同樣因為這個,我最后又回到這里。我想幫大家。有好多年,我教書得到的報酬只是農民合作社打的欠條。但我想告訴你,年輕人,我們這兒的人并不壞……當然,時不時地會有個別人自愿走上當害蟲的路。這樣的人不多,主要是山里頭的?!?

舍坎納向她描述了自己在谷底遭到的伏擊。

恩克萊爾太太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你來的時候就跟屁股上著了火似的。幸好你有車,才逃過這一劫。嗯,不過話說回來,其實你也沒多大危險。我是說,除非你一動不動隨他們怎樣,那真有可能被他們活活打死。但一般來說,他們太懶,構不成什么威脅。”

噢!也就是說,下邊那些人當真是地地道道的怪胎。他極力不讓自己顯得過于感興趣:“那鼓聲又是——”

恩克萊爾太太不屑地一擺手:“沒準兒算他們的音樂吧。我猜他們前不久從哪兒搞來一批藥性汽水,喝醉了。不過亂敲亂打只是小事,雖說晚上吵得人睡不好。不,這些算不了什么。你知道真正讓他們成為害蟲的是什么嗎?他們不好好為大黑暗做準備……還連累孩子一塊兒受罪。住下面山谷里的那對夫妻,原本是山里人,因為受不了種地的苦,開開關關[24]做過一陣子鐵匠,后來又在各個村子里閑逛,能偷就偷,偷不著就打點短工。反正太陽好的時候混日子不算難。最可恨的是,都已經這樣了,他們也沒忘記亂搞,一個勁兒地生……”

“昂德希爾先生,你還年輕,可能從小也沒吃過什么苦。不知你懂不懂,在漸暗期之前讓女人懷上孩子是多么不應該。之前最多也就是一兩個小家伙——任何體面的女人都會堅決拿掉。可山谷里那對兒害蟲,整天不停地搞來搞去。那個男的背后總貼著一兩個小的。幸好老天有眼,那些孩子沒幾個活下來的。不過偶爾總會有一兩個能長過嬰兒階段,有幾個甚至長成了兒童。但等長到這個階段,因為多年[25]被當成純粹的動物對待,大多數也都成了白癡?!?

舍坎納想起那種獵食動物般的瞪視。那些小東西跟他記憶中的孩子是那么不一樣。“但肯定還有一些挺過來了,長大成人?”

“是有一些。那些人非常危險,他們明白自己喪失的是寶貴的童年。一開一關之間,就會做出些很可怕的事來。我從前也帶過這種小惡棍——你知道,一是為找個伴兒,另外也多多少少掙點錢。這些人到頭來沒一個有好下場,不是變成小偷、流氓,就是成了橫在我門前的尸體?!毕肫鹜纯嗟耐拢蛔髀暳?。

“那些白癡最喜歡亮晶晶的東西。有一陣子,他們中的一伙人琢磨出了怎么撬開我的門。偷的多半是吮糖。后來有一天,他們偷了屋子里所有的畫,連書里的插圖都不放過。從那以后,我把內間的房門徹底堵死了。可不知怎的,他們還是溜了進來——把剩下的書一掃而光!那時我還在教書呢,那些書我用得著!教區的治安官因為這事把那伙害蟲趕跑了,但不用說,她也沒能找回我的書。教書的最后兩年,我只好新買了一套教材?!彼钢笗茏钌蠈幽且慌攀畮妆酒婆f的教科書。書架下面幾排放的也是初級課本,從嬰兒教材直到小學。奇怪的是,那些書倒是嶄新的,好像碰都沒碰過。

兩重鼓聲方才還互相呼應,這時卻各響各的,雜亂無章,聲音越來越小,終于靜了下來。“所以你看,昂德希爾先生,有些早產兒[26]的確能活到成年期,跟這一代出生的正常成年人幾乎看不出什么區別。但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就是下一代害蟲。再過幾年,情況會比現在還糟。跟懶惰的林妖一樣,到時候,這些人就會開始覺得冷了。他們中幾乎沒幾個人能進淵藪,只會在山里晃蕩。山里有些洞穴,比動物的淵藪強不到哪兒去,最窮的農民只能在那些地方熬過暗黑期,但對他們來說,四處游蕩的早產兒實在太危險了?!?

老太太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恐怕我不能活著看到新太陽了。沒什么,我的孩子會繼承這塊地。這兒景色很美,也許他們會建起一家小旅店??梢俏野具^這次暗黑期,我就會在這里搭一個小窩棚,外面立起一塊大牌子,宣布我是這個地區最老的老太婆……到那時,我一定會再看看下面這個山谷。我希望里頭沒人。因為要是那伙害蟲回來了,他們準是謀害了哪個可憐的農民,霸占了人家的淵藪。”

在這之后,恩克萊爾太太轉了話題,問起普林塞頓的生活和舍坎納的童年。她說,既然她已經把這個教區最黑暗的秘密告訴了他,他也應當投桃報李,說說他開著一輛汽車去陸戰指揮部干什么。

“這個,我想加入軍隊?!逼鋵?,舍坎納是想讓軍隊“加入”他的計劃,而不是反過來。讓大學教授們氣得發瘋的正是他這種自大態度。

“嗯——嗯。在普林塞頓一樣可以參軍,卻偏偏要跑這么遠的路。你車斗里裝的行李我也看見了,大得快趕上農民的馬車了?!彼倪M食肢好奇地晃來晃去。

舍坎納回笑道:“我的朋友們警告過我,想開車走‘協和的驕傲’這條路,備件得帶夠?!?

“哼,那還用說?!彼酒饋?,動作有些吃力,中肢和腿腳一起用勁才撐起身體,“唉,老嘍,這么好的夏夜,這么好的聊伴兒,可還是熬不住。得睡了。太陽出來時吃早飯?!?

她帶他去他的房間,還堅持爬上樓梯,教他怎么開窗戶、怎么打開睡覺的棲架。房間很小,通風情況卻很好,貼墻紙老舊剝落了。這里過去肯定是她孩子的房間。

“廁所在房子后頭。跟你們城里沒法比,昂德希爾先生?!?

“沒問題,太太?!?

“那,晚安?!?

她正下樓,舍坎納忽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他這個人總是這樣,不斷冒出問題來。他把頭探出臥室門:“恩克萊爾太太,現在您這兒這么多書,最后教區也替您買了嗎?”

正在小心翼翼下樓的老太太停下腳步,輕輕笑了起來?!笆茄?,被偷好幾年以后才買的。這件事挺有意思。是新來的教區牧師買的。用的肯定是他自己的錢,雖說他不承認。好人哪。反正,有一天,一個郵包放在我門口,直接從普林塞頓的出版商那兒買的,新教材,每個年級的全齊了?!彼龘]揮手,“真是個傻瓜。但這些書我都要好好地帶進淵藪,不管教區下一代孩子由誰來教,我都得安排好,一定要讓新老師拿到這批書才行?!崩咸聵侨チ?。

舍坎納在棲架上安頓下來,吱吱呀呀不斷翻身,直到疙疙瘩瘩的墊子伏貼下來。他很累,卻睡不著。透過房間的幾扇小窗戶正好能俯瞰那個山谷,星光照著一小堆篝火升起的煙。煙微微泛紅,但卻看不到火星兒。看來,就算是怪胎,一樣需要睡覺。

周圍的樹林中傳來林妖的聲音。小東西們正在交配,為暗黑期儲存食物。舍坎納希望自己有時間學學昆蟲學。林妖發出的嗡嗡聲忽高忽低。小時候他聽過懶惰的林妖的故事,但他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它們唱的那首傻乎乎的歌:“飛得高,飛得低,學習再學習,多少大秘密?!爆F在,從林妖細細的叫聲中,他好像又聽到了這首歌。

那歌詞和唱個不停的歌哄他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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