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督山伯爵:全三冊
- (法)亞歷山大·仲馬
- 6028字
- 2020-03-16 15:51:46
一 抵達馬賽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保安警察隊所屬的“圣母”瞭望塔發出信號,來自斯米爾納[1],途經的里雅斯特[2]和那不勒斯[3]的三桅帆船“法老號”駛近了。
同往常一樣,一個領港員隨即從港口出發,在摩爾吉榮海角和里雍島之間靠攏了這艘帆船。
也同往常一樣,圣約翰堡壘的平臺上立即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尤其因為像“法老號”這樣一艘船,在“弗凱亞人的古城”[4]的船塢上建造、裝配帆纜索具和裝載好貨物,船主又是本城人,它的抵達總是一件盛事。
這艘船向前航行;在卡拉扎雷涅島和雅羅斯島之間,由幾次火山爆發形成的那個海峽,它安然越過了;船繞過波梅格,扯起三面中層的方帆、大三角帆和后桅帆,向前行駛,可是,它駛得非常緩慢,外表又這樣凄凄慘慘,以至看熱鬧的人出于洞悉不幸的本能,尋思船上出了什么事。然而,航海方面的行家一清二楚,如果發生事故,也不會是船的本身;因為這艘船駕駛得完美無缺,行駛正常:它的錨浸在水中,艏斜桅的側支索已經放下來;領港員已準備好引導“法老號”通過馬賽港的狹窄進口,他的身旁站著一個年輕人迅速地打著手勢,眼觀四方,監視著帆船的每一步運行,重復領港員的每一個命令。
在人群中彌漫的不安情緒特別感染了圣約翰眺望臺上的一個看客,以至于他等不及帆船駛進港口;他跳入一只小艇,下令迎著“法老號”劃去,在雷澤夫小海灣的對面趕上了帆船。
看到這個人,年輕船員離開他在領港員身邊的崗位,手里拿著帽子走過來,倚在船幫上。
這是一個十八至二十歲的年輕人,身材高挑頎長,一雙漂亮的黑眼睛,頭發烏黑;渾身流露出從孩提時代起就習慣同危險搏斗的人所特有的鎮定和堅毅的神態。
“啊!是您,唐泰斯!”坐小艇的那個人喊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您的整條船上一片悲哀景象?”
“大禍降臨,摩雷爾先生!”年輕人回答,“尤其對我來說,是大禍降臨:在契維塔韋基亞[5]附近,我們失去了耿直的船長勒克萊爾。”
“貨呢?”船主急迫地問。
“貨平安抵達,摩雷爾先生,我相信在這方面您會滿意的;可是那個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船主帶著明顯的松了一口氣的神態問,“那個耿直的船長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
“掉到海里了嗎?”
“不,先生;他是得了腦膜炎死的,臨終時痛苦萬分。”
然后他轉過身對船員們喊道:
“喂!各就各位,準備下錨!”
全體船員服從命令。船上共有八到十個水手,有的立即奔向下后角索,有的奔向轉桁索,有的待在吊索旁,有的待在三角帆的絞索旁,還有的待在絞帆索旁。
年輕水手看到他的命令即將執行,便又對船主回過頭來。
“這件不幸的事究竟是怎么發生的?”船主撿起年輕水手剛才丟開他而中斷的話頭,繼續說。
“天哪,先生,萬萬料想不到:勒克萊爾船長在離開那不勒斯以前,同港務長談了很久,離港時非常激動;二十四小時以后,他開始發燒;三天以后,他就死了……
“我們按慣例給他舉行了葬禮,他體面地被裹在吊床里,腳和頭上各捆上了一只三十六斤重的鐵球,葬在埃爾吉格里奧島附近。我們把他的榮譽勛位十字獎章和他的佩劍給他的遺孀帶回來了。他真沒有虛度一生,”年輕人愁慘地笑了笑,繼續說,“同英國人打了十年仗,到頭來仍像大家一樣死在床上。”
“天哪!有什么辦法呢,愛德蒙先生,”船主顯得越來越放心,接著說,“人總有一死,老一輩總要給新一代讓位,否則,就不會有晉升了;您剛向我保證,貨物……”
“完整無損,摩雷爾先生,我向您擔保。對于這次航行,我建議您估算盈利絕不要低于二萬五千法郎。”
這時,船剛剛越過圓塔,年輕水手喊道:
“開始絞方帆、三角帆和后桅帆!要慢慢行駛!”
命令得到迅速執行,如同在戰艦上一樣。
“統統落帆和卷帆!”
聽到最后一聲命令,所有的帆都降落下來,帆船以幾乎覺察不到的速度前進,只靠早先的推動力行駛。
“現在請您上船,摩雷爾先生,”唐泰斯看到船主急不可耐的樣子,說道,“這是您的會計唐格拉爾,他剛走出船艙,他會把您想知道的所有情況都告訴您。至于我,我還得照看下錨并給這艘船掛喪。”
船主不等他說第二遍。他抓住唐泰斯扔給他的一條纜繩,以海員引以為榮的敏捷,爬上了釘在帆船圓鼓鼓的船壁上的階梯,而唐泰斯回到他大副的崗位上,讓他剛才稱作唐格拉爾的那個人去和船主談話;唐格拉爾走出船艙以后,果真迎著船主走去。
來者二十五六歲,臉色陰沉,一副諂上欺下的模樣。因此,除了他的會計頭銜總是引起水手的厭惡以外,他受到全體船員普遍的憎恨,正如愛德蒙·唐泰斯受到他們喜愛那樣。
“啊,摩雷爾先生,”唐格拉爾說,“您知道船上的不幸,是嗎?”
“是的,是的,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那是一個耿直的正派人!”
“尤其是一個出色的海員,在大海長天中變得衰老,他是多么適合承擔像摩雷爾父子這樣重要的公司的利益重任的人選啊。”唐格拉爾回答。
“可是,”船主說,目光卻在追蹤去照看下錨的唐泰斯,“我覺得,唐格拉爾,要熟悉本行,用不著您所說的那樣的老海員,您看我們的朋友愛德蒙,在我看來,他不需要請教任何人也很稱職。”
“是的,”唐格拉爾一邊說,一邊朝唐泰斯斜了一眼,眼中閃射出仇恨的光芒,“是的,他很年輕,這是毫無疑義的。船長一斷氣,他就發號施令,也不去征詢別人,而且他讓我們在厄爾巴島耽擱了一天半,而不是直接返回馬賽。”
“說到指揮這艘船的事,”船主說,“這是他作為大副的責任。至于在厄爾巴島耽擱了一天半,他做得不對;除非這艘船需要修理。”
“這艘船像我的身體,也像我希望您的身體那樣情況良好,摩雷爾先生;這一天半純粹是出于心血來潮,為了上岸游玩而浪費掉的,如此而已。”
“唐泰斯,”船主轉過身去喊那個年輕人,“到這兒來一下!”
“對不起,先生,”唐泰斯說,“過一會兒我就來。”
然后他對全體船員喊道:
“拋錨!”
鐵錨立刻落入水中,鐵鏈落下時發出叮當的響聲。盡管領港員在場,唐泰斯還是恪盡職守,直到這項最后的操作結束;然后他又喊:
“把小旗下到桅桿的一半,把公司的旗下半旗,將橫桁疊成交叉!”
“您看,”唐格拉爾說,“他已經自以為是船長啦,我發誓。”
“他確實就是船長。”船主說。
“是的,但還缺少您和您的合伙人的簽字,摩雷爾先生。”
“當然啰!為什么我們不讓他走馬上任呢?”船主說,“他很年輕,我一清二楚,但是我覺得他萬事俱備,而且他經驗非常豐富。”
一片陰云掠過唐格拉爾的腦門。
“對不起,摩雷爾先生,”唐泰斯走過來說,“眼下帆船已經拋錨,我來聽您的吩咐;剛才您在叫我,是嗎?”
唐格拉爾后退一步。
“我想問您為什么在厄爾巴島停泊。”
“我不知道原因,先生;這是為了執行勒克萊爾船長的最后一道命令,他臨終時要我將一包東西交給杰出的貝特朗元帥[6]。”
“您見到了他嗎,愛德蒙?”
“誰?”
“杰出的元帥。”
“是的。”
摩雷爾環顧四周,將唐泰斯拉到一邊。“陛下[7]怎么樣?”他急促地問。
“據我看,很好。”
“那么,您也見到陛下了?”
“他走進元帥房里時,我正在那里。”
“您和他說過話嗎?”
“事實上是他同我說話,先生。”唐泰斯微笑著說。
“他對您說了些什么?”
“他問了我一些問題,關于這艘船,什么時候開到馬賽,經過什么路線,裝載什么貨物。我相信,如果船上沒有裝貨,而且我又能做主,他的意思是要買下這艘船;但我告訴他,我只不過是大副,船是屬于摩雷爾父子公司的。‘哦!哦!’他說,‘我知道這家公司。摩雷爾一家世代都是船主,當我鎮守巴倫西亞[8]的時候,有一個摩雷爾也同我一起在一個團隊里服役。’”
“千真萬確!”船主興高采烈地喊道,“那是我的叔叔波利卡爾·摩雷爾,他當過連長。唐泰斯,您去對我叔叔說,陛下記起了他,您會看到這個老軍人掉淚。好,好!”船主親切地拍拍年輕人的肩膀,繼續說,“唐泰斯,您遵照勒克萊爾船長的吩咐去做,在厄爾巴島停靠,做得非常好,只不過,一旦有人知道您把一包東西轉交給元帥,并且和陛下談過話,就會連累您。”
“先生,這會連累我,您有什么根據呢?”唐泰斯說,“我連帶的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而且陛下問我的,只是他對來客提出的問題。對不起,”唐泰斯又說,“衛生檢疫和海關人員向我們走來了;對不起。”
“忙吧,忙吧,親愛的唐泰斯。”
年輕人走開了,他一走開,唐格拉爾就挨近過來。
“那么,”他問,“看來他在費拉約港[9]停泊,已經向您說明充分的理由啦?”
“出色的理由,親愛的唐格拉爾先生。”
“啊!好極了,”唐格拉爾回答,“因為看到一個同事失職總是很難受的。”
“唐泰斯盡心盡職,”船主回答,“不用多說了。是勒克萊爾船長吩咐他到這個島上耽擱一下的。”
“說到勒克萊爾船長,他沒有把船長的一封信轉交給您嗎?”
“他指誰?”
“唐泰斯。”
“給我?沒有!他有一封信嗎?”
“我相信,除了那包東西,勒克萊爾船長還交托給他一封信。”
“您想說的是哪一包東西,唐格拉爾?”
“就是唐泰斯在費拉約港順便留下的那包東西。”
“您怎么知道他有包東西要在費拉約港留下呢?”
唐格拉爾的臉漲得通紅。
“船長的門半掩著,我從門口經過,我看到他把那包東西和那封信交給唐泰斯。”
“他絲毫沒有對我提起過,”船主說,“如果有信,他會交給我的。”
唐格拉爾沉吟了一會兒。
“那么,摩雷爾先生,我求您,”他說,“對唐泰斯絕對不要提這件事;我可能搞錯了。”
這當兒,年輕人回來了;唐格拉爾脫身走開。
“喂,親愛的唐泰斯,您有空嗎?”船主問。
“有空,先生。”
“辦事時間并不長。”
“是不長,我把貨物單給了海關人員;至于商船委托代理書,靠了這份文件,已經把領港員和我把單據都交給他的那個人打發走了。”
“那么您在這里再沒有事要辦了吧?”
唐泰斯迅速環顧四周。
“沒有了,一切都已辦妥。”
“那么,您能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嗎?”
“請原諒,摩雷爾先生,請原諒,對不起,我要先去看看我的父親。但我仍然很感激您對我的盛情。”
“做得對,唐泰斯,做得對,我知道您是個孝子。”
“那……”唐泰斯有些遲疑不決地問,“據您所知,我的父親身體好嗎?”
“我相信很好,親愛的愛德蒙,盡管我沒有見到他的面。”
“是的,他把自己關在小臥室里。”
“這至少證明,在您外出期間,他什么也不缺。”
唐泰斯微微一笑。
“我的父親十分倨傲,先生,即使他樣樣欠缺,我懷疑他除了上帝以外,不會向世上任何人企求什么。”
“那么,您先去看望一下,我們就等著您來吃飯啦。”
“還得請您原諒,摩雷爾先生;這次看望之后,我還要去第二家,我對這次拜訪同樣看重。”
“啊!不錯,唐泰斯;我忘了在卡塔盧尼亞[10]人當中,有一個人大概同您的父親一樣焦急地等待著您:這就是漂亮的梅爾塞苔絲。”
唐泰斯莞爾一笑。
“哈!哈!”船主說,“她來過三次,向我打聽‘法老號’的消息,我對這件事毫不奇怪。喲!愛德蒙,您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您有一個漂亮的情人哪!”
“不是我的情人,先生,”年輕海員莊重地說,“她是我的未婚妻。”
“有時兩者是一回事。”船主笑著說。
“對我們來說可不是,先生。”唐泰斯回答。
“得了,得了,親愛的愛德蒙,”船主繼續說,“我不留您啦;您替我辦事相當出色,所以我讓您自由自在去辦您的事。您需要錢嗎?”
“不需要,先生;出海所有的工錢都在我手里,就是說將近三個月的薪水。”
“您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小伙子,愛德蒙。”
“再說我有一個貧苦的父親,摩雷爾先生。”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一個孝子。去看您的父親吧!我也有一個兒子,要是他在航海三個月回來的時候,還有人要留住他,讓他離我遠遠的,我可要責怪他了。”
“那么,對不起啦!”年輕人一面行禮一面說。
“好的,如果您沒有別的事要對我說。”
“沒有了。”
“勒克萊爾船長在臨終時沒有交給您一封寫給我的信嗎?”
“那時他已不能寫信,先生;但是,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我要向您請半個月的假。”
“為了結婚嗎?”
“首先是結婚,然后要到巴黎。”
“好,好!您想請這段時間的假,完全照準,唐泰斯;船上的貨要卸六個星期,再過三個月才能再出海……只要您在三個月之內回來就可以了。‘法老號’,”船主拍拍年輕海員的肩膀,繼續說,“沒有船長是不能再出航的。”
“沒有船長!”唐泰斯眼里閃耀著快樂的光芒,大聲說,“請注意您所說的話,先生,因為您剛才滿足了我心底最隱秘的希望。您的意思是要任命我為‘法老號’的船長嗎?”
“如果我是獨資老板,我就會伸手拍板,親愛的唐泰斯,我會對您說:‘一言為定。’但我有一個合伙人,而您知道這句意大利諺語:‘誰有了一個合伙人,就有了一個老板。’不過,至少這件事已成了一半,因為在兩票之中您已經有了一票。請相信我會替您拿到另一票,我將盡力而為。”
“噢,摩雷爾先生,”年輕海員熱淚盈眶,抓住船主的雙手,大聲說,“摩雷爾先生,我以我父親和梅爾塞苔絲的名義感謝您。”
“很好,很好,愛德蒙,上天保護老實人,真見鬼!去看您的父親吧,去看梅爾塞苔絲吧,然后再回來找我。”
“您不要我送您上岸嗎?”
“不,謝謝;我還要同唐格拉爾結賬。航行期間您對他滿意嗎?”
“那得看您這個問題是指哪一方面,先生。如果指好同事而言,那么不是,我們有過一次小爭執,后來,我犯傻向他提議在基督山島停泊十分鐘,以解決這個爭執,可我覺得打這天之后,他就不喜歡我了;我不該向他做出這個提議,而他加以拒絕是對的。如果您對我提出這個問題是指他當會計而言,我想我無話可說,您會滿意他完成工作的方式方法。”
“不過,”船主問道,“喂,唐泰斯,如果您做‘法老號’的船長,您樂意留下唐格拉爾嗎?”
“摩雷爾先生,無論是做船長還是大副,”唐泰斯回答,“凡是能得到我的船主們信任的人,我對他們總是另眼相看的。”
“得了,得了,唐泰斯,我看您在各個方面都是一個耿直的小伙子。我不再拖住您啦,走吧,我看您像熱鍋上的螞蟻啦。”
“那么,我告辭了?”唐泰斯問。
“走吧,我對您再說一遍。”
“您肯讓我用您的小艇嗎?”
“用吧。”
“再見,摩雷爾先生,不勝感謝。”
“再見,親愛的愛德蒙,祝您好運!”
年輕海員跳進小艇里,坐到船尾,吩咐到卡納比埃爾街靠岸。兩個水手馬上劃起槳來,小艇如離弦之箭,在堵塞著狹窄通道的上千只小船中間飛快地穿行;這條通道從港口的入口處一直通到奧爾良碼頭,夾在兩排海船中間。
船主滿面笑容,目送他抵岸,看到他跳上碼頭的石板,旋即消失在了五顏六色的人群中間。從清早五點鐘直到晚上九點鐘,人群擠滿了這條出名的卡納比埃爾街,現代的弗凱亞人[11]對這條街引以為豪,他們一本正經而又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巴黎有條卡納比埃爾街,巴黎就會成為一個小馬賽。”
船主回過身來,看到唐格拉爾在自己身后;唐格拉爾表面上看似乎在等待他的吩咐,而實際上也同他一樣目送著那個年輕海員。
不過,這兩個人目送同一個人的目光、神情是截然不同的。
注釋
[1] 土耳其海港,即今日的伊茲密爾。
[2] 意大利北部港口,面臨威尼斯灣。
[3] 意大利海港,瀕臨第勒尼安海。
[4] 弗凱亞為小亞細亞古地區名,約公元前六世紀,弗凱亞人在地中海沿岸創建馬賽城;“弗凱亞人的古城”即指馬賽。
[5] 意大利港口,在羅馬北面。
[6] 貝特朗(一七七三—一八四四),他只是個將軍,忠于拿破侖,伴隨拿破侖來到厄爾巴島和圣赫勒拿島,一八四〇年護送拿破侖的骨灰隆重返回法國。
[7] 指拿破侖。
[8] 西班牙東部港口。
[9] 厄爾巴島上的港口。
[10] 卡塔盧尼亞在西班牙東北部地區。
[11] 即指馬賽人,見第頁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