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命
- 本姑娘主業是亂臣賊子
- 衡紀無淹度
- 2632字
- 2020-03-13 11:27:06
這世上有許多許多奇奇怪怪的人,比如說不怕冷的羅隱。
他的窗戶敞開著,涼風陣陣,月色鋪陳滿屋。
準備跳窗進去的嵇攻玉猶豫起來,這架勢是請君入甕?
她猶豫著翻身入屋,房內即刻擦燃了微弱的燭火。
攻玉驚懼之間,掏出匕首警惕地環視四周,卻只見羅隱端坐榻上閉目養神,不緊不慢地說:“來了?把窗戶關一下,涼。”
嵇攻玉乖乖地轉身關窗,畢恭畢敬地說:“先生料到我會來?”
羅隱道:“然也。隱來魏博,大肆張揚,料想今夜必有客造訪,干脆開窗迎客。”
他拿起蠟燭點燃香爐的一炷香,說道:“說吧,小姑娘你是要問國事,家事還是姻緣?你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他始終氣定神閑,好似超然物外。好一個羅隱,好一個奇人。
嵇攻玉道:“我所問乃國事。”
撲通一聲,她跪伏在地,“先生,我要救唐。”
羅隱撫須,微微一怔。他游歷天下,二十多年間見過諸多英雄少年郎,陳詞慷慨,躊躇滿志,但是女子確實是頭一遭。
嵇攻玉繼續說:“先生雖不記得我,但當年在長安城,攻玉有幸見過先生一面。先生以饞書一文,名動京城,內供奉張承業曾請您入宮給一個叫李昪的少年講過課,我還在窗下聽過,是故逐長路者必在于駿馬之力,理天下者必求于賢臣之用……”
那個時候她還是嫉妒著師父對李昪的偏寵,時常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這么不愛讀書的人,都聽了好半天羅隱的講課。
不能再背了,再背香就要燒完了,嵇攻玉立馬住嘴:“太平匡扶書,先生還記得嗎?”
羅隱若有所思,昔年他在長安城,對烏煙瘴氣的朝堂頗為不滿,著書寫賦,針砭時弊,抨擊權貴,為官宦所不喜,大筆一揮,將他從中舉的名單中抹去,輕飄飄地斷送他的仕途。
唯獨內供奉張承業張公公青眼相看,以上賓之禮款待他。
他隱約記得內供奉的身邊常常跟著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姑娘。
“原是故人,不知內供奉是否安好。”
嵇攻玉低首,悄悄用手抹了一把眼睛,她在手掌上涂了厚厚的胡椒粉,頓時眼淚汪汪:“攻玉與師父分離已有五年之久,我這些年雖在外漂泊,卻始終心系長安,天子蒙難,九州大亂,我愿捐軀赴國,視死如歸,保護大唐和陛下,只是不知要從何做起,還請先生教我。”
“自古有亡國之禍,未必是因暴君昏君亂政。大唐的禍亂經數十年累積而成,到今天已經大勢已去。”羅隱嘆息道,“藩鎮林立,外患已成,內無賢佐,天子雖有智勇,但回天乏術,此乃天命。”
他撫須,輕輕吐出三個字:“沒得救。”
嵇攻玉聞言勃然大怒,起身抽出匕首,咬牙切齒道:“羅隱,你狂妄!”
羅隱毫無懼色,坦然道:“小姑娘你究竟是想救唐嗎?還是以亂謀利呢?”
“王室有難,此霸者之資也。”既然已被拆穿,又不得她真正想知道的,干脆不再遮掩,“若無亂世硝煙,先生怎會如此受追捧?天下之事,如翻江倒海,先生不也在其中沽名釣譽嗎?就算我心里不是為了救唐,可我還是會為陛下效力,總好過言過其實。”
羅隱緩緩道:“隱不曾也不會為任何一個藩鎮效力。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隱愿以一介之命,救天下黎庶。”
嵇攻玉冷冷一笑:“王室不安,天下百姓如何能平安?”
“李唐王室治國之時,暴政酷刑,苛捐雜稅,天下愁苦,人有五去而無一歸,國有九破而無一成。如今藩鎮割據,各節度使對內勵精圖治,注重農桑,興修水利,百姓終于能休養生息,遠勝從前。”羅隱不緊不慢地說。
“長安城的百姓便不算百姓了嗎?李茂貞焚燒京城,殃及池魚,多少無辜之人淪為喪家之犬?”嵇攻玉握著匕首,步步緊逼,“他們又何錯之有?”
羅隱偏頭看向燃盡的香火,僅余微弱的光亮在跳動。
“這是天命,鑄錦繡河山,需九州之血。”
他徐徐道:“一炷香的時間到了,你走吧。”
天命個頭!明明就是這個怪人腹內草莽卻到處招搖撞騙。
“我若不走呢?”她又逼近一步。
羅隱面色無波:“姑娘沒有聽到節度使的親軍正在外面巡邏的聲音嗎,不過片刻,副節度使的大駕就會來此。”
“你年紀尚小,不必為隱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枉費了性命。”
嵇攻玉頓住,外面果然腳步倥傯,她思忖片刻,轉身奔向窗戶。
跳窗之前,她回頭對羅隱:“祝福先生長命百歲,能看到我成功的一日。此外,我還想多問一句,先生為什么不信我?”
羅隱微微一笑:“你手上胡椒味太濃了。”
該死,看來還得錘煉一番自己流淚的演技。
嵇攻玉憤憤而走。
她小心翼翼的探查周遭的一切,羅紹威真是惜命,在他自己家府邸居然還要帶著幾十個護衛,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這間小院,這幫人都是屬狗的,嗅覺靈敏,爪子鋒利,一時之間還不能出府。
羅廷規的臥室離這兒倒是不遠,可以暫時躲藏一下,逗逗這個夫子也是挺好玩的。
她趁著巡邏的空檔繞過墻角,潛進一間屋內,挑起帷幔,附在床榻上安睡之人耳邊輕輕說:“廷哥,別裝了,我知道你醒了。
羅紹威很愁。
這些年他伏膺儒術,招納文人,聚書萬卷,酷愛詩賦,對武功之事毫不熱衷。倘若他早出生幾十年,也許會成為一個明達的官吏。但是生不逢時,他手底下并非是滿堂峨冠博帶的儒士,而是八千武夫。
“叔父。”羅紹威長揖。
羅隱依舊是風輕云淡的模樣:“節度副使何須如此大禮。”
羅紹威屏退眾人,喟然長嘆道:“深夜叨擾,小侄莽撞。小侄實在是有棘手之事,望叔父高義,急我之困。”
“今日叔父也看到了,那八千牙軍,兇悍跋扈,實為難馴,實在是我的心頭大患。自李克用占據邢州,洺州,魏州便生生夾在東平王和晉王中間,魏州勢單力薄,必須得尋覓其一作為倚靠,然則朱溫勢廣卻雄猜,李克用義勇卻和我魏州有仇,難以抉擇。”
羅隱見他愁容滿面,道:“兩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
羅紹威忙道:“還請叔父賜教。”
“朱溫此人,陰鷙多疑,老謀深算,但是賬下文武之才,俯拾即是,他又慧眼識珠,知人善任,稱霸中原之日,指日可待。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東平王可依。”
羅紹威緊皺眉頭,似乎是暗下決心:“那牙軍呢?”
羅隱淡然一笑:“恐馬之多逸,舍馬而徒行,則長路不可濟也;懼臣之為亂,舍臣而獨任,則天下莫能理也。知馬之可乘而不執其轡,則不能禁其逸也;知臣之可用而不親其權,則不能止其亂也。”
羅紹威思忖片刻道:“這是叔父的太平匡扶書得失篇。”
羅隱解釋道:“烈馬難馴,一怒之下會掀翻主人,但是沒有駿馬,長路漫漫,難以行路。牙軍雖有隱患,但是沒有這般的精兵悍將,東平王取魏州,猶如探囊取物。倚靠東平王,亦能令牙軍中思犯上作亂者,投鼠忌器。正所謂,君子之道,在于制衡。”
羅紹威恍然大悟,正欲稱謝,卻聽羅隱繼續說:“魏州牙軍之事,只可徐徐圖之,不可貪快,欲速而不達。東營溫和,西營跋扈,對東營廣施錢財,對西營分化勢力,從其中提拔英武少年充實親軍,之中或許會有少許波瀾,但節度副使一定要切記,不可為一時之意氣,起剿滅之心。”
羅紹威連忙道:“叔父教誨,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