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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布朗鬧到了這個地步,眼看著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開緊急會議了。這次會議晚輩一律不參加,旁聽的卻有小撮著。和以往大多數這樣的時候一樣,會議由政協委員杭嘉平主講。他分析了杭布朗的當下情勢,認為他只有三條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樹下,從此做個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趕快找個正式工作,不要是鏟煤灰的那一種,得是一天八小時關起來能收性子的;三、找個合適的姑娘成家,有個地方讓他費心思,他也就會安耽多了。三條出路中前一條當下就被寄草否決了。回云南,絕對不可能,除非她不要這個兒子了;找個收性子的工作,當然好,但一時哪里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沒人要他;找個合適的姑娘結婚倒是可以考慮。小布朗二十多歲,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里東竄西鉆,吹牛皮,說大話,胸膛上手指頭紅印子拍得嘭嘭響,有個老婆鎮著,或許能夠改變他的這種與杭家人完全不同的習性。然而,合適的姑娘在哪里呢?

這時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過六十,就正式從評茶師的位子上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終還是他拍板。聽了眾人發言,他一聲不響,過了好一歇,長嘆一口氣。寄草見大哥嘆氣,不等大哥開口就說:“大哥你不要說了,這件事情我做娘的會操心。”

“我倒還可以到茶廠去說說看的。”嘉和說,“我從評茶師這個位子上退下來,好好的徒弟是帶過幾個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場了,如今那里倒是缺人手,前日還來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開來,她知道,大哥從來不隨便許愿,便說:“茶廠可以的。”

“也不是說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掛號。”嘉和看著寄草,“這段時間不要給他空下來,鼓樓旁邊這家煤球店還算正氣,還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們要叫他鏟煤灰鏟到什么時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氣有點硬了,說:“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掙工吃飯,天經地義。布朗心野,先收收骨頭,真到了茶廠,我還有一張老面子要靠他給我撐呢。”

大哥溫而厲,寄草最聽的還是他。嘉和見大家沒有異議,又說:“要相姑娘,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在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這句話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幾戶人家真正肯把女兒嫁給有個勞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簫吹破了也沒用。這樣悶了一會兒,寄草又說:“我們那個廠,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幾個姑娘,還是蠻順眼的,就是聽不見說不出罷了。”

寄草說的是她所在的那個街道小廠,專門制了雞毛撣子來賣,也兼著糊紙盒子。那里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尤其是殘疾人。

話說到這里,旁聽的小撮著就聽不下去了,接口說:“剛才大先生已經說了,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這個口令。我反正是孫子孫女七八個的,你們要誰只管挑。”

大家聽了,眼睛就亮了起來,小撮著便順勢說:“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還可以,她還有份工作,雖是臨時的,也難說哪一天不會轉正。再說了,布朗真的工作難找,到翁家山落戶也不是不可以的,總比城里掛起來強。”

大家就想起來那個有著結實板牙和同樣結實背脊的村姑,相互對了對眼,誰也不說話。最后還是嘉和說:“寄草你也曉得,這種事情還是娘舅最大的,我來出面吧。”

大哥一句話,寄草就掏手帕了,邊擦眼淚邊說:“我也想通了,過幾日我就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華,勞改農場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羅力,這時候找他,還能有什么事情?大家聽了都不響,只是眼巴巴地盯著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聽到寄草接下去要說的話。

果然寄草說:“大哥,我現在提出離婚,不會再是落井下石吧。”這句話剛剛吐出,她就失聲痛哭,連帶一起坐著的大嫂葉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聲來。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淚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憐十五年紅顏守空房,雙鬢漸生華發,苦到今日還沒有一個頭;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羅力——他本來還一直指望著十五年后他們能在西湖邊共飲一壺茶。他對這個東北漢子一直有著很好的印象。他是個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來,也不是沒有出獄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個前提,先承認罪行,然后再減刑釋放。嘉和趕到牢里去見羅力,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羅力聽了這話,攤開一雙大手十根手指,問嘉和他已經坐了幾年牢。嘉和看著那雙累累傷痕之手,說:“十年有余了。”羅力又問:“我犯得著為那余下的幾年做狗嗎?”嘉和聽罷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羅力的手,說:“大哥三年后再來接你!”

三年過去了,人卻還是接不著。

杭嘉平見不得眼淚,連忙拿話來堵,說:“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說得上落井下石。有幾個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說現在羅力也已經出獄了,布朗也準備著成家立業。羅力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為了兒子,他什么不肯做?”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連連搖手,說:“你還想當右派啊,這回可沒有人保你了。”

1957年時,杭嘉平仗著自己資格老,又是個心直口快之人,差一頭發絲的距離就要當右派了。還是因為有著吳覺農這些老先生說話,才保下來了。世上之事,真是白云蒼狗禍福難測啊。嘉平苦笑著說:“你看人家楊真,還沒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兩斷了。你到今天才提,還擔心自己良心過不去。”

提到楊真,大家就重新唏噓起來。楊真也是,外交官也做過了,京官也做過了,到底還是管不住自己那張嘴,躲過了1957年,躲不過1959年。好在右傾比右派要輕一個等量級,已經在北京某理論研究部門從事領導工作的楊真又被“發”回了杭州,到大學里去教書。唉,馬克思主義者楊真同志當年奉旨進京時何等躊躇滿志,如今回來又是如何的凄惘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寄草這才悄悄叫了楊真,到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為他接風。

正是三年困難時期,雖然湖上依舊風月無邊,但楊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讓寄草這倒霉的人再難受,就和她開玩笑,說他當年的話有預言作用,果然他落難了,他老婆立刻離婚,來看他的,還是她杭寄草。寄草這些年一個人在底層生活,又加這兩年沒飯吃,雙頰黑瘦,動作表情都有了一種下層人才有的麻利無礙,備下的那點瓜子她也用來填肚子了,她飛快地吐著瓜子殼兒,一邊聽了老朋友的話,說:“你和羅力不一樣,他是階級敵人,你是人民內部矛盾,官當不成了,還不是當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

楊真這些年讀了一些書,又見了一些世面,年輕時的書呆子脾氣又重新發作起來:“馬克思主義者是歷史唯物主義者,相信歷史是漸進式前進的。但歷史真的可以通過革命而飛躍嗎?比如我們真的可以從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直接進入社會主義,也就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嗎?我到蘇聯當了幾年外交官,才明白為什么列寧會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經濟政策。你不知道,蘇聯這個國家,別看有飛機有原子彈,可他們的農業生產,還不如沙皇時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殼,說:“我明白了,你是說蘇聯人吃得還不如沙皇時候好。”

楊真愣了一下,說:“你這話聽起來就像批判我的人說的。”

寄草啞啞地笑了起來,她的聲音這些年來在底層不停的叫喊聲中,已經如殘花敗柳,和她風韻猶存的面容實實在在地形成一個大反差。她說:“別當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臟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靈清,你說的我全明白。你是說我們現在還不如從前活得好,這不是污蔑社會主義制度又是什么?”

楊真一邊環視周圍一邊捶著桌子小聲說:“你怎么也這么亂彈琴?我是想從理論上搞明白,社會發展的必然階段能不能夠跳躍,這是個學術問題,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著眼睛說:“你也不要此地無銀三百兩了。老百姓幾年沒飯吃了,你那些理論要是不能讓他們吃上飯,他們要你的理論干什么!”

楊真看著寄草,覺得她真是一個奇跡,人都快餓死了還敢說這樣反動的話,還竟然沒有步丈夫的后塵。又想想自己,的確有一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實際上這是一個不可能不涉及實踐的重大理論課題,他當然不是沒有想過實踐,打他右傾也沒有冤枉。他干瞪著眼說不出話,倒叫寄草想起那個很久以前因傷寒打著擺子的革命書生。她重重地嘆口氣,才說:“我知道你在為我擔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為你擔心呢。你當了這些年的官,也沒學會怎么當,我看你學當老百姓也難。你一個人待在這里,沒個人照顧,也不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那才真正要當心呢。”

楊真攤攤手說:“我也認了,這么多年你也不是這么過嗎?”寄草說:“你看看我還像不像個人樣。不瞞你說,我早上出來時還想把自己弄得像樣些,破鏡子里照照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了。我說書呆子,你就快快成個新家吧,趁你現在還是個教授,還有人肯嫁你。”

楊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這么一句:“到哪里再去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寄草一怔,烏珠就亮了起來,臉上有了一點赧色,卻笑著說:“是啊,到哪里去找那個把你的《資本論》往車下扔的同路人啊!”

他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看著湖面,饑餓使他們身輕如葉,甚至產生一種站不住要被風刮走的感覺。桌面上剩了幾粒瓜子,寄草麻利地撿了起來,抓起楊真的手,慷慨地說:“都給你,男人經不起餓!”楊真要推,寄草已經往湖邊走去。奇怪,西湖也仿佛餓瘦了似的,湖面淺了許多。寄草想起了當年家族中血氣方剛的年輕人。1937年秋天的湖上,他們的沖撞和吶喊,他們的犧牲和決戰……如果楚卿還活著,會不會與她杭寄草繼續唇槍舌劍呢?她看了看憔悴的楊真,突然沒來由地胡思亂想——如果他們還活著,會不會也和這個楊真一樣倒霉呢?溫情和憂傷升起來了,她對楊真說:“楊真,別跟我和羅力那樣,要跟我大哥學。他總是跟我說,別說話,人多的地方,一定記住別說話,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你是要消滅嘴的一種生理功能嗎?”楊真苦笑著,用玩笑的口吻說。

寄草撇了撇嘴,說:“用心說話不是一樣嗎?我年輕時看武打小說,知道武林高手中,有人就會說腹語。”

楊真突然問:“你知道那會兒為什么我老想和你在一起?”看寄草被問得有些茫然,便說:“我就是喜歡和你對話,或者你不停地說,我不停地聽,或者我不停地說,你不停地聽……哎,多好的日子啊……”

他最后的那句感慨,讓寄草一下子潸然淚下了。

還真讓寄草說準了,楊真上了幾年課,到底也沒管住自己的嘴巴,又開始與人理論可不可以超越階段的問題了。對他這種有前科的人,上頭決定不再姑息,“發”到浙北鄉下勞動改造了事。此刻嘉平再提起楊真的事情,寄草就回了一句:“我怎么好跟人家楊真老婆比?人家也是延安時期的老革命。我是什么,立場不分,落后分子,連護士都當不成,只好在弄堂里扎雞毛撣帚。要不是你們替我擔著,我也怕是早進了監獄了。”

葉子從頭到尾就沒有說過一句話,杭家人也早就習慣了只要嘉平在場她就不說一句話的態度。可這會兒她伸出她那雙已經干癟的手,輕輕地按在了寄草的嘴上,發出了一聲:“噓——”寄草這才住了嘴。

另一個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女子杭盼,剛才一直陪著小姑走過羊壩頭。路過青年路口的那座鐘樓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抬起頭,呆呆地望著高高在上的那口大鐘。寄草很想就那么站下去,一直站回到從前,她強打著精神做人那么多年,現在有一種要垮的感覺。她想,為什么我就不能像盼兒那樣呢?你看她獨身一人,在龍井山中教書,倒過得安靜,連肺病也好了。那就是因為她有她的上帝啊。她羨慕她,也為自己奇怪。她既不能像楊真那樣相信共產主義,也不能像盼兒那樣相信上帝。她覺得自己還是更像她的大哥嘉和,他們是相信生活的人,是在生活中討信心討希望的人。可是生活卻不買她的賬,她越想生活,生活就越難為她,越勢利。她看看杭盼,長嘆了一口氣,說:“真是有點熬不下去了。”

盼兒沒有回答她,只是習慣地喃喃地祈禱了一聲:“主啊……”

天空倏然暗淡下來,暮鐘,就在這一聲嘆息中敲響了……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對小布朗說破這件事情很難。杭嘉和用他一貫舉重若輕的作風處理此事。他不讓寄草對兒子說什么,他只讓侄孫女迎霜來通知布朗。他也不說過幾天相親,他說過幾天踏青。

迎霜十二歲,和媽媽一起住在大爺爺嘉和家,哥哥得放則住在爺爺嘉平處。父親杭漢援非好幾年了,母親黃蕉風常常下鄉,這杭家最小的女孩子,和嘉和的關系倒比與自己的親爺爺嘉平還要親。她的性格里也有些她母親的憨。平時她就愛上寄草姑婆家去,他們兩家住得近,布朗叔叔和她特別好。此刻她鬼頭鬼腦地探身入院,見了叔叔就忍不住抿嘴笑,邊笑邊說:“大爺爺說……嘻嘻……過兩天,哈哈哈……我們一起去踏、踏、踏青,哈哈哈……”

小布朗已經從煤球店里下班,正在給他的小中藥園澆水,一回杭州,他就在自己家雞窩的廢墟上種上了草藥,可別人看上去那些都是鮮花:鳳仙花、紫藤、芍藥、石榴,還有菊花,甚至還有雞冠花。他能夠把雞冠花種得大如小臉盆,寄草說這是她這一族系的遺傳基因,如果布朗的外公還活著,他們肯定會朝夕切磋技藝。聽了迎霜的話,他連頭都不回,說:“實際上啊,根本不是去踏青,是去干什么呢——也許是相親吧?”

迎霜就大吃一驚,問:“誰告訴你的,布朗叔叔?你怎么知道是去相親,我沒跟你說啊?”

小布朗回過頭來,笑出了一口白牙,說:“她漂亮嗎?”

迎霜想了想,把嘴巴一咧,水蜜桃一般毛茸茸的小臉就咧成了核桃皮,她指著自己的那一排密牙,說:“就這樣!”

小布朗認真地說:“與小撮著伯伯一樣?”

迎霜說:“我不知道,大爺爺說一定要把你叫去,成不成的,人家等著呢。”

小布朗就彎下腰來,笑嘻嘻地盯著迎霜那張嫩臉,問:“迎霜,你說呢?”

“你多少日子沒帶我們出去玩了。”迎霜用另外一句話做了回答。

小布朗就果斷地站了起來,拍拍手說:“去!起碼我可以為她矯正牙齒。實話告訴你吧,小迎霜,地球上沒我做不到的事情!”

迎霜知道她的這個表叔愛吹牛,奇怪的是大爺爺卻不煩他說大話。大爺爺平常是最看不慣說大話的人了,但布朗叔叔瞎說什么,大爺爺也不生氣。

杭嘉和為這次行動做了精細的物質準備:吳山酥油餅,頤香齋香糕,知味觀幸福雙,葉子昨夜煮的茶葉蛋,他還專門到杭州酒家訂了一只叫花雞。寄草到十里坪去了,錯過這個日子,又不知什么時候見得上羅力。這是表面上說得過去的一個理由,另一層理由,他們兩兄妹心照不宣:寄草是沒有把握,她是擔心人家姑娘嫌男方家的成分。她受過多少拒絕了,這一次她可承受不了,不如眼不見為凈。這樣一來,相親這件重大的家事,就全部落實在了杭嘉和頭上。

兩天前寄草到大哥家來時,匆匆忙忙,什么也沒有帶,要往口袋里掏錢,被大哥兩只薄手一把按住了,生氣地說:“你做什么?我有。退休工資也夠用了!”

忘憂茶莊公私合營后,嘉和就謝絕了拿定息,只拿他的那份工資用于一大家子開銷,葉子沒有工作。得荼是烈士子弟,國家養到十八歲,上大學后也由杭家人自己負擔了,祖孫兩個都覺得自己掏錢讀書,氣順。蕉風、迎霜母女兩個,加上出國前的杭漢,都住在羊壩頭。至于寄草一家,這些年來已經把大哥家的錢袋當作自己家的錢袋了。杭嘉和的生活擔子,實在是不輕啊。

寄草臨走前遞給大哥一個小包,說:“這是我在云南和羅力成親時,證婚的大爺送我壓箱底的,你拿去,采茶若是看得中我們布朗,就送她壓箱底。”

嘉和打開一看,是兩塊已經發了黑的沱茶,形狀如碗,天長日久,硬如石頭。原來用茶來做聘禮,一向就是老規矩。中國人,東南西北,都是有這個習俗的。在江南,這種儀式被稱為下茶。那女方若是接了男方的茶,也算是接了一個信物,這門親事,也就算是那么定了。無怪《紅樓夢》里的鳳姐要對林黛玉說:“你既喝了我家的茶,怎么就不做了我們家的媳婦?”嘉和想到這里,心就熱了起來,把那沱茶在手里托了一會兒,才說:“小妹,我有數了。”

小布朗卻全無母親那番拳拳心意,一大早他就趕到了大舅家,一口氣吞了四只茶葉蛋。見外甥杭得荼還沒有從學校回來,又靠在他的床上,美美地睡了一個回籠覺。醒來時,正不知身在何處呢,恰好杭州酒家就送來了叫花雞,他立刻就扒拉開包著雞的荷葉,聞著香就用手鉗了一塊。迎霜看看大爺爺,見這種反常行動并沒有遭到譴責,也學著要去鉗一塊,就被葉子奶奶輕輕地一抹。布朗沒看見,吃著舔著,又扯一塊塞到迎霜嘴里,手指頭油乎乎,要往干凈襯衣上蹭,嚇得葉子趕快遞過一塊毛巾。布朗也不難為情,叫道:“你們這里也有這樣的烤雞啊!”

嘉和告訴他,這就是叫花雞,叫花子發明的制作法,偏叫皇帝看中了。皇帝吃了,卻不叫皇帝雞。

布朗一拍胸膛:“今日我們吃了,我們就是皇帝!”

迎霜吃驚地指著他:“你,封建主義!”

布朗大笑,一只手拍自己胸膛,一只手點她的額頭:“小腳老太婆!”

迎霜看看自己的腳,疑惑地問:“大爺爺,我的腳不小,我也不是老太婆。”

杭嘉和知道布朗的意思,是說迎霜也像居民區的老太太那樣愛管閑事呢。他很想告訴布朗,這么說話,別人聽見了,又要吃苦頭的。想了想,還是沒有講,卻問:“葉子,九芝齋的椒桃片買了嗎?”

葉子慌慌張張地回答:“還沒有。剛要走,居民區把我叫去,查特務呢。”

嘉和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葉子就成了這么一個膽小瑣碎的女人。

布朗搖著手說:“算了算了,吃什么不一樣。”

嘉和鄭重其事地搖搖手,說:“可是不一樣的。九芝齋的椒桃片,做工那才叫講究。先把糕蒸熟了,再裹上山核桃肉,然后入模子,一壓,就成了長方條。然后呢,再把它切成極薄的片,再烘干,白里透黃,用梅紅紙包好。這個好東西,是要就著茶,才能吃出品位來的,布朗你倒是不妨一試。吃一口糕,下一口茶,噴香!那才叫如入太古呢。”

“什么叫如入太古?”迎霜聽傻了,她也不是沒吃過那椒桃片,但吃出如入太古來,這的確是不曾有過的事情。

倒還是布朗心有靈犀,說:“我知道什么叫如入太古。我在大茶樹下吹著那簫的時候,常常如入太古哩。”

舅甥兩個會意,淡淡一笑,嘉和拍拍小布朗的肩,說:“把你那簫帶上!”

小布朗立刻轉過身去,拍拍自己的后背,原來簫就插在腰間衣服里呢,這一次,杭家老小就都笑起來了。嘉和看著布朗年輕快樂的臉,想,這個頭開得不錯。現在,就差孫子得荼沒有到了。得荼是個守時的人,怕不是被什么事情耽誤了吧。正那么想著呢,只聽街口管公用電話亭的來彩一聲尖叫:“杭家門里——電話——”

來彩不用人家評價,一目了然,斜眼瞄去,就是個風騷娘兒們。她高個細腰,肥臀粉臉,削尖下巴,越發襯得唇紅齒白,柳眉杏眼。頭發盤一個髻,穿件陰丹士林藍大襟衫。她的嗓音也是獨具風采的,又尖又細,拎高八度。她又喜歡手里夾著一塊手帕,倚門那么一靠,身體就呈S形,整個兒就彎出了一個舊社會的妓女相。

事實上來彩的確也是妓院里出來的,被她養父賣來賣去的不知道賣了多少次,竟然賣到了香港。前幾年,正是蔣介石反攻大陸,這個來彩好來不來,這時候突然回來了,說是探親,也就是探她那個把她賣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養父。別人說,哪有這樣的人,養父把她賣了她還不知道記恨,還回來看他,必有美蔣特務嫌疑。這就扣下了不讓她回港了,可查來查去也查不出一個子丑寅卯。養父熬不過這段時光,一命嗚呼,把她扔在了新社會的街道里弄。居民區一時也不知把這個尤物怎么處理,最后總算廢物利用,塞給一個瞎子做老婆去了。來彩倒也沒怎么反抗,嫁給誰不是一個嫁,在香港的那個男人因她不會生孩子,早就外面娶了二房,她回去也沒好日子過,這就糊里糊涂地做了瞎子老婆。瞎子的一個八竿子剛剛能打到的遠房表姐在清河坊居民區管著一塊天,見自家人沒有了活路,便動了惻隱之心,讓正在監督勞動拉煤車的來彩回到人民內部矛盾中來,專門去管羊壩頭巷口的公用電話。來彩從糠籮跳到了米籮,她那扭動著的水蛇腰和大肥臀,從此就伴著她尖而騷的聲音,出入在清河坊的大街小巷之中。

一聽是來彩的聲音,葉子就攔著嘉和說:“我去接,我去接。”

嘉和側過臉,扳一下葉子的肩頭,微乎其微地一笑,說:“哎,還是我去吧。”

布朗一抬頭,突然看到舅媽的目光——他就看出來了,那不就是如入太古嘛,一瞬間,竟讓他想起遙遠的大茶樹。

電話是得荼打來的,說他是被同寢室吳坤的事情耽擱了,現在馬上就來。嘉和聽了,突然心里一咯噔,脫口就問:“他怎么還沒有搬走?”

電話那頭的孫子得荼沉默了一下,才說:“快了,他的未婚妻已經來和他登記了。”

嘉和這才不追問,只說:“別忘了買九芝齋的椒桃片。”

擱了電話,他還在想自己的心事,慢吞吞地往回走著,卻聽來彩叫道:“杭先生,你怎么就這么走了?”杭嘉和回過頭來,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她,把她看笑了,卻伸出手,說:“喏,拿來。”杭嘉和這才想起自己沒有付電話費,連忙口里說著對不起,把零錢就交給了來彩。來彩一邊數著一邊說:“真是兒子像老子,上回方越來打電話,也不付錢。”嘉和一聽連忙又說:“我付,我付,我替他付。”來彩揮揮手,說:“好了好了,誰要他的錢,他一個人山里頭改造,也是可憐。”嘉和連忙也揮手,意思是叫她不要再說下去。這個來彩,一點也不接翎子,反而還問:“你們家方越怎么還在龍泉燒窯,他的右派帽子什么時候能摘?”

嘉和真是怕聽到“右派”這二字,搖著頭對付著逃一般地退了去。轉過巷子的彎,才松了口氣,一件心事剛放下,另一件又被撿了起來。

這件心事,正是和得荼剛才電話里提到的那個吳坤有關。

1945年抗戰勝利,杭、吳二姓的冤家對頭就此結束。兩個家族,一在浙,一回皖;一在城,一在鄉,互不交往,更無音訊,半個世紀的糾纏,似乎已經被時光順手抹去。誰知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杭嘉和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從北京寄來的,自稱吳坤,和杭家的老相識吳升是親戚,算起來應該是吳升的侄孫。信里說他從小就不止一遍地聽老人說過杭家與吳家的生死之交。老吳升雖然早已死了,但吳家人都知道,當年他是如何背著那忘憂茶莊斷指的杭老板死里逃生的。這個名叫吳坤的年輕人,自稱剛讀完北京名牌大學的碩士學位,因為女朋友大學畢業分到了浙江湖州,所以他也想往浙江方面分。但是在浙江他沒有一個熟人,想來想去,只好與久無交往的杭家聯系。他還說,他已經打聽了,聽說您杭老先生的孫子杭得荼就在江南大學留校任教,和他一個專業,都是修史學的,能否請他幫忙打聽一下。

杭嘉和撫著那根斷指,思忖一夜,第二天就專門從學校叫回得荼看信。信是黃表紙,印著紅色豎格子,字是毛筆小楷,透著才氣和功夫,這樣的行書拿去,哪個老先生看著都舒服。得荼倒是高興,說:“我們系里,宋史一向就是研究的強項。這個吳坤修的是北宋那一塊,再接著研究南宋,那是最順理成章的了。我先到系里問一問。”

嘉和心里一陣暖,看了看孫子,除了戴著眼鏡之外,他和兒子杭憶長得真是像。得荼三歲以后就回到爺爺身邊,他連一天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但在許多地方,卻驚人地繼承了他那位年輕詩人烈士父親的品性——比如他身上的那種潛在的浪漫和無私。所以1958年“大躍進”,少年杭得荼帶著一群人來拆他們忘憂茶莊的那扇鏤花鑄鐵門時,杭嘉和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事先這個寶貝孫子已經把葉子廚房里的鍋碗瓢盆都收去大煉鋼鐵了。不過,當得荼把茶莊那張有乒乓球桌那么大小的茶桌也搬出去的時候,嘉和還是真正心疼了。對他而言,這絕不是一張單純的桌子啊。再說,他們要桌子干什么呢,桌子又不能大煉鋼鐵。

他心里想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葉子就忍不住先替他說了。葉子拉著孫子,小心翼翼地問:“荼荼,你們要茶桌干什么?”他們的寶貝荼荼奇怪地看著他們問:“爺爺奶奶,我們要茶桌干什么?”

這一句話就把兩位老人全問傻了。他們面面相覷,回答不出。他們的茶莊早已公私合營了,來買茶的人早已沒有先在茶桌上品一杯的習慣了。至于一起在茶桌前斗斗茶、看看字畫的雅興,那根本就是前朝幻影,不提也罷,若提,可能自己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了。

烈士子弟杭得荼的性格在三年困難時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當然不能僅僅歸于他的吃不飽。他是在這期間進入大學,并開始和楊真這樣的人真正開始接觸的,楊真的思想、學說和遭遇很深地影響了他,還影響了他的性格與為人處世,甚至影響到了他對學業的選擇。

此刻,孫子的熱情感染了爺爺。杭嘉和可以說是很久沒見過得荼眼里燃燒起來的這種熱情了,這是一種既讓人為之擔憂,又讓人為之欣慰的熱情。這份熱情也多少消解了這封信給他帶來的憂慮。杭嘉和已經老了,從他飽覽的人生中可以得出一些神秘的不可解釋的箴訓,比如過于巧合的事,往往是某些事件發生前的征兆。在這封年輕人的信中,雖沒有看出過于巧合的機緣,但想起吳家,杭嘉和的感情依然是十分復雜的。

杭嘉和的預感沒有錯,得荼在得到系里的肯定答復之后,寫信給北方的吳坤。果然第二封信里,就出現了年輕人火熱的傾吐。得荼看信的時候,激動得信紙都發出了窣窣的聲音,像饑餓的蠶正在吞吃著桑葉。果然世界既大又小,生命處處設置機緣,原來吳坤的行動里有著這么強大的內在邏輯;原來他的那位名叫白夜的女朋友,那位名義上是北京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的女兒,實際上卻是杭家的老朋友楊真先生的親生女兒;原來她自愿從北方分到這江南小鎮,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離她的生父近一點,楊真先生不是正在湖州長興的顧渚山下勞動改造嗎?原來他是那么地愛他的女友,她是他的全部生命,是他永恒的女神,是他的命運,總之沒有她他是無法再活下去了,所以他放棄北京更廣闊的學業天地,寧愿到這東南一隅來重新開始兩個人的新生命。他說這件事情只有求靠他們杭家,尤其是他杭得荼了。因為他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楊真之間的關系——也許這會影響他順利地分配到這里。這封信倒是用藍墨水鋼筆橫寫的,辦公信紙。這個尚未見過面的年輕人的鋼筆字一開始也很漂亮、瀟灑,是那種專門經過書法訓練的人才具有的筆力。但這種筆力行文到三分之一時就開始潦草,很快就轉化為一種天馬行空般的充滿激情的噴涌。急不可耐的傾吐,毫無設防的渴望,簡捷而十分有力、子彈一般地擊中了得荼的心。最后那一張紙得荼是連猜帶蒙讀出來的,看得出他們的愛情,此刻已經處在難舍難分階段。得荼只把這信看了一遍,就急匆匆地騎著自行車又往家跑。豈料爺爺連他一半的激情都沒有,爺爺杭嘉和把兩封信同時取了出來,反復比較,這讓杭得荼站在一邊暗自不解,在他看來,有些東西是不好拿來做比較的,比如說有關愛情的東西。爺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信收了起來,只說了一句話:“這兩封信倒不像是一個人寫的。”得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知道,在這件事情上,爺爺還是很關鍵的。嘉和卻只揮揮手讓他吃飯。嘉和有嘉和的想法,他要核實一些關鍵的問題,還要尊重老友的意見,尤其是在老友落魄的時候。他與楊真之間的通信以及他后來與嘉平在這件事情上的努力,杭得荼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半年以后,吳坤就如愿以償地來到了杭州城。

吳坤剛來時沒有房子,得荼就讓出自己宿舍房間的那一半,兩個助教合住。他們相處得很好,學術上也能互補。吳坤長于表述,得荼長于思考與實證,年輕而不泥古,有獨立見解,但發乎心止于言,輕易不下定論。吳坤卻很有沖勁,一到學校,就發表了好幾篇在學術圈子里很有銳意的文章,這其中的不少見解,來自得荼的思考。有人很在乎自己的東西被他人所用,得荼卻完全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還為自己的思考能為他人所用而高興。他們兩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在系里一時就成了一對才子。吳坤長得十分精神,下巴方方的,每天刮得雪青。頭發濃黑粗硬,把前額壓了下來。大而略顯肥厚的手掌,動作有力不容置疑。他的面部表情生動,脖子略粗但極為靈活,頭部擺動時猶如一只靈敏的年輕的豹子。他又那么豪爽、隨意,與人交往,三句兩句,就拉近距離。總之吳坤是一個好小伙子,大家一開始就那么認為。

實際上,得荼第一次與吳坤交談就發現他們最根本的不同,吳坤是那種性格外向的人,而他自己卻是一個內斂者。仿佛正因為如此,他反倒更欣賞他,或者他要求自己更加欣賞他。在他欣賞他的同時,四年級的女大學生們也紛紛向吳助教拋去媚眼,站在一邊的同樣年輕的杭得荼倒像是一個書童。吳坤愉悅地和她們對話,這里面光明正大的調情,像杭得荼這樣一位從未涉入愛河的人是感覺不到的。他只能從事后吳坤那閃著愉快的眼神上看出一些異樣,他總是擺擺手,仿佛無可奈何地說:“南方的女孩子啊,都是這種風格。”每當他這么說的時候,得荼不知為什么就會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吳坤是為她而來的,但直到現在,杭得荼還沒有見過她。

總之,一旦有了吳坤,一種格局就形成了,那是一種比較的格局,得荼在吳坤的襯托下,顯示出了另一種風貌,他喝茶,而吳坤愛酒,看上去得荼仿佛比吳坤要嫩得多。他羞澀,有時還不免口吃,這也是家族的印記,杭家的男人,幾乎都有些口吃。他治學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貨、藝文、農家、雜藝類,對這個領域,許多人聞所未聞,純屬冷門。吳坤開玩笑說,他以為像得荼這樣出身的人,應該去修國際共運史呢。得荼說:“從邏輯上推理,我去修食貨也和出身有關啊。我們家可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產的還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準備研究陸羽,他那部《茶經》,不是在湖州寫的嗎?”這一說吳坤也樂了,回答說:“照你那么說,我正準備研究秦檜,也和祖上有關嘍?我們家祖上可沒有當奸臣的啊!”

得荼為了表達自己那種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吳坤帶回家里,吃了一頓飯,知道他對酒的興趣比對茶更濃,特意請奶奶去買了紹興老酒。宴畢,又把他帶到后院的那間小屋子,門楣上刻著的那幾個字讓吳坤停住了腳步。“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你還坐禪啊?”他笑指著門楣上寫著的“禪房花木深”那幾個字問得荼。其實那里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雜院,再無通幽之感了。得荼笑笑說那是曾祖父手里的事情,屬于文物,所以才讓它留著的呢。現在這里留有他的小書房兼臥室。

吳坤在那間禪房里看到了一些別樣的東西,他暗暗吃驚,這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可以體現杭得荼個性的,而在學校里看到的那些卻只是杭得荼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只有在這里,杭得荼才會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些許的得意。他讓他看掛在墻上的《琴泉圖》,他曾祖父用過的臥龍肝石,他的日本親戚在六十年前送給他們杭家的砸成兩爿后又重新鋦好的天目盞,那尊放在案頭的年代悠久來歷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兒陸鴻漸,還有那把有神奇傳說的曼生壺。這些東西放在那里,并不讓吳坤覺得有多起眼,但一經得荼解釋就不一般了。吳坤更感興趣的還是掛在墻上的兩張大圖,一張寫著“唐陸羽茶器”,另一張寫著“南宋審安老人《茶具圖》”,兩張畫畫的都是古代的茶器。他的視野被第一張畫上第一幅圖——一只風爐吸引住了。

風爐畫得蠻大,三足兩耳,風爐旁豎寫著四行字:伊公羹,陸氏茶;坎上巽下離于中;體均五行去百疾;圣唐滅胡明年鑄。吳坤指著那最后一行問:“圣唐滅胡明年,應該是764年吧?”

“正是那一年。陸羽是安史之亂時從湖北天門流落到江南的,這只茶風爐大概就是為紀念平叛勝利所鑄的吧。”

“可見陸羽號稱處士,也是一個政治意識很強的人。”

他見得荼很認真地看著他,就又指著那第一行字說:“我不懂茶學,瞎講,關公面前耍大刀。不過拿伊公羹和陸氏茶來平起平坐,說明陸羽其實是有伊尹之志的。”

伊尹是史籍中記載的商朝初年的著名賢相,有“伊尹……負鼎操俎調五味而立為相”的記載,這也是鼎作為烹飪器具的最早記錄。在中國歷史上,“伊尹相湯”和“周公輔成王”一樣,都被后人祀之以圣賢之禮。吳坤這樣評價陸羽,也是順理成章。

但得荼卻不同意這種簡單的立論,他說:“在我看來,陸子在此倒不一定把自己擺到政治立場上去。我對他算是已經有了一點初步的研究,至少有句話我敢說,他是封建時期的知識分子中少有的一個具備自己價值體系的人。比如他敢拿自己的茶與伊尹的羹比,應該把鼎的因素放進去。鼎最早不過是一種禮器,傳國重器,用于祭祀,也可在鼎上刻字,歌功頌德吧。后來用到煉丹、焚香、煎藥等上來。伊尹用來煮羹,陸羽用來煮茶,都是首創。自從陸羽生人間,人間相學事新茶,陸羽事茶和伊尹相湯一樣,都是千秋偉業,雖一在朝一在野,一論政事一論茶事,都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貴賤。所以后來太子兩次召陸羽進宮當老師,都被陸羽拒絕了。這就和日本的茶祖千利休很不一樣嘛。千利休就當了幕府豐臣秀吉的茶道老師,結果怎么樣,活到七十歲,還讓秀吉逼著自殺了。”

得荼突然滔滔不絕地說了那么多,倒讓吳坤新鮮,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在爭辯中甘拜下風的人,立刻就回答說:“你那些例子可是個例,別忘了,任何一部歷史都是政治史。”

“那可是政治家說的。”

“史書上也是那么寫的。”

“別忘了,還有另外一條歷史長河,日常生活的歷史長河,沒有被政治家們正眼相看,但是卻被老百姓一代代傳承的歷史,比如它們。”他指了指墻上的那兩幅畫。

吳坤第一次吃著了得荼的分量,他的內功,就在這花木深房中。這番話之后,他微微地有些吃驚和不快。他不是一個能公然聽不同意見的人,尤其是得荼,這個在他眼里相當低調的人。但他非常聰明,也有相當敏捷的微調能力,他立刻就指著中間的那兩句話,笑著說:“快把這兩句沒有被政治家正眼相看的話解釋給我聽。”

得荼突然警覺,像是感覺到朋友的調侃,笑指著他說:“你算了吧,宋朝人最喜歡講異瑞,算八卦,你會不知道?坎、巽、離你還要我來講?”

吳坤也笑了,說:“你就讓我當一回聽眾吧,我最懶得記這些東西,真是要用了才去查資料的,快說快說,也讓我長點見識。”

得荼這才解釋說:“一說就明白。這四行字都是刻在這只陸羽親自設計的茶爐上的。其中第一行分成‘伊公’‘羹陸’和‘氏茶’,分刻在爐壁的三個小洞口上方;其余三行字分刻在三只爐腳上。坎主水,巽主風,離主火,坎上巽下離于中,不就是煮茶的水在上,風從下面吹入,那火卻在中間燃燒嗎?至于那‘體均五行去百疾’七個字,就更好理解了。我們都知道,古代中國的中醫學是根據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屬性,來聯系人體臟腑器官,再通過五臟為中心,運用生克乘侮的理論,來說明臟腑之間生理和病理現象,從而指導臨床治療的。這句話的根本意思,也就是說茶是一種好喝的藥罷了。不過陸羽把卦義都滲透到茶事的各個方面去,這種文化對日常生活的介入,卻是不簡單的。你看這幅風爐圖,是我根據陸羽的描述畫的,你看那個支架的三個格上,也分別鑄上了巽、離、坎的符號,還有象征風獸的‘彪’,象征火禽的‘翟’,象征水蟲的‘魚’,這些,都是根據《周易》上的卦義設計的。這樣,當人們使用這只風爐的時候,還會以為在使用一只普通的風爐嗎?”

“一只燒茶的爐子都文化成這樣,從這只爐子里燒出來的茶,還不知道文化成什么樣呢!中國封建社會漫長到兩千年,不知道跟這樣的燒茶的爐子有沒有關系。”吳坤再一次調侃著說,但他的心里充滿著對這位同室的尊敬,這才是搞學問,這才叫治史,能把冷門研究得那么熱火朝天,這就是一種本事,雖然他對這一方面并無大興趣。

得荼這一次倒沒有聽出朋友的調侃,反倒認真地說:“這肯定是研究歷史的一個角度。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采取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對這個國家的歷史不會起作用嗎?我可以告訴你,喝茶與不喝茶,肯定是不一樣的。唐代的甘露之變是怎么引起的,你不會不知道吧,那不就是因為國家的茶事政策做了重大調整引起的宮廷政變嗎?魯迅先生在古書中橫橫豎豎地看,都是‘吃人’二字;我在古書中橫橫豎豎看,都是帝王將相。難道歷史不可以有另外一種記載法嗎?難道以庶民生活變遷為標志的歷史不可以是歷史嗎?所以我才特別看重唐煮宋點明沖泡,因為這是人民自己的歷史。你不會覺得我談得太遠吧,我告訴你,我的茶史里有歷史觀呢。”

吳坤笑著說:“什么唐煮宋點明沖泡,我真是不知道,包括甘露之變的詳情,唐史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你的領域。不過宋代王小波的起義倒真是名副其實的茶農起義,他倒也真是影響宋王朝歷史發展的。”他們的話說到這里的時候,葉子手指頭上鉤著兩只洗干凈的茶杯走來,要給這對年輕人沖茶。得荼說:“奶奶,我們要用曼生壺。”葉子早就把曼生壺洗得干干凈凈,放在案上,只是說了一聲“手腳輕一點”,就悄悄走了。

那天晚上,關于曼生壺,得荼又講了許多,吳坤認真地聽著,不再隨便插嘴。得荼講的許多關于這塊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吳坤,當他講到很想收集各種茶事方面的實物,有一天可以建一個有關茶的博物館時,吳坤真的心血熱了起來。他當即表示他家鄉徽州還保留著不少這方面的實物,他一定幫他征集回來,說這些話時他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調侃了。他是京城大學受過名家正宗訓練的才子,在外省,突然發現了足以和京城文化平起平坐的另一種力量。

飯后這對年輕人回了學校,嘉和來到廚房,看著葉子在昏暗的燈光下收拾碗盞,他突然問:“你覺得怎么樣?”

葉子說:“沒看清啊,我的眼睛不行了。”

嘉和怔了怔,想,我的眼睛還很好啊,怎么我看這個年輕人,也是模模糊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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