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這九重天上最土的神仙。

畢竟我，言喬上仙，作為一個女仙卻主管下界農事已是不尋常，更不用說我的本體是一枚地瓜。

沒錯，我的本體是個紅皮地瓜，亦稱紅薯、甘薯……而也因著我這般罕見的存在，令我在仙界中頗為有名——比如眾仙每百年齊聚九重天述職期間，本仙一直應酬多多，就連下界的土地公公們都會特意來拜訪本仙，而這些下界小仙們見了我之后都無形中自信了幾分。當然我是不會承認他覺得我比較土氣從而找回自信的說法，定是因為我平日里待人隨和又沒什么上仙包袱。

我作為司農之仙，與司命、司戰、司冥等并列九卿之一，即使在眾仙閃耀的九重天上也可稱為“權貴”。日常交往寒暄時仙友們對本上仙也是不吝溢美之辭，說我掌管天下農事，民以食為天，我之職責著實保障了眾生之根本。因此本上仙也只好大度地忽略掉眾仙在背后提及我時的“會心一笑”。

雖然在仙界頗有名聲地位，但我來天界司農滿打滿算也僅僅一千年。事實上，我是一個來自佛界的地瓜，這也是我有別于其他蕓蕓地瓜的資本——天上天下僅我一個自帶梵天檀香與淺淡佛光的地瓜，是以個別神仙會以雅號“佛光地瓜”來稱呼我。

追溯起我自西天梵境到這九重天上的前塵往事，就與這位給我起雅號的“個別神仙”有著莫大的關聯，即是我的九卿同僚——司戰之神，上神凌止。

如果說我是廣為流傳的笑談，那么實力與皮囊俱佳的上神凌止則是實打實風靡六界的傳奇上神，可謂是男仙尊崇、女仙愛慕，不然也不會與我同列為九重天的兩大傳奇之一。九卿之中只有他和司冥之神潯淵飛升了上神，不同于上古眾神時代，在當下這個承平日久眾仙不思進取的仙界，上神之位是屈指可數的存在。戰神凌止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關于戰神凌止的傳奇故事大概可以理成一整套話本子，但與他強悍實力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這位戰神是六界內出了名的性情溫和、君子如玉！

自三千年前神魔大戰，帶領天界將士大敗魔族后，凌止就再不曾衣甲執劍上戰場，反倒一副仙袂飄飄閑散神仙的作派。更是與我梵境諸佛相交甚厚，神魔大戰后每逢佛會必定到佛界聽經，即便佛會以外的時間也偶爾駕臨西天與佛祖唱謁論道。一度鬧得諸天神佛都以為這位昔日戰神有頓悟之向意欲放下屠刀，甚至連天帝都親自跑到凌止的長勝殿作以“慰問安撫”。

彼時距神魔大戰已過去了兩千年，我還在佛界未曾供職于九重天，與九重天交集甚少，但也少不得聽聞凌止上神的種種英勇往事。然而不同于大多數神仙對凌止的仰慕，我從很早起便下定決心定要多多避讓這位戰神，最好終我仙生都不要見到這位大神。他作為戰神，仇家對頭肯定也不少，一旦遭遇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場面，柔弱如本地瓜在當場也不知能否保全。惜命如我自是避之不及，是以當時凌止往來佛界近兩千年，我與他卻不曾打過照面。

畢竟，我并非尋常的地瓜，有著不能輕易殞滅的使命。沒錯，是使命。

一千年前的佛會是我在佛界經歷的最后一次佛會，當時的我依然秉著深居簡出的原則堅持到了佛會最后一天，當天午后突感腹中空虛，掐算著此時佛會應是散去了，便來到我在千佛殿附近竹林里開辟的一塊地瓜田，打算手作噴香烤地瓜以全口腹之欲。雖然一些神仙對與自己本體同宗同源的存在都較為忌口，譬如鳳族不食禽鳥類、龍族不食蛟蛇類，但我們草木仙則不大忌諱，再加上我也不是尋常的地瓜，所以也從不會放棄對于烤地瓜的喜愛。

經過一番折騰，終于要對噴香熱騰的烤地瓜下嘴之時，“仙友著實好興致好手藝！不知小神可否有幸蒙仙友照顧，一同分享美味？”一道清雅的聲音突然傳來，這聲音溫潤和煦、如鳴佩環如奏雅樂。我下意識轉頭望去時，便見一位雋逸出塵的青衣男仙立在不遠處，唇畔帶笑風姿艷絕。即使在逆光之下，我依然瞬間恍神于那位男仙溫雅俊美的面容，甚至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慨。然而我畢竟長伴佛祖久居佛界是個見過大世面的女仙，只怔忡了一下便恢復常態。心里默念了一句“紅顏枯骨”又捧緊手里的地瓜，起身道：“蒙仙友不棄，言喬自是非常愿意與仙友共享此烤地瓜，奈何此地簡陋如斯，更無漆盤美器玉臺雅席。此值佛會，仙友定是我佛界上賓，言喬不敢讓仙友失了風雅，待言喬下次準備周全定會鄭重奉上美味。”

言下之意便是本小仙女并不舍得與來路不明的你分享地瓜，不送請便。“原來竟是佛界有名的佛光地瓜言喬上仙，久仰久仰！小神凌止，確是來梵天參加佛會，在此與仙子相遇實是有緣。先日，小神聽佛祖講經，正好論到隨時隨性隨緣隨喜，此番遭遇竟正是實踐了此佛謁，更何況仙子如此精心制作的佳味，小神怎敢嫌棄簡陋就食？”“佛，佛光地瓜？這哪來的名號？”我顧不上小仙女應有的端莊穩重卻又一下愣住“凌止？你是那個遭雷劈的戰神？”

眾所周知，這位戰神傳說無數，其中最為彪悍的一則便是關于他的上神之位是在兩千年前神魔戰場上應劫飛升的。當時剛剛晉位司戰的凌止正在墮土荒原與魔族交戰，戰事正酣時紫電劫雷卻突然裂空而下，整整持續了十二個時辰劈了四十九道之多。據說劫雷散去后凌止上神中心方圓千里之地俱成焦土，甚至泰半魔兵殞滅當場。而凌止這邊抗過劫雷后毫不休整就帶領將士乘勢而攻，最終戰事以天界大勝告終，魔族更是此后數千年不曾來犯。天道之下，越是強悍的神仙晉升之時就要承受越多越重天道的考驗，凌止作為神力過分強悍的存在，戰場上都能歷劫且遭了四十九道天雷劈得千里成焦土，誰知道他什么時候神力圓滿再次晉升，假使趕上他歷神尊劫，豈不是要劈得六界不寧？以至于當時的我恨不能即刻掉頭跑掉，畢竟作為地瓜仙子的我本已是形象艱難，一旦被莫名牽連著劈成了烤地瓜，那在六界便是徹底抬不起頭了。

到底是見慣風浪的天界上神，凌止聽了我的話依舊笑意不減神色如常地略一向前道“正是小神，蒙仙子惦念多有托福，雷劫至今方能無恙”。望著對面含笑卻莫名氣人的戰神大人，我竟不知是該先反駁佛光地瓜還是那句仙子惦念！但想著總不能在自家地盤上給佛祖丟臉，我再次重振小仙女的端莊，“咳，小仙惶恐，不知是凌止上神駕臨，失敬失敬！這烤地瓜務必請上神笑納，如不合味口盡請讓小仙知曉，小仙改日必奉上妙絕地瓜一盤作為補償。現下便不打擾上神品嘗，小仙這就告辭，須彌山高忘川水長不必相見…呃…有緣再見…”。

我將烤地瓜憑空送到凌止面前后轉身欲走，“須彌山高忘川水長……”即使聽聞我說他遭雷劈都不曾失態的上神，竟在此時略有怔忡地喃喃重復著我的話，但片刻后清雅如常的聲音再次傳來仿佛剛才的僵硬只是錯覺，“那小神便多謝仙子割愛了，望下次與仙子再見時能回饋一二”。我扭過頭胡亂道，“好說好說，上神言重，告辭！”隨后便捏了訣離開，但凌止溫柔逸致的風姿卻莫名在我腦中盤桓甚至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和那深埋數千年卻不曾忘卻的往事。

是了，許是那句無意間脫口而出的“須彌山高忘川水長”喚起了這一切。

與凌止分別后的當晚，我竟久違數千年地做了夢，夢里有英姿颯爽的女神，有長跪千佛殿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還有銀鎧離血甲歸的上神，以及那道絕望又溫柔的聲音，“連累你了，須彌山高忘川水長，有緣再見…”

如平日一樣響徹千佛山晨鐘終于將我帶出長夢，想到前陣子因著佛會一直沒能向佛祖見禮，便略帶疲憊地起床，沐浴免齋后來到了千佛殿。

還未進到正殿竟聽到了那雖如佩環卻令我頭疼不已的聲音。“觀天地，念非常；觀世界，念非常；觀靈覺，即菩提。其真如露入心醍酤灌頂，小神受教！”昨日佛會已畢，這凌止怎么還賴著不走？我心下一驚，腳下步子便不自覺想后退。“言喬”佛祖一喚直入心神，我只好頂禮入殿。殿內佛祖自是寶相莊嚴結趺跏坐于金蓮寶座上，兩側一眾菩薩尊者各為修行，諸尊者佛法高深令其身在此亦在大千世界，每每見得諸佛都不禁感嘆我這有佛緣無慧根的地瓜怕是今世難成大道了。感慨間看到凌止今日換了一襲莊重白衣居于客位，但竟與滿室諸佛氣質相襯絲毫不落下乘，也難怪被公認為最佛系上神了。

我見禮后自覺就坐下首，才坐下便又聽凌止笑道，“言喬上仙入了大殿之后，殿中的梵香之氣竟都濃郁了幾分，不愧是六界聞名生來便帶檀香佛光的地瓜仙子。之后去了九重天，想必定會讓那清冷的天界也能沾染不少佛國氣息了。”這凌止經昨日一事必定知曉我對這地瓜本體甚為在意，而他仍言必稱地瓜仙子，看來無疑是針對我沒錯了，但那一副溫文而雅笑得仿佛惑亂六界的樣子卻也著實挑不出錯處。醞釀著怎么不落姿態地找回場子，我卻突然反應過來，“九重天？”凌止應道，“天界九卿司農一位空缺已久，天帝心憂下界萬民，恰逢小神此次來佛界得識言喬上仙，上仙本體為地瓜且帶有草木仙天賦的生機之力，凌止便借佛會之際向佛祖提出此不情之請，希望言喬仙子能赴九重天上專司農事，以造福下界普渡眾生。”

我雖感意外但面上卻不表，佛祖知曉事關六界我不能輕易身殞之事，因此我雖是仙身但卻能長在佛界并得到多方庇護照拂。但佛祖既應了凌止的請求，定是我須承的因果際會已到，也罷佛界天界不過是換個棲身地而已。思及此我向佛祖道，“言喬自開神識以來，常在佛前得佛法教化，佛法天道萬千而難窺其一，此番將離必是言喬之因果已至，言喬必會謹遵佛愿盡渡眾生。”我在最后一句中加了愿力，言靈環繞于佛殿中久未散去。良久，佛祖慈悲之聲再起，“佛子離吾數千里，憶念吾戒，必得道果。”我頂禮深拜，身上佛光愈盛。如果此時的我看向凌止，大概會看見他少有的神色復雜卻松了一口氣的模樣，當然，這已是后話。

彼時至此一千年，佛界地瓜便成了天界地瓜，位列九卿專司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