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城墻。
一個小兵用凍僵的手抓著刀片,在枯黃的木片上一筆一劃,艱難地刻畫著,寫給家人的信。
“爹,娘,曉曉,我在邊關好冷,敵寇屢犯疆土,皇子和將軍早已撤退,僅留我們這些殘弱兵卒鎮守。衣服早已不能蔽體,百姓被殺死、掠奪,糧食也快吃完,兄弟們一個個死去,我恐怕也要凍死在這個冬天了,要是——”
寫到這里,木片已經再也寫不下了,即便他用的是文言文,于是,他再次咳嗽著起身,去尋新的木片,他要把剩下的那句話刻完。
“要是我能死在家里就好了。”
北風蕭蕭而下,邊關沉默而冰涼,寒透了將士們的熱血,唯有頭頂那皎潔的月光,才讓人有些眷念生命的情緒。
戰死沙場,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
日子不知不覺,又是兩個月過去。
這段時間,龍默陸陸續續收到喜帖,有王志浩和于蘭的,也有劉歸山和李婷的,理所當然前者舉辦得要盛大許多,但龍默都去捧場了。
他本想帶上江宛蓉,但她不愿意出門,龍默知道她害怕流言蜚語,便不再強求。
看著身邊同生共死過的朋友一個個成家立業,龍默心里也替他們覺得高興。
至于張志豪,這段時間再也沒有找過徐珊兒,就連杜樹紅來找他,他也盡量避而不見,整個人消沉了許多。
龍默約他喝了幾回酒,慢慢開解,這才了解了他心中的愁結。
龍默道:“我知道你是個真正的爺們,既然是爺們,就看開些吧,余生還長,總要過下去。”
張志豪還是悶聲喝酒。
龍默起身離開,不再安慰。
因為他相信張志豪總有一天會走出來,或許這一天會在很久以后,但終究會到來。
半年后。
這半年,龍默過的很平靜,日常練功,順便招收新的武館弟子,教給他們武藝。這段時間龍默自身的功力也在穩步提升,憑借著修煉混元形意勁和閃電鞭,境界更上一層樓,已經快要達到一流高手之境。
其實,他也有速成的法子,可以更快提升境界,但他想慢慢修煉上來,水到渠成,仔細體會每一個階段的變化。
而龍默之所以過的這么平淡,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想多把時間用于陪伴江宛蓉,因為他自己也不確定,這種生活能持續多久。
他真的再也沒有找過,也沒見過風曉妍。
而風曉妍,也沒有如從前那樣,偷偷翻墻出來,只為和龍默在夕陽下的鄉間散著步,說會話。
這天,龍默偶然聽說了風家和林家聯姻的消息,聯姻的對象正是風曉妍和林家公子。
龍默便久久沉默,從早上就開始發呆,一直到夜幕,也沒有練功,也沒有吃飯。
風曉妍出嫁這天,龍默和江宛蓉來到風府,看著她一身紅色嫁衣,從身邊走過,漸行漸遠。
“你應該去把她搶回來。”江宛蓉道。
龍默不語,只是深深的看著,看著那個姑娘,那個漸行漸遠的女子,回憶也漸漸模糊了。
許久,他才意識到風曉妍早就走遠了。
龍默回過神來,轉身離開,走的很慢,但是他卻覺得用盡了力氣。
江宛蓉拉著他的胳膊,防止他撞墻,就這樣把龍默領回了家。
“我沒事。”龍默道。
“我們睡覺吧。”江宛蓉道。
“好。”龍默呆呆的答應道。
……
一覺睡醒過后,龍默總算下定決心,說出很久之前就有的打算。
“宛蓉,我想去外面的世界走一走,至于什么時候回來,我說不準。”
江宛蓉聽了這話,沉思了許久。
“你若不希望我遠行,那我便陪著你,怎么都好。”龍默補充道。
“不,我支持你。”江宛蓉想了想,道:“我剛才猶豫的是,我要不要跟你一起走呢?可我想了又想,我的武功終究不足以陪你快意恩仇,但我很久以前也真的曾想過,和你一起流浪天涯,一起去看西邊的落日,去看傳說中的大海,去躺在遼闊的草原上看星星,一起說著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話,一起做夢,一起變老。”
龍默笑了,道:“你不是我的累贅,你是我背后最堅定的力量,你想和我一起走,那我們便一起走,正好我一個人在路上也覺得孤單,我們便一起走吧。”
“好,那就聽你的!”江宛蓉也笑了,抱住龍默,就要親親。
龍默只好把她親了個夠,還抱起來轉圈圈,江宛蓉一邊說幼不幼稚,一邊又屬她玩的最開心。
當天下午,兩人便收拾好行囊,簡單交代了一下家里,龍洪表示你們想出去玩就去吧,我給你們守著家。
于是,龍默和江宛蓉手牽著手,第一次離開了生養自己的故鄉。
當天晚上,一襲紅色嫁衣的風曉妍氣喘吁吁的跑到龍家,口中不斷喊著:“龍默!龍默!你快出來見我啊,我來找你了!”
龍洪看到她,驚訝地從躺椅上爬了下來,道:“丫頭,你不是正在成親嗎,怎么跑出來了?”
“龍伯伯,龍默哪里去了?”風曉妍焦急道。
“他剛走,短時間估計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那他去了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只說是去外面的世界散心去了,話說丫頭你這是什么情況啊?”
風曉妍急得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解釋著,龍洪這才明白,感情是風曉妍之前被麻報國那一掌打失憶了,這些日子壓根不記得龍默這個人了,就在方才頭磕了下墻,才恢復記憶,連忙從洞房中跑了出來,想找龍默,希望他帶自己私奔。
“這可真是,造化弄人啊,默兒今天去看你了,回來之后,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或許這也是他想出去散心的原因吧。”龍洪感嘆道。
風曉妍不再哭,站了起來,眼神逐漸堅定。
“既然他去了遠方,那我也去便是,終有一天會再見的!”
當夜,她也離開了小鎮,去追尋龍默的腳步了,由于出來的匆忙,她并未帶任何行囊,還是龍洪臨時給她帶了些盤纏、干糧和兩身衣服,風曉妍走之前,去李漢生家,取了自己的劍,也學著龍默那樣,將其掛在背上,然后朝著繁星下的遠山一步步走遠。
……
時間不知不覺,龍默和江宛蓉浪跡天涯,如今已有一年。
這一年,是兩人過的最快意精彩的一年,兩人不理江湖紛爭,一路上只為尋訪各地風景,與風流名士相交而談,增長了許多見識,遇到煙火旺盛之處,兩人也會小住一段時間,接觸當地的風俗人情。
而后,不知不覺又到了第四年。
這四年里,兩人見識了更多奇峻景色,春天便去山高處賞桃花,夏天便去江南劃船看雨,秋天便尋一處深山小屋生活,或是策馬在草野上飛奔,冬天便煮酒舞劍,看那滿天雪花飛舞,互相依偎著彼此,好生美麗。
到了第五年的秋天,江宛蓉卻病倒了,許久未曾痊愈。
龍默背著她到處尋醫問藥,江宛蓉的身體始終不見好,此時兩人也沒了當初的意氣風發,臉上時常都帶著對彼此的依依不舍。
第六年的春天,江宛蓉身體慢慢痊愈,但還是很虛弱,龍默想讓她修煉武功來增強體魄,奈何自己身上的武學幾乎全都是那種至剛橫練的,不適合女子修煉。
到了冬天的時候,江宛蓉的病情復發,臉色一天天黯淡下來。
龍默無能為力,眼看著最愛的女人安詳地睡在自己懷里。
“龍默,我這次,可能要睡很久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一直都在,我們還會見面的,對嗎?”江宛蓉無神地道。
此時她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但她知道龍默就在自己身邊。
龍默忍住哭聲,盡管眼淚早就不爭氣地滴落在江宛蓉的臉上。
“宛蓉,我會一直陪著你,你是我此生最愛的女人。”龍默道。
“好。”
江宛蓉放下心來,閉上眼睛,安靜地睡著了。
龍默把她輕輕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怕吵醒她,便推門出去,在雪地里跑了老遠,然后仰天哭喊。
……
之后的半年,龍默獨自行走,這次,他背上了自己的劍。
從此,所行之處,便如當年的蓋世雙雄那般,手中的劍,只為守護黎民。
龍默心中有兩個夢,一個是和所愛之人廝守白頭,這個夢是柔軟的,而最初的那個夢,是做一個英雄,擋在萬萬人前,守護身后的萬家燈火,這個夢是滾燙的。
這一天,他來到一處雪山,走了許久,終于看見一個木屋。
“有人嗎?”龍默運內力吐聲道。
只見一個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看著龍默,他驚嘆道:“你是從外面來的嗎?”
“是的,在下龍默。”
“龍默?你很不錯,我叫劉朔山。”
劉朔山回頭對著木屋喊道:“小花,趕緊出來,招待遠方而來的客人。”
屋里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這婆娘,睡得太死了,實在抱歉。”劉朔山笑道。
龍默微微蹙眉,但他沒有說什么。
“我看你氣度不凡,武功想必不錯,可有興趣與我聊聊?”劉朔山邀請道。
“正有此意。”龍默道。
就這樣,兩人開始探討武學,這一論,便是半年。
由于劉朔山的歲數更大,修為也更高,此時已達到超一流之境,雖然比起麻報國那樣的宗師尚且差些,也依然比龍默經驗豐富的多。
而龍默在這些年武功也未曾荒廢,早已達到一流巔峰境界,聽了劉朔山的論道后,頗有茅塞頓開的感覺,加上劉朔山向他演示了他的天涯劍意,龍默越發覺得自己也需要開創出一條路。
而這期間,讓兩人最覺得巧合的便是,劉朔山修煉了一本秘籍叫“氣篇”,而龍默修煉的是“體篇”,兩人經過交換武學修煉,越發覺得氣篇和體篇都出自同一本無上武學秘籍。
而龍默在劉朔山指導下,修煉了氣篇后,功力再上一層樓,明顯感覺到內臟和氣血充實通暢起來,他卻神傷的想著,如果自己早些遇見劉朔山,宛蓉就不會死了。
劉朔山本身比較無欲無求,修煉也只是以解悶為主,看了看體篇,發現里面的修煉之法需要用藥草輔佐才能大成,于是便幫龍默采藥淬體,助其體質大成。
至此,龍默的武功已經成功突破到超一流境界,僅比劉朔山稍差一籌,而這一點差距,主要還是體現在個人感悟上,如果說劉朔山在自己的武道上已經走完了一半,那么龍默的武道僅僅邁出了幾步。
“龍默,你這人太過情重,因此執念也多,衍生了心魔,而心魔則會阻礙你感悟武道,你必須直面心中那些陰暗的記憶,才能突破出來。”劉朔山道。
“其實,你當初敗給那個叫王騰的不止一次吧?”劉朔山忽然點醒道。
龍默猛然陷入回憶,最后,他承認道:“是的,我其實輸過他三次,這三次是我年少時最失敗的回憶,所以我下意識的篡改了這段記憶。”
自從,龍默冥想七天,總算散盡心中障礙,心境又疏闊了許多。
告別之際,龍默總算說出一番壓抑許久的話:“劉兄,前些天你說我心有障礙,可我的障礙和你相比,又算不上什么了。”
“什么意思?”劉朔山道。
“劉兄,你的身后,什么都沒有啊。”
龍默說完,抱拳離去。
“希望我們他年還能再見。”
劉朔山愣在原地,還在回想龍默說的那句話,我的身后為什么什么都沒有?我還有小花,還有云芳,還有徒兒肖遠啊……
他回過頭去,卻只看見那座木屋,哪里有小花等人的影子?
“小花,云芳,你們在哪里?”
劉朔山焦急地大喊,他開始在雪地奔跑起來,就這樣,尋找了十天,最后,他才慢慢想了起來,然后笑的無比凄涼。
“錯了,原來你們從來都沒有來過啊,哈哈哈……”劉朔山凄涼地笑著,就這么在冷風中坐了一夜。
一夜頭白。
此時的他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臉上早已沒了顏色。
“錯了,我錯了啊,哈哈哈……”
原來,劉朔山自從完成十年之約后,記憶就開始被自己篡改了,自己并沒有受到于聞道的禮遇,反而被當作神經病趕了出來。
十年的蹉跎付之一炬,一剎那的心灰意冷涌了上來,自那之后劉朔山就開始欺騙自己,然后自己走進了這片深山,開始獨自生活,每日采藥,修煉,開開心心的造木屋,因為在他眼里,身邊始終有小花這些人,所以他活的很知足。
但是現在,夢醒了。
“或許,我該開始一段新的生命了。”
……
龍默重新踏上征程,漸行漸遠,有一天,他撿到一封信,信的內容寫在了樹皮上,上面寫著:
“爹,娘,我在邊關好冷……要是能死在家里就好了。”
龍默長久無言,最終,他朝著邊關的方向而去。
此時,邊關,大軍壓境。
黑云壓城城欲摧。
城里已經不剩多少人,百姓們能跑的都跑了,根據過往的經驗,很快這座城就要淪陷了,甚至有可能等不到敵人的攻打,朝廷自己就割地求和了。
駐守的小兵們各個滿面愁苦,而大將還在帳內尋歡作樂。
終于,一道身影,站在了城門之前,想要獨擋面前的千軍萬馬。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敵寇哈哈大笑起來。
“龍默。”
那身影也不廢話,拔劍,飛身,于千軍萬馬之中,取下方才取笑他的那個人頭顱。
“殺了他!”
敵人們紛紛怒目而視,沖向龍默。
龍默拔劍,再殺一人,轉眼之間便又斬了十數人。
就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斬殺了多少人,龍默總算下定決心,給自己的劍意取好了名字。
“就叫你,沙場劍意。”
手中的劍似有回應,猶在嗡鳴顫抖。
“再戰!”
龍默再次沖向賊寇。
……
就這樣殺了不知道多久,久到龍默自己也忘了時間,他感覺非常疲憊,隨時都要倒下,但立馬又有股信念支撐著自己又站了起來。
再殺!再戰!
最后,龍默還是無力地倒下了,恍恍惚惚中,自己似乎看見了風曉妍,正持劍從身后奔來,擋在自己身前,繼續做著蜉蝣撼樹般的廝殺,而不止是她,張志豪,于銘飛,王志浩和于蘭、劉歸山和李婷等人都在那里。
“我一直在你身后!”風曉妍道。
“我們也一直在你身后。”萬家燈火也好,破碎山河也好,甚至身后那座搖搖欲墜的城池,都在回答道。
龍默憤怒了,他不知道從哪里冒出的力量,再次站了起來,這一次,他的武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