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小夢涵扛著四書五經去上學堂,我在家燒著飯一個人曬太陽。
二十七的我,是一個模樣停留在十七歲但心理上徹底成熟了的家庭婦女,而非魚已經成長為一個越發沉穩嚴肅的中年人,每次和我出去串門,別人都以為我比他小好幾歲,實際上我倆是同歲的。
這個問題看似不大,實際上是很可怕的。
這天夜里,在床頭上,褚非魚放下手里的書,對正在縫衣服的我說:“夕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永遠都是這般模樣,等我老去甚至死去那天,你會怎么做?如果別人發現你身上的秘密,你又該怎么做?”
“相公此言有理,我想過了,如果我沒法陪你去死的話,只好完完整整陪你走完這一生,等你走了,我看著夢涵成家立業,然后揮揮衣袖,就找個深山老林隱居他個百十來年。”我說。
褚非魚嘆口氣:“真羨慕你這種沒心沒肺還就是活的時間長的。”
我呵呵笑了笑,熄了燈道:“反正我一生只嫁一次,既然攤上了你,那你就該認命,睡覺覺吧。”
一夜無話。
次日,褚非魚早早地起身出門去談生意了,我一個人在家無聊,背著兒子拿了點錢上大街胡亂轉悠,碰到幾個不長眼的朝我擠眉弄眼,被我隨手一指便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我還是一身紅衣,手里拿的卻不是劍而是一把肉串,肩膀上趴著那老不死的肥貓,就這么走啊走的走到一個石橋上,看到湖水上有一艘空船,施展輕功跳了上去,一邊吃一邊躺在上頭曬太陽,心里卻莫名地有些懷念起禪念,還有和他一起走過的江湖了,要是他知道我這么不爭氣,不僅沒手刃仇人反而給仇人當兒媳這件事,會不會當場氣到嗝氣兒?
天色不知不覺陰沉了下來,不知趣的雨水洋洋灑灑的,一種灰色的預感飄漾在我的心頭,使我有一種想要拔劍的沖動。
我急匆匆地走到已經空曠的街道上,聞到空氣里的血腥味,心里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我的面前有一把老劍,我握在手里。
數百名黑漆漆的殺手出現在我的面前,釋放出比千軍萬馬還要令人心悸的、猶如從地獄深處透來的濃烈殺意,比世間任何一種酒都灼灼逼人。
在殺手的最深處,我看到了門主,和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褚非魚。
“為什么——”我攥緊了拳頭,從未有過的怒火燃燒著我的心窩,不再猶豫,我抽出劍走上前,一劍劈飛一人,卻懶得理會他們的死活,也不去理會他們躺在地上的呻吟聲,繼續向前殺去,仍然還是重復著一劍,一人倒,不理會自己是不是受傷,就這樣在雨中一直前進了百尺,共斬百人,直到再也沒有人擋在我面前。
黑壓壓的云霧被我一劍一劍斬開了,還剩下最濃的一抹。
我走到門主面前,用劍指著他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么,一直以來都在觀察你的每一個選擇,看著你一步步走到我身邊。”門主道。
“我已經走到你面前了,你到底想怎樣?”我說。
“我想,讓你做我的兒媳,但在之前,我想的是如何讓你繼承我的位子,去代替我,裁決這個骯臟的世界。我選擇最初的想法。”門主道。
“為什么偏偏是我,為什么要傷害非魚,他不是你兒子嗎?為什么要這么殘忍地對待我們?”我說。
“非魚已經全身殘廢再不能動了,你會怎么做?”門主道。
“當然是陪著他到死!”我說。
“你這樣還不如一刀殺了他!你太讓我失望了,莊夕顏,你以為你的仁慈會讓非魚心里好受嗎,你以為他愿意看著自己什么都不能做,看著自己慢慢老去死去,而你還在若無其事地施展你的憐憫嗎?你根本就不配殺人。”門主頭一次如此憤怒地對我說話。
我扔掉手里的劍,跪在地上不知道該怎么辦。
“莊夕顏,拾起你的劍,去殺了非魚,然后殺了我。”門主斬釘截鐵道。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恐懼地搖搖頭。
“你在害怕什么?只有凡人才會害怕,你是一般人嗎?這世上誰都殺不死你,我也不能,你不來殺我們,還能有誰?”
“來啊,打敗我,然后殺死我。”門主像發了瘋似的鼓動我。
“可是,這么殺來殺去的有什么意思?”我說。
“生死之間,自有大真意,你可曾見過世上有幾個人逃脫死亡的命運?你可曾見過世人在活著的時候誰不是被苦厄纏身?為什么要任其泛濫不去終結他們?去,終結這世上的罪惡吧,生與死,皆在你一念之間,這是你的命中劫數,你逃不掉的!”門主離我越來越近,死死掐著我的脖子,我想要提起手里的劍刺出去,卻下不了手,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我已經不想殺你了,為什么……”門主一把將我扔在地上,冷聲道:“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我看了一眼褚非魚,以劍撐起自己站了起來,目視著門主,暗自凝聚內力。
“你已經耽誤了十年功夫,早就不是我的對手。”門主冷笑著抽出手里的兩把短劍握在手中。
“你也老了。”我腳下驟然發力,化作一道孤魂殘影朝門主殺戮而去,門主也瞬間發揮出超一流的巔峰水準,和我激斗在一起,只聽見數十聲劍刃切割聲嘩然奏響,從天而降的雨水被無盡的殺意絞做粉碎!
百招之后,我和他各自退后一步,我的身上多出了幾十道細細的血口,而門主也是臉色蒼白,呼吸越發急促,受的傷卻遠遠比我少。
“你看吧,我說過,你殺不了我的。”門主嘲笑道。
“可我會越來越強,而你只會慢慢衰竭,所以我最終還是會殺死你。”我站起身用劍指著門主道。
忽然,我的心口被一把刀子貫穿了,很痛。
握刀的人手還在顫抖,但他在刺我的時候,是那么熟練,那么用力。
這是一把水果刀,很多年前,他曾經用來給我削蘋果,我記得很清楚。原來,曾經有多么喜歡,后來就會有多么痛嗎?我想。
褚非魚放下手,低聲道:“對不起,我不想讓你殺死他。要么,你還是連我也殺了吧。”
“啪嗒”一聲,我手里的劍落到地上,在雨中我坐在地上,對著天空嚎啕大哭起來,沒有人過來,他們只是遠遠的看著我。
“夢涵怎么辦?”我說。
門主和褚非魚沒有回答我,沉默地等著我去殺掉他們。
我拔掉心臟上插著的那把刀,任憑涅槃之火治愈我的傷勢,面無表情道:“所以,從最開始這件事就是一場陰謀對嗎?一場所有人針對我的陰謀,只為了等待這一刻,讓我成為一個會殺戮的人?”
門主道:“是的,有件物事需要你去拿。”說完從背上取出一個一個細長的匣子,取開后我看見里面是一柄細長的黛黑色柳葉彎刀。
“世上沒有人能握住這把刀,我也不能,但你或許可以。”門主道。
我伸出手去碰那把刀,在接觸的剎那我仿佛被一柄人間最可怕的利器絞殺了無數次,我瞬間撤回了手,兀自心悸不已。
“這不是人間的武器。”
“刀名苦業,專掌人間殺業,持之者可成為人間修羅,裁決人間生死。”門主道。
“這么說,兩個預言說的都是我?”我說。
“或許吧,但你還沒有拿起這把刀。”門主道。
“怎樣才能拿起它?”我問。
“首先,凡人沒有資格拿起,而你不是,其次,必須斬斷一切心中羈絆,徹底遠離紅塵。也就是說,你必須殺死自己最重要的人。”門主疲憊地道。
“既然你早知道這些,為什么還要讓我陷進去?”我說。
“這不是我的選擇,而是修羅對你的試煉,就是要你陷得越深,看你最終能不能自己爬出來。”
“我下不了手,這把刀我也不想要。”我說。
門主哈哈大笑,道:“你下不了手,那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替你處罰。”
說完,天降巨雷,朝褚非魚身上壓了下去,褚非魚頓時臉色慘白,我連忙去護在他身上,門主道:“莊夕顏,你本非凡間之物,是得天造化的非常之人,他占了你身子,又惹得你一身煙火氣,受些天譴是應該的。”
“我偏不!”我緊緊護在褚非魚身上,感受著背后的無上威嚴,看著面前人的氣息漸漸微弱,我的心越發涼了下去。
“好了,我也該走了。”門主道。
我急忙去看他,卻見門主的氣息越來越弱,亦是無力回天了。
“我說過,你殺不死我,是因為我一早就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所以我等不到你殺我的那一天了,有點遺憾,不過我還是挺開心的,作為一個兒媳,你很稱職……”門主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只聽到最后他說了一句:“記住,這世間,決人生死容易,說人是非難吶。”說罷氣絕。
我在雨中抱著兩具尸體,不知過了多久,重新站了起來,伸手一把取出那柄苦業刀,一股來自幽冥的氣息瞬間漫上我的全身,我眼前的世界,變成了黑暗和血紅駁雜的顏色,在拿起刀的這一剎那,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能夠裁決這個世界的生死,這種感覺,仿佛寂滅,卻并不好受。
面前黑漆漆的殺手跪在我面前,齊聲道:“恭迎人間修羅,請新門主繼位!”
天色已經變白了,禪念出現在我面前,有些感嘆道:“你最終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我一直都在看著你。”
我抬起頭看著他,很疲憊地伏在他懷里,哽咽道:“師父,我該怎么做?”
“你將會履行自己的宿命,殺很多人,所以殺手門對你很有幫助,他們殺不了的人由你去殺,因為這世間已經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你了。”禪念道。
“可是我只有一個人,一個人活很多年,最后看著你們一個個離我而去。”
“是啊,命運這東西,誰又擺脫得掉呢?就像我之前跟你說的,做一件事,就要心無旁騖地去做,直到你漸漸麻木了習慣了,你就會找到新的意義。”禪念慈祥道。
于是,過些天我把褚非魚和門主葬了,葬在父親和母親的墳邊,因為他們都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人,禪念笑道:“以后為師死了也要埋在這里。”
我手握苦業刀,成了殺手門的門主,世間最黑暗的那個人,讓四年前從江湖游歷歸來的葉蘇瀧和張靜虛夫婦代我看護夢涵,然后一個人站在暗城的某個角落里,不知所歸。
禪念走到我身邊,遞過一壺酒,對我道:“接下來想起哪里?我陪你去。”
“哪里都好,隨遇而安。”我說。
“嗯,很好。”禪念忽然看著我手里的老劍,道:“老早我就告訴你適合用刀,果不其然你就配上了世間最快的刀,還留著這把破劍干嘛?”
我說:“我總覺得這不是一把普通的劍,但是它在我手里貌似確實沒什么用,還是送給有緣人吧。”說完隨手一扔,那劍便消失在云霧里。
“走吧,我們殺人去。”我撐起一柄繪著墨竹的傘,一身紅衣一把彎刀,和一位僧人消逝在濛濛煙雨中。
——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