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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杰》

一夢驚醒。

李清照在榻上猛地坐起身,冷汗沁透了衣衫。

夜色薄涼,不見月光,只剩孤燈一盞。

夢里,她看見了亡夫趙明誠。

他仍是年輕俊美的模樣,在大相國寺初見,笑得有些靦腆。

大概,一個人的幸福都是有定數的吧。

算了算,新婚那十年在青州,和他的日子委實幸福得有些過分。

每天清晨,她總是早早起來。

或是與丈夫寫詞逗趣,或是一起去逛廟會找金石古玩。

遇上珍奇的,典當了衣服首飾也要去換,實在買不起,就借回去沒日沒夜地抄寫賞玩。

也常晚上吃了飯,煮一壺最清冽的泉水。

若難得有貢品小鳳團,細細研開,茶韻滿室生艷。

盞面打出了細膩的圖樣,或是山水,或是花鳥。

斗完了誰的圖樣新鮮又久久不散,兩人都想爭著喝第一口。

于是,她便提議賭書。

哪一句話,出自哪一本的哪一頁哪一行。

她篤定贏。

但是他,愿意輸。

趙明誠在那幾年里,看她的眼神都不像是一個丈夫,更像是是虔誠的信徒。

走到哪里都帶著她去,逢人就提她的才氣,變著樣地送花送水粉胭脂討她歡心。

但是十年過后,又一個十年。

似乎趙明誠變了,但是又似乎是這個世界變了。

總還是敵不過歲月的殘酷和世俗的目光。

他從一個寵妻的狂魔,變成了一個尋常的丈夫。

也納妾,也撒謊,也為了做官而放棄了風花雪月詩情畫意,更為了保命,丟了滿城的百姓自己逃亡。

她忍了又忍,心里還是止不住地失望。

但是,連徽宗皇帝都沒能守住的疆土,她也不知道該不該怪自己那一介書生的夫君。

不知幸或不幸,他還是先一步過世了。

留下這滿目瘡痍的余生,給她一人。

念及此處,李清照不禁身體有些顫抖。

有風不知從哪里鉆入,她瑟縮地蜷起雙膝,雙臂環抱自己。

床帳外似乎有一個影子在動,摻雜了燭火搖曳,看不真切。

“夫人……”

有個聲音從風里徐徐飄進來。

聽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夫人,是我,明誠。”

“你……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趙明誠?他不是都死了很久了嗎!

李清照伸手想去撩開床幔,但那聲音瞬間退遠了。

“不,不,別看我!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手僵在半空,指尖顫抖得厲害。

那聲音嘆息了一聲,才繼續又飄近。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甚至是,看不起我……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而我,在生之時當不了英雄豪杰,死了之后也不過一縷濁魂,毫無風骨……”

似是有些哽咽,但是真真切切是趙明誠的聲音。

“只是,今天是你的生辰,我貿然前來,只是想送你一件禮物。”

生辰?

曾幾何時,她已經忘記了這個日子,橫豎也無人同她慶祝。

而他都死了這么多年了,卻還記得……

但事到如今,這份記掛竟然也掀不起她心中半絲漣漪。

終歸只剩下唏噓。

“其實,我當時棄城而逃,并不是怕死。”

哽咽了許久,聲音漸漸平靜下來。

“我只是一心想保我們這么多年來的收藏……那些是我們挨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血才收集起來的金石玉器,名家字畫,我向來視之比我的命都重要!我以為,你懂……”

那聲音幽幽嘆息,李清照也嘆,曾經,他們立下了“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那些收藏,又何止是他的命,也是她的命,可是,她總覺得,那些死物,又怎和全城百姓的性命相提并論?

“或許,這些都是我的執念吧……我舍棄不下,又無法保護,便只能背負這天下的罵名!對這些東西是,對你,也亦然……”

床幔外,影子佝僂著身形,隨風若隱若現,似是在茶桌上放下了一件東西。

“夫人,我走了……東西放在這里,希望你……希望你下一世,終能尋得一位蓋世豪杰,作如意郎君。”

風與影都漸漸消失了,只剩下燭火茍延殘喘。

李清照下了塌,顫巍巍地走出床幔。

茶桌上有一個畫匣。

打開,里面是一半舊的卷軸。

展開卷軸,就著昏暗燭光,李清照凝神看去——

竟然是南唐畫家徐熙的《牡丹圖》!

當年在青州,這一幅畫作售錢20萬文,她和趙明誠留在家中玩賞了兩夜,愛不釋手,但最后也只能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到底還是把這畫收到了……”

李清照分明嘴角是笑的,但眼角的淚卻不住地往下掉。

她確實是寫過: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但到底是項羽負了虞姬,也負了江東。

玉石俱焚固然是英雄氣概,但到底,是不是只有玉石俱焚這一條路,才叫英雄豪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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