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末，有記，天傾之下，數十大宗舍棄身竅，換來蒼生甲子歲月……”

小鎮中，朗朗書聲沿著長街傳遞回蕩，讀的是史，本紀之中，該是讓天下蒼生知曉的人，所以如今大到書院，小到私塾，本紀是必不可少的讀物。

“先生，何為天傾？”

私塾中，一個淌鼻涕的娃子手舉的高高的，嚷著詢問。

先生是一位中年人，普普通通，青衫麻衣，并無出奇之處，也正是如此，小鎮矗立不知多久，一代代教書先生皆是出自他家，謂之一脈相承，雖是教不出聞名天下的才子，可鎮中人也知曉自家娃子的斤兩，并沒有計較太多，只權當是找了個看娃子的地方，好在外出勞作時放心。

先生聞言，笑了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像是天山的雪蓮，綻放之下，奪去了世間萬般顏色。每當他展露笑容時，下面坐著的一群娃子都發出哇哇的感嘆聲，久而久之，他也多了個稱呼……

笑書生。

“天傾？”

“該是有大災大難吧？”先生拍了拍青衫，笑容似暖煦般道：“好了，今日就到了此時吧，你們也該回家了，明日再來，且看一看這本紀，延續一絲香火。”

下面的娃娃聽不懂他所言何意，只曉得要下學了，頓時一個個都歡呼起來，似一條條活脫的小泥鰍，一股腦兒的往外鉆。

青衫先生一手背負，一手抬起胸前，看著這群活躍孩子，笑容滿面。

“承接香火，天傾之下圣人身死，呵呵，不壞不壞，甲子歲月該是龍騰之時。”

……

在這小鎮的東南方，有一處極為偏僻街道，說是偏僻，其實是陰暗昏沉，鮮有人氣，旁人根本不愿意來到此地，怕被污了眼睛，只因為這里太過骯臟窮困，雖說小鎮上的人家都不富裕，但這條街無疑是個例外，簡直不能用窮困二字來形容，倒是稱為乞丐窩都不為過。

此刻，一戶人家中煤油燈搖曳，光芒昏沉，映照出斑駁碎影，隱約可以看見一個少年人正趴在缺了一角的桌子上發呆。

少年姓李，名守禮，年歲不大，約摸十五六歲的樣子，他不是本鎮上的人，用鎮上人的話說就是來路不明，聽鎮上有獵手說他是撿來的，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大夜里，若非是他的哭聲驚了打更人，世間估摸著都沒有他這么一號人了。

李守禮這個名字也是鎮上的教書先生幫忙取的，雪夜發現他時，襁褓之中也只有一塊兒玉佩罷了，上面刻著一個“李”字，權當是他的姓了。

李守禮，守禮，守禮，十幾年的時間，他也確實人如其名，老實本分，恪守成規，從不越雷池半步，雖身世成謎，也不見得有多好，但鎮上的人對他也算和氣，逢年過節的還有人送來一些吃食，對摸著也能過活。

少年趴在桌子上發呆，目光穿過破爛的窗戶看向外面的星空，繁星點點，好似有許多的眼睛在眨呀眨，給深邃的夜空點綴了幾分美色。

李守禮記得有次教書先生曾說過，天上的星星就是死去的親人變化，懸掛在天空，福佑還活著的人。

“也不知天上那么多星，哪一顆才是我的父母？”

少年揉了揉眉心，這是他跟著鎮中的一位老道人學的，每次見他與別人算命，都要揉揉眉心，看起來怪神秘的，久而久之，他也學了過來，不過他不會算命，只有在思索的時候才會揉揉，裝裝模樣。

“我現在也沒有被福佑，說不定他們還沒死呢，可沒死，又為何丟下我？”

這么多年來，這是李守禮心中最大的疑惑，每當夜晚都要自問一遍，可十幾年過去了，也沒見他有答案。

“唯有圣人言，世間萬般皆是苦，忍一忍，權當是為了來生了。”少年抿嘴一笑，露出潔白牙齒。說也奇怪，這東南巷道骯臟無比，可李守禮多年來卻是一身干凈，不見有絲毫邋遢，好似只有這般，才能與這滿街乞丐區分開。

他沒有活計，平常為鎮上人家跑跑腿，干干粗活，換來一些銀錢糧食，小小年紀已然知曉世道艱難。

人間全是命，條條皆不同。

正當他糾結于夜空中哪顆星最亮時，小院外響起了一道聲音：“守禮，又在看星星嗎？”

少年一個激靈，他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正是為他取名的教書先生。

李守禮趕忙起身，小跑著將院門打開，入目就是青衫麻衣，教書先生正對著他笑。

“先生，您怎么來了！”少年有些受寵若驚，東南巷道本就是一些末流人匯聚之地，以往也是他尋先生，并非是先生將此地當做污穢之地，只是他不愿讓這些人污了先生的眼睛罷了，不過今日他卻是沒想到，先生竟然親自前來。

“先生，您請進，外面臟，屋子里干凈些。”李守禮笑的靦腆，也只有在先生面前他才笑的如此真實，在他心中，先生取名之恩堪比生養！更何況還有這十多年的照料之情，那個大雪夜中的打更人也占據少年人心中極大的分量，只是前些年死了。

教書先生卻是笑著擺擺手道：“守禮，我來就是告知你一聲，最近一段時間不要亂跑，有什么需要可以來書堂找我。”

“先生，是鎮中有事嗎？”

李守禮沒有見過大世面，可也并非不聰明，相反，他很聰慧，只是多年生活的打磨，讓他變得沉默寡言罷了。如今也算是聞弦知雅意，先生就算是關心，等下次他去尋的時候也可說了，但此番卻是他親自前來，這很不正常。

“沒事兒，只是生人多，怕拐子將你拐了去。”先生笑了起來，打趣道，只是那眼底有贊賞光芒劃過，李守禮沒有注意。

“好了，我要回去了，你要是有需要，可以來學堂找我。”

臨走，教書先生又一次如是說道，只是那神色更加認真，讓李守禮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先生見他點頭，也點了點頭，這才轉身離開。

黑暗中，先生身影融匯其中，逐漸遠去。

李守禮卻是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