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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太陽

我要向你們,跟我一樣覺得天老大我老二的你們,說一下我不久前的一段經歷。沒有傳奇色彩,沒有虛構的成分,就像北方的饅頭和秋林公司烤出的大列巴面包一樣貨真價實。

知道黑龍江嗎?看一下地圖就清楚了,在我國的最北邊,是國界線。站在江邊的江堤階石上,可以看見對岸高個子的俄羅斯士兵向我們招手,我也可以向他們興奮地亂喊一通。黑龍江水養育著很多少數民族,其中有一個赫哲族,他們吃生魚肉,叫“殺生魚”。就是用賊亮的刀子把魚肉切成指頭粗的肉條子,用酒和醋一拌,再加上鹽和紅尖辣椒的面兒,用手抓起來就往嘴里塞,壽命還挺長。

你們更不知道黑龍江邊有個烏蘇鎮吧?一個鎮上就只有三個人,丈夫是鎮長,妻子是副鎮長,兒子是除他們之外唯一的鎮上居民。我扯遠了,我要說的不是這些。

今年秋天,我去了黑龍江邊。活了十五年,我第一次去,跟著爸爸去的。知道我爸爸嗎?一個比較出名的作家,要去黑龍江邊體驗一下生活。他寫過幾本書,長篇小說。不過因為我看慣了爸爸那張臉,再加上爸爸睡覺前不愛洗腳,所以,他寫的書我不看。

我跟一些作家的兒子很熟。我們都住在同一幢作家樓里。那些作家的兒子都很讓我討厭:先煞有介事地給你講故事,繪聲繪色地講,講到半截竟還擺個臭架子喝口茶,像他們的爸爸一樣。講完了,就問一句:“怎么樣?”

“挺好!”我說。

“知道嗎?我爸寫的!”

聽見沒有?就好像他剛才講的故事他不稀罕寫,是他指揮他爸寫出來的,好像他爸爸是他的打字機似的!牛什么牛!

在我爸的小說里,確實有我提供給他的素材,我可以一口氣舉出好幾個。你們知道美國有“素材公司”嗎?出賣一個素材,以長短或驚險平庸論價,賺美元。有一次我不知怎么心血來潮,算了一下我提供給爸爸素材的價錢,折合成人民幣,夠買一臺立體聲錄音機的。我把這價錢理直氣壯地一說,爸爸先是一愣,后又笑了,顯出寬宏大度的樣子說:“我兒子的素材,以后我不用了,讓兒子留起來自己寫吧!”媽媽站在爸爸身后哧哧樂。

他們一笑,我惱了:“當我不能寫?爸,你最長的小說多少字?”

“三十七八萬字吧!”

“我第一部小說要寫四十萬字!”氣得我馬上去翻找稿紙。爸媽的目光跟蹤我時還在哧哧笑。我就感到背上爬了無數條令我難以忍受的毛毛蟲。我抓起床頭上花十二元錢買的袖珍收音機扔到樓下去了。爸媽的臉一起白了。

爸爸嘆了一口氣:“好吧,你跟我去黑龍江邊上走一圈吧!”

我心里舒服了一下。跟大人較量,大人暫時認輸,我心里就爽快。

“你真以為我將來不會寫小說嗎?”我還沒完。

“相信!哪能不相信!”看爸爸的態度,像是徹底認輸,我才算舒服透了。

我和爸爸先坐船,再坐船。從松花江駛入黑龍江需要用一天時間,還早哩。秋天了,甲板上很冷,有風,船舷的鐵欄桿有些冰手了,我只能縮在船艙里。爸爸很有興致地跟一個老頭兒閑聊。爸爸遞給老頭兒一支煙,老頭兒遞給爸爸一支煙。

我挺煩,旅途中憋悶而又無聊。我把摔壞又修好的袖珍收音機打開來聽。

爸爸突然興奮地跟我說:“聽見沒有?能吃上鰉魚子!鰉魚子像珍珠,通紅的,營養價值高!老人們說,吃上七個魚子,頂上一只雞蛋!”

這挺新鮮,我心里又開始不悶了。

那老頭兒大概是打魚把式,對打魚那套很熟悉,隨便說句話,就讓爸爸的眼睛發光,惹得爸爸黏在他身上一樣,一個勁兒地問,沒完沒了。

我睡了。

糟糕的是我被突然叫醒了,一睜眼,爸爸說:“到了!到了!”正是三更半夜。煩死了!那時,我動了一個念頭:當初答應來看黑龍江為的是什么?如果這船掉回頭往回開就好了。

第二天,爸爸由人陪著,去參觀小型魚肉加工廠,問我去不去。我的話挺不好聽:“沒興趣!”爸爸不好說什么,因為有外人在場。他穿上了黑呢大衣,圍著一條灰色毛圍巾,挺神氣地走了。

剩下我一個人躺在招待所的床上,寂寞,無聊,難受得慌。我動手脫了衣服,只穿件襯衫,開始在彈簧床上玩兒倒立——頭和兩手支成三角,把雙腳甩上去,穩住。玩兒了三四回,玩兒出汗了。最后再倒立起來,我才看見屋里所有倒著的東西里,有一個用一塊漂亮的紫色絲絨布蓋著的東西。上去一揭,電視機!我心里一樂,打開,來回扭擺了七八遍,屏幕上依然是雪花。我這才想起,黑龍江邊的電視機有時候是擺樣子的,白天收不到信號——遠哪!

打開半導體吧。嗞嗞啦啦!聲音不好聽,接觸不好。誰讓自己一氣之下給扔到樓底下了,活該!干脆,把音量放到極限。嗡的一聲,我自己先嚇了一跳,剛要把音量放小,又突然一點兒也不響了。無論我怎么搖,怎么拍,它就是不理我,啞巴了。我又一甩手,半導體落在彈簧床上,嗡的一聲,又響了。那聲音讓人心驚肉跳,給人以恐怖感,好像有什么災難迫近了。弄得我都不敢走近了。

門突然被人踹開了。

“同志!”進來一個睡眼惺忪、三十歲左右的黑臉漢子,他揉揉眼,看是我,粗橫地改口道,“你這小子,干什么的?把那破玩意兒關掉。我們晚上還要趕夜車!讓它再響一下,我就不客氣了!”他兇神惡煞般橫了我一眼,摔了門,走了。

你說我喪氣不?一句話沒敢回人家。

更可氣、更令我心灰意冷的是,我就這樣連續在招待所里待了兩天,一個人。看門老頭兒還不識趣地推開我的門,神秘地跟我說:“如果待著難受,我用撲克牌給你算一卦?”

算卦?我還有心思聽你算卦?人在外,我不敢罵人,還有點兒修養。于是我臉朝墻,不吱聲。老頭兒見沒趣,走了。他一走,我跳起來,對著空房子大喊:“我再來這地方就是狗!”我后悔來這里旅行,跟著爸爸傻跑一氣,何苦呢?還不如聽作家樓里作家的兒子們吹牛呢!談談白日夢也有意思。現在可好,自己窩囊得夠嗆不說,還有人干擾你,那黑臉大漢還要揍我呢!

晚上,爸爸興沖沖地趕回招待所,好像拾到了一塊黃金。

“爸,我明天回家!”我潑了爸爸一頭冷水。

“別胡說,三叉河漁點還沒去哩!”爸爸不理我,或者說,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他在脫大衣。

“你不在時,有人要揍我哩!”我故意夸大了事實。

“要揍你?誰?”爸爸這次回頭盯著我看,又笑了,“別胡說!除非你自己往墻上撞,別人誰也不會碰你!”爸爸開始坐在床上往小本子上寫,記得亂麻一般,還有滋有味地琢磨哩。

“爸!”我叫了一聲。

爸爸不抬頭:“行了,別再說沒用的話了!不然,我會不高興的!”

我呢?我就高興嗎?

“也許,看了三叉河漁點,你能寫篇好作文!你不是打算寫第一部作品就有四十萬字嗎?明天我們乘打魚船去三叉河漁點!”爸爸笑笑。

我把面孔朝墻,不再說一句話。本來我可以大大發作一番的,可惜,媽媽不在身邊。倘若爸爸真火了,對我態度不文明,怕沒人攔著。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船長就拍我們的門:“開船了!”

“討厭!”我嘀咕一聲。

爸爸很嚴厲地掃了我一眼。我的心緒簡直變得壞透了,可爸爸卻蠻有興味地站在甲板上。黑龍江秋天的風吹起他呢子大衣的一角,灰色圍巾飄動著,挺威風,跟幾個渾身油乎乎的船工極不諧調。

我對爸爸有點兒氣,不愿意跟他站在一起,就縮在暖和的輪機室里。

天又亮了一些,兩岸濃重的秋色才顯露出來,給人一種不平常的感覺。

十幾分鐘后,船駛進三叉河漁點,天更亮了一些。這是黑龍江下游三條小支流的匯合處。

我看見岸上有七八個漢子,搭著幾個草棚。攔網下在三叉河河口,半小時起一次網。深秋時節,江里魚少,漁點上的人早該撤回家了。可這個漁點沒完成捕魚量,所以趕在入冬之前,晝夜下網,不然,天再冷下來,連手都伸不出來了。

我們的船靠岸時,我看見爸爸向岸上的人熱情地打招呼。那幾個漁點上的人,卻冷淡地向爸爸舉了舉手。

也就在我跳上岸的時候,我本來沮喪的心緒更壞了。

因為我看見了一雙陌生得讓人心寒的眼睛。

那是一個黑瘦得像黑魚一樣的少年。他從草棚里鉆出來,可能是聽見了船的轟鳴和人的喊叫。他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掃完我全身,又用幾乎是惡毒的目光掃向爸爸。

不得不承認,我有點兒怕他,討厭他。這時候,我看見他粗俗地往嘴里扔了個什么東西在用力嚼,樣子很難看。他偶爾一張嘴,我看見他門牙少了一顆,有個黑洞。我想,他的牙大概是跟狗搶骨頭吃崩掉的吧,這豁牙子!

豁牙子一見我也充滿了敵意,我覺得他同樣討厭我,好像我是一條狗。我們倆的敵對情緒互相傳染著。而我感覺他也像一條隨時都準備咬我一口的狗,兇著哩!我神經繃得挺緊,提防著。

這時候,我心里更怨恨爸爸——把我帶到了個什么地方啊!

“爸,什么時候走?”我急著問,一心想快些離開這個地方。

“上哪兒去?到了這地方,還沒看見起網哩,仔細看看!很有意思!”爸爸的聲音挺大。

我看見豁牙子也像狗一樣支棱起兩只耳朵,認真而又警惕地望著爸爸。他分明聽見了爸爸剛才的話。

這豁牙子到底怎么啦?我們哪兒跟他過不去了?

這時,他竟然像警犬一樣,圍著我和爸爸來回走著,一邊走還一邊往嘴里扔東西,難看地嚼著。爸爸沒注意到他被一個不顯眼的男孩子監視著,正走到船長跟前說話,一邊往江里指指點點,一邊笑著。

我發現豁牙子又緊盯著爸爸的手勢。

不一會兒,漁點上幾個人劃著小船去起網。大攔網離岸邊只有二十幾米。網拉出水面,我才看見黑龍江秋天的鯉魚是那么肥嫩誘人,在晨光中鱗光閃閃,魚脊上有一層淡淡的紅色。

裝著魚的小船劃過來,將魚一筐筐抬上大船。大船上有記賬員,有一臺帶著四個鐵輪的臺秤。

魚一抬上大船,我和爸爸就受不了誘惑,好奇地圍上去。這時,我看見豁牙子飛快地從岸上跳上大船,用警惕的目光看著爸爸,看著我。這討厭的黑家伙!

船長笑瞇瞇地走過來,拎出一條鯉魚,喊炊事員:“來個殺生魚,吃個鮮!”

炊事員興沖沖地跑過來,接過魚走了。

我又看見豁牙子用怨恨的眼光掃著船長。

船長的手在魚筐里翻騰著,拎著一條還鼓動雙鰓的鯉魚,扔到甲板上,笑著對我爸爸說:“這條魚你拿著!”爸爸客氣地說:“不麻煩你!”

也就在這時候,豁牙子像一條貪婪的狗,躥到那條擺尾的鯉魚跟前,熟練地拎起來,一甩,那魚便落進了魚筐。

爸爸和船長都愣住了。“這魚還沒過秤呢!”豁牙子惡狠狠地說。爸爸和船長臉上掠過一絲難為情的陰云。這時候,炊事員空著手跑過來:“菜刀長腳飛了?怪了!我剛磨好放在案板上的!沒刀怎么吃殺生魚?”大家又都愣住了。

一會兒,船長走到豁牙子面前,臉上一副溫和的表情:“是你藏起來的吧?”

豁牙子答非所問:“案板上的魚是我們從江里打上來的,憑什么隨便吃?那條魚多少斤?”

我恨死這個豁牙子了。他這類人不但粗俗,不懂禮節,而且非常自私、小氣。這一點,他根本沒法同作家樓里的作家兒子們相比。

船長對這個半大孩子很無奈,心里有氣,又無話可說。他直起身,向我爸爸攤開雙手,意思很明白:殺生魚吃不上了,想要魚得花錢。遇上了這個小子,沒辦法。

爸爸搖搖頭,表示無所謂。

船上的氣氛明顯冷下來。漁點上的人沉默著。豁牙子的所作所為,他們默許了。也許他們心里正在跳著高叫好呢!

我感到臉紅,躲到朝陽的船舷一邊,望著江水發呆,等著船收完魚返航。

記賬員忙著過秤、記賬。

船長這工夫走到我跟前,掏出一根煙點著,吸了一口,又把煙扔到江里:“這小子挺犟!沒辦法!我真想給你爸弄條魚帶回去,再殺一條生魚嘗嘗鮮。唉!夏天時,我們漁業公司經理來到這個漁點,正碰上打撈出一條大馬哈魚。那時候,馬哈魚極少。經理看中了,要拿走。豁牙子犟勁兒上來了,當著眾人的面,把馬哈魚掀到江里去了!現在漁點上的人,對白吃白拿的人恨著哩!”船長這番話,好像不好意思對我爸爸說,讓我轉告給爸爸。他哪兒想到,這一來,我反倒討厭他,而同情豁牙子了。

豁牙子從江水里冒出來。他把水里的菜刀摸出來,扔在了甲板上。他竟然把刀藏在江水里。

他渾身是雞皮疙瘩。魚全部過完秤,記賬員記到了小本上,他才把刀撈出來。這鬼小子!

但我有話要跟他說清楚。

“你知道我爸爸是干什么的?”我問。

“什么意思?大官?多大?嚇唬我哩!我見多了。”他擦著身上的水,上下牙打著架,惡狠狠地看著我。

“不!我爸爸是個普通人,他會花錢買魚的,絕不白拿!你放心,他從來沒有白拿過別人的東西。他只是一個寫書的,他到這兒來,是想寫黑龍江、寫魚、寫你……”說到這里,我心里竟有些難過。為誰難過?

“你別瞎說!寫我?騙人!我看你爸像當官的,上漁點來穿那么好的大衣,臉那么白……”

“你咋這么恨當官的?”

“誰讓他們白吃我們的魚了!你看船長,又會拍馬屁,又會拿架子!嗯,這么說,我錯怪你爸爸了?要照你說的,他是個好人。哦,你也可以算個半拉好人吧!”

我笑了:“半拉好人?我可想做一個完整好人!”他聽我這么說,也笑了,露著嘴里的豁牙子。

我突然覺得應該和他交個朋友,但我不知怎么開口。突然我想起被自己摔壞的半導體,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來:“交個朋友,留個紀念!”

豁牙子一愣:“別,別……”

我把半導體塞到他手里:“它不響時,就用手拍兩下!”

“我們回去啦!”船長喊。

豁牙子迅速握著半導體跳下船,跑上斜坡的岸,向草棚跑去。

船離岸了。

豁牙子還沒出現。我心里等待著什么。一會兒,他真的出現了,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通紅的珍珠般的東西。我知道那是什么。

船已駛入主航道,飛速離去。

他遠遠地舉著袋子:“送給你的!”我看見就夠了。

他跳進水里,用手圍成喇叭狀:“我剛才說錯了!你是一個好人!”

我感激地望著他。

那時,在滔滔的黑龍江的源頭,太陽在燃燒著。那是黑龍江的太陽。它離我很遙遠,所以在秋天的江風中,我不感到它熱,可它分明熱情地燃燒著,都要燒白了,像鐵水般要熔化掉,但它依然無動于衷地跟我說:別奇怪!我天天如此。

從黑龍江邊回來,同伴們都問我:“你怎么有點兒變了?”

“是嗎?”

“黑龍江邊有什么奇事?”

我說:“我第一次看清楚黑龍江上燃燒的太陽。”

“就這些?”

“就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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