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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張業(yè)隆·中篇小說(2)

他的長處是堅持。不堅持又能干什么呢?沒有手藝、沒有文化、沒有體力,也沒有關(guān)系。馬克思也承認(rèn),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哲人就是高,一句話道破天機。這些最基本的要素都欠缺,他不干這個又干什么呢!好歹總有些人坐他的車,扔給他幾塊。

一年,兩年,三年……年輪褪去的不僅是他衣服上的色澤,也涂黑并鏤刻了他的面龐。他不是像蹬三輪車的,而是真真正正的是蹬三輪的了。年歲是一種積累,這積累默認(rèn)成了他現(xiàn)在的身份。

他從容地講活、要價、蹬車,把人送到地方。

他也和人嘮嗑,說他熟悉的人和事。

閑聊后,我們知道了,他有兩個女兒,而且都上了大學(xué)。

這讓大伙兒肅然起敬。

一個的蹬三輪的,每天靠一元兩元那么掙,供兩個大學(xué)生!這真有點兒讓所有的人聽到后都會把嘴張得大大的。于是人們盤問他有沒有有錢的親戚,甚至遠方的親朋、高干或海外關(guān)系,這些電影電視文學(xué)作品里常見到的那些情形都成為了大家的猜測。人們啊,寧可相信武俠小說里的虛構(gòu),也不愿相信腳踏實地的生活。

那是一滴滴汗水串起的故事,那是日曬風(fēng)吹走街過巷的勞作,那是把一塊錢攥出水來而派在大用場的節(jié)儉……

有了這樣的事實墊底,老楊在人們的心目中的地位也提升了。

我管他叫木易,楊家將的后裔就是行。

他總是嘿嘿的笑。

他是把他的比常人少的體能和智力,用在了該用的地方,也達到目的了。

向他,敬禮!

“沒能耐”的鎖柱

強與弱是比較出來的。

鎖柱不知和誰比的,成了弱勢群體中的一個。他相信,要是在冷兵器時代,他能沖鋒陷陣,凱旋之后,說不定能當(dāng)個將軍。但現(xiàn)在又是電腦又是手機,他弄不明白那些東西,多么先進的設(shè)備,多么高的功能,到他這兒,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白扯!

如果不是改革,他在單位也該是老職工了。

那時好,雖然窮,但也按著一般的程序做他的事,該上班時上班,該結(jié)婚時結(jié)婚,該漲工資時漲工資,但是下崗把這些平均主義下沒了。這也沒啥,蹬三輪啊,反正工人到哪不干活兒也不行。他相信一樣——干。

鎖柱有個溫馨的家。媳婦家在農(nóng)村,那時人口政策控制得那么嚴(yán),找到一個在城里上班的丈夫,旱澇保收,多舒服呀!盡管后來下崗了,也沒影響他們什么,鎖柱是那么能干,在他的心里沒有什么放不下的架子。而且媳婦的娘家也幫襯他們,給他們拿糧、拿油、拿肉,都是綠色食品,那時還挺讓人羨慕的呢。

孩子轉(zhuǎn)眼就大了,背著書包上學(xué)了。

媳婦和前后鄰居一起出去打工了。

別人覺得鎖柱的日子很好。

所謂一家不知一家事。鎖柱兩口子都忙,家里的事忙不過來時相互會有口角,口角多了,積小成大。比如媳婦會說:過這個破日子,哪輩子瞎了眼了。鎖柱反唇相譏:當(dāng)初誰還腦瓜削尖地嫁給他呢!比如鎖柱往樓上扛了好幾百斤的東西,覺得肺活量不夠,憋得他上不來氣,大腿到胯骨上的筋和肌肉都疼,累了,跟媳婦抱怨兩句。媳婦會說:那他怨誰呀?怨他自己沒能耐,有能耐的不出苦力,還高樓大廈地住著,可惜他沒這個德。鎖柱會說:有能耐怎么地,沒能耐怎么地,當(dāng)初不是她一心要嫁給他,他還不要呢!

諸如此類,傷人也傷已,兩個人都生氣,時間長了就會想,過這個破日子還不如散了好,省心。

想是這么想,日子還是這樣過著。

讓鎖柱生氣的是媳婦掙了錢了,不是補帖家用而是用來打扮自已了——紋了眉毛,割了雙眼皮,弄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化妝品,對著鏡子描呀畫呀。她的姐妹勸鎖柱,大家都這樣,在外拋頭露面的,雖然說是干活兒,形象不好對人家也不尊重。現(xiàn)在當(dāng)服務(wù)員,拼的是形象,不打扮行嗎?這么充足的理由讓鎖也無話可說了,只好悶著頭蹬三輪,日子就這么過著。

過著過著,聽說就剩鎖柱一個人了,媳婦走了,不回來了。

后來聽說,媳婦把他們的存款,估計不會太多,也全帶走了,給他留下那個像窩棚似的小房,還有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女兒。

鎖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全力以赴地干活了。

他躺在沒燒火的涼炕上,有些傷心,他這么拼命怎么換不回好來呢?他也有些解脫——整天打打鬧鬧,誰家過日子這么過呀?沒了媳婦也沒了拖累,一身輕……他就那么躺著,月亮爬進窄小的窗戶,照在他的身上,他再也睡不著了,世界是那么靜,蚊子的嗡嗡聲就有些刺耳了。這時他想和媳婦說說話,而炕的另一邊,空的。這樣的月光,這樣的寧靜,而只有自己,卻像是死寂……

鎖柱有幾天不蹬三輪了,什么也不干。

他在療“傷”。

“傷”好了,他還蹬三輪。

不招災(zāi),不惹事,默默地蹬著車子,為他人提供了方便,也養(yǎng)自己的家,雖然那個家只有他和孩子兩個人,殘缺不全。

房子據(jù)說要占了蓋樓,還面積,這是大好事。

孩子一天天的大了,小學(xué)畢業(yè),升初中了。長得天庭飽滿,一笑兩酒窩,怪好看呢。

要問鎖柱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說,攢錢,供孩子上大學(xué),讓她成人!

農(nóng)村來的小賈

讓小賈下決心賣房子賣地出來蹬三輪的是兒子。

兒子聰明伶俐。

可是一場禍?zhǔn)聜藘鹤樱@戳痛了小賈的心。那個熱天和親戚一起給岳父抹完房蓋后喝啤酒,兒子的姥姥抄完菜,看桌上的酒沒了,就讓看電視的兒子去取酒。那個動畫片正演到關(guān)鍵的時候,獅子王掉下山澗能不能活吸引了兒子的全部注意力。孩子被催得緊了,就小跑著去取。那時家里沒有冰箱,啤酒都放小井里鎮(zhèn)著。兒子到井臺一手拎著一瓶酒往回跑,他想縮短離開電視的時間,過門檻時,啪的一聲,兒子倒了,啤酒瓶碎了,兒子哭了,血流下來了——兒子臉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疤。

疤長在兒子的臉上,內(nèi)疚在爸爸的心上,他總是想到如果這樣如果那樣就不會讓孩子的臉上留這么條疤。但現(xiàn)實是不相信如果的,他覺得欠兒子的,他要讓兒子受最好的教育,讓兒子用成功鑄就的輝煌來彌補這個遺憾。

好在在城里小賈能蹬三輪。

小賈真能干,也會干。要是同樣用三輪車裝貨,他能把三輪車裝到最大負荷,還不耽誤騎車子。騎著裝滿貨的三輪走在街上,被超越的路人都難忍滿腹狐疑地看他的三輪車:這車怎么裝的呢?

讓我最佩服的是小賈做繩扣。繩子在他手中挽挽繞繞就打了結(jié),成了扣,讓你拉,讓你拽。要是外面干活沒人會做繩扣就想起來了:怎么沒叫小賈來呢,小賈不來,多耽誤事。

我們都愿跟他在一起干活,一樣干活,有他在就干得又快又干凈,他干完自己分內(nèi)的又幫手慢的干,讓人很不好意思,因而感激他。這屬于同酬不同工了。小賈連說“沒什么,沒什么,我從十幾歲就干活,慣了”。

這樸實的不尖滑,是農(nóng)民式的。一般的,這么累的活,誰顧得上誰呀?因而小賈有人緣。

我們感謝小賈,小賈卻感謝改革開放,要不是改革開放,他就不能上城里來蹬三輪,他兒子也就不能上城里來讀書。他有勁兒,也有地方使。一時間一切的一切都是照著小賈自己理想來的,他覺得蹬三輪是他實現(xiàn)理想的梯子。

雖然他很少蹬三輪,因為裝卸,搬搬扛扛的活兒都不夠他干的。

“慌里慌”卻把小賈看成黑眼蜂,不陰不陽地說:“還是他們農(nóng)民好哇,承包了土地,給著土地補助金,不行,大不了回去種地,我們無產(chǎn)階級靠什么呢?命有一條,地?zé)o一壟,不蹬三輪就掐脖子吧……”

小賈是樂觀的:誰還守著那點兒地呀,他們那個屯子能動的百分之九十都出去了,等他兒子一考完,他們倆口就出去打工去。別人人家兩口子一年拿回來五六萬,回到家里蓋了房子又走了。臨走還跟鄉(xiāng)親們說:“不行,都跟我走吧,祖國處處都是家。”

小賈常說:“老天爺是公平的,想那么多干什么。看著吧,等我掙了錢,我兒子上完大學(xué)了,不需要錢供了,我就回來,也不在城里蹬三輪了,還回農(nóng)村,蓋兩間高高的敞亮的瓦房,房后種果樹,什么梨樹、李子樹、沙果樹都種點兒,房前開個園子,種柿子,茄子,辣椒,都是綠色食品,做飯時就摘新鮮的!養(yǎng)兩只羊,幾只雞,幾只鴨,一條狗……到時候你們都去,晚上坐在院子里果樹下,看著晚霞被燒成火燒云……”

原來小賈的心里還是他的農(nóng)村。

那天晚上做夢,我就夢見去小賈他們家的果園了。真大啊,果兒真紅啊,我夠呀夠呀,怎么也夠不著,把我急醒了,看見窗外的月亮正照著我的三輪車。

官“小舅子”

一開始,他讓大家管他叫姐夫,他指著他的媳婦,讓我們叫姐。這是他的小心眼兒。民俗中,嫂子是可以開點兒玩笑的,那些關(guān)系遠的嫂子,就可以放開了鬧。而叫姐就不行了,誰和自己的姐說些過分的話啊。于是他也就成了官姐夫。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大家都成了他的“小舅子”了啊,開始有實誠的也叫他聲姐夫,但有腦瓜夠用不愿吃虧的,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過來“小舅子”叫他“內(nèi)弟”,并笑稱這是兩個職稱啊!大伙兒都說,從此,他就是“小舅子”了。他一個人,怎么能敵得過大家,他這個“小舅子”就是“官”的了。

其實能這樣叫的都是哥們兒。

除了有當(dāng)姐夫的愛好外,他還愛唱歌。不是完整的從頭到尾地唱,而是挑一句經(jīng)典的歌詞,比如“春去春又回來,花謝花會開”他就會這么一句。有一段時間,他迷上了“寶貝呀”,幾乎不離嘴,而他竟有能耐把這一句也唱得鬼哭狼嚎,百爪撓心似的。

剛下崗的人是有些戾氣的,特別是那些以前“吃”得開的,那些無形的地位榮譽、那些有形的實惠,說沒就沒了。那時掙得少,但到月發(fā)工資,心里有底,不怕手里沒錢,到日子一定有幾張票子屬于你的,有指望呀。現(xiàn)在每天收入不固定,人吃五谷雜糧,難免會有個天災(zāi)病業(yè)的,心里不落底。

而“小舅子”就沒有這個顧慮。反正我們看不出來。

他牛得很,蹬三輪,人多的,嫌累,不拉;年歲大的,怕?lián)?zé)任,不拉;斤斤計較的人,不拉。

但也有例外。

有一回他拉了個衣冠楚楚的女子,前面紅燈,綠燈方向的車輛起步走了,她非讓“小舅子”橫著往前蹬。她說,他們不敢撞你,撞上你還抖起來了呢。氣得“小舅子”一時無語,他感到仿佛又回到了老電影《風(fēng)暴》中的場景,怎么又出現(xiàn)了老太爺這種人了呢,人的命又不值錢了似的,仿佛有了法律就可以保護無賴行徑似的,人,怎么可以這樣不知廉恥呢?

一般的,出體力的人是有肌肉線條的,輪廓分明。但“小舅子”不是,小地缸子似的,大肚子,一身肥肉,柳肩。他還愿意和我們摻和,干一些下大力氣的活兒,比如卸煤,他不怕臟,臂上纏著個手巾,頂著日頭和我們一起揮汗如雨。但他是真慢。也許工友們嫌他干活兒慢,總是挖苦他。人是有自尊的,特別是憑著自己力氣掙錢的人。“小舅子”有自知之明的呀,他不干了,就去蹬三輪。

那天的三輪活兒真好,一個接著一個地拉。

那年天旱,沒風(fēng),特炎熱。正當(dāng)午出去,一眼望去,滿街白花花的陽光,像盛開著的不真實的花,晃眼睛。

“小舅子”帶水的礦泉水瓶太小,帶的水早喝沒了。汗水把他的小褂濕透了,掏出找零的紙幣都是濕漉漉的。他的口腔和喉嚨冒著煙了似的,往下一咽,有痰掛住了,咽不下也吐不出來,站在那里干嘔了半天,憋得他臉紅脖子粗,滿眼淚水。

坐車的還在招呼他,有時是兩三個人同時招呼他——他成了搶手貨。

上班的時候,開會或有活動的他從來不去,他沒有多少文化,單位的效益與前途跟他沒有關(guān)系,只要福利待遇不少他的,他也好說話。就是現(xiàn)在蹬三輪,也沒啥埋怨的。他不相信一成不變的人生,他不怕變,不是對自己有多大的信心,而是相信“天塌大家死,過河有矬子”。雖然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矮個子,但他相信,比他還矮的多了去了,所以他從不操心“過河”。

但是現(xiàn)在蹬三輪,還是對他有點兒難度的,他從沒有遭過這樣的罪呀。

他是最后一批下鄉(xiāng)青年,有過單位。但那時,他可以躲在大家的后面混。現(xiàn)在,他必須獨自的面對生活。他烤過肉串,出租過摩托,但那都是有班上的時侯,賺外快。現(xiàn)在必須真刀真槍地生活了,特別是跟著大家干活兒,他也盡了力了,但實不如人,也實在不愿聽人家的小話,好在還能蹬三輪,他能覺出一元兩元的錢票把他的褲兜塞滿。現(xiàn)在,他有點兒愛錢了,錢是對他價值的衡量,是對他的肯定,他不需要借助別人也能掙這么多錢了,因此他也有些愛上了三輪車。

他邊想邊蹬著車子,陽光的花朵更為明亮了,而他卻覺得眼前發(fā)黑,一頭從三輪車上掉了下來,三輪車慣性地往道邊扎去……

“小舅子”脫水了。

從那以后他再也沒蹬過三輪。

孩子結(jié)婚后,開了個小店,他就在小店的前面擺了個烤串箱,但稍嫌冷清。

他對不讓三輪營運心存不滿,發(fā)牢騷說:“對百姓有益的事都不讓干,讓人干什么去?當(dāng)海盜?管理管理,不是這么個管法吧?你聽聽易中天的課,漢朝時有人讓他的手下管好市場,給壞人個生存空間,免得對治安不利,如今連好人干點兒正經(jīng)兒事的空間都沒有了,這難道是好事?”

我說:“行啊,‘小舅子’,你還看過《百家講壇》呢,那是易中天老師講的曹參,也可算作那時的和諧觀吧!”

“小舅子”說:“對對對,我這人哪,腦子進水了,讓驢踢了……”

我玩笑道:“一上來就三個排比,像我‘小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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