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守候門邊的“官二代”

一、米辣辣的貴人駕到

我把米辣辣帶回成都，就沒有想過再把它帶回海南。雖然過了春節假期，我依然會回海南。

沒錯，我打算在成都把米辣辣送人。

為什么不在海南送人？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作為一個“海漂”，我認識的人，都是跟我差不多的“海漂”，居無定所，漂泊無定。如果送給他們，隨時隨地相忘于江湖，我和米辣辣從此離散，再也不能知道米辣辣的下落了。我要給米辣辣找個家，雖然分開了，但是我永遠都能知道它過得好不好。這樣，我才心安。

其實在收留米辣辣不久，我就托付成都的朋友為米辣辣找下家了。

回成都之前，好消息就傳來了。

給我帶來好消息的人叫趙楠楠，是我的高中同學。

趙楠楠是個市級機關的財務人員。但是，趙楠楠的形象會徹底顛覆各位關于機關女干部端莊大方的所有想象。

那段時間，正是互聯網上Flash動畫片風生水起的時候。朋友都向我投訴她簡直太像根據任賢齊的《絕望的生魚片》改編的動畫片中的女主人公了。那個Flash我至今沒欣賞過，但通過朋友們的描述我已經是相當熟悉了。

“絕望的生魚片”是個處于青春期苦悶的大學生，這種平凡的小男生在大學是注定了要受驕傲如小母雞的女生忽略的。生魚片同學在網上認識了自稱“憂郁的小萱萱”的女生，“絕望的生魚片”很快就被風情萬種性感撩人的小萱萱迷住了，小萱萱甚至把睡衣上有蕾絲花邊的這些女孩子的小秘密都告訴了生魚片，生魚片更是夜不能寐。終于有一天他們相約見面。于是，奇跡出現了：

“絕望的生魚片”沒有等來他的夢中情人“憂郁的小萱萱”。“一只恐龍出現在地平線，走路還套著游泳圈……”原來是個濃妝艷抹雌赳赳氣昂昂的胖婆娘。最后的畫面是“憂郁的小萱萱”獰笑著撲向了“絕望的生魚片”，“絕望的生魚片”被當場丟翻。

當然小萱萱的行為和趙楠楠無關，她們只是神似形似而已。我的朋友中可謂紅瘦綠肥美女如云。但女人包括我自己總是對美吹毛求疵得有些矯情，比如明明五官端正偏要去整容，明明身材勻稱卻天天嚷著要減肥。

趙楠楠是絕對不會和自己過不去的，如今對自己的外貌的自負程度就像她的體重一樣膨脹。她最滿意的是她的眼睛，的確，那是一對雙眼皮的眼睛，可是它鑲在這樣比胖大海還要胖大海的臉上實在是杯水車薪，滄海一粟，微不足道。

在趙楠楠的臆想中，她盡管身量不高，但皮膚富有彈性，凹凸有致，再加上那一雙水靈靈宛若翁美玲的大眼睛，屬于那種嬌小玲瓏的美人。她經常在我的面前自稱“科花”。雖然他們科里除了她之外，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大姐。

趙楠楠帶來的好消息就是為米辣辣找到了下家。

那是一對曾身居要職的老人，一生沒有兒女，如今退出江湖了想養只狗做伴。精打細算的趙楠楠得知，反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借他們盤根錯節的人脈資源，自己總會有有求于他們的一天。自然是樂得把米辣辣當作免費的貢品呈之，雖然當時她連米辣辣的照片都沒有見過，但是經她向那對老夫婦一番天花亂墜的描述，老夫婦竟然心動了，答應接納米辣辣。

第一時間，趙楠楠就把這個好消息通過電話告訴了我?！懊桌崩比サ目墒枪倩轮遥R上就是官二代了?！彪娫捓?，趙楠楠義正詞嚴。我都能想象出她垂涎三尺的樣子。

我回首一看，準官二代米辣辣正抱著我的拖鞋啃得津津有味，對于自己命運的逆轉似乎并不“感冒”。

二、米辣辣的準主人

米辣辣的準主人老兩口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曾是趙楠楠上級單位的領導。準女主人郭姨高挑頎長，氣度雍雅，不難看出年輕時候一定有著秀美姿容。原籍青島的她，年輕時候還真的有某位青島籍女明星的風姿呢。準男主人湯伯伯則是江蘇無錫人，溫和儒雅，說著一口軟綿綿的江蘇普通話。年輕時老兩口是大學同學，畢業分配天各一方，兩人終于結束異地分居時，郭姨已經三十多歲了，就抱養了親戚家的一個女孩。

后來我才曉得，那位我從來沒有一面之緣的女孩，在20世紀90年代居然是位名噪一時的歌星，某部當時萬人空巷的肥皂劇里，就有她演唱的歌曲。在結束歌壇生涯后，她定居日本，結婚生子，以普通家庭主婦的身份，湮滅于異國他鄉的人群中。湯伯伯夫婦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空巢老人。

俗話說，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斯言誠也。湯伯伯夫婦雖然身邊無子女，這些年來，各種“干兒子”“干女兒”倒是前赴后繼，今天這個上門做清潔，明天那個前來做飯，總之各種承歡迎奉，只怕比對自己爹媽還要上心。得了好處的，另謀他就的，漸漸就往來稀少了，但是很快就會有“新鮮血液”補充進來，宛若過江之鯽一般生生不息，郭姨家于是一年四季都門庭若市賓客盈門。

趙楠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說起來湯伯伯曾算是趙楠楠父親的老同事，他們在西北地區曾共事數年。趙楠楠小時候隨母親去西北探親，郭姨還留他們全家在家里吃過飯呢。在米辣辣還未出現時，我就聽她不下十次提到那個如夢如煙的“豪門夜宴”。

如今湯伯伯兩口子退了下來后，那些每天接踵而至的“干兒子”“干女兒”總算是消停些了。也是，這些年，該撈的也撈得差不多了，如今逢年過節問候一下，也算是懂得知恩圖報，會做人了。

這個時候，對于趙楠楠來說，無疑她的機會來了。

趙楠楠可不傻啊，這么多年，湯伯伯兩口子積攢下來的人脈資源可不是蓋的，光是她的上司，甚至上司的上司，好多都是湯伯伯親手提拔起來的下屬。雖然湯伯伯已經離休，但是在他們面前，說話還是很管用的。

某日，趙楠楠觍著臉，提著一大袋精心挑選的個大新鮮的水果上門。讓她芳心大慰的是，雖然對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晚飯，無論她如何啟發，郭姨都記憶模糊，甚至很明顯地扯到了另一個人，但是對她非常客氣，一口一個“來玩就是了，還帶什么東西”（湯伯伯一直在書房，據說在寫回憶錄，只是在出門倒水喝時和趙楠楠打了個招呼，他的記憶同樣不比郭姨強）。

郭姨堅決拒收趙楠楠的水果，趙楠楠開始還以為是故作推辭，等她發現郭姨家的水果多得完全可以開水果店了，這才沒敢堅持下去。

臨出門時，趙楠楠的水果不但沒有送出，還多拎了一大袋據說是來自菲律賓或是夏威夷反正趙楠楠不認識的洋水果。

不過在和郭姨的聊天中，精明的趙楠楠捕捉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郭姨非常喜歡小動物。

三、借花獻佛

其實，一進門，眼尖的趙楠楠就發現豪華的大客廳里，向著滔滔錦江的那面落地玻璃大窗前，一個制作精美的鳥架上，站著一只翻著白眼的褐色鷯哥。在趙楠楠和郭姨的整個聊天過程中，它時而搖頭嘆氣，時而高呼“買報買報，《成都商報》《華西都市報》！”。最有意思的是，它在窄小的鳥架上來回踱步，反反復復背唐詩。不過它的背法蠻有意思的。

這只鷯哥口齒清晰，不緊不慢，氣定神閑，像個憂國憂民的詩人，“鋤禾日當”說完后，停頓了足足有十秒以上，這才堅定地吐出個“午”字來。

后面幾句如法炮制。“汗滴禾下”之后，足足停頓十秒以上，鷯哥方才慢慢吐出“土”。

自然“誰知盤中餐”也是如此背法，性子急的人聽了非要急死不可。

不過有意思的是，末了到最后那句，鷯哥在背出“粒粒皆辛”之后，那個“苦”字死活不肯再說，臨到趙楠楠告辭也沒有說，讓趙楠楠好不失落。

由于郭姨對二十年前的“豪門夜宴”記憶模糊，趙楠楠自然無舊可敘，就只好順勢談到鷯哥，兩人這才算有了共同語言。電視上正在演《動物世界》之類的節目，就談到了動物，當郭姨談到最喜歡的動物是狗時，趙楠楠突然福至心靈，她想到了我在電話里曾經向她提起過的米辣辣。

精明的趙楠楠感覺到，商機來了。而且最美妙的是，這個商機不用花她一分錢。

在這次拜訪郭姨之前，趙楠楠就發愁，總不能空手上門吧？但是送啥子呢？這真是個問題。湯伯伯還有幾項發明專利，加之身居要職多年，身家豐厚，加之兩口子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去歐洲度假跟我們去三圣鄉差不多，眼光自是不俗。因此送禮成了一個頗為謀殺腦細胞的事情。

當然，如果你有心的話，送禮也不會那么復雜。關鍵是，唉，這得從趙楠楠的性格談起，就插播一段她買菜的片斷吧，你就曉得她是哪種人了。

某次和她一起買菜，首先她會不厭其煩地徘徊在每一個菜攤前，問價殺價，對著一堆蘿卜、茄子像個敬業的老中醫一樣望聞問切，嘴里一邊挑剔貶損，一邊在攤販的強烈抗議聲中剝去老葉。

比我買十個樓盤還費勁，她終于稱了一斤白菜。她買菜還有個習慣性的動作，趁攤販把菜裝袋之際，嘴里叫著“再添一點兒”，順手拿個姜蒜抽根蔥。

你以為這就結束了？你太年輕太天真了，她即使買了白菜，也會在每一個路過的白菜攤前駐足，戀戀不舍地討價還價，點評白菜。如果比她菜籃里的白菜貴，她就心滿意足心平氣和；如果比她菜籃里的好，她就像嫁錯了郎的哀怨少婦一樣恨不相逢未嫁時。

忽然她眼睛一亮，扔下我疾步而去，原來是菜市場的門口新到了一車鮮嫩的白菜，小販吆喝著：“白菜便宜賣了，八角一斤！”

她上前撫摩了一下白菜，那神情就像有情人擦肩而過一樣痛惜。我早就不耐煩了，皺著眉頭連聲地催促她快走。

我媽經常說我是豬腦袋，比起趙楠楠來我的確是豬腦袋。“這小白菜跟剛才的一模一樣，只要八毛，可是剛才的要一塊，一進一出就是兩毛！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卑脨乐?，趙楠楠提起菜籃就往回走。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只好疾步跟在后面。當我明白趙楠楠是找上家退貨時，連我都想吵架了，不是跟菜販而是跟她。

且說那攤販因為剛才的胖婦人殺價頗為狠辣又自帶彈簧秤，邊挑還邊擇去老葉，臨走時又從菜攤中抽去一根蔥，早就心懷不滿，不料她又殺將回來理直氣壯地要退貨，頓時被氣得張口結舌，哪里肯依，于是一場惡罵也在情理之中了。

這樣的人，你要她自掏腰包買個像樣的禮物，還不如殺了她呢。

四、王不見王

的確，在我眼中，沒有比郭姨更好的人家了。

這也是我能夠為米辣辣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我決定帶米辣辣回成都。

了解了飛機托運的流程，我就按步驟著手行動。

首先，我帶米辣辣去醫院打了免疫針，辦了免疫證，然后去海南動物檢疫部門辦了檢疫證明，再買了個結實的鐵籠子，就去機場托運部門辦理隨機托運手續。

回成都的前一晚，我給米辣辣洗了個澡。米辣辣是馬爾濟斯和西施的后代，又黑又亮的圓眼睛，再配上一身飄逸的白毛，可愛得像個卡通玩具。這些都是后來米米的毛長長了我才發現的。初次邂逅時，它毛發被剪得亂七八糟，蓬頭垢面渾身臟兮兮的，加之面容因驚嚇而扭曲，顏值著實堪憂。

我之所以要不辭辛苦給米辣辣洗個澡，是想要給我的家人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

我的家人，特別是我媽，聽說我要從海南帶只狗回來，堅決反對。

當時我家有只西施狗叫作姚夢露，它是我們全家的心肝。由于嬌寵成性，它眼里根本容不下任何狗。我曾經把朋友的狗帶回家，就像一個發現老公有了外遇的妻子一樣，夢露當場和我恩斷義絕。

那一天成了我們情感的分水嶺。從此以后，西施狗夢露視我為寇仇一般。有段時間，它一見到我，甚至我從它的身邊走過，它都會氣得渾身發抖，憤怒咆哮，仿佛我是個十惡不赦的負心人。

狗族特有的迎接大禮我自是無福消受了。如果我一個人回家，開門見是我，正待行狗族大禮的夢露，會馬上轉身離去或大聲叫罵。如果我是和家人一起回家，夢露則會繞過我和家人親熱，仿佛故意做給我看一樣。

我喂的食物，夢露也堅決不吃，像國產老片中的共產黨員一樣拒腐蝕永不沾。就連它最喜歡吃的瓜子，它也懶得抬眼皮。不過如果遞給家人，家人喂之，夢露則會津津有味地吃下。這種情況下，我再帶只狗回家，豈不是添亂嗎？我媽的反對是有道理的。

幸好在當時，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小窩，就在我父母家所在的機關大院之內。這樣總算可以讓夢露和米辣辣王不見王。但是我身上有其他狗的氣息，夢露還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不過這次它面對久別的我，破例沒有大發脾氣或是憤怒咆哮，只是無論我如何哄它誘它，它都置之不理冷冷地看著我，或者干脆不拿正眼看我，仿佛已經心若死灰。

回成都的時候，我在機場巧遇了一個朋友，得知我隨機托運了一只狗，他非常肯定地告訴我飛機貨艙氣溫非常之低，米辣辣很可能已經在里面變成南極企鵝了，讓我整個旅途都憂心忡忡。飛機遇到氣流顛簸的時候，他說你的米辣辣肯定正在貨艙里翻跟斗。隔一會兒，他又說你的米辣辣肯定正在偷吃基圍蝦。一路上就沒閉過嘴，讓我的心是七上八下，好想把他扔出機艙。

好不容易到了成都，誰承想因為當時收貨人我填寫的是我爸的名字，所以還必須回家拿到我爸的身份證才可以提取米辣辣。

等我再次趕到機場時，天已經黑了。幾經周折，在一個無比空曠的大貨艙里，我終于見到了米辣辣。

五、破滅的第一印象

一見米辣辣，我大吃一驚！

昨晚被我洗得干干凈凈、白白胖胖花生米般的米辣辣，如今渾身毛發凌亂，神態萎靡，眼神呆滯，跟我第一次見它時的狀態差不多了，真的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當然米辣辣在貨艙里面無論如何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也不會弄得如此狼狽不堪。一向以“人民北路阿加莎”自居的我，綜合現場情況，立刻做出分析，米辣辣肯定是跑出籠子了。

但是鐵籠子非常結實，雖然沒有掛鎖，但托運前我是用電線把籠子綁得非常牢固的，人猿泰山關在里面都不一定能夠打開。

仔細一看，籠子里面除了臟兮兮的米辣辣，還新添了兩樣東西：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包子若干，還有一個雀巢咖啡的瓶蓋，里面盛滿了水。頓時，我明白了，估計是米辣辣到成都以后，我回去拿我爸身份證的這段時間，托運部門某位“愛狗人士”，看見籠中的米辣辣薄有姿色，那時正巧沒有公事，就打開籠門，欲將米辣辣攬入懷中，細細把玩。

不料米辣辣剛剛經歷了長途飛行的折磨，又不見我的蹤影，它內心的忐忑恐怕在我百倍之上吧。一待籠門打開，生人靠近，已然崩潰，自是狂叫著沖出，向機場方向飛奔。那人大驚之余，只得在后面拔足狂追，也不知歷經了怎樣的曲折，或許部門全體總動員，終于將米辣辣在跑向機場之前捉拿歸案，難怪米辣辣的毛毛上還沾有細碎的青草。

等我們灰頭土臉回了家，我那有潔癖的媽見之，其情其狀，可想而知。

更要命的是，米辣辣回成都第二天，就闖禍了。

得知我帶了米辣辣回家，當時還在上寄宿學校的妹妹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大包零食美味，興沖沖地來看“狗外甥”米辣辣。

妹妹一見到可愛如同玩偶般的米辣辣，歡呼一聲，伸手欲抱。我嚇得趕緊攔下，因為米米已經眼露兇光了。我只得解釋米辣辣不喜歡被抱，好在妹妹并不計較，拿出美味零食給米辣辣。米辣辣也不客氣，張嘴就吃，場面倒也融洽溫馨。

兩姐妹見面，自是親熱，說到興處，難免手舞足蹈。估計當時妹妹伸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眼前一道白光飛快閃過，然后就傳來了妹妹的慘叫聲。

原來，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米辣辣雖然在一旁默默地啃著旺仔小饅頭，小眼睛卻一直往我們這邊瞟，堅守著精忠護主的重任。它早就對那個咋咋呼呼，對我大聲說話，甚至動手動腳的陌生女孩看不順眼了，當看到她居然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時，米辣辣的熱血沸騰了。

千年等一回，米辣辣知道，立功護主的時候到了。

在妹妹穿著精美的小羊皮長靴的腿上，米辣辣閃電般沖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口，不但瞬間刺穿了結實的羊皮，更在妹妹白皙的小腿上，留下了血紅的印記。

兇手米辣辣在作案之后，不慌不忙走到我面前，驕傲地仰著饅頭臉，期待著我的夸贊。

從此，米辣辣在我家的口碑，可想而知。

六、夢中情人

米辣辣精忠護主之后，我媽勒令我趕緊把它送走在，越快越好。

我呢，答應得非常干脆，行動上卻是能拖則拖。

就在這段時間，我的小窩剛剛裝修完畢，各路狐朋狗友紛紛前來慶賀，我媽也過來湊熱鬧。不曉得出于什么心理，讓我意外的是她居然還帶上了夢露。

在這種鬧哄哄的場合和我見面，夢露自是十分冷淡，只是跟著我媽，亦步亦趨，不離左右，對米辣辣更是不加理睬。

時年四歲的西施狗夢露，眼睛漆黑，如夜晚的星辰般誘人。毛發光潔飄逸，頭頂扎著一個紅色的蝴蝶結，嬌憨可人，更兼氣質高傲，卓爾不凡，可謂狗中美少女。血氣方剛的少年米辣辣何曾見過這等尤物，當場就癡了！

從此，它的目光再也不肯離開夢露了。面對它的夢中情人，米辣辣的表達方式直白又笨拙，就是癡癡地盯著看。

如果夢露是塊雪糕，米辣辣的目光能讓它融化。

如果夢露是塊牛排，米辣辣的目光能把它烤熟。

總之，米辣辣灼熱的目光，癡癡地停留在夢露身上，哈喇子流了一地。

多年后，米辣辣離開的日子，正是夢露的生日，仿佛也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吧。我媽說，米辣辣還是找夢露去了。夢露比米辣辣先走三年。當然，這已經是后話了。

而夢露對于米辣辣，毫不掩飾它的不屑與厭煩。就像一個心高氣傲的白富美，遭到一個屌絲男的狂轟濫炸，除了不屑和厭煩，好像真的找不出其他的表情了。

當時我媽在打麻將，夢露就默默臥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小男生米辣辣鼓足勇氣，悄悄靠近，可惜還來不及一親芳澤，夢露已氣得花容失色，憤怒吠叫。我媽見狀，也大聲呵斥米辣辣。

米辣辣悻悻退下，沒想到卻從此和我媽結下梁子。以后的日子，只要見到我媽，甚至我在電話里和我媽說話，它都會大聲吠叫，好像在對那個棒打鴛鴦，破壞了它偉大愛情的女人毫無掩飾地發泄著不滿與憤懣。

那天我媽帶夢露走后，夢露曾經臥過的椅子，好幾天以內，都可以看見米辣辣吃力地用兩只胖腳站立著，手撐在椅面，伸出粉色的舌頭戀戀不舍地舔舐著。那模樣，有幾分癡心，更有幾分猥瑣。

在米辣辣尚算漫長的一生中，見到女神的機會不超過五次，而且其中四次都止于門口。夢露在門里憤怒狂吠，米辣辣在門外呆呆相望，堪稱驚鴻一瞥，想來也令人感嘆。

夢露嬌生慣養，我媽最傷腦筋的就是它的用膳問題。夢露的每頓飯不得重樣，這實在太考驗人的創造力和想象力了，連五星級酒店的大廚都不一定能夠達到這個要求。有一次我媽連大白兔奶糖拌飯這種超級黑暗料理都弄出來了，可惜它還是不買賬。

夢露不吃的，或者吃剩的，每次我去媽家，回去的時候我媽都會給我打一大包，讓我帶給米辣辣吃。

回家后，我只需對米辣辣說：“喏，這是你女神吃剩的?！泵桌崩本蜁w快地撲上來，像只勤勤懇懇的啄木鳥一樣，埋首狗碗吃得一粒不剩。

末了，面對空碗，戀戀不舍，舔了又舔。

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你走過的路我也走過，你看過的世界我也看過，我是不是會離你近一點兒？

對于米辣辣來說，如果能夠有幸吃上夢中情人的剩飯，也算是唯一能夠與之親近的方式了。

七、三年離索

我和米辣辣分別的日子越來越逼近了。

春節過后，我要回海口了。

雖然這是早就已知的結局，但是我依然有幾分牽掛與不舍。

臨走時，我給米辣辣洗了個澡，它好像一顆白白胖胖的花生米。

米辣辣是個非常內向的狗，自回成都后，一改在海南時候的大鳴大放，很少吠叫。在我剛裝修的小窩里，除了對棒打它偉大愛情的我媽外，它平時很少發出聲音來。我養了它那么久，鄰居都不知道我家里有條狗。那段時間，米辣辣仿佛知道了我的心事，原本就內向的它變得更加沉默，連女神夢露的剩飯，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關于米辣辣的習慣好惡，我細細寫了下來，不過是些“洗澡要從后面先洗”“愛吃蘋果”“愛喝牛奶”“梳頭時要放在凳子上”之類的瑣碎小事，連同一本我很喜歡的如何喂養寵物的日本插畫書，一并送給了郭姨。

那天送米辣辣去郭姨家，自然是趙楠楠陪我一路去的。

毋庸置疑，這是我能夠給米辣辣選擇的最好的生活，比跟著我好十倍了。每天，它都不用再餓著肚子等我，而是可以吃到營養豐富品種多樣的飯，不像跟我只有干巴巴的狗糧。每天晚上，它甚至可以像這個城市生活優裕的狗一樣，和它體面的主人一起，在府南河邊散步。很快就會有新的伙伴，它也就不會那么孤僻了，甚至還可以和年輕漂亮的小女狗調情，這樣的話，它或許很快就會忘記對它只有不屑與厭煩的女神夢露和那一場令人心碎的初戀。

當門在我的身后關上，我分明聽見了米辣辣的撞門聲和凄利的哭叫，那尖叫聲仿佛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它發出來的一樣。

那個晚上，走出米辣辣新主人的家，獨自行走在黑暗空曠的街道上，海南島的往事不斷浮現，我強忍著不斷涌出的眼淚。就在那個時候，我終于明白了很多人終其一生也不一定明白的道理：

如果你過得好，請忘了我。

如果你過得不好，我會立刻出現。

這就是愛吧，狗狗教會我們的愛。

為了不影響米辣辣的新生活，從此，我只是在電話里簡短問候一下。

從三天一次，到一周一次，到一月一次，再到我也記不得多久一次。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以為我就這樣忘了我的米辣辣。

我以為我就這樣失去了我的米辣辣。

我也記不清到底是多久，大概是送走米辣辣后的一兩年，某日，我在三亞帶團。晚上，回到空蕩的酒店，突然，一種奇怪的，久違的，突如其來的思緒從我心底飄了出來，那么執著那么熱切地飄了出來，轉瞬間就充盈了我的整個心房，那就是：

米，我突然好想你，不可遏制地想念你，想念你這條給我惹了那么多麻煩的壞狗。

我要給郭姨打電話，我想知道米辣辣的情況。

我立即撥通了郭姨家的電話，當時我只有他們家的座機號碼。

電話長久地響著，可是卻沒有人接聽。

我反復地撥打著，心卻莫名地下沉下沉，再下沉。

各種擔憂浮現在了我的腦海里面。

后來我想，那個夜晚，米辣辣一定也在想念著我吧。

八、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是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電話趙楠楠，讓她去郭姨家看看。

大約下午以后，記得是在天涯海角鬧哄哄的沙灘上，我接到了趙楠楠的電話。趙楠楠怎么肯放棄這個可以接近郭姨的機會，中午下班后，她馬上就去了一趟郭姨家。原來昨晚郭姨和湯伯伯看演出去了，回家很晚，沒有接到我的電話。

在電話里，趙楠楠告訴我，米辣辣看起來氣色不錯（米辣辣全身白毛毛，不曉得她是怎么看出來的），看到她時，筷子似的尾巴矜持地搖了幾下，感覺應該是認出了她。

“它現在非常依戀郭姨，郭姨走哪兒跟哪兒，上廁所都要跟到一路”。趙楠楠補充道?！八麄儗λ浅：?，湯伯伯每周去青石橋買十四個雞腦殼，用高壓鍋做熟，挑出堅硬的雞嘴之后剁細，然后拌飯給它吃，每頓一個雞腦殼，一天兩個雞腦殼?，F在米辣辣長得油光水滑，感覺天天用飄柔洗過的那種，一看就是養尊處優，很有點兒官二代的派頭了?！壁w楠楠絮絮說道。

我聽了，放心之余，也有點兒失落。

只要你過得好，哪怕你最終忘記了我。

這大約是米辣辣在郭姨家，我最后一次探聽它的消息了吧。

我要謀生，我要戀愛，生活如今已經向我呈現出了豐富多彩的方方面面。我實在沒有太多的精力和心力，去關注生活無憂的官二代米辣辣了。

它如今已有了不錯的歸宿，而我依然在路上。

后來不久，我從海南回到了成都。

即使回成都后，我和郭姨家相距不過兩三公里，我也沒有像原來那樣，迫不及待去看望米辣辣，甚至電話都沒有打。

當時的心態，現在想來，除了“近鄉情更怯”，還有就是，米辣辣已經不再是我的米辣辣，那個在海南艱難歲月中，陪伴我的，看見我回家就開心得打轉轉，經常吃我打包的剩菜拌飯，喝了啤酒滿屋亂竄的米辣辣，如今它是有身份人家的寵物，我跟郭姨湯伯伯原本就不熟，如果經常打電話，甚至上門，夾雜在一群“干兒子”“干女兒”中間，略有不妥吧？

知道米辣辣過得好，我就安心了。

從趙楠楠口里得知，如今的米辣辣，只怕過得比我還要風光，郭姨家國外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寵物食品、用品都堆成了小山，當然都是那些“干兒子”“干女兒”買來的。米辣辣現在簡直像個小公主，不對，小王子，那些“干兒子”“干女兒”個個都化身愛狗人士，愛心爆棚，對米辣辣好得不得了。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郭姨的電話。

原來，隨著年歲的增大，思鄉情漸濃，郭姨兩口子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那就是，他們希望自己的余生在郭姨的故鄉青島度過，于是在半年前就做出了種種安排。如今返鄉在即，米辣辣的歸宿就成了一個問題。

雖然郭姨說得比較委婉，但是我還是聽懂了其中的意思。我當即表示，沒問題，過段時間我就去接米辣辣，謝謝你們照顧了它三年。

在當年送出米辣辣的時候，我就反復表示，如果有一天，你們不能養了，一定要通知我，千萬不要轉送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