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舊的紅木桌椅散發著淡淡的木香,和姑伏案整理著書卷,聽到他在一旁唧唧歪歪便又來了怒氣,想來已經奔波一天,這個小孩子又纏著自己,不聽她的話,抬手把筆拍在桌子上,不悅地問道,你要跟著我,跟到什么時候?
因為她知道,他以往的世界里只有她,所以便會誤以為她就是他的全世界,就像當初她對師父的依戀一樣。
思邈沒見過師父發這么大的火,突然開始慌了,他能感覺到,這次師父是真的,把分離當作一件認真的事情來做,他一直以為師父她開玩笑的,畢竟天地寬,多他一個人的陪伴又何妨。
不用和姑把話說得決絕,他便開口問道:師父,我能再跟你最后一段時間嗎?過了這個山頭,徒兒再也不跟隨,尊師父教誨,做個獨立游醫。
見此,和姑也沒在多責了,畢竟他走過的路,都是她曾經走過的,他應該有更寬闊的天氣去見,而不是與居一隅,留在她的身邊。
彼時,晉王朝八王紛亂,戰火連年,唯獨姑臧一帶安穩如凈土。
張士彥率軍平定姑臧,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河西走廊顯威名,下招撫流民,安撫士庶,選拔賢才,天下方亂,避難之國唯有涼土。
他本可以自立為王,但他沒有反叛,卻是忠心耿耿朝奉晉王朝。
十年春秋,沙場臥冰含鐵,他早已蒼老,不復當年英俊,每每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會想到和姑那年離開留下的字條,寥寥幾句,像是燒紅的烙鐵一樣,深深地燙進他的心里,生生地疼:
我怕愛讓你短志,便同你分手了。
他有些苦苦的埋怨,她甚至都不關心一下他的感受,只想著他應該有更遠的志向,從未過問更遙遠的志向里能不能有他心愛的人,他總是在反復回憶她的過程中更了解她的想法。
回憶中,有的時候,他也是才醒悟到,以往他只是想讓她感受他愛她,卻忽略了她的想法,而她想要的不光光是愛情,更是普世的安寧。
可是在亂世中求安寧本就是荒唐,她卻責怪他短志,眼光膚淺,當時的他不過是個門第中落的八品小官,不敢奢求能一路高升進中正,更不要想如今能欽賜獲拜驃騎大將軍。
平定了涼州,張士彥便同宋配、陰充、氾瑗、陰澹等僚幕修內政,立學校,發展經濟,最終將涼州變成了戰火紛飛中的世外桃源。
宋配從流影那里得知和姑居然在姑臧的城外,便迫不及待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張軌,張士彥以為自己會很高興,當時卻意外地平淡,只是說道,是啊,她說她會來的,等我安定了涼州,她就會來姑臧,我做到了,她也做到了。
本想著氣一氣她,讓她自己慢慢走來,可是自從他知道這個消息之后,就按耐不住躁動的心,終究是等不及了,自己揮鞭上馬趕去了,卻又怕她認不出,中途特地折返回來,換了一身威武的甲胄,修理了胡須鬢角,跨馬加鞭的奔去了。
當他跨上馬時,內心無比輕盈,好似時光倒流,他又是那個快意的少年。
他心里擂鼓,聽宋配說,她就在郭外的縣令舊宅,這么多年了,老習慣還是沒變……
可是當他趕到舊宅時,早已不見和姑身影,只看見一個十八七的少年,像當年她一樣,熟練地收拾著屋里擺放的各種草藥和膏方,張軌心下大慌,娘子莫不是變了心,不然怎會留一個男人隨身跟著?我要確認她的心意。
張士彥便在門外作揖,表明來意:大將軍張氏,前來拜訪神醫姑姑,勞請姑姑入帳為眾將士祛病消災。
屋里的人沒動靜,好似沒聽見,
張士彥有些著急了:
姑姑一日不出,張某便門外立一日,兩日不出立兩日,直到請到道醫姑姑。
原來和姑出診不在屋內,張軌哪知道她不在,他以為她就在屋內故意不出來。
張軌門外心如刀絞,只以為這個冷淡的女人對他人動了心,不要他了。心里又恨又疼。屋內忙活著的是和姑的兒徒,思邈知道師父不喜達官貴族,便不予理睬,隨門外將軍如何,出屋時,張軌見推門而出的是她身邊的男人,一時間竟然委屈得想哭,這個女人,他戍守邊疆保一方平安不過是為了想做她心目中的英雄,她卻扭頭愛上其他男人。
思邈淡淡的看了面前這個身著金裝鎧甲的男人,見他眸中含淚,只當他是體恤將士,心想也是個好將軍,但是怕師父不喜他與官員走近,便拂袖而去下鄉義診,數日未歸。
三日后,和姑半月而歸,見一將士立于屋外,心頭大動,雖是背影,看著卻十分相似,“士彥?”威風的背影,轉過身來的卻是一臉愁容,張軌轉身見到和姑覆藥盒而歸,十多年未見,相思也陌生,這么多年過去,她會不會有了一些新脾氣,改了舊習慣?
想到這,他便作揖行禮:“道醫姑姑,小將等您許久。”
和姑察覺到了他語氣里的隔離和生疏,這男人怎么又跟我見外疏遠我了?弄不明白他的脾氣和心思,出于禮節,拱手俯身回禮道,“驃騎大將軍有禮,小醫外出問診半月,抱歉久等。”
“徒兒,為師先行一步去姑臧,你且慢行為百姓。”和姑轉頭又囑咐思邈道。
還喚他,徒兒,張軌腹誹,嫌太親密,酸里酸氣地嘀咕。
他聲音雖小,但和姑還是聽見了,她撇撇嘴,因為忘記這小孩叫什么名字了。
“師父,徒兒思邈。”看來和姑不是第一次忘記他叫什么了。
這么多年的相思把隔閡一消而散,“你做到了,”和姑拉住張士彥的手,往屋里帶,張士彥心中大喜,這個女人總算不跟自己裝作冷冰冰的樣子了,“你也做到了。”他笑著說,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她。
“我都老了。”張士彥看著和姑不似當下年紀的容貌,他感嘆道,“你還是像當年那樣。”和姑笑了,“我明明也顯老態,你卻說我和以前一樣。”
“不,你沒有我這樣的老……”說著他好似還有些自卑,“我年輕的時候,”他要開始夸耀自己當年的俊美了,“是是是,當年你可是宜陽第一美男子!”和姑應和道。
張士彥嘆了口氣,可憐巴巴地說道:“我只是想說,你不能只喜歡年輕的……”
“那個是我徒弟。”
“你當年也是那么迷戀你師父的!”他反駁道。
這男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和姑有些惱怒,帶著點羞恥感,“那都是年紀很小的時候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說的,你老是提……”張士彥見和姑面露不爽之色,慌忙打岔道,“這些年過得可還好?”又追問,“可曾掛念我?”期待地她的回復。
時過經年,兩人之間的鴻溝不再是阻礙,“你……”和姑顧慮,“家里……”張士彥知道她還是在芥蒂當年母親對她的算計,確實是他有負于她。
“早過世了。”他簡短的說道。
“即便在世,她們說的也不算了,我已然是西涼最大的話語者,你無須再忌憚什么,”粗礪的大手握住和姑的手肘,懇求道,“跟我回姑臧好不好?”他以為她會同意。
可是,“我已經習慣了漂泊的生活,如此便安定不下來,士彥,希望你能懂我?”她并沒有改變既往生活的打算,也不想再困于高墻之中,“自由一生”在她假死之后便是她最大的野心。
“士彥,或許我最舒適的生活方式,就是活在沒有圍墻的地方,”和姑反握住他的手,誠懇地解釋著,“你還記得我很早之前跟你說的嗎?”和姑反問他。
“當然記得,你說,食百姓之食,莫道一官雖小,我一直記著呢,”那個時候,張士彥也不過就是宜陽的閑散小官,遠比不上現在的涼州牧一震四方,“記得就好,現在再告訴你,將雖大,仍食百姓之食,別忘了是誰擁護著你,千萬別覺著自己了不起了,開始追尋荒誕的快樂。”
次年,和姑又誕下一子,后復云游行醫,二十載不復歸,直至建興二年,張士彥病故奔喪于建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