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庭靜,晚春花沉,一簾月色如水。趙溶月在閣樓上彈完一首曲子,問道:“我即興而作的。你譜下來了嗎?”
屋檐下一人回道:“這詞合適《念奴嬌》,公主殿下看看合不合心意?”
婢女接過送到她面前,趙溶月讀道:“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輕輕點頭笑道:“也就湊合著吧。”
她緩緩撥下琴弦,問一旁端著清盤白瓷的侍女要了一杯淡香的龍井清茶。靜夜悄悄,月光縷縷斜光入戶,茶香甌篆,公主衣裙上似也有冉冉的水仙花香,一齊也浸泡洋溢著小簾櫳里。婢女在一旁的小金渠子里挑揀嫩葉,只輪慢碾,悉心用晨起汲取的薄霧山泉為她煎茶,玉塵光瑩。趙溶月回來時第一件事情就吩咐奴婢們燒水煎茶,此時茗津一碗,放松著暢然道:“家里的茶葉涼風,可是為我減了這兩天王府宴會上的二分酒病。”
正是一簾春影云拖地,半夜茶聲月在天,清景難摹,于是趙溶只好月癡癡地演奏起來。那為她譜曲的男子年紀尚輕,面色俊郎,顯然中氣深厚,隨著琴音小聲誦讀,時而把詞作涂改。趙溶月曲終,嘆道:“今日王府紛亂,可憐我不得自作主張,今年又是嫁去東風罷。玄素大哥,你說這今后的錢塘會太平嗎?”
那男子沉默,約摸半柱香,才道:“我怕是不可能了罷。公主殿下,日后須要當心,錢塘王的絕學技巧一貫都藏授在你的居所。現在雖然大王和王爺持重,難免哪一天會有人來搶奪秘籍。我師父他們睡了吧?”
趙溶月點頭道:“伯伯們早休憩了。他近日把先祖的《射潮訣》校訂好了。”
師祖錢镠自五代立足錢塘,割據一方時,兵力強盛。健兒弄潮為榮,又有一種神箭法,學得技法者以弓箭射潮,大潮隨飛矢而落。每年中秋潮最大時,錢塘府就會派遣絕學者舉江弄藝,天下有來觀摩的武學者、將軍無不望洋興嘆,難以學成。這武功秘籍自是修煉難學,深藏不露。先錢塘王去世后,兄弟兩家內斗。其中絕學者放棄投奔一方,只是在家記錄武術,整理后作為錢塘絕學收藏進趙溶月掌管的西子湖畔的藏書樓內。張玄素正是錢塘絕學的年輕弟子,他卓有成就,隨著大師們整理典籍,所以得以于趙溶月相見。他又天性聰穎,尤其好讀書,曲藝詩詞通熟,因此長公主也常常請他來為自己譜曲。
張玄素望著夜空,月將隱沒于云彩中的,于是道:“趁著這薄光月色,我們再彈那一曲《魚游春水》,試試如何?這支曲子雖是殿下獨自譜成,在下總覺得少份家境。”溶月似乎也有這份興致,趁著夜晚臨近的一抹月色,輕吟:“……紅日薄侵羅綺……云山萬重。”
……
李忘劍的客舍離西湖畔的閣樓極近,宴會那夜,他也因為不勝酒席煩躁,早早就回宅入睡。是夜,聽聞這琴音悠揚,漸漸從夢中清醒。再聽,竟然是自己熟悉的那一曲,卻始終不能彈奏的如此悅耳,回歸那親臨的本色。聞聲去尋找樂曲來歷,剛出客棧,趁月尋了兩步,心靈搖蕩。不久只見月色隱去,湖邊水陸難分,琴音終止。李忘劍不勝惆悵,只得裹衣回房,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聽見深街小巷里叫賣酸梅的吆喝聲音,又兼帶唱個小曲,日色入戶,清新可愛。李忘劍好奇,問門房外面何事。侍者笑道:“這是臨安的一貫風俗罷,現在是梅雨時節。這幾天放晴,百姓們正好出來做些生意。可能后日就又有小雨。”又道:“這賣花聲曾是一個曲子,也作《浪淘沙》,都是咱們錢塘人譜的,一般小戶人家的閨女都會唱。”
李忘劍心里羨慕錢塘繁華,百姓融樂。一會兒端來早點,侍者引來一個少女,笑道:“月娥,你給貴賓唱一曲《賣花聲》小令如何?”
少女連忙應允,抽出一支短笛,邊吹邊唱,道:“……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欄。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唱罷,侍者瞪了她一眼,道:“怎么偏偏這首五代的哀詞,情景忒不合適了些。”月娥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匆匆退了出去。侍者賠禮道:“怠慢了客官,有失顏面。”李忘劍好奇錢塘的這段風俗來,原來四季皆有賣花聲,從三月就有百姓賣起杏花來,一直到深秋還有蓮子糕。
侍者道:“這些都愛唱《賣花聲》填的新詞,哪一家填的好自然就傳遍了。郡主小姐那里就喜歡收藏些好詞,只是她彈起來又增一分沉郁。”
正說間,只見一著有神韻的少女進門,矜持有度,雖然身著粉黛,只一淡藍色襯衫,淡藍小裙。兩眸深邃,顧盼驚鴻,翩翩若有神韻。下人見狀,半蹲著施禮道:“見過郡主。”那少女正是錢塘王膝下的毓兒。
毓兒對左右點點頭,示意不必多禮,徑直前來見李忘劍,道:“先生,父王明日午時于府邸演武場主場比武。久聞伊川書院二先生之絕學,望先生能夠賞顏前去。”忘劍思忖:久聞錢塘絕學之大名,自己少來錢塘,趁此機會去見識一番,也不曾犯師父之言。毓兒又笑道:“父王還以為這次是書院的大先生。沒想到二先生親自前來,他們正好想討教一下書院名冠天下的武術,不算作什么規矩,也不當成江湖挑戰的。望先生不要托辭。”
李忘劍爽諾道:“成,獻丑了。”
毓兒又問左右:“月娥怎么不見?”侍者道:“今早喊她給客人唱一曲《賣花聲》,沒想到她只找名曲,唱的竟然是百余年前的一首怨曲,喜樂不足,悲愴有余。就把她呵下去了,現在我去喊她。”毓兒不禁噗嗤一笑。
月娥這才悄悄鉆出屏風上前,道:“小姐。姑蘇城的李大小姐托人帶了一封信,讓我轉交給您。”
毓兒打開看完,喜道:“春燭今年回來了,可年秋又要趕赴沙場。現在姑蘇射鷹樓練武頻繁,她要督促,實在脫不開身,勸我去姑蘇陪她幾天,那么你隨我一同去吧。”毓兒眉頭緊蹙,忽然又舒展來:“我給她回一封信。立秋之前來。”
月娥點點頭道:“只可惜去時正好烈日炎炎。”
且說北宗武學自隋朝一統以來,合塞外勇猛、中原豪杰,一直引領天下,號武學正宗。到了李唐,關隴、山東豪杰心之所望,又融合雜匯,博大精深。先祖宗師幾代學習道家,號作“顯處視月”,更早于南宗精密細致處凡兩百年。掌門者自然天下無敵,稱“大宗師”以隱去姓名;大弟子作“北冥”,以待即位。上
任大宗師挑戰五代末年之諸派掌門,無人能敵,天下聞名,又側面助太祖趙匡胤建立大宋,北宗重又顯赫、號令天下武林。廬山派后起謙讓,弘景上人揚言相攻太極道家,實則暗相師承。大宗師與弘景上人一戰,互相服膺,不久兩人先后駕鶴西游。天下皆知其弟子接替先師衣缽者,必然日后會有一戰。廬山派為南宗武學最為精要處,取號“牖中窺日”。一年春,不知何人,是弘景上人還是其弟子?于白云峰以一曲古箏之內力,戰退天下武林前來挑戰者。這都是些前朝英豪事,其中或有高人?或有仙鬼?假作真時真亦假也。
漁父對樵人道。
大暑四更,露臺清澈。只見一白衣少年顏色清俊、姿態瀟灑,披發薄衣,衣服上繡刻著一副太極圖,悄悄展開輕功登上露臺。鎮定而坐,氣運丹田。合天地為一,吸風飲露。這是北宗歷來武學傳遞中最深邃之武術。只聽見四周一片寂靜,唯聞早蟬啼鳴。
此內功是北宗武學之上乘,練武時辟谷三日,余后但可飲清茶。大暑正陽,驚蟄復蘇,白露氣盛,大寒色陰,凡此時節需于深夜薄衣裹體,除卻心中俗事,吸引天地風露之靈氣,來修成內功。凡來十年不絕,功力雖然上涌,亦可以波瀾不驚,化為己用。
這少年正是北冥,大宗師生前極看重其天姿努力,剛加冠時前后便無人能敵,北宗數百年來之天才。下人清晨等候著送來清茶,北冥飲了兩口,再見時顏色潤郎,氣宇軒昂。他回到榻下,耐心讀起了《六經正義》。北宗派學問廣博,無書不讀,凡學成者自能貫通。
北冥突然叫道:“二哥,你就讓我回去住兩天嘛。”
外面進來一壯漢,性情暴躁,喝道:“不準,爹娘讓你好好在終南山上學習,不準回去胡混。”
“二哥怎么不聽我的話呢?二哥想不想娶媳婦?我不出去怎么帶你去見杜鵑。”
那壯漢頑固道:“反正我就聽爹娘的。”
北冥無奈,只能重回床邊,抽出一本《孟子》再小庭院里讀著。午后,聞見一聲鳥叫,院外丟下一顆石子。北冥便展開輕功,輕易越墻跳出。外面一個小伙計道:“小公子。你二哥讓咱們給灌醉了,可以出去耍啦。”北冥心里一樂,想到約會。那小伙計伸出手堆笑道:“咱們酒錢付不起。”北冥丟給他十兩銀子,瀟灑地就躍到了一處府邸“韓宅”。
北宗掏出一支玉笛,隔墻深情吹了一曲《折楊柳》。墻內佳人心動,不禁笑語盈盈。北宗喜道:“櫻兒姊姊,快開門罷。”
樓上秀門簾洞,見一美人開口便問道:“北冥,你還娶不娶我?還是總在耍我。”
北冥閉眼,沉默深情,訴道:“爹娘要我去求個功名。我明年便去塞外參軍,有功業后再回來找你如何?”道家武學,不食雜物,內功充沛,老年者鶴發蒼顏,少年俊俏白皙。
那美人心動不忍,嘆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等你來了我又年老色衰,到時候瞧不起我。行,只當我陪伴你,做你丫鬟吧。”北冥抱上她,軟語道:“我有了功名自然來陪著櫻兒姊姊的。”兩人便偷偷說愛談情,躲在個煙花巷陌里尋歡作樂。騎馬走到一個小酒樓里,北冥悄悄運氣彈了一個紙鶴進去。里面小伙計見到,立刻拾起,明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