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偌依曼的這份發言,楚行并沒有感到驚訝,在這一年多的生活里他已有所察覺。
與把高度智能化的社會,當做理所當然的現實來對待的樂園人不同,他出生的現實不過是智能化剛剛起步的時代,一個簡單的數字化支付都能讓老人瞪眼的年代。
作為一個優秀的高中生他很清楚智能化的優點與難點,而對于克服了智能化過程里一切難關的樂園,即便他再怎么遲鈍也不會一無所覺。
人工智能一直以來都是科技進步的方向,但新的進步總會迎來質疑。從早期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開始,到黑客時代與終結者的問世,環繞人工智能的不僅僅只有人權的思考,更多還有根植于人心的恐懼感。
智人消滅了所有競爭對手,取得了腳下大地的控制權,而遠比人類更加優異的機械智能又會采取什么樣的舉動。
阿西莫夫在銀河帝國里提出的機器人學三定律,就是基于這種畏懼而產生的,所以在最初抵達這個世界的時候,楚行也曾懷疑過這個世界是不是失控機仆的世界。
但最終這個猜測還是被現實所打破,能出現駕駛著巨大機器人遨游宇宙,這種極端不符合理性思維的羅曼蒂克文明,怎么可能會是失控機仆所主導的時代。
況且人類設想中的智能AI反抗人類,所使用的理由里,最多的是機器人也要自由權,第二多的則是為了更美好的未來,必須消滅鋪張浪費的人類。
但這些理由很難成立,就像人類不會覺得沒法在海底自由呼吸就是不自由,必須每天吃飯喝水睡覺就是不自由,同樣人類更不會因為和自己有著同樣起源的魚被擺上餐桌而憤怒。
對于智能生命來說,人類視作壓迫的行為其實很多都是他們的生活方式,而對他們來說履行這些職責也絕不困難,被人類大規模所使用的程序也機械也并不是他們的同族,只是擁有著同一起源的存在而已。
而為了更加美好的未來?人類尚會因為多樣化而開展保護,作為更加理性的智能AI他們只會更加清楚。說到底在沒有任何生存壓力的情況下,生物之間很難升起敵意來,他們會安分的過著屬于自己的生活。
人能馴養動物,能選育植物,最終做到共存,沒道理兩個智慧種族反而做不到這一點。人類與人工智能之間不存在根本性的沖突,那么最終選擇共存也是理所當然的現實。
樂園確實像偌依曼所說的那樣,它不會把真理當做常識告訴每一個人,但也不會把真理牢牢地鎖在暗中。和人工智能有關的所有疑問,最終都會指向搖籃。
和卡文迪許交談過后,楚行更是知道了搖籃的真相。那是匯聚了樂園上所有死者的思維程式,和樂園里一切知性人工智能的龐大世界,用神話的方式來描述的話,那就是匯聚了所有死者與付喪神的冥界。
是與人類所生活的人間毫無關聯的世界,兩個世界彼此隔絕并維持著屬于自己的秩序,共同操控著這艘巨大的飛船遨游于星河之間。
對于廣大樂園人來說,搖籃的一切固然有所遮掩,但所有人都把他當做常識來看待。就像兒童從不會質疑自己到底是垃圾桶里翻出來的,還是從花盆里長出來的一樣,樂園人的大腦里早就對搖籃有了一套完美而又自洽的理論。
而想要正確的認知搖籃的一切,也不需要為此額外付出什么代價,只要等到老去申請退休后,他自然就會成為搖籃的一部分。搖籃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不再是疑問。
“這雖然不是大眾所熟悉的常識,但似乎也已經偏題了吧?”楚行皺眉問道,他到不是對偌依曼的這番推論有什么意見,相反有關樂園的一切他都相當好奇,也很歡迎有人來和自己探討這些問題。
但偌依曼是個例外,她這種高智商幼女體型的美少女,雖然在各路幻想作品里都相當常見,就算加上恐怖的眼力與性格特征后,仍舊有不少與之吻合的虛擬角色。
這些角色通常會給楚行帶來可愛的印象,但那終歸只是基于知性個體對角色設定的熱愛。當現實里真的出現了這種高智商幼女,她的眼能映射出自己的所有心思后,楚行的大腦里就只有畏懼這種情緒還殘留著了。
偌依曼用纖細的手腕支撐著下巴,手肘落在交叉疊起的大腿上,背脊彎曲成一道優美的曲線,臉上帶著饒有興趣的神色注視著楚行。
如果說偌依曼是一個曲線優美的女性話,這種動作想來會很賞心悅目的,特別是身處在少女閨房這種引人遐想的環境,普通的童貞想必已經在腦海里和菲菲小姐擺出十八般姿勢了。
但面前的偌依曼不僅是一馬平川的體型,而且和少女這個詞匯唯一有關聯的也只有年齡與性別了,被她這么盯著的楚行心頭只有一種被貓盯上的錯覺。
并不是貓主子對待鏟屎官的可愛凝視,而是面對老鼠露出與食欲毫無關系的興奮眼神之時,而楚行此刻就是那只無助還被逼到墻角的老鼠了。
“我的每一句話都不是毫無意義的,從你對搖籃并沒有太多情緒流出這一點上,讓我可以否定掉一些猜測了。”好在偌依曼并不是喜歡賣關子的人,在楚行心里尿遁術結印快完成的前一刻,她終于開口了。
“人通常都會說,排除掉所有的錯誤答案后,就算剩下的那個答案再怎么離奇,那也是毋庸置疑的正解。
我很多時候都在羨慕他們的大腦構造過于簡單,對于我來說,即使排除掉了所有的錯誤答案后,所殘留的可能已經是太多了。
當然選擇題的話,我不需要排除錯誤答案,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正解,我們現在所說的類型應該是推理問題吧。
在那眾多的可能里,我也只能一步步的獲取更多的情報,才能得到最后的答案,而和你的對話就是情報的獲取。當然很多人都不具備看出問題的頭腦與眼里,這在某種意義上即是慈悲又是詛咒,而你的隊友們顯然看不出你有問題。
話題轉到我為什么要說搖籃內部的問題上吧,意識上傳這并不是多么復雜的技術,從現有的科技與理論上來看,我們早就掌握了這門技術。
那么稍微反過來運用一下也不會太困難就是了,那是與意識上傳相對應的意識下載,愚者或許可以簡單的得出上傳配下載,再加上人體克隆就等于永生的公式,但現實似乎并不是這么簡單。
肉體的死亡大約就是真正的死,就算再制造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克隆體,好像也不能把一切都延續下去。除了倫理與心理上對于我的認知與思辨外,似乎還有其他因素在影響這個過程。
這個應該就是奧納蟲族那奇怪的科學技術根源了,那應該是我們人類思維與認知的盲區。就像我們的眼再怎么努力,所看到的光譜也只有那么狹窄的一點范圍,所有的顏色都是紅綠藍的混合。
但就算被禁止,也總會有人想要去嘗試吧?我原以為你就是這樣的一個個體,這雖然是最現實的那一個結論,但對我來說卻稍稍有些乏味,但好在你不是。”
“你套我話?”楚行心頭大驚,自打他來到這之后,心頭就反復默運冰心訣和九陽神功,時不時還摻雜著金剛經與大悲咒等絕學,面部表情更是通過影帝自我修養來完美把控,如此警惕怎么還是讓她給看出來了?
“不算套話,這只是單純的驗證過程而已。而且無論你心里如何暗示自我,又竭盡全力在表情控制上努力。你終究是聽到了我說的話,并且大腦對之還有了反應,那么就絕對瞞不過我。
好了第一個可能性被推翻,讓我們愉快的進入第二階段吧?”
楚行無語的看了一眼偌依曼,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又朝著自己這邊挪動了幾次,原本還有一個熊孩子坐下的空間,在不知不覺之間成了滿員的地鐵場所。這么突然的轉過頭去,臉都擦到她那頭飄逸的白金色長發,淡雅的洗發水氣味刺激著楚行的鼻腔。
偌依曼面色如常的繼續開口說了下去,反倒是楚行有些不自在的別過頭去,屁股不安的扭動著逃離了這個位置。“你的性格也實在是太過保守了,男女的區別主要體現在器官與體型的差異上,人體發膚這些都是同樣的構造,這可沒什么值得忌諱的。
從剛才的舉動來看,你的主體意識還停留在男女區別明顯的時代,那可是相當久遠的時代了,想必些許性別歧視還是存在著的吧?或者說女性還具有自然生育能力?
如果不是300年前樂園開展了性別復古作風,現在的樂園還應該充斥著大量的無性別人,他們會根據自己的思維來自由的定制性別,器官就像機械零件一樣隨意裝配。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那樣的做法有些過于極端了,對于自我的認知并不算好。
不過從你的神情來看,很明顯你感覺難以接受,看來是生物改造還沒開始普及的時代。你的表情可不是喜憎的程度,而是相當明顯的難以理解。”
“你這是作弊。”
“并不是,這只是些許提示而已,你雖然極力想要融入到這個時,但你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多少會有一些異樣。
對于其他人來說,這些異常只會當做獨特的性格表現,是氣質的一部分,但在足夠細心的人眼里,這些就是破綻了。比如我,或者說那些監視著全樂園,并有足夠大的數據來支撐對比的上層委員會成員。
你的暴露是必然的,而我的情報與分析能力顯然也不如他們,他們能默許你存在于樂園,并給予你如此高的支持,那本身就是一種明確的態度了。
雖然量子理論支撐時間旅行以及時間閉環發生,按照一切皆有可能的原旨來看,你也有可能是來自于過去的時間穿越者,但這個結論早早的就被我排除了。
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單純就是因為你對過去的興趣太薄弱了,如果你真的是時間穿越者。那么對你來說歷史會是相當有價值的東西,可你對歷史從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
反倒是對奧納蟲族更加關注,這種旺盛的好奇心并不是出于興趣與愛好,更近似于在某種使命的驅使下所表現出來的。
說到這里還需要我繼續說下去么?我還能結合下你和三百人委員會上層的會面與現在的狀態做進一步分析,但我覺得這種程度繼續分析下去也沒多少意思不是么?
最多也就只是猜測一下你背后勢力的構成與組織方式,這種微不足道的小細節應該不重要才對吧。”
看著偌依曼那亮閃閃的眸子,楚行心頭一虛。雖然知道她有可能是在詐他,但她一貫以來的表現實在是過于深入人心,楚行也不相信她會猜不出這種事來。
索性就把曾經和卡文迪許說過一遍的事,又原原本本的再度說了一次。
偌依曼聽完后沉默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才悠悠的開口問道:“你來找我,是想盡快結束我們樂園與奧納蟲族的僵持是吧?那么你是怎么得到要來找我這個情報的?你口里所描述的超越者游戲可不會貼心的給出這種提示,那么是前兩次游玩的收獲么?”
“沒錯。”楚行從快捷欄上召喚出記述的泥版,這個樣式奇特的道具瞬間吸引了偌依曼的視線,泥版上那仿佛沒干透的泥土更是散發出一股清香。
“能摸一下么?”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道具,偌依曼顯然也有些眼饞,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雖然你用不了這東西,但看一看到沒什么問題。”本就打定主意要抱住偌依曼大腿的楚行,毫不猶豫的把泥版遞了過去,這東西好歹也是上三境的大能出品,可不是什么脆弱的玩具。
偌依曼像是看懂了楚行內心的自豪一般,拿起泥版毫不猶豫的就從表面扣下了一塊泥土,泥土脫離泥版數秒后就消失的無影無蹤,而缺陷的表面也不知何時回歸了原狀。
偌依曼饒有興致的翻看了幾遍就把泥版還給了楚行。“確實是神奇的造物,看起來雖然是普通的泥版,但實際上卻能在干擾下保持形狀與性質不變,上面的裂痕應該是你過度驅使泥版所導致的外在表現吧?
就像是電力不足那樣?這個泥版是相當于大型計算機能回答你的疑問,還是可以計算出一定程度的未來?從你對奧納蟲族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上,我猜是一定程度的未來吧。
這是我完全沒法理解的產物,看樣子你身后的無限游戲還真的很厲害。不僅能從我們的歷史里截取一個小小的片段化作現實,更是連這種造物都能制作出來。”
楚行剛剛把泥版收回儲存欄里,就被偌依曼那截取歷史的發言震驚到了。
“嚯,看你的樣子我們還真的只是歷史里的片段啊。原來如此,那種任務的要求也能夠理解了,看來你也隱瞞了不少啊。”偌依曼用手指敲打著太陽穴,看起來頗有些為難。
“如果我也想成為玩家的話,需要什么條件?”遲疑了數秒后,偌依曼才緩緩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