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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樓中威鳳傾冠聽

一幅白紗垂下來,恰恰遮到那女子的鼻。這里是董家酒樓,她坐在第三層的窗邊,窗外就是洛河,在朝日下閃著粼粼的光。因為還早,董家酒樓中沒什么人,那女子倒是獨(dú)坐了。她不用酒樓里的茶碗,原自帶了一個,就放在袖中,這時拿了出來,用一塊素絲小帕輕輕地拭著。又從袖中掏出了一點(diǎn)茶葉來,放入杯中。她到這酒樓來,肯用的居然只有這酒樓日日從城外拉來的泉水。可是那小二卻也一點(diǎn)不敢怠慢。他情知,越是這樣的客人,賞錢反而越豐的。

那女子像是在等人。她坐了有一時了,神色卻依舊平靜從容。那小二只見她端起杯子來,朱紅的唇映在清白的瓷上,那一份顏色交激,剛?cè)嵯嘁r,當(dāng)真是難描難畫。心里不由得想著:這究竟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女子,雖然隔著面紗,卻依舊是這般好看。只不知如果揭開她的面紗來,卻又會是何等麗色?

那女子忽然以指扣桌,口里輕聲道:“三公子,你也好來了吧?”

樓梯口卻傳來一個人爽朗的笑聲:“方女俠果然好耳力。居然已聽出我來了。咱們相約的是二樓,方女俠怎么卻上了三樓?”

那女子卻是方檸。她約了與人相見,這相見卻是江湖相見。所以那人明知她娘家姓杜,卻不肯點(diǎn)破,只稱她為“方女俠”。

他們各有避忌,不肯擺明了沖突。只聽方檸淡笑道:“紫宸中人,一向居高慣了。三樓原本視野開闊些,小女子是不敢委屈三公子低坐。怎么,三公子倒為人謙和,不慣高坐嗎?”

她說時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那來人一雙銳目自非小二能比,雖隔著一層輕紗,卻也大致可把她的眉目鼻隼看得個清清楚楚。只見他神情一呆——當(dāng)此麗色,他也只覺得那輕紗罩得可惡了。

方檸卻輕輕一擺頭,吐出了一個字:“坐。”

那來人中等身量,衣著得體,一身絲袍說不出地輕軟,似是出身清華,著的雖是黑色,卻一點(diǎn)不讓人覺得那顏色壓抑,反而有一種烏衣子弟、裙展風(fēng)流的氣韻。只見他輕輕地彈了彈指,一雙眼卻隔著面紗直盯著杜方檸。可這凝視卻并不讓人覺得無禮,反顯出他的從容。他也是有意為此的,他心里情知,就是再罕異的絕色,只要你把它盯久了,也不過是那樣的。這卻是他于塵世中練就的“自定”之術(shù)。方檸也就由他凝視,心里卻不由得微微稱奇:天下男子,確少有這樣敢直視自己容面而毫不自慚的了。

只有一個人曾挑落她的面紗后怔怔地盯了自己好久好久,直到盯得自己臉上也泛起紅來,他才喃喃地說了一句:“你好美。”自己的青索卻也化作鞭子抽到了他的肩上。可那一抽,竟沒用力。

方檸眉頭輕輕一蹙,因為想起了那個人。

那卻是,韓鍔——想起韓鍔,她就覺得面前這個三十出頭的男子的瞪目盯視也屬尋常了……韓鍔,韓鍔,三年來我苦心做局,終于誘得驕傲如你也一放矜持,進(jìn)了洛陽。可今日我身遭大難,你卻會來嗎?

那男子似乎也傾服于杜方檸的鎮(zhèn)定,只見他微微一笑:“帶來了嗎?”

“什么?”方檸面上浮起一絲淺笑。那笑意花明柳媚,似是一笑之下,城里不知春遠(yuǎn)近的洛陽一城的花都開了。只聽她微笑道:“難道我的人來了還不夠嗎?”她低頭輕輕啜飲著茶,姿態(tài)優(yōu)雅,似有意要引動那男子注目自己的容色。紫宸三公子,風(fēng)流之名久著,也許,自己只要稍假以顏色,也不是不能化解開這場大難的。

那男子愕了愕,臉上卻浮起一絲冷笑:“就是你從利大夫手里搶到的東西了,也是于自望留下的東西,難道你不知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它?”

方檸只淡應(yīng)了一聲:“噢?”接著笑道,“我以為三公子這樣一個雅人,找我只是為了閑話一下的,沒想也是為了這些俗務(wù)。”

她唇邊微微噙了笑。還是徘徊不及正題,盤算著怎么才可以把那男子的注意力從這事上繞開。她是女人,面對難題時自有一套靚麗女子們常有的辦法。那件東西她實(shí)在不能交出,但紫宸之勢,也實(shí)在太過強(qiáng)大。只要——也許只要給他看一看自己的顏色……

那男子似乎也無法面對她的容貌輕易發(fā)怒,避開眼,淡笑道:“方女俠,你就不必再顧左右而言他了。那東西,卻是我們俞總管交代下來的,讓我和老幺必須帶回去。就算你哄住了我,也哄不過我們俞老大吧?只要你哄不住我們俞總管,也終究是心機(jī)白費(fèi)。連洛陽王號稱門下多士,只怕也沒那個膽子跟紫宸相抗。”

方檸卻猛地一抬眼——“上帝深宮閉九閽”?他說的老大不就是號稱“上帝深宮閉九閽”的九闕總管俞九闕嗎?

這來的人也不是別人,卻是“紫宸八衛(wèi)”中的三弟,也就是人稱“三公子”的呂三才了。這呂三才出身閥閱,看來所經(jīng)歷也多,世路滋味嘗之已遍,就算以自己之麗色,也誘他心思不動了。

方檸面紗后的眉毛忍不住一挑,她在處事時,有時是會用自己的麗色作為小小的武器以達(dá)目的的。但如果她只會為此等伎倆,她也不叫方檸了。聽那呂三才出口譏諷,她心里已是一怒。在被人逼至底線時,在干涉到她自己甚或她整個家族的命運(yùn)時,她是決不會退讓的。如不是為了不牽連家門,不想與紫宸中人徹底反目,她才不會不惜降尊紆貴,以一尋常女子身份與呂三才江湖相見。但就是你搬出俞九閽的聲名來,我又豈能將城南姓兩家上下兩千余口的性命就這么交付與你?

方檸的眉毛一挑,眉眼中露出的已全是威煞,淡淡道:“你說交,我就交,那我‘索女’方檸的名號這三年來豈不白混了?”

呂三才這才又看了她一眼,忽哈哈大笑起來,半晌笑罷才道:“這才是方女俠的廬山真面!方女俠如果不發(fā)威,我呂某倒要認(rèn)為方女俠也不過是一個僅只嬌驕二字就可以形容盡的庸俗脂粉了。”

他似是也不愿與方檸真的反目。見迫之以威不成后,反口氣軟了一軟。含笑道:“方姑娘,你就不多想想?”紫宸一脈,原是護(hù)衛(wèi)當(dāng)今圣上的侍衛(wèi)。就是他們總管,也不想輕易卷入方檸背后的東宮與當(dāng)今宰守之間的紛爭里去。方檸卻微微一哂:“似呂兄這等前倨后恭,只愛聽獅吼的男子,我怕是卻要覺得呂兄也不過是一個庸碌男子了。”

呂三才卻并不動怒,只微笑了下,忽似在側(cè)耳傾聽,有頃才道:“方女俠聽到了嗎?洛陽王府里的利與君似乎現(xiàn)在就在這董家酒樓的樓頂,大清早的,不知為什么他跑到那樓頂吃風(fēng)去?他聲音極微,如果不仔細(xì)的話,怕連在下卻也聽他不到的。”然后他縱目向樓下一望,輕輕一彈指,“那邊洛陽橋外,俯身觀水的卻不知是不是御使臺的古超卓?”然后他拊了拊掌,“只怕還有一個人不曾為我見到,那卻是洛陽王府里的總管區(qū)迅。他這個人交際廣闊,形容百變,這時不知是扮作一個小商小販還是什么店伙掌柜呢。這且不去管他,反正他就算有別的極重要的事,這時也必然會在的。”

他眼睛含笑斜睇著方檸:“不管怎么說,這還是方女俠第一次正正式式地在洛陽城中露面。如此江湖大事,凡洛陽城中的人,只要解得技擊一道,又怎么不會前來一見?”

他臉上笑意款款,話底卻全是逼迫之意:“不知方女俠可聽到了別的什么沒?你在洛陽城地界兒熟,想來必還有我聽不到的。”

方檸臉上微微一笑:“一竿漁鉤一釣翁,洛陽河上只怕還少有這么一早前來垂釣的釣翁吧?”她伸手隨意一指,只見洛河之中,一只舟子上確實(shí)坐了一個釣叟。那釣叟平平常常,如果不是她特意指出,呂三才都會把他混同常人略去不見。

只聽方檸笑道:“如此興致,只怕也只有龍門異的那些異物才有的了。”

說著她鼻孔微微一嗅,“不知三公子可曾聞出,這附近還有些鬼味?”

呂三才聽說到“龍門異”三個字時,已是微微動容。又聽得此句,不由得眉毛一蹙:“北邙鬼”?——這些鬼魅,就是他想起也不由得不一蹙眉毛的。

只聽方檸笑道:“三公子接著是不是想說:這些人里有沒有你的交好?”

她微笑著一搖頭:“沒有,確實(shí)沒有。”

她臉上笑容晏晏,可她的笑意之下,所遮掩不住的卻是一絲苦澀——怎么了,怎么只短短數(shù)年,城南姓在洛陽城中,交游零落一至于此?當(dāng)真樹倒眾人推?也確實(shí),統(tǒng)共也只那幾口干糧吧,少一人吃豈不總比多一人吃好?她的心頭忽升起一絲無力感,這無力感還不僅只是出于她一個女子獨(dú)坐樓頭,強(qiáng)敵環(huán)伺,而是覺得:自己所爭所護(hù),其實(shí)也著實(shí)無益。

不知腐鼠成滋味——韓鍔心頭只怕這么在說自己吧?可那城南二姓,上上下下二千余口,他們就要仗著這腐鼠為食的。那是命,她不爭奪又待怎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他一般,風(fēng)般掠過,與世無忤!

只聽呂三才笑道:“所以,以方姑娘萬金之軀,何苦跟這些蠻漢子與異物鬼類苦苦爭競?以方姑娘一根青索,縱橫江湖,用以自保,原是足夠了。”

他一彈手中之杯:“更何況我聽說,長安城外樂游原,樂游之事盛矣!如果有人雙駒并轡,而那并轡之人又長身佩劍,姿容清朗,劍術(shù)一道,稱絕一代,這樣的快樂,豈非世上個個女子傾心向往的神仙境界?方姑娘何苦為一些蠅蠅小事,自苦如此?”

方檸一垂眼。她這些年蒙面江湖,沒承想與韓鍔的那些事倒還真的是人人皆知了。呂三才看她神色,以為她已被說動,正要再加幾句,忽見方檸仰面大笑起來,直笑得臉前的面紗一陣簌簌。呂三才不由得愕然道:“方姑娘卻在笑些什么?”

方檸好久才忍住笑道:“三公子,我適才打算以色誘你,讓你放過我一個小女子。我一個女子身為弱勢,行此也就罷了。沒承想三公子居然也還要以色誘我,而且以之相誘的還不是自己之色,居然還是他人之色。三公子如此行徑,當(dāng)真強(qiáng)過庸俗如我方檸者的女子百倍嗎?你叫我不笑又如何?”

她詞鋒極為銳利,方才一見面她為家門之事,一意潛忍,為呂三才所辱,此時方得機(jī)以鋒銳相報,一直心中意下,俱都快意無比。

呂三才的臉色終于變了。這世上對于男人而言,本沒有比遭到一個女子的嘲笑更為折辱的事了。只見呂三才一挑眉:“方女俠,我剛才所道可是為你好。你別太不知進(jìn)退!我好說話,可我幺弟只怕就不那么好說話了。嘿嘿,當(dāng)今世道,當(dāng)真陰盛陽衰呀。怪道朝中早就盛傳起了那一句話:生子如羊,不如有女如狼!杜尚書果然好福氣。”

杜尚書也就是杜方檸的父親。呂三才提到的那句話,卻是朝中韋杜兩家的政敵久已用來明里背地嘲弄韋杜兩家的話了。只見方檸卻不怒,反淡笑道:“哪里哪里——男不封侯女做妃,誰道女卻是門楣。真的如羊的女兒豈不強(qiáng)過如狼的多多?起碼父兄都可以跟著沾光,也可以混進(jìn)宮中謀上個一官半職了。”

呂三才這時臉色才終于大變了。在他呂家門中,他正是有一個姐姐入了宮中受皇上所寵,才恩寵更及于滿門的。且他姐姐原是有夫之人,背夫而去,這本是他呂家既榮耀又羞慚的一件暗事,聽得方檸一語道破,他臉色不由得一變,心下大怒,面上還強(qiáng)作鎮(zhèn)定,面向窗外道:“啊,我幺弟來了。”

“大白天的,他居然還背著他那一把擘雕弓。”

方檸的手里忽一緊。她雖不見得瞧得起面前之人,但情知,如論功夫,這當(dāng)面的紫宸三公子手里可是硬錚錚的。他雖倚仗家門得勢,但紫宸中人,聲名絕非幸至。如果他手里不硬挺,就算紫宸中的俞九闕容得下他,紫宸中的其余六人也容不下他。光他一人,方檸就不知自己接不接得下,何況還來了紫宸中以意氣根骨自負(fù)絕世的老幺。

“一星如月看多時”——據(jù)書載:昔者紀(jì)昌學(xué)射于飛衛(wèi),飛衛(wèi)就對紀(jì)昌說“汝先學(xué)目不瞬”,意思就是說學(xué)不眨眼。紀(jì)昌回去后就臥在妻子的織機(jī)之下,用眼睛盯著妻子腳下織機(jī)的腳踏板上下晃動,苦苦練習(xí),兩年之后,就是錐逼眼前也能一眨不眨了。去見飛衛(wèi),然后飛衛(wèi)才教他學(xué)“視小如大,視微如著”。紀(jì)昌回去就以牛尾毛懸個虱子吊在窗戶上,天天看去,直到運(yùn)足目力,看著那虱子大小有如車輪一樣,才開始學(xué)著用燕角之弧、朔蓬之竿射之,終于一射可貫虱子之心,而牛尾不斷——雖然傳說中本有夸大之意,但——“一星如月看多時”,視微星如朗月,如此聲名,想來其中也必有其深意。那紫宸一星的射術(shù)目力,果已高明至“一星如月”且“看多時”的地步?

方檸忽把頭向后一仰,這本是她不自覺的動作,但一仰之后心里猛地一陣酸痛——這還是韓鍔面臨強(qiáng)敵時慣于做的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他那一仰之后,袍子的領(lǐng)后就會微微一裂,露出一個男子如此年輕、如此修韌的后頸來,方檸心中忽于大敵當(dāng)前想起韓鍔那麥色的后頸。自己是何時,于他的習(xí)慣也沾染得如此之深了呢,連這一仰頭的姿勢竟都學(xué)會了的?

她忽然感到自己氣息震蕩之下,袖中的那青索已如慣常的面對強(qiáng)敵時的簌簌欲動。這青索,卻是她父親在得知她竟背著自己苦修技擊,終于藝成之后請高手匠人以天山冰蠶之絲混以五金之外的“太白之精”編就的。她對它可真是又愛又恨。愛它,是因為它柔韌著她的驕傲;恨它,是因為她有時覺得那青索卻是針對自己不自由的一個暗襞:它纏繞牽絆的不是別的,而正是她自己那根不肯輕易俯首低眉的脖頸。

她只用眼角余光掃著洛陽河上的天津橋上。那上面,紫宸一星正自一步步地背弓而來。天津橋上人不多,他的步態(tài)更是顯眼。她不知他從解弓到開弦要多長時間,也不知自己的青索能不能在呂三才的盯視下系住他飛射來的一箭,她不知道。

但她臉上忽露出了一種傾聽的神情。她頭上戴的竹笠極為精巧,頂心居然是活動的,晴天戴著,就不要頂,那頂心里冒出的是一個她束發(fā)用的男子樣式的冠,她平時行走江湖就總是這一副打扮。可這時她似乎是在用心傾聽,以至于笠頂?shù)墓趦憾急3至艘环N傾斜的姿態(tài)。

呂三才還沒見她如此沉浸的失神過,只聽他惑然道:“方姑娘,你在聽什么?”

方檸蒼白的臉上卻忽有神采一燦:

“我在聽一首歌。”

“一首十分高亮十分高亮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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