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位置的問題
- 豬的土地
- (英)約翰·伯格
- 1771字
- 2020-03-11 12:42:08
兒子把一塊黑色的皮面罩放在奶牛前額,拴在兩個角上。皮子用得多變黑了。奶牛什么也看不見。她的眼前第一次突然一片黑夜。奶牛死了不到一分鐘,面罩就會取下。一年里頭,從禁食牲口棚到屠宰場的十步之遙,這塊皮面罩提供二十個小時的黑夜。
屠宰場是個老頭開的,他的妻子小他十五歲,他們的兒子二十八歲。
什么也看不見,奶牛猶豫不前,但兒子拉著纏在她角上的繩子,母親握著奶牛的尾巴跟在后面。
“我要是留著她,”農民自言自語,“再多兩個月到她生小牛,我們再也擠不了她的奶了。而且生了她的體重會減。現在是最好的時候。”
屠宰場門口,奶牛再度猶豫,然后任人把她拉進去。
里面,靠近屋頂高處,有一副滑輪。輪子在鐵軌上滑動,每個輪子懸下一根鐵棍,末端有個鉤子。掛在這個鉤子上,一具四百公斤的馬尸可以讓一個十四歲的小子拉來推去。
兒子把有彈簧的螺栓對著奶牛的腦袋。處決時的一塊面罩讓受害者更順從,也讓劊子手看不到受害者的最后一道眼神。這里的面罩,確保奶牛不會掉頭避開把她打暈的螺栓。
她的四肢彎曲,身體隨即倒下。當一座高架橋垮掉,磚石——從遠處看——似乎慢慢落到下面的山谷。爆炸后,一座大樓的墻也是這樣。但是奶牛倒得跟閃電一樣急速。不是水泥在支撐她的身體,而是活力。
“他們為啥昨天不宰?”農民自言自語。
兒子把一根彈簧伸進頭骨一個洞,直到奶牛的腦子。它伸進去將近二十厘米。他攪著,確保牲口的全身肌肉放松,然后拉出彈簧。母親兩只手握著前腿有毛處的最上方。兒子割開喉嚨,血涌到地上。有一刻,血像一條碩大的天鵝絨裙子,它的細腰帶就是傷口邊緣。然后它繼續流著,什么也不像了。
生命是液體。中國人覺得氣息乃生命之本,那是錯的。或許靈魂就是氣息。奶牛的粉紅色鼻孔還在顫動。她的眼睛視而不見,她的舌頭滑出嘴角。
舌頭割掉后,會跟腦袋和肝掛在一起。所有腦袋、舌頭和肝一起掛成一列。嘴巴張開,沒有舌頭,每副牙口沾了一點血,仿佛一頭不食肉的動物戲劇性地開始吃肉。混凝土地上的牛肝下面有鮮紅血跡,顏色像剛開花的罌粟,還沒變成深紅。
不甘心既沒了血又沒了腦子,奶牛的身體激烈扭動,后腿撲向空中。想不到這么大一頭牲口,死得跟小動物一樣快。
母親松開前腿——就像脈搏現在太弱數不了——它軟軟地垂向身體。兒子開始剝牛角周圍的皮。兒子從父親那里學到利索,但老頭的動作現在慢了。屠宰場后面,父親正緩慢地把一匹馬分成兩半。
母子像串通好了。他們干活不發一言就能合拍。他們偶爾瞥瞥對方,沒有笑容,卻能理解。她推來一架四輪車,就像一輛拉長的有網眼的大型嬰兒車。他用小刀一刀切開兩條后腿,插上鉤子。她按下電鈕起吊。奶牛的軀體吊在他倆上方,然后躺著放進嬰兒車。他倆一起向前推著車。
他們像裁縫一樣干活。牛皮下面,皮膚是白的。他們從脖子到尾巴剝開牛皮,把它變成一件解開紐扣的外套。
養奶牛的農民走到嬰兒車旁,解釋為啥得把她宰了;她的兩個奶頭爛掉了,她幾乎不可能產奶。他用手捏著一個奶頭。它還是熱的,跟他在牲口棚給她擠奶時一樣。母親和兒子聽著,點頭,但沒答話,也沒停止干活。
兒子割開和擰下四只牛蹄,扔進一輛獨輪手推車。母親割掉乳房。然后,透過剝開的牛皮,兒子用斧頭砍著胸骨。這很像一棵樹倒下前的最后一斧頭,因為從那一刻起,奶牛不再是一頭動物,而是變成了肉,就像樹變成了木料。
父親離開馬,慢慢走過屠房,走到外面去撒尿。每天早上他要撒三到四次。走去做別的事情時,他走得更輕快。然而現在他慢慢走,很難說是因為尿急,還是提醒小他很多的妻子,雖然他可能老得可憐,但是權威不容置疑。
妻子木然地看他走到門口。然后她板著臉轉身對著牛肉,開始沖洗,再用一塊布擦干。她周圍都是牛的軀體,但是所有肌肉幾乎不再繃緊。她像在整理一個食品柜。除了牛肉因為屠宰電擊還在顫動,就像夏天一頭奶牛脖子上的皮膚趕走蒼蠅那樣顫動。
兒子很均勻地把牛肉劈成兩半。它們現在是千萬年來饑餓的人們夢寐以求的兩塊牛肉。母親把牛肉順著滑輪推到秤那里。它們一共有兩百五十七公斤。
農民察看著秤上的讀數。他答應一公斤九法郎。舌頭、肝、蹄子、腦袋和內臟他分文不取。這些部位賣給城里的窮人,鄉下的窮人什么也得不到。牛皮他也賣不到錢。
回到家,在牲口棚,宰掉的奶牛所在的位置空著。他把一頭小奶牛放在那兒。到了明年夏天,她會記得這個地方,這樣每天晚上和早上,從田里把她趕回來擠奶的時候,她就知道牲口棚里哪個地方是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