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鄉的小白樺
- 樹號
- (俄)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 2283字
- 2020-03-11 15:16:19
有一次我病倒了,發給了我一張去南方療養院的療養證,而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到過南方。大家對我說,在南方的海濱什么病都會很快痊愈。但病人的日子不好過,不論在哪里都難熬,甚至是在南國陽光照耀下的海濱。這一點我很快就確信無疑了。
最初一段時間里我好似一個發現者,欣喜若狂地在濱海大道上游逛,漫步在濱海公園里,置身于無所事事的人群中,人們臉上故意裝出愉快的樣子,無目的地擁向什么地方。那時沒有什么事情會惹我煩惱。許許多多的人共同表現出來的那種無為狀態,大海索然寡味的浪花聲,精心侍弄過的一個個花壇,被剪得過于短的一束束玫瑰花。還有從遠處海洋作業飛來此地度假的人們,他們要把假期過得紅紅火火、不惜花掉大把金錢的女士和穿肥腿褲的男士們。這一切都沒有攪擾我的神經。
過了一周后,我在這里便開始感覺到好像缺少些什么。我孤獨、寂寞。于是在城里和公園里四處尋找。在追尋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一連幾個小時我觀賞大海,試圖獲得寧靜、心靈充實、理性和美好。藝術家、流浪漢、水手們總會在大海的寥廓中覓得這些東西。
海在喧囂,不停頓地、勻整地喧囂著,它攪得我更加憂愁。從疲憊不堪的大海粗聲呼吸中聽到了老者的傷悲。泛著白色泡沫的海浪一個接著一個沖擊岸上的石塊,仿佛是在歷數逝去的歲月。大海見過世面,大海仿佛銀白眉毛的老者閱歷很深,所以它才憂傷多于快樂。
不過有人說,每個人看到大海都會喜歡它,只不過各自喜愛的方式不同。也許確實如此。
濱海公園里生長著從各地收集來的樹木和小灌木。這里有非洲運來的樹,寬大的葉子閃著熱帶的光澤。榕樹在這里是觀賞樹,而過去我以為它們只被蒔養在俄羅斯農家的大木桶里。法國梧桐樹和山毛櫸,這些在東方頌詩中被贊美過的樹木,把懸垂著的有剛毛的種子球掉落在干凈的小路上。刺山柑,神秘而又深沉,不論白日黑夜總是不聲不響,沉默得令人費解。木蘭開著貞潔的花朵,看上去像是舞臺上擺放的假花。
還有棕櫚樹。許許多多的棕櫚樹。
有的棕櫚樹軀干矮小,有的高大偉岸,羽狀的葉子向四面伸展,酷似當代青年的新奇發式。棕櫚樹杈里棲息著一群麻雀,它們唧唧喳喳地吵鬧不休,活脫脫是公用住宅里的住戶,總是對一切都不滿意,即使是在合作住宅里或者在天國的棕櫚樹上營造一個安樂窩也仍然如此。低處,有灌木叢,密密層層地生長著,它們隱藏在樹叢中間,剪刀修剪過的灌木已經失去了生機,不再能夠繁衍后代。灌木叢中夾雜著一些彎彎曲曲的矮生小樹,它們的葉子細長而且松軟,像絲絨一樣。它們嫵媚柔順,喁喁低語,使人聯想到恰似神奇的阿拉伯土地上的嫻靜美女。
各種灌木、樹木,這些外來的植物,我說不清它們的名稱,它們只能令我驚異,卻不能帶給我愉悅。倘若在夢游遙遠世界,渴望走遍他鄉的年齡發現和看到這些植物該有多么美好!然而在那時,我們的夢境、我們的理想全然不是這一切,不是遍游遠方的國度,而是考慮如何在20世紀文明強盜的進犯之下捍衛自己的社稷江山。
在濱海公園里我毫無目的地漫游,東看西看,樂此而不倦。忽然,在這些異邦的樹木中間我看到了三棵有兒童手腕粗細的小白樺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里白樺樹不能成活。現在,它們就挺立在林邊草地上,在茂密柔軟的草叢之中,低垂著枝葉。在我們那里的森林中,白樺樹如果單個兒生長,也像是一個個孤兒,而在這里小白樺根本不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它的樹皮不簌簌作響,它的樹葉不輕聲細語,但是我仍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們。樺樹白色和雜色相間的樹干絢麗而鮮明,好似一只只快樂的喜鵲,略帶齒狀的葉子一片片嬌綠,令人喜愛,被外國來的植物耀眼的光亮刺激過之后,現在眼睛覺得清凈舒服多了。
花工大度地給這幾棵小白樺樹一席之地;這個公園里地方很擁擠,總是會有什么植物被冷落,被擠到角落上去,被窒息?;üそ洺=o小白樺樹灑水,害怕它們經受不住南方暴日的烤曬而枯死。
這些小白樺樹是連同樹根和周圍的泥土一起裝上輪船運來的,給它們澆透了水,精心侍弄它們,它們終于在這里成活了。可是白樺樹葉依舊還是面向北方,樹冠也是……
我凝視著這幾株白樺樹,看到了農村的街道。農舍大門上的擋板、窗子的雕花裝飾,都淹沒在白樺樹葉的綠色海洋之中。甚至連小伙子的帽后面也插上了樺樹枝。姑娘們去提水,他們尾隨其后,把自己手中的樺樹枝扔在姑娘的水桶里。姑娘們小心翼翼地不讓水桶里的水濺出來:如果水灑出來,那將預示著幸福也隨之流出!桶里的水很長時間散發出樺樹葉的香味。門廊和門斗的地板上鋪上了蕨類的新枝。原始針葉林的樹葉充實而且飽滿。家家戶戶都彌漫著它的氣味。這一天是圣靈降臨節,人們帶著茶炊,拉著手風琴到村外去游樂。人們慶祝夏之將至。
不久,人們把一車車樺樹枝卸到木板棚里。老奶奶坐在綠葉叢中捆著笤帚。只能看見老人的頭。老奶奶面容安詳,甚至還哼起了小曲。她的嚴厲、她的憂慮和惶惑似乎都沉沒在樺樹葉中不見了;這些樹葉剛剛開始萎蔫,也許正因為如此它才更加清香宜人。
人們把樺樹條送到閣樓上和板棚里,成雙成對地懸掛在桿子上、橫梁上——哪里能經得住,就掛在那里。整個冬天,閣樓上和板棚里香氣飄溢,像是夏天一樣。所以我們這些小孩子們都愿意在那里玩耍。麻雀出于同樣的理由也飛到那里,它們鉆進樺樹笤帚里過夜,從來不吵吵鬧鬧。
樺樹笤帚為人們效力一個冬天:洗蒸氣浴時,用它們抽打皮膚,讓人出透汗液,從嚴實的骨頭縫里驅走傷痛和疾病。身體欠佳的男子漢和虛弱的老人們戴上帽子、手套,以防出來時受寒。他們一洗就是幾個小時,有時竟然休克過去,沒有福分和力氣領略甜蜜的倦怠,經歷心靈和肉體的青春復蘇。農村的少婦把這些馬馬虎虎穿起襯衣褲的人拖出澡塘,急促地戳著公爹或者丈夫的后脖梗,借機出一出昔日的怨氣。
太好了,白樺樹的味道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