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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導(dǎo)讀:刻舟求劍人[1]

  • 古都
  • 朱天心
  • 2855字
  • 2020-03-12 10:47:18

朱天心小說印象

王安憶

二〇〇二年在臺北文化局,曾經(jīng)與臺灣女作家朱天心同臺文學(xué)講座,有聽眾提問朱天心,為什么在她的寫作中,故事變得越來越不重要,幾乎難以尋找到一個完整的故事。朱天心的回答是,好比古代寓言中的刻舟求劍,她一直等待在她的刻度上遇到一個故事。我就用這句成語作為我的題目,來談對朱天心小說的印象。

我主要是以《古都》為描述的對象,在談《古都》之前,先說一下《威尼斯之死》,算作引言。在《威尼斯之死》里,我看到一個寫作者從一個空間移到另一個空間,尋找著能夠讓他從容寫作的地方,就好像一個急著下蛋的母雞,找著下蛋窩。他不知道這地方應(yīng)該是怎樣的,只知道這地方不是怎樣的。他先是在旅居的威尼斯漫走,繞過那些著名的名勝,每一處名勝都已經(jīng)在無數(shù)稱頌中爛熟于心,要在匆匆中得一點新鮮的經(jīng)驗幾乎無望,他用“踐踏”兩個字來形容威尼斯之行;接著是在本土東部的海濱隱居兩年,時間且變得過奢,在這幾近蠻荒的世界里,他的所得是寫作一篇小說,卻被慧眼窺見出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投影。他回到臺北,臺北能夠提供他思想與虛構(gòu)的落腳地是不計其數(shù)的咖啡館。第一個咖啡館,突然涌現(xiàn)的“大哥大”(小說寫于上世紀的一九九二年,“大哥大”開始風靡全球)打擾了他;第二家咖啡館里,維多利亞式的裝修把英國文學(xué)因素滲入了寫作;第三家里上海籍遺老們的閑談?wù)碱I(lǐng)了他的故事舞臺……最后他終于找到一家咖啡館:沒有特別的風格,或者說擁有太多的風格,于是互相抵消,這家咖啡館的名字叫作“威尼斯”。事情又回到了威尼斯,寫作終于在這四不像的“威尼斯”艱難跋涉下去,每一種元素都是名不符實,就是這種變形給予了他新鮮的假象。這是一個關(guān)于想象的難產(chǎn)的故事,用人們常說的“元小說”的敘述方式,不同的是沒有故事,只有故事的故事,它描述了故事產(chǎn)生的困境,那就是幾乎所有的經(jīng)驗空間都已被占有,就是說“被踐踏”,而且層層疊疊,壓在人類活動的考古層下,都是第二手,甚至第三手,無從觸及直接的原始的感受。故事的資源竭盡,刻舟求劍人將向何方?

就像方才說的,《威尼斯之死》是故事的故事,那么我將《古都》當作那個企圖講述的故事。我在《古都》里辨認著故事的面貌,我以為故事的形態(tài)應(yīng)是日常的生活,是以人們的通識為講述方式。我首先辨認出故事中的人物,那個人有時叫“你”,有時叫“我”;時間假定在寫作的一九九六年,事情是那個“你”或者“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回憶是以這樣一句話開始的:“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shù)……”于是,我們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人和事都不復(fù)存在。大約和所有發(fā)展中的地區(qū)一樣,個別性全湮滅在全球化的圖景之下,那種自然演變中細膩的過程,所留下的小小的日常狀態(tài)的里程碑,滌蕩而盡。歷史如此疾速地前進,個人的記憶本來只是歷史的局部,可現(xiàn)在反了過來,歷史成為記憶的局部,周期之短促,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在這全球化大一統(tǒng)的主題底下,其實又隱匿著個別的情節(jié),來自共同發(fā)展中的不同命運,這些命運改變著現(xiàn)代化整齊劃一的外形,使之渙散了。比如“你”小時候在臺北這東亞城市里的小小遭際,卻在二十年后,猝然出現(xiàn)在地中海城市的開羅——一對意大利年輕夫婦帶著饞嘴小孩買街邊零食,“你”說:“原來他們遷徙到這兒來了。”“你”的回憶活動似乎也是生發(fā)在這兩不相干的開羅行旅中。再比如,“你”坐在京都旅館的餐間里,對著窗外的行人過客說一聲:“回來啦。”而這個國家已經(jīng)與你生長的地方斷了往來,可是“你”或者“我”,卻和閨中好友,移居美國的“A”相約在這國家的舊都見面。故事應(yīng)當是在這里展開,“你”或者“我”來到京都,等待“A”來到,相聚和敘舊,回憶的活動將不再只是以思緒的方式呈現(xiàn),而是具有了物質(zhì)性的情節(jié)。等待“A”就好像等待戈多,無盡地延長著。不過,有了一個具體的等待對象,終究有了較為具體的細節(jié),與“A”的往事歷歷再現(xiàn),再說,等待本身也不失為一種情節(jié)。就在這等待中,“你”或者“我”流連在這異鄉(xiāng)城市,然而,奇異的是,一些在故鄉(xiāng)遺失的場景竟不期然而出現(xiàn),就像在開羅看見的那一家三口。你們高中時穿著校服坐過的紅磚道;年輕時流行過的歌曲;那些地方用“你”的話說,就好像“你已經(jīng)過門不入好多回了,但它總是在那兒,真叫人放心”。“A”終于沒有來,這種約定猶如約向虛空茫然,居住在地球兩端的人,在第三地見面,聽起來就很玄。沒有等到“A”,卻也不盡然失望,有意外的獲得,“你”或者“我”對這城市的地貌和建制有了新發(fā)現(xiàn);這樣說吧,“若把臺北古城當作皇居御所,那基隆河便是鴨川,劍潭山是東山,整個臺北盆地在地理位置上便與京都相仿佛了”。這就像一個臺北的拷貝,應(yīng)該反過來說,臺北就像京都的拷貝,只是藍圖尚存活著,而拷貝已經(jīng)頹圮了。那拷貝卻是以別樣的方式頹圮著,就是說,在它之上覆蓋著華麗的廢墟——全東亞最大的五星級酒店、繁華的嘉年華廣場、一家連一家的婚紗攝影樓、“麥當勞佐丹奴三商巧福尼采精品”、“溫蒂7-11米雪兒服飾HANG-TEN”……都是新型的建筑材料所建成,在本土的生態(tài)上遍地開花,就好像在臺灣最后一片濕地上建起重工業(yè)園區(qū),出自誰的手?是流亡海外三十年后歸來的反抗人士的手筆。開發(fā)與草創(chuàng)的日子尚在眼前,轉(zhuǎn)瞬卻成了古城,在南方溽熱的氣候中,興衰的周期難道就該如此急促?在小說進行的同時,有一條以不同字體時斷時續(xù)呈現(xiàn)的敘寫,到了終結(jié)時候,最后的一句,回到同一的字體,進入正文,陡然揭開了謎底,出自東晉《桃花源記》——“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那一句。

這才是真正的緣由吧,孤絕之地的命運。《威尼斯之死》里難產(chǎn)的蛋這時候終于分娩了,是一枚思想的蛋。過于沉重和急切的敘述欲望,使故事的蛋殼變得薄瘠。情節(jié)只在單純的等待和等待不來之間,游走和遐想,人物戴著面具,只是思緒的化身,沒有姓名,沒有性格,沒有達成關(guān)系,因而沒有事件發(fā)生。只有存在的焦慮、疑惑、檢討、無奈,情緒呈現(xiàn)出戲劇的緊張度,可是依然被更強大的思想控制住了,那是強大到對歷史作出判斷,承擔使命,連思緒這樣自由的載體都無法演繹出形象和角色來。文字和結(jié)構(gòu)兜也兜不住,將本來就脆弱的情節(jié)的殼撐變了形。在朱天心,現(xiàn)實迫人,危機重重,每一個現(xiàn)象底下都有著無限深的歷史淵源,現(xiàn)象顯得過于膚淺,不夠用的。尤為糟糕的是,在這現(xiàn)象越積越厚的時代,我們怎樣去辨別什么才是原始的第一手的現(xiàn)象?小說的織體是現(xiàn)象,現(xiàn)在,我們面對的現(xiàn)象發(fā)生問題了,用什么去編織你,我們的小說?在朱天心的刻度之下,是滿漲的水,幾乎漫出河床,激流涌動,舟船沒有一息的停留,與水中劍相逢,只能求之偶遇。難免的,她多少會有故事虛無主義的觀念。小說里的故事是模擬生活的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有限的,因它多是由普通人創(chuàng)造,而知識和思想?yún)s無窮無盡,生生不止,遠遠超出現(xiàn)實可能提供的方式,可是,沒有現(xiàn)實所制造的庸常的軀殼,思想無以寄身。這就像靈魂和肉身的關(guān)系,沒有肉身,靈魂寄予何處?沒有靈魂,肉身又是一具行尸。朱天心小說就很像是一場較勁,看誰能較過誰,這場較勁終是會留下蹤跡,這大約就是朱天心的新小說。

提綱 二〇〇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上海

成稿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六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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