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下午只有一節課，上完課，樂隆去郵局，看到最新一期的《四季》，于是讓營業員拿過來看看。他經常會在郵局先看看雜志的目錄，看是否有自己感興趣的小說，默默記在心里，過幾天再到圖書館閱覽室去看。閱覽室上的雜志通常要比郵局賣的晚三天到一周。雜志都很貴，特別是像《四季》這樣的有名氣又厚實的雜志，每次他只是翻翻，還沒有買過。每次遞回給營業員時，他總是滿懷歉意。

可是這一次當他打開《四季》的目錄，一連串重磅炸彈似的作家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王蒙、殘雪、馬原、格非、蘇童、孫甘露！他果斷決定買下來，買下來回去慢慢看。在閱覽室，你得等雜志上架，即使上了架有時也會被別的同學先拿走，一旦被拿走，往往一兩個小時回不到書架上。有的時候，你只是慢了那么半秒，別人的手已經碰到了雜志，而你只能無可奈何地將手縮回去。

他覺得交錢的時候的痛快之感無以言表，經過無數次的退回，這次終于不用再對營業員懷著歉意了。

他小心翼翼地揣著雜志往宿舍走去。這次能果斷地掏錢買雜志，也是因為最近小有收入，他做了家庭教師，輔導一個要高考的學生，每月八元的報酬。

回到宿舍，他愛不釋手地翻閱著新買的《四季》雜志。他在圖書館的閱覽室看過這類小說，但由于看得匆忙，沒有細究里面的內容，往往感覺遺憾。現在仔細看來，也許還是自己理解能力的原因，他卻依然感覺有些小說不知所云，但他還是硬著頭皮看下去，是因為《作家生活報》的推崇，也因為花錢買了，不看實在可惜。小說里經常設置一些玄奧的內容，他覺得有一些能自圓其說，有一些卻不能。他想，幸虧是文字不是編的程序，要是程序，肯定會有很多比如死循環、變量未定義、參數溢出之類的錯誤，編譯不過去的。

錢立鵬進來了，對他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嗯？”他抬起頭期待著。

“你的一首詩在《南湖文學》上發表了。”錢立鵬說著，遞給他一本雜志，同時遞給他十元錢，說，“這是發表詩的稿費。”

他接過來，感覺既激動又意外，還有些不好意思，特別是對于稿費。他看看雜志，是一本薄薄的《南湖文學》，他在閱覽室見到過《南湖文學》，這算是省重點刊物了。他內心十分激動，想著不知道發表的是哪一首詩。

“本來是選的我的一首詩的，卻因為太長版面放不下，所以才改的你的一首。”錢立鵬說著，言語中透著一絲遺憾。

樂隆想也是啊，人家是文學社社長，在學校很有名氣，代表學校推薦稿件到《南湖文學》，肯定是極力推薦自己的作品的，編輯也會極力選擇他的作品的，現在被自己取代了，還是因為張偉懶得寫稿才填補進去的某一首詩。

張偉在旁邊沒有說話，只是投來羨慕和遺憾的眼神。他也許在想，當時要是自己不偷懶，發表的也許就是自己的作品了。

錢立鵬走后，樂隆仔細將十元錢收好。他翻看著《南湖文學》，想找到自己發表的詩，卻沒有找到。他翻到前面在目錄里找，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卻找到一條目錄，“大學生園地”，心想應該在對應的地方了。他翻到對應的頁面，仔細找著，又翻了兩頁，在一個角落里，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這首題目叫“友情”的“詩”：

友情不是火

火燼是死灰

友情是水

即使凝成堅冰

它也總會消融

即使分離

重逢時又融為一體

友情不是鏡

鏡破難重圓

友情是酒

即使被歲月忘記

當重新提起

它便發出

更濃的醇香

這首“詩”應該是在半年前發表在系刊上的。樂隆記得那一期期刊很厚，錢立鵬的詩就有四五首，占了十來頁的版面，而自己這首小“詩”蜷縮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疑惑著《南湖文學》的編輯是怎么找到這首豆腐塊一樣的“小詩”的，也許正如錢立鵬所說，當時就差這樣一塊“豆腐”填補一個小的缺口，所以編輯才專門尋找這樣的豆腐塊的。

無論如何，他十分高興，畢竟是發表在了省級刊物上，還得了十元錢的稿費，這十元錢的稿費，夠一個星期的生活了！

他又將雜志翻了翻，發現里面竟然有殘雪、何立偉、聶鑫森的作品！自己的“作品”竟然跟幾個如雷貫耳的作家的作品在同一本刊物里！

他想，這么一首小詩就得到十元錢稿費，假如發表一篇小說，還不得好幾百！看來搞文學還真是名利雙收啊。他決心繼續寫些什么，但又苦于自己沒有什么好的經歷，沒有什么好的素材。他回顧起“創作”這首小詩的情境，當時其實只是對親眼所見的有些男女同學之間痛苦不堪的所謂戀情的小小感觸，覺得男女之間更純潔的應該是友情，友情應該比戀情更長久。他覺得如果寫小說的話能將自己的親身經歷和感受寫出來也許是最好的。

他暗自下了這樣一個決定：要創作小說！一旦下了決心，他就覺得，一切都迫在眉睫，離大學畢業只有一年多的時間，要將小說寫出來發表，讓同學們，特別是女同學們刮目相看。必須立即開始了。

吃完晚飯，他到教學樓去，打算去自習室寫“小說”。他的書包里裝著稿紙，裝著錢立鵬送給他的《南湖文學》，裝著自己買的《喧嘩與騷動》。

在自習室里，他苦思冥想著該寫一篇什么樣的小說。不如寫高中畢業那一段時間的事？那一段時間是自己內心比較矛盾的時候，也是同學們在高考前夕心情比較復雜的時候。他想，我可以寫我自己被保送前后的變化，寫父母親、哥哥姐姐的反應，寫老師同學們對我態度的變化，還可以寫一些發生在其他同學身上的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比如，有一個同學，同學們都叫他“大腦殼”的，據說是因為后半夜去別的宿舍掏人家的包和衣服口袋，被發現后躲到樓頂上，很多同學到樓頂上去堵他，他竟然想從墻沿翻下去，然后從窗戶里鉆到走廊，結果不小心掉了下去，摔成了高位截癱。樂隆當時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外面的喊聲：

“大腦殼摔死了！”

“好愚蠢啊！”

“要是知道是大腦殼，我們也不會去堵他了！”

當時樂隆腦子一時糊涂，“大腦殼”？他的腦殼也不小啊，莫非是自己摔死了？等回過神來，自己安穩地趟在床上，頓感十分幸福。

再比如，說到樓頂，他也是經常光顧的。因為夏天宿舍里實在太熱，很多同學都到樓頂去乘涼。有一次他和劉安一起在樓頂邊乘涼邊聊天，這時看管宿舍的老頭上來了，對同學們一頓罵，把大家趕下樓去，并且說要告訴班主任。他和劉安偷偷往樓頂的另外一頭摸過去，那里沒有燈光，黑暗一片，又靠近廁所的通氣口，臭氣熏天。兩人憋著氣在那里蹲了很久，估計老頭走遠了才偷偷下樓。眼看到了樓梯口，沒見老頭的人影，兩人會心地哈哈大笑起來。誰知這時，老頭從黑暗里冒出來，將他們逮了個正著！當時樂隆感嘆：姜還是老的辣啊！那天已經很晚了，老頭卻不依不饒，說他們太不老實，其他同學都被他趕下來了，就他們倆還想躲掉。老頭逼著他倆寫檢查，樂隆極其不愿意，因為剛被保送，老師和同學們要是知道自己寫檢查肯定影響很不好。本來事情不大，寫成檢查，被老頭到時將事情一渲染，一夸大，事態就嚴重了。彼此僵持了很久，劉安先放棄了，說道：

“管它呢，寫就寫，寫完回去睡覺。”

樂隆見劉安寫了，自己只好也寫了。簽名的時候，他想著傳出去實在是丟人，于是龍飛鳳舞地簽了個名，本意是希望別人看不出來。

老頭仔仔細細看了他的簽名，先是驚訝，后是得意，說道：“李樂隆！終于被我抓到了！狐貍尾巴露出來了！”

他忐忑不安地過了幾天，以為馬老師會找他談話的，卻沒有，只是有一次隱約聽到馬老師對其他老師說著話，眼神卻看著樂隆，“他以為他蠻了不起！簽名簽得那么瀟灑！”

他知道馬老師是故意等他在附近能聽到的時候說的這樣的話。他當時很苦悶，心想，還不如找我談話訓斥我一頓呢，何必在背后說這樣的話。他覺得，馬老師對他雖然一直有看法，但真正產生質的改變就是從那件事情開始的。

小說題目不如就叫《高考》？不好，應該是高考之前。《預考》？《會考》？似乎都沒有什么特色。要不就叫《一個保送生》吧。不過這樣一來，就應該多寫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別人的事情。不過應該也可以寫別人與自己相關的事情。得給自己取個名字，和自己相關的人，比如劉安、吳輝、吳芳、馬老師等等，都要取個名字才行。

他正在苦思冥想著，忽然聽到有人喊他。他向門外望去，見劉華和陳斌在門口。

他驚訝于他們是怎么找到他的。教學樓很大，分為南樓和北樓，兩棟樓通過入口大廳和兩層的過道連接著，北樓有五層，南樓有八層，每層有十幾個教室。再說，自己也可能是在圖書館或者其它地方的，那樣他們就不可能找到自己了。

劉華說：“我們找了好多地方，差點放棄了。”

樂隆十分高興，也感激他們為了找到他而付出了那么多辛苦。他收拾好書包，帶他們往宿舍走去，心想今天反正寫不出來什么了。

他顯得十分興奮，到了宿舍，見沒有別的同學，就對他們說起自己的詩發表了，并拿出《南湖文學》，翻到那一頁給他們看。

劉華和陳斌看了，一致夸贊他寫得很好，說在這么有名的雜志上發表，可以算一個作家了。

樂隆雖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內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發表這樣一首詩，我還得了十塊錢稿費！”樂隆興奮地說。

“哇！”劉華和陳斌同時發出驚嘆聲。

樂隆有些忘乎所以，說道：“這個學期開始，我還做了家庭教師，一個月能掙八塊錢！這不，昨天晚上剛拿到的錢。”

“哇！”陳斌說，“那你真有錢啊！”

樂隆很得意，轉而想到王瑩，問道：“王瑩最近怎么樣？”

陳斌猶豫了一下，說道：“不太清楚。找她的男生很多的。”

樂隆聽了，得意的心情忽然沉靜下來。

劉華說：“今天比較晚了，我們要回去了，下次再來玩。”

樂隆聽了，想到，他們倆今天來，沒什么事情，是專門來看我的，于是內心有些過意不去。

陳斌說：“唉！最近手頭很緊張。”

樂隆聽了，預感到他要找自己借錢，有些后悔剛才太得意忘形了。

陳斌又說道：“要不你借給我點？過了這一陣就還給你。”

樂隆很不情愿地問：“多少？”心想不借估計是不可能了，只是希望他不要說得太多。

“二十吧。”

二十。樂隆想，比得的稿費加上一個月做家庭教師得的報酬還多一點。他雖然不情愿，還是掏出二十元遞給陳斌。

劉華和陳斌走后，他陷入失落之中。陳斌說王瑩，“找她的男生很多的”，也就是說，她在眾多追求者中，很容易擇優選一個做男朋友的，只是不知道陳斌和劉華是不是也算在眾多追求者中。借給人家二十元錢，自己就該過緊湊日子了，本來這個月能過得挺寬裕的，花不完的話，下個月也會過得很寬裕。由于礙于面子，也不好讓陳斌寫了借條，不知道他還會不會還給自己，即使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