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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苛求

  • 斷俠
  • 秦三子
  • 4043字
  • 2020-03-23 20:11:31

窗外,驀然下起雨來。

正在吃粥的大明與大生,匆忙跑出屋外,替母親撿回那些在竹籬笆上晾曬的衣物。

他們所居的小屋位于西湖畔的一角,正當二人剛把衣物悉數取下之際,大明倏地定定的凝視偌大的西湖。

“大明,你在看什么?”大生問。

大明的目光并未離開湖面半分,他平靜的道:“湖下,似有一些東西。”

大生憋著眉,極目細眺,湖下那有什么東西?

只有滿湖給纏綿雨絲打成的漣漪。

“也役……什么,大概是什么大魚吧。”大生道:“我們還是快回屋里吧,否則準會著涼。”

大明并沒再說什么,僅是默默轉身,隨大生一起進屋。

就在兩條高大魁梧的身影步進屋內后,漣漪處處的西湖面,驀地起了一陣異常的變化。

但見某個角落的湖水赫然被徐徐分開,在湖水分開之處,一條人影緩緩的從湖水之下升起。

一條白色的人影,是女的!

這條白色人影,體態異常修長、婀娜,雖然從湖下升起,然而那一身白如夢幻的絲羅襦裙,居然沒濕半分。

裙上且伸出無數柔滑細長的白練,白練宛如千絲萬縷,又如數不盡的白蛇,不斷在雨中飛蕩,赫然滴雨不沾!

這是武功?還是……?

她臉上蒙上一層白紗,只露出一雙眼睛,一雙可能已是這世上最美麗的眼睛!

然而這雙眼睛,此際卻充滿了疑惑。

她凝眸注視大明與大生所居的石屋,迷惘地低聲呢喃,道:“五年了,自五年前一別,我找了你五年,終于找到了你……”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會找到兩個失去記憶。一模一樣的……”

“白喃玨?”

千里尋他!

這里,不知是何處何方。

只知道,這里是一個幽暗迷離的空間。

四周除了黑暗,還彌漫著一層裊裊煙霧;瞧真一點,卻原來并非煙霧,而是從一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霞氣——

她!

她仍是如五年前一樣,一身出塵素白,可是,縱然從沒有人能看清楚她白紗下的臉,從她的氣質,也該知道她比一年前更美麗,更完美無瑕,更無懈可擊……

惟一的缺點,是——

多情!

她美得簡直不像活人,反而像一只妖,一只修煉了千年的白色蛇妖。

周遭的白煙猶在彌漫,她一雙美麗的眼睛猶在闔上,可知道她正在聚精會皇,仿佛是一個絕世高手在勤修苦研,又仿佛是一只妖滋在修煉……

修煉?

她哪里修煉的下去。

驀地,她把緊閻的雙掌從胸前放下,撒手不練,還幽幽的道:“一日恍似千年,太沉悶了,我無法再繼續修煉下去。”

這是一聲埋怨,然而她的聲音聽來異常溫柔,反令這聲埋怨變得平和乏力,就像她自己,過去的日子從來都是那樣平和,像是受人操控,身不由己。

此言一出,她身上的霞氣隨即遏止了,迷漫于黑暗的白煙亦逐漸消用,只見消散的白煙中,有一個青人婦人正佇立于她的身畔。

還有婦人罩于面上那張七彩斑斕的面具,也在黑暗中冉冉浮現。

“悶這個字,并不是你這種身分的人應說的話。你為何覺悶?”

白衣少女柳眉輕皺,道:“尊母,我日夕思索著自己為何會與其他人不一樣,已經很悶。”

尊母?又是這個尊母?

但聽這個罩著面具的尊母道:“哦?你感到自己與其他人有何不同?”

“我,每天皆要修煉。”

“每天修煉,是你身分該做之事,而且,更可令你臻至最高境界。”

“不錯,修煉確能令我臻至最高境界,但,誰知道這樣修煉下去究竟是什么樣兒的勾當?臻至最高境界后又能得到什么?”

“……”這回,可連那個尊母也不懂回答了。是的,修煉下去有什么好處呢,臻至最高境界后又為了什么?

就像世間所有武林高手,一生斗生斗死,到頭來只為一個“天下第一”的虛名,可是成為天下第一后又能怎樣呢?又不能把這虛銜帶下黃泉?

一切都屬虛幻,終須白骨埋荒冢。

正如白衣少女與尊母口中的“修煉”與“最高境界”,均并不例外。

尊母既然沒答,白衣、女只得顧影自憐地輕嘆一聲:“我最大的痛苦,是寂寞。”聲音無限凄迷。

“你不應感到寂寞,這么多年了,我一直視你如親生女兒。”

白衣少女輕輕回首,凝眸看著尊母臉上的面具。道:“我知道,因為你喚作‘尊母’,把我視作親女兒般呵護是你身分該做之事。但,我同時知道,你有許多個不同嗓子,你從來不以你真正的嗓子和我說話,你也從不讓我看你面具后的——真面目……”

尊母歉疚的道:“對不起,這是……”

白衣少女沒待她把話說完,先自道:“這是——‘皇’早已立下的規矩,是不是?”

皇?

什么皇?

皇帝?

誰是皇?

白衣少女續道:“就像我臉上的白紗,從來也不能在人前掀開,絕對不能讓人瞧見我的臉,這就是皇的規矩了?”

“你明白便最好。”

白衣少女雙目充滿哀傷之色,驀然道:“可是,我已經厭倦了皇所安排的規矩和命運,厭倦了這種修煉的生涯……”

尊母聞言陡地一,怔,道:“別傻,修煉下去,至少可以令你能保護自己。”

“這天下蒼生有多少俠愿舍棄一切求一絕世功法而不可得。”

“或許是吧……”白衣少女狐疑:“修煉,無疑能令我愈來愈強,令我能保護自己,只是……”

“無論是人是妖,無論多強,一個女子,畢生最大的‘壯志宏愿’,也只不過是希望能有一個敢為自己做任何事、窮一生心力去愛護自己的男人吧?”

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獨特脫俗的慧黠!

看著她充滿憧憬的美麗眼睛,聽著她如夢囈般的低語,尊母方才恍然大悟,嘆道:“也許……你所說的并沒有錯。只是……當今之世,已沒有愿意為女人做任何事的男人了,現今的男人全都質素欠佳,風流薄幸,沒有一個值得女人為他死心塌地。”

“尊母,你太武斷了……”

“是嗎?那你可有例子能說服我?”尊母冷靜的問。

白衣少女斗地低下頭道:“至少,在我所遇的人當中,還有一個他……”

“他?他是誰?”尊母訝異地問。

白衣少女面色一紅,答:“就是五年前我倆所遇的那個他……”

尊母聞言一愕,道:“五年了,原來……原來你一直都沒有忘記他——白喃玨?”

“他所做的事頂天立地,是一個令人一見便很難忘記的人。”白衣少女答。

尊母也有同感:“不錯,他外表雖冷,惟卻令人難忘,而且,五年后的今天,相信他己變為一個相當‘精彩’的男人。”

哦?她竟以“精彩”去形容一個男人,可知他如何不凡。

白衣少女點頭道:“嗯,也是一個值得去愛的男人。”

乍聽一個“愛”字,尊母當場一懔,冷冷道:“但無論他如何值得去愛,也不干你的事。”

“哦?”臼衣少女向她斜眼一瞥,等她解釋。

尊母冷靜地宣布:“你絕對不能夠破壞皇的規矩,破壞已經為你安排的命運!”

又是皇?白衣少女反問:“假若……我一定要呢?”

尊母冷笑:“你不會成功的,也不會找出誰是他,因為我已下了手腳。”

此語一出,白衣少女陡地一怔,愕然問:“你……下了手腳?啊,我明白了。”她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倒抽一口氣道:“難怪……我居然發現兩個他。”

尊母并沒大驚小怪,淡若地問:“你早已找到他了?嘿,可惜,你永不會找出誰是他,因為我已對他們其中一個下了我最得意的伎倆——‘雙生魔子’!”

“雙生魔子?”白衣少女為之一驚,她似乎也知道“雙生魔子”是什么。

“是的,五年前我倆把他棄于荒嶺后,我眼見你眸子中那種依依之色,早料知你會忘不掉他,也料知你會千方百計找他……”尊母道:“于是,我找來了另一個同樣失憶的少年,乘其昏迷不知時,在他臉上縫上一個與白喃玨面孔相同的‘雙生魔子’,再安排他倆巧合碰頭;你也該知道‘雙生魔子’獨妙之處吧?”

“我知道,‘雙生魔子’是你的獨門面具,比那些江湖人的人皮面具還要奧妙,只要一經縫在人面之上。便完全無跡可尋,即使是那個給縫上‘雙生魔子’的人每天洗臉,也不會發覺自己的臉上多了一張人皮面具,而且也脫不下來。”白衣少女嘆道。

“不錯,除非下毒蝕掉它,否則‘雙生魔子’必須由我才懂脫下,它還有一特異之處,就是會隨著面具的特征與肌肉紋理,不斷演化成那個人長大或衰老后的模樣。”

白衣少女倒抽一口涼氣,道:“因此,我看見了兩個長大后的他,其中有一個必是‘雙生魔子’所致,即使連被戴上面具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終于明白了?所以,縱然你已找著他,你也分辨不出誰是他,如何去愛?”

“我……只有一點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既然你要千方百計阻止我找到他,何不干脆把他殺掉,令我死心?”

尊母一愕,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問題,道:“我有我的目的,并不需要告訴你。”

白衣少女輕嘆一聲,道:“不過無論你有何目的,尊母,你還是錯了……”

“哦?”

“一個人的面孔雖然可以造得一模一樣,惟獨氣質和性格,還是無法仿效。特別是你找來了一個失憶的少年縫上‘雙生魔子’,他縱然長得和他一樣,但還是有自己獨特的性格與氣質,將會與他截然不同。”

“你的意思是……”

白衣少女道:“只要我和他倆住在一起,日子一久,便可找出誰是他了。”

“你要離開這里?不!我絕不容你破壞皇的規矩,私自離去!”尊母說著霍地一把欲強行捉著白衣少女的手,豈料竟給她身形一閃,巧巧避過,尊母又再回爪疾攫,白衣少女連忙挺掌一格,幽暗之中,二人“噗噗噗”的過了數下子,各自震開。

尊母訝然道:“想不到……你已有如此道行,看來并不比我遜色,我一直都大小覷你了。”

白衣少女有點歉意,道:“尊母,你我一直情如母女,我本不欲與你交手,只是……”

“只是為了他?”尊母冷冷問。

白衣少女再無答話,忽然別過臉,決絕地、狠狠撕下自己的面紗,丟在黑暗之中。

她本來絕對不能在人前撕下面紗,可是她還是撕了。

面紗在幽暗中飄蕩,宛如她即將面對的那段虛無飄渺、拿捏不定的情。

“你竟敢為他背叛皇?”尊母震驚地低嚷。

但聽向來溫柔的她此際語氣竟是異常堅定,略帶歉意地道:“尊母,謝謝您把我養育多年,但,我絕不能再在這里修煉下去,虛度一生,坐以待斃,我但愿能追尋心中的夢想,他是一個不容錯過的人,也是我眼前惟一的機會……”

“既已來到世上一趟,我定要不在此生,尊母,求求您,別讓‘皇’知道,就讓我真真正正的活一次,我只要一段很短的時間。”

“白喃玨,真的是你的夢想?”

“不錯,我但求能獲自由一段時期,過后定會自行回來,繼續安守本分修煉下去!”

只求今生真真正正的活一次,難道也是苛求?尊母會否答應?

尊母定定的瞧著她的背影,仿佛在她身上,瞧見了另一個“她”的影子,另一個“她”的悲劇重演。

這是一場逃不掉的輪回。

當遇到了那個人,那件事,不自覺便會掉落進去。

良久良久,她方才“唉”的一聲喟然長嘆:“情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縱能抓緊片時溫馨,過后亦難分真假;若堅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更屬癡心妄想。你,一定會很后悔的,唉……”

她終于無語轉身,冉冉消失于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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