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清冷的話語在死寂的廂房內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余音裊裊。
話音方落,一縷深邃妖異的紫色煙霧毫無征兆地在房間角落憑空升騰、翻涌,如同擁有生命。煙霧迅速凝聚幻化,勾勒出妖后夢秋瑩那曼妙卻充滿壓迫感的身姿。她依舊穿著繁復的宮裝,紫色面紗遮掩著神秘容顏,只是那雙眼眸,此刻清晰地燃燒著未消的震驚、一絲焦灼,以及洞悉部分真相后的冰寒。
她毫不客氣,徑直走到桌邊,坐在了卿卿對面那張同樣沾滿灰塵的破舊木凳上。目光銳利如刀,死死盯著卿卿平靜無波的側臉和她手中那個令人心悸的袖珍娃娃。
“為何要放了她?”夢秋瑩的聲音帶著未消的余怒和深深的不解,如同淬了冰的針,“這…不像你的作風!”
那一直靜立、戴著厚重帷帽的白衣女子,身體也幾不可察地微微繃緊。帷帽的垂紗遮擋了她的表情,但那無言的氣場波動,清晰傳遞出強烈的困惑與不認同。當年那個屠戮江家滿門如同碾死螻蟻、連眼都不曾眨一下的辰皎,竟會對一個直接導致了“剎那芳華”悲劇、手段同樣陰毒卑劣的沐萱靈如此“仁慈”?這簡直匪夷所思!
卿卿仿佛對這兩道截然不同卻都充滿質問的視線毫無所覺。從進門發現這詭異玩偶開始,她那纖細冰冷的手指,就幾乎沒有離開過娃娃那柔韌仿膚的臉頰,尤其反復摩挲著左眼角下那顆刺目的血紅淚痣。這看似漫不經心的把玩,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專注與寒意。她到底在想什么?是在祭奠那個被頂替的無辜云蘭?還是醞釀著更深的殘酷?
“我,”卿卿終于開口,指尖的動作并未停止,聲音平淡得沒有絲毫情緒起伏,“言出必行。今日放了她,便是放了她。”她甚至沒有抬頭看夢秋瑩一眼。
“呵……”夢秋瑩發出一聲充滿諷刺的冷笑,紫色的眼眸在面紗下微微瞇起,“你的心有多狠,手段有多毒,我豈會不知?‘言出必行’?卿卿,你我都清楚,你想要的答案已經拿到,以你的性子,那沐萱靈此刻就該是一具尸體!何必再用這種話搪塞?”
卿卿聞言,嘴角竟也緩緩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如同冰面上掠過的一縷月光,美得驚心動魄,卻冷得刺骨。“妖后,”她終于抬了抬眼皮,冰藍的眸子里映著夢秋瑩模糊的身影,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戲謔,“倒是…挺了解的嘛。”她頓了頓,指尖在那血紅的淚痣上重重壓了一下,仿佛在蓋下一個隱形的印章。“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卿卿的聲音輕緩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卻又蘊含著絕對的殘酷,“‘今日’……放了她。”她刻意加重了“今日”二字。
如同驚雷在夢秋瑩腦海炸開!那看似無害的兩個字瞬間被賦予了全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義!今日!現在…不過才亥時初!距離子時…還有足足小半個時辰!以沐萱靈那點修為和剛剛被折磨得幾乎虛脫的狀態……她的腳程…連凌紫宮這偌大庭院迷宮般的大門!都不可能走出!
子時一過!便是明日!一個全新的“今日”!之前的承諾自然作廢!原來“今日放了她”,便是讓她僅能茍活這最后的……小半個時辰!
“難道你……”夢秋瑩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音!卿卿的心機與狠絕,永遠超出她的預估!這才是她熟悉的那個辰皎!不!是比從前更冷厲、更將規則玩弄于股掌的卿卿!
“藍霽。”卿卿沒有再理會她的震動,聲音直接轉向一旁始終帶著玩味笑意旁觀的墨藍身影。藍霽嘴角那邪魅的弧度加深,仿佛早已等候多時。“去盯著沐萱靈。”卿卿的語氣如同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藍霽微微頷首,表示明白。卿卿繼續道,聲音清晰地落在每一個字上:“過了子時,就把她帶回來……”“別忘了,”她的眼神驟然冰寒,如同凝霜,“把‘那個藥’給她喂了。”
“那個藥?”藍霽原本玩世不恭的臉上,聽到這三個字時,神情微微一凝!那雙深邃如海的藍眸深處,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深意——那里面有一閃而逝的快意?復仇的決絕?甚至……一絲醫者本能的不忍?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深沉的冷硬覆蓋。他終于要出手了!對那個折磨蘇雅的真正元兇!沐萱靈?她活該!比起蘇雅在破廟中承受的非人折磨與日后的“情花引”蝕骨之痛!十倍!百倍!的苦楚!就是她應得的代價!蘇雅的仇!這份扭曲的債!必須由始作俑者親自品嘗!“明白。”藍霽不再多言,簡潔應命,身影微動,化作一道淡藍色的殘影,悄無聲息地融入門外濃稠的黑暗之中,速度之快,遠超沐萱靈百倍!精準追索而去!
廂房內,只剩下卿卿、夢秋瑩與那位沉默的帷帽女子。“如今知道了幕后黑手是慶王厲云帆,”夢秋瑩深吸一口氣,壓下對沐萱靈命運的感慨,紫眸重新燃起冰冷而專注的火焰,“我們是要合作揪出他嗎?”這個隱藏最深、手段最毒的敵人浮出水面,無疑是重大的突破。
“揪出?”卿卿輕輕搖頭,指尖依舊停留在淚痣之上,仿佛那是連接某種真相的鑰匙,“不。”她抬起目光,看向夢秋瑩,“他蟄伏多年,在云國朝堂之上八面玲瓏,深藏不露。你以為他只是想要你我二人的性命嗎?”她的聲音帶著洞悉的冰冷:“他要的,是云國那至高無上的龍椅!厲云帆?慶王?不過是他披了十幾年的羊皮!剝開它,里面藏著的…是一頭覬覦了皇位幾十年的惡狼!”
“憑他?!”夢秋瑩嗤笑一聲,語帶不屑,“一個依附皇室茍活的閑散親王?論聲望,不及段凌風;論兵力,不及燕華;論身份,更非帝裔正統!他憑什么?”
“就憑他。”卿卿嘴角那抹極淡的笑意再次浮現,這次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嘲弄與凝重。“他的出生……”她話鋒一轉,目光不再只看夢秋瑩,眼角的余光仿佛穿透了那層厚重的帷帽垂紗,落在了那個沉默的白衣身影之上,“你可知道?”
這個問題,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夢秋瑩猛地一怔!視線下意識地在卿卿和她身后那帷帽女子之間迅速掃過!卿卿為何特意在此情境下提出這個問題?這個看似與當下毫不相干的問題?而且……她的目光為何看向“辰皎”?!一股極其怪異卻又隱隱指向某個方向的猜測,在夢秋瑩心中悄然滋生。她強壓下心悸,回想道:“略有耳聞。都說他是云國先皇厲睿淵諸多兄弟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生母身份極其低微,似乎是一個卑微的、連姓名都未被記載的宮女。正因如此,厲睿淵登基后大肆屠戮兄弟之時,唯獨放過了這個毫無威脅的幼弟,甚至還給了他一個‘慶王’的虛銜以示仁慈……”
“宮女?”卿卿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充滿鄙夷的輕笑,如同冰片碰撞。“他的生母…”卿卿的指尖重重地摩挲著那顆淚痣,仿佛在刮去一層骯臟的偽裝,“是云國的沐陽長公主!”“什么?!”夢秋瑩失聲驚呼!紫色的眼眸瞬間收縮如針!沐陽長公主?!厲睿淵同父同母的親妹妹?!云國金枝玉葉的正統長公主?!這身份比宮女簡直是云泥之別!怎么會……
沒等她從這個驚雷中回過神,卿卿接下來的話,更是如同九霄雷霆,將她徹底震懵在原地!卿卿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穿透帷帽,似乎落在辰皎身上,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更深的迷霧:“也就是……”卿卿紅唇輕啟,字字清晰如裂帛!“……楚少羽的親生母親!”
楚少羽?!那個云國六大世家之一的楚家家主——平津侯?!厲云帆和楚少羽?!一個慶王,一個平津侯?!他們怎么會扯上關系?還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弟?!
夢秋瑩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混亂!這盤根錯節的皇室秘辛如同致命的蛛網,讓她呼吸都感到困難!她震驚無比地看向那個帷帽女子!楚少羽是辰皎當年最好的摯友!辰皎對楚少羽之死的調查和仇恨,是她成為辰皎后最主要的執念之一!而厲云帆…慶王…竟然是楚少羽的同母異父兄弟?!這!這究竟是怎樣的孽緣?
帷帽之下!辰皎那被隱藏的嬌軀!在卿卿清晰無比地點出“楚少羽”這個名字和“同母異父的親兄弟”這個駭人身份的瞬間!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猛地劇烈一晃!!!即便有厚重的帷帽遮擋,夢秋瑩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垂紗之下驟然紊亂的氣息和劇烈的顫抖!她……果然知道!或者至少……她心中早已有了猜測的輪廓!
夢秋瑩瞬間明白了!卿卿看似在問她,實則是借此契機,在向辰皎揭開一個血淋淋的真相!
正當夢秋瑩被這巨大的信息量沖擊得心神劇震時,卿卿的聲音再度響起,冰冷而平靜,如同在述說一個塵封的歷史:“知道‘文姜公主’的故事嗎?”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虛空,穿透了時光。“春秋魯國之文姜,嫁齊襄公而**,后世之恥。”她的話語點到即止,卻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沐陽公主……”卿卿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蝕骨的寒意!“……便是深受其害!而那不幸的產物……”她的視線如同最冷的冰鋒,再次若有若無地掃過辰皎僵硬的身影!“…就是厲!云!帆!”話語鏗鏘,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如同帶著血的詛咒!揭示了慶王厲云帆,那屈辱扭曲、如同毒瘤般深植于血脈中的來歷!一個**茍且而生、不為世人所容、從降生起便帶著原罪的怪物!
帷帽女子辰皎的身體再次無法抑制地劇顫了一下!文姜**!沐陽公主受害!厲云帆這個扭曲的產物!這些破碎卻驚悚的信息如同毒箭刺入她的識海!她猛地想起了!許多年前!當那個男人!那個給予了她新生卻也讓她背負重枷的男人——段凌風!在她被父親趕出家門、流落異鄉最絕望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攬著她冰冷的肩,講述過那個關于平津侯楚少羽的身世……關于他那同樣背負著屈辱血脈……終生無法擺脫的詛咒……關于那個毀掉他母親的沐陽公主……以及……那個只存在于陰影中的、神秘而卑劣的、讓他母親受盡凌辱后懷上的那個……代表著極致罪惡的……異父兄弟……那段如同烙印般灼痛的往事被卿卿血淋淋地揭開!與此刻厲云帆的真相轟然重合!她感覺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窒息!
夢秋瑩的目光在卿卿和帷帽女子之間快速逡巡,心中的那個猜測越來越清晰!那股熟悉的氣息,那對楚少羽名字異常的反應,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個方向!這個戴著帷帽的神秘女子…她就是辰皎!那個她尋找了三年、以為死在了“剎那芳華”之下的辰皎!她還活著!只是……似乎也失去了很多?
卿卿似乎完成了她此行的部分目的,終于緩緩放下了那個袖珍娃娃,仿佛放下了某種工具。她站起身,身姿挺拔如孤峰雪蓮。“明日,”她的目光看向夢秋瑩,聲音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冷冽,“段凌風就會抵達凌紫宮,‘詢問辰皎的下落’……”卿卿的話語微妙地加重了那幾個字。“這是我親自放出去的消息。”她看著夢秋瑩的眼睛。“到時候,妖后……”卿卿的語氣近乎平淡,“可知道…該怎么說?”
段凌風……他要來了?!夢秋瑩的心臟因這個名字猛地一跳!無數復雜情緒瞬間涌上心頭——糾纏的愛慕、曾經的信任與背叛、得知被利用后的恨意、以及深沉的思念……百味雜陳!但她立刻收斂心神,明白卿卿此問的深意。這是在考驗她的立場和接下來的配合。她迎上卿卿審視的目光,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波瀾,鄭重無比地點頭。“我知道。”聲音沉穩清晰,帶著一種投名狀般的決心。無論她對段凌風懷有何種情感,在此刻,她都清晰地選擇了陣營。
卿卿對她的回答似乎很滿意,微微頷首,沒有再多言。她轉身,準備帶著那位氣息依舊不寧的帷帽女子離開這個充滿污穢與秘密的房間。
就在卿卿即將走出門口的那一刻。夢秋瑩猛地站起身!她的身體因內心的掙扎而繃緊,紫色面紗下的嘴唇微微哆嗦了幾下,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勇氣,對著卿卿的背影喊出了那句一直盤旋在心底、卻從未敢問出口的話:“等…等等!”卿卿的腳步頓住,并未回頭,背影透著不容置喙的疏離。夢秋瑩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與祈求:“我…我可不可以…問他一個問題?”這個“他”,雖未明說,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段凌風!
卿卿緩緩轉過身。月光從門縫滲入,照亮了她半張絕美卻冰冷如霜的側臉。那雙深邃的湛藍眼眸,如同探照燈般,銳利、冰冷、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了然,深深刺入夢秋瑩慌亂又期待的眼瞳深處。她靜靜地看著她,目光中沒有憤怒,沒有嘲諷,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冷靜與……悲憫?“你…”卿卿的聲音很低,卻清晰無比地擊打在夢秋瑩心上,“明知道答案是什么,卻還是要問嗎?”這句話如同冰刀,瞬間劃開了夢秋瑩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她明白了,段凌風那冷漠無情、視一切為棋子的性格,注定了他不會對她付出真心,更不會給她想要的答案。她期待從他口中得到關于真心的確認,只能是自取其辱。“是。”夢秋瑩幾乎是咬著牙,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固執與卑微,重重地點下頭!眼眶瞬間酸澀漲紅,淚水幾乎要沖破阻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或許就是癡妄的可悲吧。
卿卿深深地凝視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最終,她只是極其輕微地頷首。“好。”一個字,似乎包含了某種允許,也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如你所愿。”卿卿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冰藍色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其隱蔽的銳芒。“不過……”“若他不回答,”她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夢秋瑩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眸,“你可要想好……”卿卿的語氣陡然變得低沉而危險,仿佛在暗示另一種更深刻、也更痛苦的追尋路徑。“…換種方式去尋找答案。”她未盡的話語在空氣中留下沉重的懸念。
說完,不再停留。卿卿決然地轉身,白色的衣袂在門口微弱的月光下劃出一道冷峻的弧線。她身旁的帷帽女子,辰皎,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僵立的夢秋瑩,沉默地跟上卿卿,一同隱入門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很快便失去了蹤跡。
空蕩蕩的破舊廂房內,燭火搖曳,光影晃動,映照著夢秋瑩獨自僵立的身影。“噗通!”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紗早已被無聲涌出的淚水徹底打濕,貼在臉頰上,勾勒出下頜緊咬的線條。她沒有哭出聲,唯有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滾落,砸在地面的灰塵里,暈開深色的印記。對著卿卿離去的方向,對著那片吞噬了她們身影的黑暗。夢秋瑩用盡全身力氣,從哽咽顫抖的喉嚨深處,擠出兩個破碎卻無比沉重的字:“謝謝……”微不可聞的聲音消散在寂靜的房間里。“…你。”感謝她點醒了自己一直不愿面對的絕望。感謝她給了自己去直面這絕望、去做一個徹底了斷的機會。感謝她留下那句冰冷卻飽含深意的……另一條路的指引。
子時的更聲,不知從豐京城哪個角落遙遙傳來,穿透了凌紫宮陰冷的夜色。一場新的風暴,在血債清算、身世浮出與故人將臨的交織中,正醞釀著它更洶涌的波瀾。復仇的棋局,已經布下關鍵的幾子,只待最后的落定。黑暗的宮廊深處,似乎隱隱傳來了女子凄厲到非人的、卻又迅速被掐斷的絕望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