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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合久必分

西洋人談西洋史,常常有某一民族衰亡,另一民族繼起的說法,或是某一文化崩潰,另一文化誕生的說法。湯因比(A.Toynbee)與前人不同的地方,是改用“社會”一詞,代替“民族”或“文化”,并且補充了一點:某一社會崩潰之后,其構成要素可能被次一社會所局部保存。湯因比喜歡說,“中國社會”在佛教進入之時已經崩潰,此后不再有中國社會,而只有“遠東社會”。

在實質上,中國史與西洋史不同。我們的周朝,十分燦爛,卻不是曇花一現的希臘;我們的漢朝,十分雄偉,而不是一衰而不可復興的羅馬。我們中國人具有西洋人所沒有的韌性,我們的朝代雖有興亡,國勢雖有盛衰,而我們的民族自從埃及、巴比倫之時便一直屹立于東亞,不曾死亡,而且繼續(xù)發(fā)展。

我們的政府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政府好的時候,是治;政府不好的時候,是亂。治久了以后,難免有亂;亂了一陣以后,由于我們這個韌性的民族“江山代有才人出”,由于我們這禮義之邦“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所以遲早會有非常之人,挺身而出,做成非常之事:“撥亂反治”。于是,希臘、羅馬于亂了以后未能再治。而我們中國每逢“天下大亂”以后,不久便“形勢大好”,一治一亂,成了中國歷史的軌跡,雖則我們不可把這軌跡看得太呆板。

《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或其修訂人毛宗崗,說出一句令人難以駁倒的話:“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等于說:“治久必亂,亂久必治。”這種話,西洋人說不出來。他們對于他們國家的未來,不可能有如此樂觀的信心。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八個字,與宇宙論中“一張一弛”的大道理,頗能相通,站在嚴格的歷史科學的立場來說,分與合至少是極可能的趨勢:“合久會分,分久會合。”

至于,合久了何以不僅會分,而真的分了,以及分久了何以不僅會合,而真的合了?“人”的關系很大。位居要津的人,倘若有決心與能力,是可以挽狂瀾于既倒的;倘若沒有決心,又沒有能力,那末,便常常把好的局面弄糟。

兩漢的大一統(tǒng)局面,維持了四百多年;種種機構已經磨損、腐蝕,不再管用。分的趨勢,確已形成,外戚宦官之輪流把持中央,剝削地方,是病征,而不是病源。

病的本身,差不多已到了無藥可救的階段。打外戚,除宦官,只是治標而已,治不了本。是所謂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而不是培元固本,滋陰補陽。

西漢初年之所以蓬蓬勃勃,是由于劉邦簡化了法律,減輕了賦稅,因襲了秦的“三權分工”的制度,加上武帝以后之征用全國各地的人才,提倡以孔子學說為中心的學術。

所謂“三權分工”,是丞相與太尉分治文武之事,御史大夫專管監(jiān)察之事。這與美國的“三權分立”不同。在沒有三權分立之時,這“三權分工”究竟要遠優(yōu)于霍光以后之權臣包攬一切了。

所謂征用全國各地人才,是下令每郡每國保送“孝廉”,由皇帝加以選拔,留在身邊訓練、察看,然后再分別任用為縣令、縣長,于任期完滿以后加以升降。最好的,能被逐漸升為中央的九卿(部長)、三公(院長)。

霍光在昭帝之時,任“大司馬、大將軍、錄尚書事”。大司馬是虛銜(加官),大將軍在平時沒有多少兵。他掌握大權,由于替皇帝“錄尚書事”。尚書原是宮內的小官,在皇帝身邊管文書。霍光以宮外的大官的身份,“錄”起皇帝的所有的文書事務來,這就成為丞相與太尉及御史大夫之上的、皇帝之下的第一人,也就是事實上的皇帝。

三權集中于一人之手,三權分工的制度,不再存在。用淺顯的話來說,霍光替皇帝代閱公文,代批公文。丞相等人的奏章,雖則是寫給皇帝的;事實上皇帝一概不管,都由霍光處理。

霍光以后的外戚如王莽、竇憲、鄧騭、閻顯、梁商、梁冀、竇武、何進,都于種種不同的加官與虛銜之下,大權獨攬。宦官的領袖們,有時候大權獨攬,有時候幾個人合伙,作“集體領導”,如單超、具瑗等“五侯”,以及趙忠與張讓等十二常侍(俗稱“十常侍”)。

東漢的皇帝們,在和帝以后都是短命的人。壽命較長的桓帝,死時才三十六歲。靈帝死時,三十二歲。順帝,三十歲。和帝自己,二十七歲。其余的,兩位少帝,與質帝、沖帝、殤帝,都只是一些小孩子而已。

和、順、桓、靈之所以短命,因為后宮的妃子太多。其他的小皇帝,有病死的,也有被毒死的,和、順、桓、靈,留下了年輕的寡婦,以皇太后的身份垂簾聽政。她們所能相信的,只能是自己的父親(國丈),或哥哥、弟弟(國舅)。于是竇、鄧、閻、何等幾家外戚,便先后當權。

在皇太后之下的小皇帝,倘若是親生的,則問題比較簡單;倘若是“抱來的”(由別支皇族過繼而來的),那就每每發(fā)生小皇帝略為長大以后,就被宦官挑撥利用,以政變的方式推倒當權的國丈或國舅,使得大權落入宦官之手。

中央的政治機構,由于不再有三權分工,一壞便全部都壞。地方官吏之推選孝廉,成為形式,真孝真廉的人競爭不過地方官吏的私人,地方官吏自己又每每都是宦官或外戚的私人。于是現任的及未來的官吏,從上到下,極大多數成為貪污分子。老百姓只能茍延殘喘于如虎如狼的貪官污吏的統(tǒng)治之下。

東漢在經濟上,本可以比西漢略好。光武帝把王莽所不曾能夠解救的奴隸,逐漸地解救了。光武帝又盡量減少貴族與大官的俸祿,盡量不卷入西域各國的糾紛,軍隊的開銷縮小,這些措施都是為了讓人民可以休養(yǎng)生息。

可惜,由于政治的結構出了毛病,人民在賦稅方面的負擔,表面上比以前少,事實上比以前多。公開的負擔少,暗中的負擔多。所謂暗中負擔,第一是銅錢貶值。西漢從武帝元狩五年到平帝元始元年,一共鑄造了二百八十“億萬”(所謂億萬,是十萬萬。二百八十億萬是二千八百萬萬)。東漢的銅錢流通量,于王莽末年的大亂以后,經過光武帝的整理,原已比西漢少得多。但是,和帝以后的當權之人,一方面連年打西羌、打匈奴,花錢太多;一方面又在生活上窮奢極侈,不懂得什么叫做量入為出,更不懂得什么叫做“平衡國家收支”。他們貪圖鑄錢的方便:用少數的銅,鑄多量的錢。于是越鑄越多。在順帝的時候,中央政府一年的收入在數字上是六十萬萬,等于是西漢兩百年所鑄銅錢的總數之百分之二以上。

其他的暗中負擔,是官吏的種種攤派、勒索,包括老百姓不敢不送上去的賄賂。

官吏的生活費與娛樂費,都是取之于老百姓的,卻不替老百姓做事。水利的工程,讓它荒廢不修。黃河決口,別的河流也頗有泛濫的。大水之年以后,常常有大旱之年。水災與旱災,輪流地逼得老百姓沒有日子過。天公又不作美。老天,不僅對人世間貪污橫行與種種不合理的現象,視若無睹,而且助紂為虐,于水災、旱災以外,又加了地震、地陷、蝗蟲、瘟疫。

東漢末年的人民,對洛陽的中央政府失望,對老天也失望。于張角、張梁、張寶三兄弟的鼓動之下,人民相信老天也在生病、將死;倘若能另有一個新的老天、新的上帝來替代這生病將死的老天,該有多好!張家三兄弟告訴他們:這蒼天確是生病將死,替代這蒼天的,將是黃色的天。你們人民如果能在甲子年三月初五日,頭裹黃巾,便能于天崩地陷、宇宙換一紀元之時得救。結果,有三十六萬左右的人,都加入了張家的黃巾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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