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蒙古部的西遷
兩《唐書·室韋傳》中所記的蒙兀室韋,是我們迄今所見關于“蒙古”一名最早的記載。伯希和指出:“蒙兀二字,唐代讀為Mung-nguat,乃Mongghol之絕對的正規譯音。”至于《新唐書》把“兀”作“瓦”,完全是描刻時的訛誤。兀字的收聲-t,在唐代的西北方言中已讀為-r,所以兀(-r)正就是Mongghol中尾音-l的對音。
《舊唐書》把額爾古納河稱作望建河(《新唐書》作室建河),它說:“其河源出突厥東北界俱輪泊,屈曲東流,經西室韋界,又東經大室韋界,又東經蒙兀室韋之北,落俎室韋之南,又東流與那河、忽汗河合,又東經南黑水靺鞨之北,北黑水靺鞨之南,東流注于海。”可知蒙兀室韋是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深林中。這同波斯著名的史學家剌失德丁所記完全契合。《史集》說:“大約距今兩千年前,古代被稱為蒙古的那個部落,與另一些突厥部落發生內哄,終于引起戰爭。據值得信賴的貴人們〔所轉告〕的一則故事說,另一些部落戰勝了蒙古人,對他們進行了大屠殺,使他們只剩下兩男兩女。這兩家人害怕敵人,逃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那里四周唯有群山和森林,除了通過一條羊腸小道,歷盡艱難險阻可達其間外,任何一面別無途徑。在這些山中間,有豐盛的草和〔氣候〕良好的草原。這個地方名叫額兒古涅—昆。‘昆’字意為‘山坡’,而‘額兒古涅’意為‘險峻’,這個地方意即‘峻嶺’。那兩人的名字為:捏古思和乞顏。他們和他們的后裔長時期居留在這個地方生息繁衍。”又說:“已經知道,〔前述〕〔蒙古〕各部族起源于遁入額兒古涅—昆的兩個人;由于生息繁衍,其氏族人數漸眾。蒙古一詞成了他們氏族的名稱。”
“所有的蒙古部落都是從〔某時〕逃到額兒古涅—昆來的那兩個人的氏族產生的。”
《史集》中關于蒙古弘吉剌部的敘述,也為我們提供了可資參證的記載。弘吉剌部與成吉思汗所出的尼倫部,同出于“曾經遁入額兒古涅—昆的那兩個人的氏族。”由于人口繁殖,久之,額兒古涅—昆之地已難以維持生存,他們于是謀向外發展。但是,嚴寒的山谷和狹窄的險道使他們無法通行。他們便發明把牛皮制成鼓風箱,煽燃大量堆集的木柴和煤,使巖壁熔化,以此獲得了大量的鐵,并鑿通了走向原野的道路。而弘吉剌卻“未經商議,就先于他人突然走出〔峽谷〕,以致踏壞了其他部落的爐灶”。弘吉剌部在12世紀時的居地,屠寄和日人箭內亙根據《元史·特薛禪傳》考證,在額爾古納河與特勒布兒河合流處的苦烈業爾山(《元史》作苦烈兒溫都兒斤)。
弘吉剌部正是蒙古人中不曾西遷蒙古草原中部山地,而是繼續留居在額爾古納河畔的一支。13世紀時的蒙古人,對于他們的原始住地在額爾古納河上,似乎仍是人各皆知的。剌失德丁還親耳聽到過“有一群現在住在這里(按:指波斯)并曾見過額兒古涅—昆的蒙古人肯定地說,雖然這個地方很艱苦,但尚未達到〔所說的〕那種程度”
。但是,類似的記載,在中國的史籍中卻幾乎很少有蹤跡可尋。這是因為,元朝統治者和它的御用文士們,所著意的是蒙古先世神話的渲染,借以證明成吉思汗是一個“法天啟運”的“圣武皇帝”,而對于蒙古人原來住處北荒的落后情況,則有意地進行隱諱而遂至于被遺忘了。
“蒙古”一詞,本來的意思是什么?解釋十分紛繁。其中許多是晚出的,很難作為實據。《黑韃事略》的作者彭大雅提出“韃語謂銀曰蒙古”之說。然蒙語里銀作münggün,《元朝秘史》旁譯作“蒙昆”,讀音不能相通。把蒙古與“蒙昆”混淆,只能認為是一種附會,當是涉女真王朝之稱“金”而來的。剌失德丁則說:“蒙古(m(u)ūl)一詞,最初作萌古(mūnk(u)),意即‘孱弱’和‘淳樸’。”
但蒙語“愚”應為蒙合黑(mungqaq),與Mongol并不是一個字。故《蒙古源流》一書的德譯者施密德,指責這一說法毫無根據,認為“蓋西域史家于蒙古語一無所知也”。我們在這里不打算就語言問題進行討論,只想介紹一些宋元文獻中關于蒙古山的記載,以供參考。《契丹國志》一書的扉頁上,附有一幅《契丹地理之圖》。在上京之北,標有“蒙古山”三字,山的西傍有白文的“蒙古”二字,表明當時的蒙古部是傍蒙古山而居。蒙古部之西,依次為于厥、鱉古里、韃靼。在鱉古里與韃靼之間有“萌古司”,當即遼所設控御蒙古等部的官府機構。清人張穆撰《蒙古游牧記》一書,其卷3《巴林》一章中,引《遼史·地理志》謂:“上京臨潢府,本漢遼東郡西安平之地,太祖取天梯、蒙國、別魯三山之勢,于葦甸射金齪箭以識之,謂之龍眉宮,神冊二年城之。”后名為上京。今本《遼史·地理志》但作“天梯、別魯等三山”,而闕蒙國之名。然卷一一六六《國語解》龍眉宮條明載“太祖取天梯、蒙國、別魯三山”云云,不審《地理志》何以解“蒙國”之名。要之,蒙古山之名,在宋人文獻中絕非僅見。如《事林廣記》卷3所載《大元混一圖》中,長城以北,遼陽界與古北口之間,自東往西,分列有“木葉山”、“蒙古山”、“祖山”。《黑韃事略》也載:“黑韃之國號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此山在于厥之東,則其位置在大興安嶺一帶,正是蒙古初興之地。有關蒙古山的說法,很容易給我們以聯想,使我們把蒙古與同源的拓跋鮮卑來對照。他們同起源于大興安嶺的北端,據說都是兵后逃亡到這里的幸存者。鮮卑的始興地有大鮮卑山,蒙古人的先世所居地也有蒙古山,前者通過“推寅”(鉆研)而得以南遷,后者則依靠鑿山鍛鐵而向外發展。兩者之間明顯存在某些共同性質,是十分耐人尋味的。
蒙兀室韋部落究竟什么時候開始西遷?一般推測在840年黠戛斯滅亡回紇汗國之后。每當草原上的強大汗國崩潰時,那里的部族分布圖也相應發生變化,這是合乎情勢的。剌失德丁在談到蒙古部發展的歷史時說:“雖然沒有確切的年代,但〔這個氏族〕大約經歷了四百年。”《元朝秘史》記始遷來不兒罕的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代祖先。看來,它們是有所根據的。
傳說中的蒙古部的祖先,即額爾古納河森林中的兩個人,一名捏古思(N?küs),一名乞顏(Kiyan)。“乞顏在蒙古語中,意謂從山上流下的狂暴湍急的‘洪流’。因為乞顏人勇敢、大膽又極其剛強,所以人們以這個詞為他們的名字。”捏古思和乞顏可能就是原蒙古人時代互通婚姻的兩個氏族。它們的后裔中,有一個“有命于上天而生的”孛兒帖赤那(蒙語:孛兒帖B?rte意為蒼色;赤那
ino意為狼),“他是若干部落的首領”。他的妻子名豁埃馬蘭勒(豁埃Qo′ai意為慘白色;馬蘭勒Manal意為鹿)。他們一同渡過騰吉思水,遷至斡難河(今鄂嫩河)源頭之地。狼的神話出現在蒙古的傳說,正是他們西遷蒙古草原以后,開始受到突厥文化影響的反映。
據《元朝秘史》記載:由孛兒帖赤那八傳而有孛兒只吉歹篾兒干,妻子名忙豁勒真豁阿。按照當時蒙古草原諸部命名的習慣,如果是男性,則在本部族名后綴“臺”(tāi、dai又譯歹、?),如塔塔兒分部禿禿黑里兀惕(Tūtūqliūt)的男子命名為禿禿黑里臺(Tūtūqlitāi)。如果是女性,則加后綴“真”(in),名為禿禿黑里真(Tūtūqli
in)。
按照這種命名的習慣,可知孛兒只吉歹(Bor
igidai)一名,當是出自孛兒只斤(Bor
igin)部族。而忙豁勒真(Mongqol
in)一名,則明為出自蒙古(Mongqol)部的女子。“孛兒只斤”一詞原是突厥語,意為藍色目睛。
邵循正指出:孛兒只吉歹與忙豁勒真之名,均不見于《史集》,顯然是一種臆造。
正是從這種臆造里,透露出成吉思汗的先世是具有突厥血統的。傳說中的成吉思汗的十世祖孛端察兒(孛兒只吉歹之曾孫)始建蒙古孛兒只斤部。這個部便是以父系的名字為氏,以母系的氏為部結合而成的。其后成吉思汗的父親也速該,又把“孛兒只斤”命名為自己所創建的氏族。據此,正如邵循正所指出的:“我們可以說蒙古是室韋和突厥的混合。”蒙兀室韋西遷的過程,也就是它接受突厥影響而迅速發生深刻變化的過程,多數的蒙古部落從森林民轉化成了典型的草原游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