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中華遠古史》是從中國的原始社會至西周末這一段的“斷代史”。所謂“斷代史”,就不是一般目的僅在于傳授歷史知識的“通史”,而是要按今天人們所需要的新的“斷代史”的原則去寫作。我們認為新的斷代史的寫作與一般通史的區別,不僅僅在其內容詳略的不同,更重要的是至少應當按以下三個原則去寫作:
第一,新的斷代史要側重介紹歷史研究方面如何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意在給予讀者這方面能力的鍛煉。因為斷代史面對的讀者,是那些對歷史已有一定的基礎知識,而想進一步深入研究的人。所以,本書便把古史上一些重大的歷史問題提出來供大家討論,使讀者可以借此作為進一步研究的階梯。不過具體到我們這一斷代,由于內容是討論古代的東西,總難免反復征引古文,這樣便會在行文上出現不夠通順的晦澀形式;有些古史問題至今還沒有達到下結論的時候,也就不免要用辯證的筆調加以解釋,會出現拖泥帶水,使人有不太干脆的感覺。最后,我們還應當把自己的一些看法盡可能地反映出來,以便使全書一以貫之,自成體系。
第二,要做到盡量將歷史文獻與田野考古、民族學、古文字學等有關的資料結合起來,交相印證,并注意吸取近年來學術界研究的新成果,盡量使其不至于落后于現代新的學術水平。
第三,我們認為首先要做到“實事求是”,做到理論性與科學性的統一,認真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去搜集史料、分析史料和最終進行綜合、論定。我們主張通過具體史實,從錯綜復雜的歷史現象中去發現和闡明歷史發展的規律;而不是從定義或從原則出發,把歷史史實僅僅借用來作為說明歷史發展規律的材料。這樣做才是真正的“實事求是”,而“實事求是”正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
以上三個原則,只是我自己在寫《中華遠古史》這部斷代史前,所構擬、追求的一個高目標。但是,像我這樣學識淺陋、理論水平不高,對這個高標準能否做到,能達到多少?自己卻毫無把握。也許僅僅是“高山仰止”,心向往之而已。
二
這部《中華遠古史》在內容敘述上比過去也有些新的變革,舉其犖犖大端,約有下面五個方面:
(一)關于有重大影響的歷史人物
新中國建國以來,為了貫徹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民群眾是推動歷史的重要力量,有一個時期,史學界寫歷史書因為怕沖淡了人民群眾的作用,往往忽略了歷史人物這方面的敘述,即使敘述也只是著重于批判,如對舊史書批判其宣揚帝王將相,對舊史學看不到人民群眾的作用,批判得更是不遺余力了。當然,這種批判是對的,也是應該的。但是,不要矯枉過正,誤認為馬克思主義就不重視歷史人物。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所寫的歷史書中,除了農民起義的領袖外,看不到一個歷史人物了。其實,馬克思主義認為歷史人物的好壞對歷史的進程都起到一定程度的推動或阻礙作用。馬克思對歷史人物絕對沒有漠視。以此,在本書中對有過重大影響的歷史人物,包括帝王將相在內,都適當地給以評述。
(二)著重“過渡時期”
過去有些學者對社會發展的質變和量變的看法和處理有些不妥當,比如奴隸、私有、剝削、階級等奴隸社會的主要現象,在原始社會的末期都已出現。但是,這些現象的出現,并不等于奴隸社會已經出現。因為那還只是這些因素在量變的過程。一種社會過渡到另一種新社會,并不像刀切斧砍那樣兩段截然分明,而是經過一個相當長的過渡階段。在這個過渡時期,前后兩種社會的因素是犬牙交錯的。具體地說,就是原始社會的若干現象,如公有制因素,還在繼續,但同時奴隸社會的若干新因素——奴隸、階級、私有、剝削等也已經出現。這時并不等于就是奴隸社會正式出現了,應該是屬于量變的過程。一俟這些新因素增長到一定的程度,這些新因素的分量壓倒或超過了舊因素時,才由量變轉為質變,這才由原始社會正式變為奴隸社會。同樣,由奴隸社會轉變為封建社會也是如此。研究歷史對量變固然要注意,但更重要的是要抓住這個質變。不能看到量變一出現,就誤認為質變了。商末周初的社會,我們認為就是一個量變的過渡時期。
(三)提出遠古時中原是諸氏族或民族雜處的時代
中國的中原地區(黃河中下游),戰國以后基本上已是清一色的華夏族的天下。可是在春秋以前中原地區除了華夏族人建立的幾個或幾十個據點(城邑)外,周圍環繞著的還有不少不同種姓、文化高低不同的少數民族雜處其間,這是一種“華戎雜處”的局面。這種現象,越往上推就越普遍。
西周時期和其以前的夏、商,在中原的黃河南北兩岸同時并存著無數的小氏族、部落。當時的所謂“國”,實際是一個大邑,所謂“王朝”(如夏、商)也不過是一個大邑統治著在征服各地后建立的若干據點小邑。大邑與其統治的小邑之間的地區,還分布著許多敵對的不同種姓的小方國。它們中有些還沒有文字,與華夏語言也不同。所以,它們之間以及與華夏之間,都各自為政,互不干犯,有時又相互戰爭。它們只有勢力大小的不同,還沒有誰服從誰的一統的思想。所以,當時人所想到的王朝國土,只會有分散在各地的幾個“據點(小邑)”的概念,還沒有以大邑為中心的“整個面”的概念。在這種群“點”并立的情況下,自然更不會有“王朝邊界”的概念了。
商王朝大邑商(殷墟)的周圍就散布著很多少數民族部落,如鬼方、方、土方、羌方、虎方、夷方和周方等。甚至周克商時所聯合的八個氏族,如庸、蜀、羌、髳、微、盧、彭、濮等,也大都是近在中原的少數民族(舊注以為在四川、湖北等地,不可信)。這些大小不同的氏族方國(當時的商或周也包含在內)之間,還存在著不屬于任何方國的廣大空曠的荒野地帶。對當時這種具體情況了解了,就有助于了解遠古時的許多歷史大事,例如商湯前后夏、商、周是三個大小不同的民族同時并立,它們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沒有后人所想象的那種君、臣隸屬關系。商湯滅夏,僅僅是把夏桀趕跑了,夏都邑為商族所占領,而散居在各地的夏族人仍獨立存在。周武王滅商也同樣僅僅是把商紂殺掉,占領了商都殷墟,仍令商紂的兒子武庚統治著殷民,只派遣三監對他實行監督而已。那種君臣上下隸屬的體系,是從周公東征勝利,占領了廣大地區,創立了一套完整的“分封制度”以后,才逐漸形成的。
(四)應辨明“夏文化”與“夏時文化”這兩個不同的概念
中國歷史上在商代以前有一個夏代,這是從傳世的古文獻,尤其是《史記》中得知的。《史記·殷本紀》中所記的商代歷史,已被安陽出土的甲骨文所證實,太史公的《殷本紀》既被確認為信史,由此,聯想到《史記·夏本紀》所記的夏史也許同樣有其根據,而并非虛構。所以,考古學界希望也用考古手段來證實夏史,這種做法是完全合理的。
據古文獻傳說,夏族人的活動最初是在山西南部的汾水下游地區,但其后期在滅亡時已轉移到河南西北部的伊、洛下游一帶(有所謂“伊、洛竭而夏亡”)。
考古工作者在山西南部夏縣的東下馮遺址與河南西北部偃師二里頭遺址,發現其文化面貌有很多相似之處,這兩個地區又是夏族人活動的地方,經過碳14測定,其年代大約在公元前1900—1600年,與夏代紀年大致一致。于是大家便認為這可能就是夏代的文化遺址。
但是,二里頭遺址文化層有四期,它們是否都屬于夏文化呢?學術界的看法歷來有分歧,我們贊成一、二期是夏文化;但在三期遺存中明顯地出現了一種新的文化因素,到第四期就更為顯著,而且三、四期遺存與商代二里崗期文化有很多相同之處,則三、四期屬于商族文化可能是沒有問題的。
這里遇到一個問題,到底什么是“夏文化”?什么是“夏時(或夏代)文化”?這兩個詞組的內容、含義很不相同,若不先辨明白,在討論歷史或考古學問題時,很容易由于誤解對方而辯論不休。
我們認為所謂“夏文化”主要是指夏族人自己的文化,尤其是自夏禹至桀這一特定的歷史階段夏族人所創造的文化,強調的是“夏族”;而“夏時文化”則是指夏禹至桀這一時期內與夏族并存的許多文化高低不同的氏族(包括夏族、先商族以及其他族)所創造的文化,這一詞組強調的是“夏時”。
現在史學界和考古學界都希望多找些“夏文化”遺址,用以彌補或豐富對“夏文化”的認識,重點是指夏族人所創造的文化。這確是一個比較困難的歷史研究課題。
至于“夏時(代)文化”,因為著重的是“夏時”,所以似乎比較易于解決,只要把某一文化遺址,經過碳14的測年方法,證明其時代在夏代(公元前1900—1600年)范圍之內,就是“夏時文化”了。這個文化到底是什么族人創造的,則是另外的問題。
前面我們已談過,中原地區在夏、商、周三代時是群族雜處的時代,除了夏族、商族以外,不要忘記還有不少其他族在內,所以在審核文化遺址時,不要輕易地認為不是商文化就是“夏文化”。在尋找“夏文化”遺址的今天,我們強調首先要對“夏文化”與“夏時文化”兩個含義不同的概念分辨清楚,其意就在于此。
(五)研究先秦史利用文獻資料與考古資料的主次問題
研究先秦史這一歷史階段,除了最古的原始社會由于當時尚無文字,當然不會有古文獻資料,只能依據田野考古所發現的地下材料去構擬和論述。其他如商代史,由于從殷墟發現大批商代晚期的甲骨文資料,不但證實了《史記·殷本紀》對商代史的簡陋記述基本可信外,更重要的是大大豐富了商代史在社會、經濟、政治各方面的面貌,使商代史的研究起了一個根本性的變化,足見甲骨文資料對研究商代史的重要意義。
但是,我們設想假如沒有《史記·殷本紀》對商代史的簡陋記載,只憑地下發現的甲骨文資料,任你是偉大的古文字學或古史學大家,是否能順利地把甲骨文資料整理成系統而豐富的商代史還是個疑問。因為《殷本紀》雖然簡陋,但它是講“歷史”,而甲骨文資料,豐富則豐富矣,但卻屬于“史料”。歷史和史料不同:“歷史”是講“發展過程”的,是個有系統的整體;而“史料”則是一盤散沙,是零散的。打個比喻,“歷史”好像“一吊錢”,用線繩把一個個零散的制錢(史料)穿起來,才構成完整的“一吊錢”(歷史)。由此可知,我們研究商代史,對地下發現的甲骨文資料當然必須重視,但對簡陋的傳世文獻《殷本紀》的價值也絕對不能低估,或棄之不用。
至于西周史的研究,最感困難的還是史料不足。因為西周史料存世的古文獻,只有《詩經》、《尚書》中的一部分及春秋戰國時人追述西周的一點點材料。能補充的考古材料,只有傳世的銅器銘文。新中國建國幾十年來,田野考古發現了大批西周的文化遺址、遺物,尤其是大量的西周銅器銘文,這無疑大大豐富了西周史的資料。因此,唐蘭先生70年代就開始撰寫《用青銅器銘文來研究西周史》(《文物》1976年第6期)。接著日本的白川靜先生繼起,也大量地利用金文資料寫出了《西周史略》一書,這是一種對西周史的新的研究方向,是開拓性的,是大有前途的。
西周的銅器銘文保持了當時第一手史料的原貌,沒有經過后人戴著有色眼鏡的加工潤色,具有絕對的可靠性。所以,依據銅器銘文重新構筑西周史,有些地方確實可以糾正傳統史觀之偏見和彌補文獻之不足,確有其很大的優點。但是,能否做到像白川靜先生所說的那樣“要代替依據文獻而編纂的周王朝史”,我卻持懷疑態度。因為傳世古文獻史料與青銅器銘文史料各有其優缺點和局限性。從作為史料的高低看,銅器銘文因為是第一手資料,確高于幾經后人加工、傳抄的古文獻資料。但銅器銘文作為史料用,也同樣有其不足之處。
例如,銅器銘文自古就被認為是后世子孫有意識地頌揚其先祖而作的褒辭,所謂“孝子孝孫之心”對其先祖只“稱美而不稱惡”(《禮記·祭統》),其所稱頌者未必屬實,更何況銅器銘文的內容涉及的社會面較窄,其行文格調幾乎千篇一律,其內容也遠比甲骨卜辭貧乏。史學工作者若只依據銅器銘文構筑西周史,實難達到完美的西周信史。
本書《中華遠古史》在講西周史時,則是以傳統文獻、田野考古和銅器銘文三類資料互相印證、分析、綜合而后著筆的。我很同意美國芝加哥大學夏含夷先生在《西周之衰微》一文中所提出的理論。他說研究西周史,“應以傳統史料為基礎……同時也當然需要盡量利用出土文物來彌補其不足之處”。我在本書中也是仍以貧乏的傳統古文獻資料為本,并利用銅器銘文補苴其罅漏,只不過利用的數量很有限而已。這是因為截止到今天,學術界對西周青銅器的斷代問題,仍很有分歧。例如《大豐簋》這樣一件西周重器,有人認為是周克商前文王所作(孫作云);有人認為是武王克商后所作;又有人認為是康王時所作(白川靜)。一件重要銅器銘文沒有十分肯定的年代學來系屬,幾乎就難以很好地利用。我們寫一部正式的史書,與寫學術論文不同,學術研究應當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有利于對真理的追求、探索,真理是越辯越明;而一部正式的史書或教科書,在立說上則應當慎重其事,對一件銅器銘文,非有十分之見,不敢輕易利用
,稍一粗心,就難以避免“張冠李戴”,對史實不但沒有增補,反而又造出新的混亂。因此,我寫本書時對銅器銘文利用不多。我主張寫史書可以“寧缺毋濫”。由于這種考慮而造成的疏漏,必然會冒“保守”、“老一套”之譏,只有請讀者體諒作者之苦心了。
以上五個方面,是我在寫本書時注意的重點,這也是與現在流行的史書稍微不同之處,是否正確,只有留給讀者去品評和批判了。
三
1999年11月中旬,《中華遠古史》的最后一章寫完,全書總算基本告成。撫今追昔,感慨萬端。蓋多年所懷之愿望,日縈回于夢寐間者,僅完成其半(原《先秦史稿》之一半),并且草創伊始,即非一帆風順,而是經過了一番曲折的過程。
本書寫作的緣起,早在1977年秋,那時“文化大革命”剛過,我住在北京的人民出版社,修改我們集體編寫的一部書稿時,忽然接到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一封信,要求我把50年代出版的《中國上古史綱》稍加修改,他們將重新出版。當時我寫信提出:那部書在古代史分期問題上,與“文化大革命”長期必須遵從的說法不合,若必須改成那種流行的說法,我就不打算再版了。很快我便得到出版社的復信謂,出版社主張百家爭鳴,完全可以按自己的看法去整理。這樣,我便接受了修改《中國上古史綱》的任務。
《中國上古史綱》原為中國通史的第一段,修改應按通史的原則,以簡明、通俗為主。可是,我制訂修改計劃時,卻偏大了,逐漸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與其修改舊書受到必須簡明的限制,何如另寫一部材料較豐富的斷代史呢?于是,我提出這個改寫成斷代史的計劃,與出版社聯系、商議后,不但得到出版社的完全同意,而且還得到大力支持和鼓勵。我乃于1979年下半年開始準備編寫。這部斷代史,從遠古到秦末,預計約一百多萬字,書名為《先秦史稿》。
在編寫這部新的斷代史的過程中,當時自己總感到年富力強,同時還接受了校內外許多別的任務,除了在校內負責培養碩士生和博士生之外,曾南北奔波足跡遍及半個中國,最遠的是于1983年應教育部之聘出國訪問了聯邦德國,這些當然占去了我的很多時間,所幸在1980年我編寫的《先秦史稿》草稿,已寫到西周中段。這時,我曾與出版社商定,因《先秦史稿》全書分量大,可以分上、中、下三冊先后分冊出版。于是,我回過頭來首先整理上冊草稿(自中國猿人至商代),修改、謄清后交出版社審查。大約在1986年獲知出版社同意上冊先出版,告訴我將《先秦史稿》上冊修改稿和所附的圖片都準備好,寄來即可排印出版。
就在我準備圖片期間,出版社又開會研究,發現過去出版社分上下冊的書分期出版會影響銷路,決定今后該社取消分期出版的計劃,凡分上下冊的書必須一次發稿出版。這樣一來,像我這部《先秦史稿》本計劃先出上冊的打算,自然也就落了空。
由于我考慮到這部《先秦史稿》若上、中、下三冊全部完稿,還不知到何年何月,當時我手頭還有一部民族史書稿,正在完成階段,無形中我就把《先秦史稿》的寫作暫時停頓下來。沒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一停就是十年,雖然每年經常收到出版社的催稿信件,我的寫作還是毫無進展。在這些年中,史學界一些朋友見面經常問我:《先秦史稿》寫完了嗎?我只有慚愧,無言以對。
1992年9月出版社鑒于《先秦史稿》遲遲未能交稿,責任編輯親自來天津與我商量有關《先秦史稿》如何能早日出版的問題。因為出版社知道我的草稿已寫到西周,所以認為從原始社會到西周末也是一個完整的歷史段落,建議能否加一個新的書名首先出版,后面部分寫好后,再用另一書名出版。出版社提出的這個辦法,我認為可以同意,問題是這一段歷史的書名不容易定。最后,我們商定可以按出版社提出的意見,截取西周末以前部分作為一個完整的斷代史先出版,書名問題可以從長考慮。
1994年責任編輯來信,建議這部斷代史是否可以命名為“遠古史”,我考慮“遠古”一詞是個通名,沒有具體年代的限制,可以采用。于是,我又加了“中華”兩字,書名就確定為《中華遠古史》了。
接著,我開始把《先秦史稿》拿出來重新整理時,察覺到原稿畢竟是十年以前寫成的,近十年來中國境內又出土了不少重要的古文化遺址和文物,尤其是原始社會部分,必須根據新出土的材料,再一次修改、增訂后,才可心安。這一任務,我曾取出前三章謄清稿,請朱彥民同志代我重新審查、修訂。所幸我的《先秦史稿》前十章(到商末)都有整理過的謄清稿,現在進一步整理較易。但是,西周部分已寫出的約20萬言仍為草稿,整理起來,就遇到一個問題,我本人主要的力量是繼續寫下面尚未寫完的部分,一身不能二用,哪有時間再去謄清舊稿!這個問題解決不了,這部斷代史要急于在近一兩年內出版,幾乎是不可能的。
正在一籌莫展之中,1996年德國Trier大學的教授、漢學家喬偉博士來南開大學歷史系進行短期講學,他是位熱心于中國學術事業、倡導中德文化交流的學者,凡是有助于弘揚中國學術的活動,他都樂于支持。當他聽說我有幾十萬言的草稿一時尚無力謄清,當即主動提出解決方案,并大力支持,使這一難題很快就得到了解決。
那時我正決計謝絕一切外務,潛心寫作,打算快點寫完尚未完成的書稿。但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的妻子張景巧女士長年抱病,于1997年病情加重,接著不幸逝世。老年喪偶,使我情緒一直波動,坐臥不寧。記得在第二年亡妻周年忌日,我所寫的《悼景巧》詩中,有“弦崩遽爾成孤雁,步月清宵影自憐”之句,可以想見當時遭到這一巨變的打擊。
一直到1998年底,我的心情才逐漸地安定下來,覺得《中華遠古史》的寫作不能再拖了。于是,開始重理舊稿,對所積史料分析排比,按計劃進行。原稿已寫有五十多萬字,預計再寫十萬字,全書即可告竣。可是朋友們憐見我年老體弱,總勸我趕緊收縮一下就成了,不要鋪開大寫。出版社也希望能盡快出版。可是,我要寫的部分包括社會、經濟,是西周的重要部分,哪能簡單?所以我還是照計劃進行。同時,我也不愿意拖以時日,于是加倍努力。有時寫到酣處,真是欲罷不能,窮竭所有,日力不足,繼之以夜。當時寫作已很順手,進度也很快,估計若按這個速度,一鼓作氣,很快就可以完稿。但就在1999年5月的一天,我的右腳被一根電線絆倒,造成右胯骨骨折,大夫告以回家臥床三個月到半年。靜養床上,寫作計劃自然完全中斷。
在骨折臥床期間,正值酷暑的三伏天,連續高溫達37度以上,而心中還惦記著尚未寫完的書稿。這時,不要說鋪開大寫,就連小寫也力不從心了。我曾寫過一首小詩《自遣》,詩曰:
耄耋老翁猶臏腳,
踉蹌史海益低迷。
蓬萊未卜何方是?
幾變航標東與西。
這足以想見當時我對史稿寫作的焦慮和彷徨的心情。
臥床三個月后,未經大夫的允許,我試著開始坐起和站立活動。可是,長期臥床后一時想立起來,當然是難以如愿的。但我還是堅持每天鍛煉。一二十天后,我雖然還不能站穩,可是卻能在床上安穩地坐著了。9月20日讓家人把書桌放在我的床前,開始我的書稿寫作工作,計劃每天上午堅持寫三小時,下午臥床。這時,由于身體活動不便,只能聽從朋友們的勸告,盡量收縮著寫。事實上也無力大寫,因為自己不能行動,完全依靠別人從書架上尋取所需要的參考書,是很困難的。只能依據自己過去手頭已搜集到的材料和幾本筆記、卡片等,勉強寫作了。
說來還算順利,自9月20日到11月11日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我將最后兩章寫完。至此,《中華遠古史》全書全部完稿。
四
本書內容第一部分原始社會,非余所專,且有些問題,考古學者論證已詳,折衷取舍,擇善而從,其為己說者不多;夏史文獻不足,只能依靠地下考古,但二者如何結合,實非易事,凡所論列,至為疏闊,實亦無以加詳。商、周部分,亦多根據前人和并世學者的研究成果,推其未竟之緒,而我自己對其中一些問題,經多年的探討,也建立了一個新體系,提出了一些新看法,談不上什么成就。但既然與別人有所不同,也可能有其一得之愚,應當提供別人參考。任何一部新著,肯定都是在綜合多人的成果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新說,或使別人的說法更加明確,這對學術均是有利的(當然,綜合前人的成果,使之更深入、更明確,也是一種創造)。尤其是先秦史,由于史料的殘缺,堅定不移、合乎客觀真理的結論是不多的,大多是一種暫時的說法,或者說是一種“假說”,因為有一些大家長期認為堅不可摧、顛撲不破的說法,到后來,由于新資料的發現,卻一個個又被新的結論所取代。我在書中提出的所謂新說,只能是我對此問題的一種理解、看法,是我暫時認為比較心安理得的、暫時性的結論,僅足聊備一說而已。
做任何學問,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要盡量占有全部有關問題的資料,包括前人的研究成果;第二要有所創新。這兩者缺一,就夠不上是研究學問了。研究學問好比接力賽跑,是在前人創造的成果基點上前進。所以,我們對前人的任何些微成績都應當尊重,不能抹殺。一切問題的解決,都有一個過程。最初總是有篳路藍縷的創說人,他們雖然從古人或別人的舊說中解脫出來,發明一些新看法,但仍不免有些地方受到時代的局限或束縛,因而又可能出現另外的錯誤,我們絕對不能對前人或別人要求過嚴。所以,我在本書中本來是想只談自己的理解,尤其是不要批評前人的說法,不過這是極難辦到的,有時想繞彎走,也繞不過去。對前人的有些不妥當或錯誤如不明確地指出,自己的意見也就無從表達。我們為了真理的探求,只能實事求是,打破“為賢者諱”的舊框框。對前賢一些不妥當的論點,應適當地加以說明。不然的話,會使讀者迷惘而不知所從。
總之,這部小小的《中華遠古史》的完成,絕對不能看成是我個人的功勞,除了得助于前賢積累的成果外,還得到一些師友的大力支持,才能使本書順利地與讀者見面。在此書行將出版之際,哪能忘掉他們過去付出的勞力和所作出的無數功德呢?
他們中如德國漢學家喬偉先生、歷史系劉澤華先生,在我寫作的過程中,經常給以關懷和幫助。
其他如在本書內容方面,常得到朱鳳瀚、朱彥民兩先生的具體協助,尤其是朱鳳瀚,有些我需要的資料或科研信息,很多是他供給的,遇到一些猶豫不決的問題,往往是我們共同討論而后定。
再如趙伯雄、張榮明、陳絜、張經、閻愛民諸先生,有的協助謄清底稿,有的負責對清樣的審閱,凡于此書出版有益,均使我衷心感謝,拜嘉無極。
最后,還應一提的是在我患病后期,雖然已勉強恢復了寫作工作,但兩腿還不能下地行動,生活不能自理,都是靠我女兒、女婿的服侍,我寫作時需要的書籍,基本上也是依靠他倆代為尋取。沒有他們的幫助,這部書是不能這樣順利地完成的。在美國工作的兒子,于返國探親的短短十數天中,也幫我謄清部分稿件。在本書即將問世之時,對家人適當地提一筆,恐怕也是應當的。
五
這部《中華遠古史》經過多年的慘淡經營,終于全書告竣,自己也獲得不少新的體會:第一個就是覺得寫書也是一種學習,或者說在一定意義上是一種更重要的學習,它比一般學習更嚴格地要求我們對問題要從各個角度去考慮,對史實與理論的全部結合和貫通的重述,更能深入地理解所述的理論和闡述的邏輯性。多年來史稿的寫作,對我的思維能力、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也是一種寶貴的訓練,這方面的收獲也是很大的。比如我一向欣賞清儒乾嘉學派的治學謹嚴,并推崇王國維的研究方法,而未陷入舊的一味考據而不能自拔的傳統。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學習了馬克思主義,提高了認識所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寫書要時時刻刻不忘記其目的性,不僅僅是為了給人以狹義的歷史知識,而且應當使人學會利用史實,如何追求真理的方法。
長期的寫作鍛煉給我的第二個體會是:使我真正理解了“學而后知不足”。學習越深入,越發現自己的知識之不足,真像有人比喻學如登山觀海,自嘆未能窮其涯涘。余幸生于今日,得據時賢之成說勉強完成此書,偶有一得之愚,也常猶豫于取舍之間。有時,稿甫就,卻又旋覺其誤者。而其未自覺,未能自己刪正者,必所在多有;還有一些自己認為是新論點,今天卻發現前賢已先我言過,而自己卻矜為新創;或者學者早已提出正確的結論,而我孤陋寡聞,尚妄自停留于舊說者。總之,學習越深入,越能發現自己的諸多毛病。只因年已老邁,常以不能完稿是懼。若必待一切完備無誤而后發稿,必然是白頭可期,殺青無日。今幸得諸君子的扶翼,而完成此茍合之稿,雖多有未愜,而亦決定公布之,聊償昔日之夙愿也。所以,更望并世宏達匡其不逮,糾其剌謬,以待異日修訂補苴,或可稍舒作者寸心之內疚。今此書出版有日,即拉雜書此以為序。
王玉哲
1999年11月于南開大學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