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邁克爾去托納帕克村買雪胎,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走在前面人行道上:一個身穿李維斯夾克和牛仔褲的高個青年,走路的樣子像電影里的牛仔?!氨A_·梅特蘭?”他喊道,梅特蘭吃驚地轉過身來。
“邁克!”他說,“見鬼,你在這兒做什么?”接著是熱情、有力的握手。“有空去喝一杯嗎?”他又問,領著邁克爾走進一家黑暗、邋遢的工人小酒吧,看來他本來就準備去那兒。
酒吧里幾個懶散的客人跟保羅打招呼,“嗨,保羅,”“嘿,保羅,”梅特蘭徑直往里走到后面的一張桌子處。邁克爾沒想到一個藝術家竟能和這些大老粗打成一片,心中頗為感慨。
當他們叫的威士忌來了后,保羅·梅特蘭把酒杯舉在嘴邊半天不喝,仿佛在故意拖延這小小的快樂,回憶起從前在白馬酒館的舊日時光,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永遠忘不了有個晚上,你完整地唱出了《你沒戴帽子,站在伊爾克利沼澤上》[13]的全部歌詞——絕對標準的約克郡口音,讓那個從約克郡來的烈性子水手大吃一驚,”他說,“真他媽精彩的表演?!?
“哦,那個啊,我服役時駐扎在英國,認識一個約克郡姑娘,她教我唱的?!?
這種感覺不錯。大中午的喝著威士忌,還是和這樣一位公認的天才,和這樣一位以前很少對他表現出好感,而現在卻極力提醒他,他曾經在白馬酒館做過多么難忘的事的天才一起。
“……你還記得佩基嗎?”保羅·梅特蘭說。“我們現在結婚了,她繼父有一處很好的房產,離這兒不遠,就在哈蒙福爾斯。我們在他那里租了一套小房子,剛開始時,我覺得這只是暫時將就一下罷了,后來我在托納帕克和附近幾個小鎮上找到比較穩定的木匠活,所以我們過得還湊合?!?
“那你還有時間畫畫嗎?”
“噢,那當然;每天都畫。畫得像個傻子、像個瘋子,沒什么能阻止我畫畫。那么,你和露茜現在住在哪兒?”
邁克爾在告訴他時,發現自己正要說“那兒真可以說是個養鴨場”,他馬上住了口。他漸漸明白,有時候有些事情解釋起來很麻煩,不值得費那個勁。于是他只是說:“你——你可愛的妹妹還好嗎?”
“噢,戴安娜很好。我想她可能很快要結婚了——那家伙名叫拉爾夫·莫林,看上去人不錯?!?
“是那個演員嗎?”
“嗯,他以前是演員,不過現在我想他算是導演,或者說正在努力當個導演。”保羅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酒杯?!拔乙恢毕M芗藿o比爾·布諾克這家伙的,因為他倆看起來很般配,可是見鬼,這種事,誰也幫不了忙。”
“沒錯?!?
喝第二杯時,邁克爾開了一個新話題,他希望那會是個快樂的新話題。“聽著,保羅:這附近還有個畫家,我覺得你會喜歡他的——也許你早就認識他——湯姆·尼爾森。”
“哦,我知道這個人,當然?!?
“好。不管怎樣,他是世上少有的好人,沒有一點架子,我覺得你們倆可能會合得來,也許我們可以找個時間聚一聚?!?
“嗯,謝謝,邁克,”保羅說,“但我覺得無所謂。”
“哦?為什么不愿意?你不喜歡他的作品?”
保羅的右手手指忙著摸他的胡須,仿佛在仔細推敲要說的話?!拔矣X得他是個很好的插圖畫家?!?
“可插圖只是他作品的一個部分而已,”邁克爾說,“他的畫作才是主要的,而且它們——”
“是的,是的,我知道。它們很了不起,博物館都收藏什么的??墒侨藗儺敭嬞I的那些東西,你知道,當畫作買的,其實還是插圖?!?
邁克爾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他正要開始一場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之外的爭論:沒有明確的術語,一切都很晦澀。“因為它們是——你是說它們是——具象派的?”
“不,”保羅·梅特蘭有些不耐煩地說,“不,當然不是。事實上,我希望人們不要再說那種蠢話,也希望他們不再說什么‘抽象派——表達主義畫家’。我們就是想畫畫,如此而已。但是一幅畫要好,它首先應該是獨立的;它不需要文字解釋。否則,你看到的只是些小聰明,一些朝生暮死、轉瞬即逝的東西?!?
“那你是說尼爾森的作品不能流傳下去?”
“噢,能不能流傳下去可不是我說了算的,”保羅·梅特蘭說,看來因為說出了自己的觀點而很痛快?!暗糜纱蠹艺f了算,經受時間的考驗?!?
“好吧,”邁克爾說,想給這場氣氛緊張的談話找個比較友好的結尾,“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說完只覺得心里空洞洞的,仿佛被逼無奈出賣了自己的朋友。
“請注意,我對這人本身并無成見,”保羅還在說;“我肯定他討人喜歡;只是我無法想象我們有什么共同之處可以談談的,你知道,我們是同一領域里的兩個極端?!闭f完后,他們坐在那兒沉默地喝酒,仿佛過了很久,保羅才問,“你還經常見到比爾嗎?”
“偶爾吧,實際上他這個周末可能會來;我猜他是想帶新女朋友過來看看?!?
“哦,那好,”保羅說,“聽著,如果他真的過來了的話,你能給我打個電話嗎?”可他突然一拍前額?!芭?,不行,等等——這不行,戴安娜和那個叫什么的這個周末也會來。真他媽討厭,是不是?為什么我們老是得站在某一邊呢?”
“是啊?!?
保羅將手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又打手勢再要了一杯。中飯還沒吃已喝下三杯酒,還有一下午的粗木工活要干,這可真有點莽撞;不過,梅特蘭從來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我很喜歡老比爾,”他說,“我知道,他粗聲大氣,傲慢自負,滿嘴馬克思主義分子的廢話也煩死人。我讀過他寫的一點東西,充其量只是共產黨路線的拙劣模仿,不過沒有那么嚴肅罷了。我記得他有一篇小說是這樣開頭的:‘喬·斯塔夫在流水線上將扳手一扔,說:見他媽的鬼去。’不過,他有時也是個快活風趣的家伙,是個好伙伴。我喜歡跟他一塊?!?
這稍稍讓邁克爾的良心舒坦了一些。如果梅特蘭可以將一個人貶損得一無是處的同時還能給他中肯的評價,那么自己在湯姆·尼爾森這件事上的忍氣吞聲也許還情有可原。
當他們站在明亮刺眼的街道上握手道別時,邁克爾知道,趁自己還沒倒在床上,睡過這個下午之前,最好趕緊去買該死的雪胎。而保羅呢,他可能要在午后陽光中爬上哪個腳手架,用十六號的大釘子把厚重的木板拼裝在一起,或者做其他什么賴以為生的活計。
“……這是凱倫,”比爾·布諾克彬彬有禮地扶她下了車,介紹道。凱倫嬌小苗條,膚色略深,下鄉來見比爾的朋友,她很不好意思。
“知道這像什么嗎?”比爾走到草坪邊上停下來說。“這兒有點像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住的地方,只是這兒更破舊點,不過卻更像了。你幾乎能看到他穿著浴袍站在窗口的樣子,手里拎著半瓶杜松子酒,心中納悶這到底是不是清早。他花了一個晚上又寫完了一個短篇,好讓女兒再念一年瓦薩大學。也許就是這個下午,當他頭腦清醒一點后,他會開始寫《崩潰》?!?
“啊,不管怎樣,”比爾結束他的話,豪爽地一揮手,仿佛想把整塊地方盡收于手掌,“這里絕對比拉齊蒙好?!?
當他們四人在客廳里坐定后(“我們有點喜歡房間里的這些個邊邊角角,”邁克爾解釋道),整個談話中還是比爾一人說個不停。
“凱倫可能會覺得悶,”他開口說,“因為這幾個星期以來她沒聽過別的,光聽我說我的幾個大舉動來著。首先,作為一個作家,我不想再當左派了。我是說,我翻出我的兩本無產階級長篇及所有短篇小說,把它們裝進紙箱,用繩子捆好,塞進壁櫥里頭。我簡直無法形容那是種什么樣的解脫!‘寫你了解的事情’——天啊,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句忠告,我老覺得這太簡單——說實話,我太自以為是,太小看它了。可它真是一句箴言,對不對?也許我最終還是會從電子工人的書里撈些素材出來,但整個內涵完全不同了。我們得關注這個問題:為什么一個前阿默斯特大學的學子當初愿意為一本工會雜志工作——你明白我說的話嗎?”
大家全都明白他在說什么,但似乎只有凱倫為此著迷,他的第二個大動作是,他扭扭捏捏地說,他已經開始看心理醫生了。
這可不是個輕易的決定,他解釋說,可能比他做的其他任何事都更需要勇氣,最糟的是它可能要持續多年——多年!——然后才能對他的生活有所助益。不過,他直截了當地說,他也是別無選擇。他老實承認,如果不邁出這一步,他可能會瘋掉。
“那有用沒有,比爾?”露茜問他?!拔沂钦f,你是躺在沙發上,做自由聯想什么的嗎?是不是那樣?”邁克爾很吃驚,沒想到她對此竟這般感興趣。
“不,沒有沙發——這家伙不相信沙發——也沒有采用真正的自由聯想法,至少沒有弗洛伊德意義上的那種。我們在他辦公室里分坐兩把椅子,面對面交談。最重要的是,我們討論的全是很實際的東西。還要說明一點:我覺得遇到這個人我很幸運,我很佩服他的智慧;如果我們是在社交場合而非職業場合下相識的話,我會喜歡他的。不過,這當然只是種猜測罷了。我們甚至有許多共同點:他也有點像個老馬克思主義分子。嗯,聽著,幾乎很難向外人解釋這樣一種事;不可能——你知道——難以一概而論。”
然后,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他一個人滔滔不絕了這么久似的,于是埋頭喝酒,讓邁克爾接過話茬。邁克爾確實有話要說,他開始說起他一直在像個傻瓜似的干活?!八裕矣X得到年底我可能寫完這個新劇本,”他說,“我覺得它可能有商業價值……”
聽著自己說話的語調和節奏,聽著自己的聲音因這個話題而熱情洋溢,聽著自己的嗓門在談遠大志向和保守期望時越來越大,聽著自己最后在過度自謙中優雅地收聲,他意識到他正在做什么:他想給比爾身邊這個害羞矜持的姑娘留下深刻印象。雖然她姿色平平,可她人就在這里,邁克爾總喜歡在素未謀面、剛結識的姑娘前賣弄一番。
“再喝點,”他說,“然后我們可以在太陽下山前四處走走?!?
不久他們四人便漫步在巨大的柳樹下,凱倫說這棵樹可真令人“驚嘆”;接下來,循著安·布萊克帶他們走過的足跡,他們爬上了鮮花梯田旁邊的石頭臺階。“山頂上那個可笑的小木棚就是我工作的地方,”邁克爾告訴他們,“看起來不怎么起眼,但我很喜歡它的隱蔽性。”
“……說到犄角旮旯,”他們走過那棟宿舍的一角時,他繼續說,“這兒有個角落是全美最著名的男同性戀演員的庇護地——我是說這個老家伙非常古怪,警察甚至因為他向小男孩們放映黃色電影而把他從韋斯特波特趕走了?!?
“晚上好,”本·杜恩從門口陰影處跟他們打招呼。這回他穿著件皺巴巴的西裝,襯衫倒挺干凈,他整理著長領帶上的綠松石領帶夾,仿佛正準備下山去安·布萊克家吃晚飯。無法斷定他有沒有聽到邁克爾說的話,但可能性很大,大到讓達文波特夫婦都無法停下來介紹他們的客人。
“你好,杜恩先生,”邁克爾飛快地說。他們四人匆匆離開,走得比來時快多了。
“天??!”邁克爾用手狠狠拍了一下腦門。“太尷尬了,這是搬來這兒后我做過的最尷尬的事?!?
“行了,我覺得他沒聽到,”露茜說,“可那也確實不是什么好時候?!?
當他們游完一圈,回到客廳后,邁克爾還是懊喪不已,他把自己埋進沙發里療傷。
這時,露茜輕松地把晚飯端上桌來——現在吃晚飯還為時尚早,她解釋說,不過他們待會要一起去參加尼爾森家的聚會。
“尼爾森?”布諾克問道。“噢,是了,那個炙手可熱的水彩畫家。好啊,不錯,應該很不錯;聚會終歸是聚會?!?
湯姆·尼爾森在他們家鮮艷的前門口迎接他們,這回他穿著一件空降步兵穿的野戰夾克。
“你從哪兒弄來的傘兵夾克?”剛介紹完畢,邁克爾就問他。
“從一個家伙那兒買的,還不錯吧,?。课蚁矚g這些口袋?!?
邁克爾有點惱火:在拉齊蒙時的那件坦克手夾克也是從“某個家伙那兒買的”。尼爾森他媽的想搞什么——他每搬一次家都要當一次不同兵種的退伍老兵嗎?
尼爾森夫婦的大客廳里擠滿了人,再往里走,工作室也人滿為患。女人中有幾個可愛的姑娘,好像是電影導演安排的場景。男人們則從年輕人到精神飽滿的中年人都有,有些人蓄著大胡須,還有三四個黑人,他們看起來像爵士樂手。萊斯特·揚清脆的唱片音樂仿佛把房間里完全不搭界的談笑聲化為一波接一波愉快的交談。放眼看去,哪怕走近仔細看,這里似乎人人開心快活。
這位是阿諾德·斯賓塞,普林斯頓大學的藝術史教授。
這位是喬爾·卡普蘭,《新聞周刊》和《國家》雜志的爵士樂評論家。
這位是杰克·伯恩斯坦,雕塑家,他的最新作品剛剛在市中心博物館開館展出。
還有這位是馬喬妮·格蘭特,詩人,她馬上說能認識邁克爾她真是開心得要“死”,因為她愛死了他的那本詩集。
“啊,你真好,”他對她說,“謝謝你。”
“我瘋狂地愛上了你的詩,”馬喬妮·格蘭特說,“我覺得只有一兩首詩稍遜,可是我愛你的詩句?!彼聪痴b了一首,以證明她還記得。她跟邁克爾年紀相仿,身上有種舊式的美:她裹著一條厚重的大披肩,整個胳膊和上身全給遮住了,她的金發編成粗粗的辮子,盤在頭上像皇冠。如果你取下她的披肩,解開她的頭發,她也許很美。可是有個名叫雷克斯的高壯男人不離她左右,當她跟邁克爾交談時,他一直在旁邊耐心地笑著。顯然,這個世界上,到目前為止,如果說有誰見過她不戴披肩、頭發披散的樣子的話,那人就是雷克斯。
“嗯,”邁克爾說,“恐怕我不太熟悉你的作品,那是因為我最近沒太關注——”
“噢,不,”馬喬妮·格蘭特回答他說?!拔抑怀隽艘槐緯l斯理大學小出版社出的一點東西而已。”
“衛斯理大學出版社可是最好的——”
“是啊,我知道人們會這樣說,但對我并不管用。一位批評家說我的書有點‘矯情’,后來我不哭了,我逐漸明白他的意思,我現在寫的詩好多了,所以我希望你會——”
“噢,我當然會,”邁克爾告訴她,“不管你高不高興,我要第一本書?!?
“馬喬妮?”雷克斯問道。“想不想去工作室,看看湯姆的新作品?”
他們走了,可她的贊美還讓邁克爾飄飄欲仙——她背誦的那些詩句以前從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不過他想找個法子問問她覺得哪幾首詩稍遜。
一兩杯酒下肚后,邁克爾看著湯姆在四處客氣地招呼客人,他決定不再糾纏于什么傘兵夾克了。這里的大部分人肯定都知道尼爾森從沒當過空軍;可是如果他們不知道呢?戰爭結束都已十一二年了;難道人們不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嗎?再做他想豈不是有點傻有點老土?也許,他尼爾森真的就是喜歡那些個口袋,那又怎么樣?
“你知道嗎?”一兩個小時后,露茜飄到他身邊來說,眼睛放著光。“我覺得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這么多聰明人在一起呢?!?
“是啊,你說得沒錯?!?
“嗯,”她補充道,“墻邊那兩人除外。他們真是——我不知道尼爾森是從哪兒把他們給挖出來的,也不知道為什么請他們來,還好比爾·布諾克現在跟他們在一起,他們正相配?!蹦莾扇酥幸粋€是個壯實的年輕人,說話時,黑頭發總是耷拉在眼睛上;另一個是個普通姑娘,裙子是那種大路貨,看上去很不舒服,腋下還汗濕了。他們的臉那么渴切、那么一本正經,竭盡全力澄清他們想表達的意思,搞得他們似乎與這個聚會格格不入?!八麄z叫達蒙,”露茜說,“男的是普萊森維爾的一名自動排字機操作員,說是正在寫一本‘社會史著作’;女的自稱在寫爛小說,幫忙掙錢養家。我是說,我猜他們人很好,但他們太嚇人了。”她從他倆身上移開視線?!澳阆肴スぷ魇覇幔俊?
“還不想,”邁克爾對她說,“我過會兒再去。”
“……用繩子捆好,”比爾·布諾克的大嗓門正向達蒙夫婦解釋著,凱倫挽著他的胳膊,小鳥依人的樣子?!胺旁谝粋€紙箱里。那是六年半的作品,所以,你們看,艾爾,我可以同意你說的一切,以及可能要說的一切——但是僅限于政治方面。那種素材本身并不適宜小說體裁。也許從來就不適合,也許以后也不會適合?!?
“啊,”艾爾·達蒙說,手指神經質地把頭發從額頭上捋開?!昂昧?,我不打算用‘出賣’這個詞來指責你,我的朋友,可是我想跟你說,你正在追隨虛假的神。我想跟你說,你還死抱著三十年前‘失落的一代’不放,問題是我們跟那些人再也沒有共同點,我們是失落的第二代?!?
邁克爾還從沒聽哪個成年人說過“我們是失落的第二代”這種蠢話,他想認識達蒙夫婦,于是靠了過去,緊挨著比爾。
“……我聽說你是開自動排字機的,對嗎,艾爾?”他問道,“在普萊森維爾吧?”
“哦,是的,我以此為生,”艾爾·達蒙說。
“有道理,”邁克爾同意他的說法。“學會這門手藝,拿工會工資和福利;可能比我和比爾有意義得多?!?
比爾·布諾克同意很可能是這樣。
“你看起來身體很健康,艾爾,”邁克爾說,“平時都做些什么鍛煉?”
“哦,我騎自行車上班,”達蒙說,“我還搬重東西。”
“好;這兩樣都值得做。”
達蒙太太名叫雪莉,有點不安起來。
“跟你這么說吧,艾爾,”邁克爾說,“我們來試點東西,好玩而已。”他指著自己的上腹部。“朝我這里打一拳,用盡全力,朝這里?!?
“你開玩笑吧?”
“不,我是當真的。用盡全力,”邁克爾收緊、鎖定上腹腹肌,哪怕是業余拳擊手也會來這套小把戲。
這時,達蒙臉上不解的傻笑不見了,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射出憤怒的光,他擺好架勢,聚集全身力氣,右手朝邁克爾指定的地方狠狠來了一拳。
這一拳并沒有讓邁克爾太吃驚,他只是踉蹌著后退了幾步,不過比他料想的痛。他從大學畢業后就沒再玩過這游戲了。“這一拳很棒,艾爾,”他說,“現在輪到我了。你準備好了嗎?”他站好后問。
邁克爾這一拳打得快狠準,艾爾·達蒙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了。
雪莉·達蒙尖叫著跌坐在他身旁,露茜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沖到前面,抓住邁克爾的胳膊,仿佛她當場捉到他用手槍殺了人?!澳銥槭裁催@樣做?”她厲聲責問。
現在房間里的女人們發出輕微的尖叫聲,有些男人嘟囔著說“喝醉了……喝醉了”。一開始邁克爾以為他們是在說達蒙喝醉酒了倒地;后來,當露茜不停地搖晃、責罵他時,他方才明白人們是在說他喝醉了。
馬喬妮·格蘭特哆嗦著的尖叫聲傳過來:“哦,我受不了暴力;我受不了暴力,不管什么樣的?!?
“聽著,這是游戲,”邁克爾向露茜以及其他愿意聽他解釋的人說道?!拔覀兏鞔蛞蝗^對公平。他先打我的,天啊,我從沒想過要——”
湯姆·尼爾森站在工作室門口,隔著眼鏡眨眨眼,笑著說:“怎么回事?”
幾秒鐘后,艾爾·達蒙回過神來;他側著身,抱著肚子,兩腿蜷起,身子縮成一團。
“給他一些空氣,”有人指揮說,但他有足夠多的空氣,大概數到七的時候,他在妻子的幫助下站了起來。雪莉·達蒙磨蹭著惡狠狠瞪了邁克爾一眼,然后小心地攙扶著丈夫朝大門口走去。有人給他們拿來外套,可是他們還沒有穿上,艾爾·達蒙就停下腳步,彎下腰,在門口嘔吐起來。
“……如果他在昏迷中嘔吐的話,嘔吐物可能會進入肺部,他會死的!”露茜說?!澳菚趺礃??那時候你還能一笑置之嗎?”露茜在開車,每次她想證明邁克爾喝多了不能開車時,她便來開車,坐在乘客座位上總讓邁克爾覺得很丟臉——甚至少了幾分氣勢。
“你說得太過分了,”他說,“我跟那家伙各打一拳而已,又沒發生什么人間慘劇,更沒殘殺無辜。許多人都一笑了之,湯姆·尼爾森就是的——還說想讓我教他怎么打。帕特也說沒事,她在門口還吻了我一下,要我不用為此擔心。你聽到的?!?
“要我說,”比爾·布諾克坐在后面,一手摟著凱倫,“我很高興看到這一幕。那家伙是個討厭鬼,他妻子也是?!?
“啊,一點沒錯,”凱倫快睡著了?!八麄儌z——你知道——他們倆全無魅力可言?!?
“嗯,她無聊得很,”星期天晚上,等比爾和凱倫回城里去后,露茜說,“卻討人喜歡,她比戴安娜·梅特蘭更適合比爾?!?
“當然,”邁克爾心頭一熱,因為這是自星期五晚在尼爾森家聚會后,妻子第一次客氣地跟他說話。運氣好的話,他們又會和好如初。
可是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凱倫后來怎么樣了,因為幾周后比爾帶來另一個女孩。這次這個姑娘名叫詹妮弗,金發寬肩,一笑就臉紅。
比爾說他們只是路過,他們要去皮茨菲爾德去看望詹妮弗的父母,他們想見見他。
“我和比爾在一起才三個星期,你們知道,”那姑娘告訴他們,“而我犯了個大錯,讓我父母知道了。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早上,我正好在沖涼,電話響了,我讓比爾接,結果是我媽打來的。自從我搬到紐約后,她和我爸都很不放心——哦,我知道聽來有點可笑,因為我都快二十三了,可是他們很老土。他們是另一個時代的人?!?
“見鬼去吧,我才不擔心呢,”比爾說,晃著他的車鑰匙。“我要把他們迷得神魂顛倒?!?
比爾也許辦到了,不過后來他們再也不知道詹妮弗后來如何,或者瓊,或者維克托妮婭或接下來一兩年里他帶來給他們看的任何一個姑娘后來如何;他們只能認為比爾像跟他們解釋過的那樣,只能適應短期關系。
艾爾·達蒙事件一個月后的一個周五下午,達文波特夫婦無事可做,坐在客廳的不同椅子上看雜志。他們誰也沒吭聲,但心里都很焦慮,今晚尼爾森家一定又有聚會,而他們的名字可能被從客人名單中劃掉了。
就在同一天,保羅·梅特蘭打來電話,說戴安娜這個周末會和她男朋友一道過來,如果能見到他倆,她會很高興。五點鐘左右他們能到哈蒙福爾斯來嗎?
在去那兒的路上,想到即將再見戴安娜,邁克爾心中忐忑不安。也許她成了個蠢姑娘,成天和她那個演員男友、演員笨蛋、演員討厭鬼待在一起——姑娘們是會變的——可是,也許什么都沒變。從他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從她和哥哥嫂子,還有那個高個子年輕人一道站在車道上,笑著迎接他們的車開進來時起,他知道她一點沒變。她還是那兒的唯一:既優雅又笨拙,一個如此獨特、如此完整的女孩。如果有了她你還想要世界上別的姑娘,那你準是個傻瓜。
接下來是親吻握手——拉爾夫·莫林看來想證明,只要他愿意,他能把邁克爾的關節捏碎——隨后一群人走進一座鄉村石砌大屋。那是為佩基的繼父沃爾特·福爾森建的,他是退休工程師。客廳里,福爾森先生和太太站起來迎接這些年輕人??蛷d的大窗俯瞰外面青郁蔥翠的山谷,一線明亮、湍急的小溪飛流而下。“我這一輩子,”福爾森先生對他的客人們說,“就想在房間墻上裝一個龍頭,一開龍頭威士忌就流出來;現在你們看,我的愿望終于實現了?!?
拉爾夫·莫林埋身在大窗戶旁的沙發里,正在跟福爾森太太解釋說他一直覺得“這兒真正透出寧靜祥和的氣息”。他揮著手臂仰靠在沙發背上,闡述他的觀點。“如果我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我愿一輩子待在這兒不離開,靠著這面窗戶看書。我要看我一直想看的書,甚至更多。”
“是的,”女主人看來更想與別人交談,“這是個看書的好地方。”
如果你不知道拉爾夫·莫林曾經接受過演員訓練,邁克爾想,你也可以從他的動作和姿勢中猜得出來:他的頭擺在光線最好的位置上,一只手看似隨意地搭在沙發上,另一只手則泰然自若地握著酒杯,還有地板上他那擦得锃亮的上等小牛皮皮鞋。一切看似隨意,實則不然,他做什么都像正在拍照一般。
沃爾特·福爾森跟妻子一樣,退休后開始畫畫,他們都很喜歡年輕的佩基挑的這個丈夫。那天下午,只要保羅聽不到時,他們都急于讓達文波特夫婦知道他們對保羅的作品評價有多高。有一次福爾森說了句很久以前迪蘭西街上那個包工頭說過的話:“這個年輕人真有兩下子?!笨磥聿还茏叩侥模A_·梅特蘭都有崇拜者。
可是邁克爾大部分時候都在想方設法尋找戴安娜獨自一人的時候,在角落里或在房間什么地方,沒跟著大家一起說話的時候。他不知道想對她說什么,他只想挨她很近,就他們倆,這樣無論她跟他說什么,他都能風趣作答。
只有一次,當他們大伙出了福爾森家,去梅特蘭家吃晚飯時,戴安娜走在他身邊說:“那真是本相當出色的詩集,邁克爾?!?
“是嗎?你真的看過?喜歡嗎?”
“嗯,我當然看過,也喜歡。不然我告訴你干嗎?”最緊張的一刻過去后,她說,“我特別喜歡最后那一首,那首長詩《坦白》,寫得真美?!?
“嗯,”他說,“謝謝你”——可是他太害羞,不敢叫她的名字。
保羅和佩基住在一間小而簡陋的木板房里,這房子是在沃爾特·福爾森買下這塊地之前早就有了的。客廳里處處都是年輕夫婦貧窮的標志:保羅沾滿泥巴的工作靴立在前門口,旁邊是他的木匠工具箱;幾個硬紙箱里裝著沒有拆封的書,不遠處是燙衣板,你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佩基站在那兒給丈夫熨工作服的樣子。當大家擠在一起對著佩基端上來的一碗碗燉牛肉時,還不如在以前迪蘭西街那座帳篷底下舒服。
“噢,真好吃,佩格[14],”戴安娜直夸燉牛肉。
福爾森太太因聽到女兒的廚藝受到稱贊而開心不已,漂亮的臉上似乎無法掩飾得意之情,她接著說,“保羅,等會兒我們能去那間屋里看看你的畫作嗎?”
“噢,海倫,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現在還是不拿出來看的好,”保羅對她說,“我才粗粗畫了幾筆,還很稚嫩。我覺得,從海角回來后,我還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不過,還是謝謝你?!?
邁克爾一直還記得“稚嫩”這個詞,《哈佛深紅報》評論員曾用這個詞評論露茜在他第一部話劇中的表現;此刻他尋思不知道自己能否區分得出保羅“稚嫩”和成熟作品之間的差別。保羅這樣說他很高興,省去了他努力分辨的麻煩。
過了一會兒,他聽露茜在問“嗯,不過為什么,保羅?”又看到保羅邊嚼東西邊朝她搖頭,很溫和卻很堅定,仿佛連解釋任何“為什么”的問題都不恰當。邁克爾馬上反應過來她問的絕不是看他的畫的事情,而是另有其事。
“好吧,但我還是不明白,”她堅持說,“尼爾森夫婦很棒,他們是我們的好朋友;我知道你會喜歡他們的,難道就因為你和湯姆對畫畫的見解不同,就說明你無法跟他們交朋友了嗎?”
拉爾夫·莫林側身朝露茜靠過去,捏了捏露茜的胳膊,“我不會強迫他做這個的,親愛的;很多時候,藝術家得靠他自己的判斷行事?!?
邁克爾聽到他叫露茜“親愛的”,還有那愚蠢的小議論,氣得真想掐他的脖子。
“……哦,可是半島在淡季時也很可愛,”佩基·梅特蘭說,“景致有點凄涼,風很大,色彩繽紛美極了。去年冬天我們在那兒時,還有人在那里狂歡。他們讓人開心,吉卜賽人,非常友善但有點驕傲……”
邁克爾從沒聽她一次說過這么多話,她通常只用單音節字回答問題,要不干脆沉默,向丈夫投以愛慕的一瞥。此刻她正要說到趣事的高潮部分:
“……于是我問他們中的一個人,他是——他在狂歡節上是表演什么的?——他說‘我是玩吞劍的。’我說‘那會受傷嗎?’而他說‘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
“噢,真不可思議,”拉爾夫·莫林夸張地叫道,大笑著?!澳鞘茄菟嚾藛T的精髓?!?
在回托納帕克的路上,露茜問:“你覺得那個叫什么來著的人怎么樣?叫莫林的?”
“我不太喜歡他,”邁克爾說,“虛偽、自我,無聊——我覺得他是個傻瓜?!?
“呃,你肯定會這樣說的?!?
“為什么?”
“你覺得為什么?因為你一直瘋狂迷戀戴安娜。今天你臉上全寫著,一切都沒變?!?
由于他覺得沒法否認——也不特別想去否認——他們一路沉默地開車回家了。
除了哈羅德·史密斯和其他幾個因車票由雇他們的鐵路公司出的職員之外,每天坐火車往返于托納帕克和紐約的人很少,從托納帕克到紐約一路要用一個小時五十分鐘。當邁克爾不得已每月去兩次紐約時,在火車站月臺上,他總會跟哈羅德簡單打個招呼。上車后,他會一個人看報,而哈羅德加入走道那邊的其他幾個鐵路工人中,坐在面對面的火車座上,玩紙牌一直玩到紐約??墒?,有天清早,哈羅德看起來有點開心又有點不好意思,他走過來坐到邁克爾身邊。
“我和妻子昨晚還說來著,”他開口道,“你們住在那個客房里,我們真的很高興。安·布萊克人很好,可我們真擔心她把房子租給什么古怪夫婦,我是說這兒住著正常家庭真好,我們安妮塔很喜歡你們家小姑娘?!?
邁克爾趕緊對他說,勞拉也很喜歡安妮塔——他又說這真的特別好,因為勞拉是獨生女。
“嗯,”哈羅德·史密斯說,“這樣她們就有個伴玩了,對不?我家另外兩個女兒也才九歲、十歲,也可以一起玩。我兒子六歲,他有點——殘疾?!比缓?,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平時做些什么,邁克?你喜歡打保齡球嗎?你玩牌嗎?”
“啊,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工作,哈羅德。我想快點寫完一個劇本,你知道,同時我還在寫詩?!?
“是的,我知道;安跟我說過,你把那個老水泵房修好了,在里面工作,對不?不過,我是說你休息時做些什么?”
“啊,我和妻子主要是看書,”邁克爾說,“要不,有時候我們去哈蒙福爾斯,或上金斯萊去拜訪朋友”——聽到自己說出“上金斯萊”和“朋友”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無禮,可惜話已出口。
哈羅德·史密斯坐在座位上往前彎下腰,伸手去撓一只腳短襪上方的踝關節,他的西裝豁開口子,看來他真的在襯衣口袋里插了五六支圓珠筆,邁克爾擔心他再次坐好后,可能會打開報紙,余下的漫長旅途恐怕要在受傷的沉默中度過了。
有些事不得不說。好了,我恐怕不是太喜歡打保齡球,哈羅德,邁克爾可能這樣開始說,而且我從沒真的學會玩撲克;但我喜歡看拳擊——你呢?噢,女人們可能不喜歡這個,不過也許你我可以一起去你喜歡的哪個酒吧看,等哪天晚上電視里有拳擊比賽的時候,我們可以——
錯了,錯了,哈羅德·史密斯可能說不,我不看拳擊的;或許他會說不,我不去酒吧的;或者更糟,他可能說,哦?我沒想到你還是個拳擊迷——而那只會讓變幻莫測的思緒回到塵封已久的從前,回到布蘭查德基地,甚至回到不能提及的金手套上去。
最后,在關鍵時刻,邁克爾沒有經過任何思索和籌劃,就任話從自己嘴里這么說了出來。
“哈羅德?”他問道。“不如哪天晚上你和南茜來我家吃晚飯吧?要不,如果你們無法過來吃晚飯的話,晚點兒過來坐坐也行,我們可以喝點酒,熟悉一下。我的意思是只要我們是鄰居,我們起碼就是朋友,對不對?”
“哦,你真太客氣了,邁克,謝謝?!本驮谀且粍x那間,哈羅德·史密斯普通、快樂的臉上有點飛紅,微微露出安·布萊克曾經說過的那種喜劇天分的痕跡。
原來竟如此簡單!他們兩人的報紙窸窸窣窣地展開來,意味著余下的行程將互不干擾、愜意地過去。邁克爾頭腦里還想著剛才的發現,原來有時候——也許只是偶爾——與人交往也沒那么可怕。
在約好的那個晚上,史密斯夫婦用只大手電照路,穿過草地來到客房。
哈羅德換了套戶外休閑裝,厚重的紅黑格子打獵襯衫,領子豎著,下擺露出來;南茜看來也收拾了一番,穿著藍色毛衣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褲。而達文波特夫婦卻犯了個大錯,他們穿得太過正式——邁克爾西裝革履,露茜穿的那種裙子一望便知是雞尾酒會禮服。可是邁克爾相當肯定,只要聊得歡暢、喝得盡興,著裝不是問題。
好了,當然,在鐵路上工作是個雞肋,哈羅德·史密斯承認。他手端金湯力靠坐在一把簡易椅子里。多年前,他被鐵路公司聘用,在辦公室當一名小職員時,他就不太喜歡,老實說,到現在他還是不喜歡?!拔腋赣H說‘孩子,有工作好過沒有工作’,所以我就干了,就開始了我的職業生涯?!彼攘艘豢诰?,留點時間讓房間里響起一片笑聲。
“不過,”他接著說,“從一開始也有些沒有想到的好處。我工作的第一年夏天,一天早上我偶然走過人事部,看見這根瘦竹竿?!彼麤_妻子眨眨眼?!八鷦e的姑娘一樣,坐在打字機前面,可她沒有打字,而是兩手舉到頭頂,在打呵欠——看來好像這個地方是世界上她最不想待的地方一樣——而我記得當時我想,也許我跟這個姑娘能談得來??墒俏夷菚r很膽小,你們知道。噢,我是個自作聰明的機靈鬼,還當過海軍呢,可是只要跟姑娘們在一起,我就很膽小?!?
“那么你們有一段辦公室羅曼史嘍,”露茜·達文波特說,“這個故事真誘人?!边~克爾馬上擔心“誘人”這詞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
“嗯,當然不是立即就去找她說話了,”哈羅德說,“我每天去人事部三四次,不管去那里有沒有事要辦——有時候我只是拿一把回形針去——三個星期后我才鼓起勇氣跟她說話?!?
“可能有六個多星期吧,”南茜·史密斯說,贏來一陣輕笑。“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為什么這個帥小伙老來這兒,怎么從不跟我說話?”
“好了,在這里打住,笑星,”哈羅德命令道,食指硬邦邦指著她?!暗降子烧l來講這個誘人故事,是你還是我?”
當哈羅德確信自己已奪回話語權后,重新開始了他的故事版本?!耙郧澳莻€時候,你們知道的,那時我們只有半小時的午餐時間。你得跑到街角的自助店,投幾個硬幣,買個三明治和一塊討厭的小餡餅,快快吃完后像只耗子似的溜回辦公室。也就是說,我知道請她出去吃午飯的可能性很小,你們聽明白了嗎?于是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我說‘聽著,今天天氣真好,想不想出去走走?’我們沿著公園大道一路從四十六街走到五十九街,不急不忙,說個不停。好幾次她說‘哈羅德,我們會被開除的,’我就說‘想打賭嗎?’而她只會笑。因為你們知道,像我們這種小兒科的工作,公司炒掉我們比留下我們花費更高,而且我們只不過消失了一下午,甚至可能沒人發現。所以不管怎么樣,最后我們四點左右在中央公園的自助餐廳吃了中飯,靠近動物園的那家,可是我覺得我們都沒怎么吃,我們只忙著手握手,親熱,彼此說些傻話——那些話我猜都是從電影上學來的?!?
“噢,我覺得這故事真浪漫,”露茜說。
“不過后來我們遇到許多麻煩,”哈羅德說,“我全家是天主教徒,你們知道,而南茜家卻信路德教,兩教水火不相容,還有個可惡的小麻煩——她父母覺得她應該嫁個事業有成的家伙。我們用了一年多才說服每個人,他們總算回心轉意了。”
那一刻邁克爾很緊張,生怕史密斯夫婦可能要求聽聽達文波特夫婦的戀愛經歷,那肯定少不了尷尬,免不了將“大學”等詞含糊不清地一帶而過,更別提“哈佛”、“拉德克利夫”了,但是看來哈羅德覺得任何詢問都可以等等。此刻他正在喝第二杯酒。他已經習慣了掌控整個談話,現在他把談話帶回到他一開始就想聊的話題——他的抱負。
即使在像中央鐵路這種破爛過氣的公司里,他說,你也得有雅量承認它的優點。比如,免費乘車這件事,難道這不是開明管理的一個最鮮活生動的例子嗎?還好他和南茜還年輕,還能從中獲益,要不然他倆怎么能在這種地方養活孩子呢?見鬼,他得承認他喜歡數據處理部門的同事,他們一起工作很長時間了,彼此了解。星期五下午還有個男子手球俱樂部的聚會;他發現他真的喜歡手球,能讓他保持好身材。
最大的好處是,他端著剛倒的一杯酒,背靠著椅子說,最令人期待的是中央鐵路現在有一個高級管理人員培訓項目,職位較高的數據處理人員可以接受這個培訓。他自己這一兩年可能還不夠資格,但起碼他有個盼頭。這個課程的部分內容是在“公司內部”完成的,不過絕大部分是“由紐約地區幾所著名大學的商業管理教授講授的……”
在哈羅德講帶南茜外出散步時,三名聽眾的眼神全都活躍明亮,而此時又全陷入堅忍克己的忍耐狀態中。南茜看似沒有在聽,因為她以前聽過了;露茜每次在他言語停頓時,努力沖他點頭以示贊同,表明她跟得上他說的話,只不過表情呆滯;邁克爾則盯著他的酒杯,仿佛只要酒喝得夠多就可以有效抵御要命的無聊。
終于哈羅德屁股挪到椅子前部,說明他快說完了?!八?,你們看,”他說,“在未來的運輸行業,一個人是在鐵路部門還是在航空部門得到晉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應該是——你們知道——應該是運輸企業管理部門中負責任、有決斷的一員。”
“嗯,那當然很——有意思,”露茜說。
“你說對了,”他告訴她,“是很有意思。我對你的領域也很感興趣,邁克?!?
“我的領域?”
“《連鎖店時代》。我的意思是,天啊,變化真大,就幾年前,我們住的附近有雜貨店、藥房,街道拐角處有小販在賣魚?,F在,整個零售業的概念來了個革命性變化,我說得對嗎?所以你們那份雜志處于變化的最前沿;我想每當你走進辦公室時,肯定覺得自己身處充滿機遇的世界?!?
“哦,不,哈羅德,”邁克爾說,“我沒這么覺得。我只是掙點油鹽柴米錢,你知道,這樣我才能做自己的事情。”
“好吧,當然,我理解那一點,但你還是為那份雜志工作,對不對?最近你為他們寫了什么?我真想知道。”
邁克爾咬著嘴唇,覺得頭皮陣陣發麻,但愿這一切能快點結束?!班?,是這樣,”他說,“我為特拉華州一個叫卡拉普的家伙寫了個系列報道。他是位建筑師,他在一些市鎮里建了那種超級市場,他覺得那是極好的,他想在其他城市也這么做,但他說‘政治’一直在從中作梗?!?
“你見過那家伙嗎?”
“在電話里跟他聊過幾次,聽他說話像個笨蛋。編輯之所以想要這些文章,全因為我們雜志打算做一期城市復蘇更新的特別專題報道而已?!?
“好,那好,”哈羅德·史密斯說,“現在,假設你的文章真的讓這家伙看上去很棒;再假設《生活》雜志采用了這篇文章,并廣泛流傳;這家伙通過在許多市鎮建這種商場而發了財,假設他很感激你,他說,‘邁克,我希望你能過來,做我的公關經理?!叮斎凰€是個笨蛋,我同意。但是聽著——”哈羅德的臉皺起來,眨巴著眼,他第一次鼓起勇氣走進人事部對南茜說話時一定也是這樣子——“每年掙五萬,同時再去寫你的詩歌和劇本不是更好嗎?”
史密斯夫婦終于在手電筒的亮光照射下走回家去了。露茜說:“好啦,我們總算意思過了,希望我們用不著再來一次,至少暫時不用?!苯又终f:“真好笑,你知道嗎?看得出如果他登上喜劇舞臺,表演效果會有多好,他能讓你捧腹不已。但是,天啊,如果他不想讓你笑,他簡直能讓你睡著。”
“是啊,這就是白領工作多年辛勞的結果。他們在開始相信管理之前都還不算太糟,一旦相信管理,他們就迷糊了。雜志社里到處都是這種人,有點可怕?!?
她收起空酒杯,把它們拿到廚房里。“為什么‘可怕’?”她問。
他很累了,加上喝太多酒,所以夸張地表達了他的恐懼?!班?,因為如果我這個劇本寫完后并沒有突破怎么辦?如果下一個劇本也沒有怎么辦?”
她站在水池旁,洗著酒杯和裝過餅干、奶酪的盤子?!笆紫?,”她說,“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其次,你很快就能出兩到三本好詩集,很多大學會來巴結你的?!?
“是啊,真好。不過,你知道嗎?美國大學的英語系到處都是哈羅德·史密斯這樣的家伙。他們可能不相信管理,但他們相信的那套東西味如嚼蠟。如果我變成大學英語老師,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兩年內,你便會煩我煩得要死。”
她沒有回答,廚房里的沉默開始讓人有點難堪。他知道她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什么:第三,反正她有錢。此刻他驚恐萬分,唯恐這個無聊之夜竟又讓她差點說了出來。
他走到她身后,摸著她筆直結實的后背?!昂昧耍昧?,寶貝,”他說,“我們上樓去吧。”
這年年底他沒能寫完劇本。冬天最后幾個月,他在水泵房內沒日沒夜地工作,煤油爐給他的手、臉、衣服全蒙上一層油煙。到三四月間,當他可以不用爐子,可以打開窗戶后,他覺得第二、三幕改得還不錯,多少有了些活力,但第一幕還是紙上的東西,了無生氣,矯揉造作。那種寫法他發誓好多年前就不用了,可它頑固地拒絕改進。如果行家的標志是化難為易,那么這個劇本的創作過程似乎正朝相反的方向前進:在可憐的第一幕里,他使用的每種新手法都在讓簡單的東西復雜化。
七月中旬時,他一次還能集中精力幾個小時,只有這還讓他稍感鼓舞。他不覺得熱也不覺得地方狹窄逼仄;甚至沒有意識到手中的筆,也沒意識到得不停地擦掉眼睛上的汗珠;有時候從小棚子里鉆出來時已是黃昏時分,他卻以為還是中午。
一天下午他正拼命工作,幾乎沒有聽到小棚子外面一聲悶響,仿佛有人朝地上扔下什么東西。半小時后,他方才發覺小棚子里有股惡心難聞的氣味。見鬼,這到底是什么東西?他只好用力推開門,門口堆著個濕乎乎、大約有一百磅重的粗麻袋,袋子癱倒在地,袋口敞開,滾出無數泥刀形的東西,乍看之下不知道是什么,因為每個上面都叮著群綠頭蒼蠅。后來總算看清了,原來是腐爛的死魚頭。
“噢!”本·杜恩在五十碼開外叫道,他急急地朝棚子跑過來,還是穿著卡其布短褲,有點羅圈腿,但對于一個老頭來說,跑得可夠快的。他笑瞇瞇地說:“我不知道里面還有人,不然我會把它們堆在別的地方的?!?
“哦,是啊,我在這里工作,你看,杜恩先生,”邁克爾說,“我這幾年一直在這里工作,每天如此。”
“是嗎?真好笑,我竟然不知道。來來來,我把這些東西拿走,不擋你的路?!彼紫律碜樱檬肿テ鹉切┧吏~頭、蒼蠅什么的,把它們裝回麻袋里。“這些是鯖魚頭,”他解釋說,“眼下味道不好聞,但它們卻是上好的肥料。”然后他又站起來,還是笑著,把麻袋搭在赤裸的肩上,說:“好了,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朋友?!闭f罷朝花田走去。
那天沒辦法再工作。鯖魚頭雖然不在了,但味道還是那么濃,仿佛它們已滲透到每面墻里,不管何時,邁克爾只要合上眼,便看到一群群蠕動著的綠頭蒼蠅。
“你知道嗎?”后來他對露茜說。“我敢打賭這個老不死是故意的?!?
“哦?”她說,“他為什么要故意?”
“啊,我不知道;媽的,我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