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麗姬,異國的公主。
作為異國這般羸弱小國的公主,我從來都身不由己,不過只是一個空有公主名分、裝扮美麗的商品罷了,可以任人宰割。
即使這樣,我還是叛逆地且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從阿郎。
阿郎長相平庸,為人老實憨厚,他雖身份低微,但他是唯一一個在乎我的想法的人。他知道我并不喜歡華麗的服飾,也不喜歡盛大的宴會。他懂我,他是我陰暗的內心里唯一的光明。
我最喜歡在夜里為他跳舞,墨藍色輕紗飛揚,踝間銀環作響,舞姿曼妙,青絲如瀑。他望著我,眼神清澈,擊著手鼓。我一直默默地愛著這個溫暖我的心田的男人,不敢企及,不愿污了他的一絲一毫。
可我最擔憂的那天還是來了,父王要將我獻給中原皇帝。中原皇室最是心疑,極少有接納外族妃子的特例。
若我這般弱國出身的公主落入中原皇帝的手里,要么被肆意侮辱,要么兩國交戰殉國或殉夫……
母后做好了所有的打算,找老宮女逼迫我看污穢不堪的春宮圖,教我床上服侍的技巧。
不愿又如何……
我不在乎一切,只祈禱著,希望中原皇帝駁回,讓我在阿郎身邊多待一些年月……
可消息未定兩國便發起了戰爭。
異國聯合他邦猛攻中原東部,好似離勝利愈加地近了,可卻憑空出現了一人便抵千百兵的中原將軍,硬生生地替中原扳回一局。
我知道時日不再多了,準備向阿郎表白心意。即使毫無可能,我還是想為自己活一刻,哪怕是曇花一現。
可沒想到,我連累了阿郎……
那日是我第一次吻阿郎。
我見他溫柔地低頭笑著,便禁不住撫摸他的眉眼。他被我嚇了一跳,雙手不安地揪著自己的衣角。
忽地庭中出現了許多侍女、衛兵。母后緩緩走來,冷眼注視著我,我被驚出了冷汗。她一耳光將我打倒在地上。還未回神,我被兩個侍女緊緊按著,母后硬抬起我的臉,用手中的帕子緊緊堵住了我的嘴。
“麗兒我告訴你,你是異國的公主,你身上肩負的是整個異國,怎可與一個卑賤的奴隸茍合。你仔細看著,不聽話是怎樣個下場。日后老老實實地進了皇宮好好地服侍中原皇帝,多為異國爭取些舒心的日子。”
阿郎被一群衛兵痛毆,忍痛未叫出一聲,嘴里溢出絲絲鮮血。我含糊不清地嗚咽著,大腦嗡鳴,轉了視線不忍去看。母后狠狠地固住我的頭,讓我親眼看著阿郎擔憂地合上了雙眼。
善良的阿郎,臨終竟還在想著我……
“姆瑪,此事你有功,使公主在釀成大錯前便及時地止了手,賞。”
姆瑪跪在母后的腳邊謝恩。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姆瑪,這個陪了我多年的人。她正欣喜地笑著。
告密我的,竟是我的貼身侍女。
我有些癲狂了,掙扎抵抗著四五個宮女的拉扯,撲倒那服侍我近十年的姆瑪,狠狠咬住了她的脖頸,直至她斷了氣。
一旁之人皆驚得不知所錯。
血腥彌漫在口腔中,我爬向阿郎,無人敢攔阻,雙手抱住他青紫的面頰,獻上了此生的最后一吻。
我起身欲撞死于墻,被眾人攔下。我趴在地上,萬念俱滅。
母后抓起我的頭發,盯著我的雙眼,眼神凌厲:“若你死了,整個異國便穩不住了,你想讓異國無辜的百姓家破人亡成為中原人的階下囚嗎?你便靠著你難得的好容顏,爬上皇帝的床,使盡手段,做個受寵的妃子就好。若是還像今日一般尋死覓活,我便將那個奴隸剁成尸塊扔在荒野里喂狼狗。”
我無聲地落淚,雙目無神。
天,大暗了。
……
此后我被幽禁于自己的寢殿,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再有機會出宮,便上了前往中原的船,被送去和親。
一身花香,著異國最盛的裝扮,心再不復當年。
進了中原皇帝所在的大明宮,隨一群宮女走進了溫室殿,我坐在榻上,開始有侍女點燈,不久皇帝便推門進來,滿房的燭火隨之搖曳。他輕揮衣袖,侍女便全部退下,合了門。
我握住了藏在枕下的匕首,準備以死相逼。
可皇帝只坐于一旁的圓凳上,一直望著緊閉的門,似是在等些什么,如此便坐了一夜,等了一夜。
直到天已大亮他才恍惚地站起,疲憊不堪,拖著步子走出了溫室殿。
臨走前他只留了一句話:“你已經侍寢了,便封作淑妃吧。”
我不知心中是何般滋味。
換了皇宮中的服飾,我由侍女引著,前去見皇貴妃。
在交談之中我便發現,皇貴妃雖是一副俏皮樣子,但蓋不住她的落寞意。
明明兩人心中互有彼此,為何成了這般……
我卻未曾說過,我深知在宮中不可多言,莫要多管別人的閑事。他們是可憐人,我更是。
我要茍且而活,為了異國百姓而活。
皇帝時常夜里來溫室殿,次次靜坐一晚不出一言。我安守本分,也跟著靜坐。
忽有幾日,他讓我白日去紫宸殿侍立。去的路上大多都能碰見皇貴妃,她還是那般隨和。
未多久,小皇子出生,立作太子。
我曾幻想過與接受我的阿郎私奔,去一處僻靜地方,男耕女織,生兒育女,做一對快活夫妻。
所以第一眼看到小太子,我便喜愛得很。皇貴妃似是看出,便讓我抱抱他。
但我不能,便謝絕了她。
我開始找各樣的理由到蓬萊殿看小太子,親手做了小衣服和小鞋子,備給他以后用,卻未曾送出過。
一算進入宮中已有半年多,陪嫁來的母后的貼身侍女開始提醒我要快些懷得龍種鞏固地位,將迷魂丹研磨成粉溶于酒水里,遞給我,告訴我要抓住機會。
那夜里,我卻偷偷換了酒杯里的酒,還多兌了些水。
皇帝似是酒品不好,照樣有些醉了,對我說了很多話,忘了身份與尊卑,語無倫次。
但我覺得只是他想醉罷了。
“我對不住胡籬,利用她,讓她陷進了我設的局,可誰知我也隨她陷了進去。她不愿再聽我解釋了……你看,”他脫掉龍袍,解開自己的衣襟漏出自己的胸口,有一個刀疤,也有兩排牙印傷痕。他說:“我心里怎能沒她,我也有苦衷,我想與她解釋,可她哥哥竟捅了我,雖留了一手,但我昏迷兩日才醒。只因他是胡籬最后的親人,我昏迷之前還是要保住他的命……”
他說著,竟哽咽起來滿面通紅:“我不是故意遲到的,可她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她對我失望了,這半年我怎樣補償她都沒用了。不出五句話她便會不耐煩地與我吵起來,我要怎樣解釋?”
他說著便倒在桌上,人昏睡了過去,眼淚卻還在流著。
過了幾月,有一日,皇貴妃問我可將太子視作己出,我心驚片刻,便知她要走了,無論以何種方式。
我雖敷衍過去,可第一次抱起了小太子,憐愛地逗笑他。皇貴妃看著我笑著,我便知她明白了我的心意,見她隱了聲音對我暗暗說了句“照顧好他”。
我不知,她是指皇帝還是太子,但看她傷情的模樣便猜出五六分來。
一會兒蓬萊殿的小太監慌慌張張地來稟報,皇貴妃同侍女闖去紫宸殿,我便抱著小太子緩緩地跟去,卻只遠遠看見兩個身影奔向了宮門。
我見到皇帝,管了一次閑事。
“再不挽留她便不會回來了。”
他頓了筆,一滴朱砂紅暈了奏折。
他笑著看向我,卻難掩心中的慌亂,輕聲說:“朕想賭一把,她會不會舍得朕,會不會舍得她親兒子阿離。”
他棄了滿桌的政務,起身接過了太子,親吻著太子的額頭,喃喃細語:“籬兒怎會舍得我們呢。”
我今日才明白,司空堯的胡籬便是李望舒,是中原的皇貴妃,是太子的母后,是他的結發妻,更是他的心里人。
可皇貴妃為自己的孩兒取如此名字,便已是決絕地下了決定。
紫宸殿燭火通明一夜,第二日子時,天還暗著,大明宮之上亮起了繽紛地煙火,皇帝卻是龍顏震怒,下旨捉拿叛賊李羲和,尋回被劫持的皇貴妃。
皇帝他終是不舍,卻也是自欺欺人罷了……
才半月不足,皇貴妃斷念墜崖之事傳遍宮中。我看著懷里才幾月大的阿離,心中不是滋味。
這偌大的后宮之中,可憐人并非只有我……
太子一日一日地長起來,五官柔美之中不乏俊朗,只十五歲便與他父皇同高,眉宇間極像他母后,性子如他父皇一般沉穩,作為皇帝唯一的子嗣,他沒有幾日的歡快日子。
我只得盡量求太師夫人和總領夫人多帶孩子們進宮陪伴太子,使得他不會孤獨寂寞。我知他和齊總領十二歲的女兒兩情相悅,便請皇帝賜婚,待齊小姐及笄便嫁入東宮,都是看大的孩子,我放心得很。
我便無憾了。
這日他從東宮趕來看我,他不安地說淑妃娘娘的家鄉開始聯合西北外族動亂了。
我只愣了片刻,輕笑出聲。
太子眼中含淚,慌張地一遍又一遍地叫我娘娘。
“阿離,叫我一聲娘親可好?”我不顧宮中的規矩,笑著看他,淚流了下來。
這是我視為己出養了十五年的孩子。
“娘……以后我便一直這樣叫您,我去求父皇,父皇與您相敬如賓這些年,他定也舍不得你。”
我笑著攔住他,輕輕擁他入懷,在他耳邊緩下往日嚴肅的語調:“你可知往日我為何不肯讓你叫我母妃?你有母后,你定不能因我忘了她,她也愛你,她有苦衷,她不屬于這個冰冷的后宮。也不可怪你父皇,你可明白?”
“兒臣明白。”
他比我還要明白政局,怎可不懂。
“你是太子,是未來的儲君,你要堅強些,回去早些休息,醒來便打起精神。”我撫過他的發絲,他的眉宇,將他送出溫室殿。
“莫要回頭——”我喊出。
只見太子奔去,淚珠飛落。
……
兩國交戰,我便可解脫了。
我換上了那年墨藍色輕紗,等皇帝的旨意。皇帝盡了十五年的情誼,送來了異國的百草香,一滴解千愁。
我跪謝他。
謝他知我所想,從未碰過我,讓我留得處子之身,有顏面在黃泉之下去見阿郎。
我也謝追封為皇后的阿離的親母后,是她將阿離交于我,讓我享了兒女福分。
我起身,望著皇帝。
“陛下,異國發戰是心中無我,妾便不屬異國,皇宮也不是妾的歸處。求陛下,待妾去后,一把火將尸骨燒作灰燼,歸去天地。”
他無奈看著我,點過頭便離開了溫室殿。
我盡數飲下百草香,面含笑意,在宮殿內翩翩起舞,藍色輕紗飛揚,銀環輕響。
……
阿郎,我來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