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瑜鳴鼓大會諸將于帳下。孔明亦在座。周瑜曰:“操引百萬之眾,連絡三百余里,非一日可破。今令諸將各領三個月糧草,準備御敵。”言未訖,黃蓋進曰:“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糧草,也不濟事!若是這個月破的,便破;若是這個月破不的,只可依張子布之言,棄甲倒戈,北面而降之耳!”周瑜勃然變色,大怒曰:“吾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敢有再言降者必斬。今兩軍相敵之際,汝敢出此言,慢我軍心,不斬汝首,難以服眾!”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黃蓋亦怒曰:“吾自隨破虜將軍,縱橫東南,已歷三世,那有你來?”瑜大怒,喝令速斬。甘寧進前告曰:“公覆乃東吳舊臣,望寬恕之。”瑜喝曰:“汝何敢多言,亂吾法度!”先叱左右將甘寧亂棒打出。眾官皆跪告曰:“黃蓋罪固當誅,但于軍不利。望都督寬恕,權且記罪。破曹之后,斬亦未遲。”瑜怒未息。眾官苦苦告求。瑜曰:“若不看眾官面皮,決須斬首!今且免死!”命左右:“拖翻打一百脊杖,以正其罪!”眾官又告免。瑜推翻案桌,叱退眾官,喝教行杖。將黃蓋剝了衣服,拖翻在地,打了五十脊杖。眾官又復苦苦求免。瑜躍起指蓋曰:“汝敢小覷我耶!且寄下五十棍!再有怠慢,二罪俱罰!”恨聲不絕而入帳中。
眾官扶起黃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進流,扶歸本寨,昏絕幾次。動問之人,無不下淚。魯肅也往看問了,來至孔明船中,謂孔明曰:“今日公瑾怒責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顏苦諫;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觀,不發一語?”孔明笑曰:“子敬欺我。”肅曰:“肅與先生渡江以來,未嘗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孔明曰:“子敬豈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黃公覆,乃其計耶?如何要我勸他?”肅方悟。孔明曰:“不用苦肉計,何能瞞過曹操?今必令黃公覆去詐降,卻教蔡中、蔡和報知其事矣。子敬見公瑾時,切勿言亮先知其事,只說亮也埋怨都督便了。”
肅辭去,入帳見周瑜。瑜邀入帳后。肅曰:“今日何故痛責黃公覆?”瑜曰:“諸將怨否?”肅曰:“多有心中不安者。”瑜曰:“孔明之意若何?”肅曰:“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瑜笑曰:“今番須瞞過他也。”肅曰:“何謂也?”瑜曰:“今日痛打黃蓋,乃計也。吾欲令他詐降,先須用苦肉計瞞過曹操,就中用火攻之,可以取勝。”肅乃暗思孔明之高見,卻不敢明言。
且說黃蓋臥于帳中,諸將皆來動問。蓋不言語,但長吁而已。忽報參謀闞澤來問。蓋令請入臥內,叱退左右。闞澤曰:“將軍莫非與都督有仇?”蓋曰:“非也。”澤曰:“然則公之受責,莫非苦肉計乎?”蓋曰:“何以知之?”澤曰:“某觀公瑾舉動,已料著八九分。”蓋曰:“某受吳侯三世厚恩,無以為報,故獻此計,以破曹操。吾雖受苦,亦無所恨。吾遍觀軍中,無一人可為心腹者。惟公素有忠義之心,敢以心腹相告。”澤曰:“公之告我,無非要我獻詐降書耳。”蓋曰:“實有此意。未知肯否?”闞澤欣然領諾。闞澤字德潤,會稽山陰人也;家貧好學,與人傭工,嘗借人書來看,看過一遍,更不遺忘;口才辨給,少有膽氣。孫權召為參謀,與黃蓋最相善。蓋知其能言有膽,故欲使獻詐降書。澤欣然應諾曰:“大丈夫處世,不能立功建業,不幾與草木同腐乎!公既捐軀報主,澤又何惜微生!”黃蓋滾下床來,拜而謝之。澤曰:“事不可緩,即今便行。”蓋曰:“書已修下了。”澤領了書,只就當夜扮作漁翁,駕小舟,望北岸而行。
是夜寒星滿天。三更時候,早到曹軍水寨。巡江軍士拿住,連夜報知曹操。操曰:“莫非是奸細么?”軍士曰:“只一漁翁,自稱是東吳參謀闞澤,有機密事來見。”操便教引將入來。軍士引闞澤至,只見帳上燈燭輝煌,曹操憑幾危坐,問曰:“汝既是東吳參謀,來此何干?”澤曰:“人言曹丞相求賢若渴,今觀此問,甚不相合。黃公覆,汝又錯尋思了也!”操曰:“吾與東吳旦夕交兵,汝私行到此,如何不問?”澤曰:“黃公覆乃東吳三世舊臣,今被周瑜于眾將之前,無端毒打,不勝忿恨。因欲投降丞相,為報仇之計,特謀之于我。我與公覆,情同骨肉,徑來為獻密書。未知丞相肯容納否?”操曰:“書在何處?”闞澤取書呈上。
操拆書,就燈下觀看。書略曰:
蓋受孫氏厚恩,本不當懷二心。然以今日事勢論之:用江東六郡之卒,當中國百萬之師,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東吳將吏,無有智愚,皆知其不可。周瑜小子,偏懷淺戇,自負其能,輒欲以卵敵石;兼之擅作威福,無罪受刑,有功不賞。蓋系舊臣,無端為所摧辱,心實恨之!伏聞丞相誠心待物,虛懷納士,蓋愿率眾歸降,以圖建功雪恥。糧草軍仗,隨船獻納。泣血拜白,萬勿見疑。
曹操于幾案上翻覆將書看了十余次,忽然拍案張目大怒曰:“黃蓋用苦肉計,令汝下詐降書,就中取事,卻敢來戲侮我耶!”便教左右推出斬之。左右將闞澤簇下。澤面不改容,仰天大笑。操教牽回,叱曰:“吾已識破奸計,汝何故哂笑?”澤曰:“吾不笑你。吾笑黃公覆不識人耳。”操曰:“何不識人?”澤曰:“殺便殺,何必多問!”操曰:“吾自幼熟讀兵書,深知奸偽之道。汝這條計,只好瞞別人,如何瞞得我!”澤曰:“你且說書中那件事是奸計?”操曰:“我說出你那破綻,教你死而無怨:你既是真心獻書投降,如何不明約幾時?你今有何理說?”闞澤聽罷,大笑曰:“虧汝不惶恐,敢自夸熟讀兵書!還不及早收兵回去!倘若交戰,必被周瑜擒矣!無學之輩!可惜吾屈死汝手!”操曰:“何謂我無學?”澤曰:“汝不識機謀,不明道理,豈非無學?”操曰:“你且說我那幾般不是處?”澤曰:“汝無待賢之禮,吾何必言!但有死而已。”操曰:“汝若說得有理,我自然敬服。”澤曰:“豈不聞背主作竊,不可定期?倘今約定日期,急切下不得手,這里反來接應,事必泄漏。但可覷便而行,豈可預期相訂乎?汝不明此理,欲屈殺好人,真無學之輩也!”操聞言,改容下席而謝曰:“某見事不明,誤犯尊威,幸勿掛懷。”澤曰:“吾與黃公覆,傾心投降,如嬰兒之望父母,豈有詐乎!”操大喜曰:“若二人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諸人之上。”澤曰:“某等非為爵祿而來,實應天順人耳。”操取酒待之。
少頃,有人入帳,于操耳邊私語。操曰:“將書來看。”其人以密書呈上。操觀之,顏色頗喜。闞澤暗思:“此必蔡中、蔡和來報黃蓋受刑消息,操故喜我投降之事為真實也。”操曰:“煩先生再回江東,與黃公覆約定,先通消息過江,吾以兵接應。”澤曰:“某已離江東,不可復還。望丞相別遣機密人去。”操曰:“若他人去,事恐泄漏。”澤再三推辭;良久,乃曰:“若去則不敢久停,便當行矣。”操賜以金帛,澤不受。辭別出營,再駕扁舟,重回江東,來見黃蓋,細說前事。蓋曰:“非公能辯,則蓋徒受苦矣。”澤曰;“吾今去甘寧寨中,探蔡中、蔡和消息。”蓋曰:“甚善。”澤至寧寨,寧接入,澤曰:“將軍昨為救黃公覆,被周公瑾所辱,吾甚不平。”寧笑而不答。正話間,蔡和、蔡中至。澤以目送甘寧,寧會意,乃曰:“周公瑾只自恃其能,全不以我等為念。我今被辱,羞見江左諸人!”說罷,咬牙切齒,拍案大叫。澤乃虛與寧耳邊低語。寧低頭不言,長嘆數聲。蔡和、蔡中見寧、澤皆有反意,以言挑之曰:“將軍何故煩惱?先生有何不平?”澤曰:“吾等腹中之苦,汝豈知耶!”蔡和曰:“莫非欲背吳投曹耶?”闞澤失色,甘寧拔劍而起曰:“吾事已為窺破,不可不殺之以滅口!”蔡和、蔡中慌曰:“二公勿憂。吾亦當以心腹之事相告。”寧曰:“可速言之!”蔡和曰:“吾二人乃曹公使來詐降者。二公若有歸順之心,吾當引進。”寧曰:“汝言果真?”二人齊聲曰;“安敢相欺!”寧佯喜曰;“若如此,是天賜其便也!”二蔡曰:“黃公覆與將軍被辱之事,吾已報知丞相矣。”澤曰:“吾已為黃公覆獻書丞相,今特來見興霸,相約同降耳。”寧曰:“大丈夫既遇明主,自當傾心相投。”于是四人共飲,同論心事。二蔡即時寫書,密報曹操,說“甘寧與某同為內應。”闞澤另自修書,遣人密報曹操,書中具言:黃蓋欲來,未得其便;但看船頭插青牙旗而來者,即是也。
卻說曹操連得二書,心中疑惑不定,聚眾謀士商議曰:“江左甘寧,被周瑜所辱,愿為內應;黃蓋受責,令闞澤來納降:俱未可深信。誰敢直入周瑜寨中,探聽實信?”蔣干進曰:“某前日空往東吳,未得成功,深懷慚愧。今愿舍身再往,務得實信,回報丞相。”操大喜,即時令蔣干上船。干駕小舟,徑到江南水寨邊,便使人傳報。周瑜聽得干又到,大喜曰:“吾之成功,只在此人身上!”遂囑付魯肅:“請龐士元來,為我如此如此。”
原來襄陽龐統,字士元,因避亂寓居江東,魯肅曾薦之于周瑜。統未及往見,瑜先使肅問計于統曰:“破曹當用何策?”統密謂肅曰:“欲破曹兵,須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著火,余船四散;除非獻連環計,教他釘作一處,然后功可成也。”肅以告瑜,瑜深服其論,因謂肅曰:“為我行此計者,非龐士元不可。”肅曰:“只怕曹操奸猾,如何去得?”周瑜沉吟未決。正尋思沒個機會,忽報蔣干又來。瑜大喜,一面分付龐統用計;一面坐于帳上,使人請干。
干見不來接,心中疑慮,教把船于僻靜岸口纜系,乃入寨見周瑜。瑜作色曰:“子翼何故欺吾太甚?”蔣干笑曰:“吾想與你乃舊日弟兄,特來吐心腹事,何言相欺也?”瑜曰:“汝要說我降,除非海枯石爛!前番吾念舊日交情,請你痛飲一醉,留你共榻;你卻盜吾私書,不辭而去,歸報曹操,殺了蔡瑁、張允,致使吾事不成。今日無故又來,必不懷好意!吾不看舊日之情,一刀兩段!本待送你過去,爭奈吾一二日間,便要破曹賊;待留你在軍中,又必有泄漏。”便教左右:“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待吾破了曹操,那時渡你過江未遲。”蔣干再欲開言,周瑜已入帳后去了。
左右取馬與蔣干乘坐,送到西山背后小庵歇息,撥兩個軍人伏侍。干在庵內,心中憂悶,寢食不安。是夜星露滿天,獨步出庵后,只聽得讀書之聲。信步尋去,見山巖畔有草屋數椽,內射燈光。干往窺之,只見一人掛劍燈前,誦孫、吳兵書。干思:“此必異人也。”叩戶請見。其人開門出迎,儀表非俗。干問姓名,答曰:“姓龐,名統,字士元。”干曰:“莫非鳳雛先生否?”統曰:“然也。”干喜曰:“久聞大名,今何僻居此地?”答曰:“周瑜自恃才高,不能容物,吾故隱居于此。公乃何人?”干曰:“吾蔣干也。”統乃邀入草庵,共坐談心。干曰:“以公之才,何往不利?如肯歸曹,干當引進。”統曰:“吾亦欲離江東久矣。公既有引進之心,即今便當一行。如遲則周瑜聞之,必將見害。”于是與干連夜下山,至江邊尋著原來船只,飛棹投江北。
既至操寨,干先入見,備述前事。操聞鳳雛先生來,親自出帳迎入,分賓主坐定,問曰:“周瑜年幼,恃才欺眾,不用良謀。操久聞先生大名,今得惠顧,乞不吝教誨。”統曰:“某素聞丞相用兵有法,今愿一睹軍容。”操教備馬,先邀統同觀旱寨。統與操并馬登高而望。統曰:“傍山依林,前后顧盼,出入有門,進退曲折,雖孫、吳再生,穰苴復出,亦不過此矣。”操曰:“先生勿得過譽,尚望指教。”于是又與同觀水寨。見向南分二十四座門,皆有艨艟戰艦,列為城郭,中藏小船,往來有巷,起伏有序,統笑曰:“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虛傳!”因指江南而言曰:“周郎,周郎!克期必亡!”操大喜。回寨,請入帳中,置酒共飲,同說兵機。統高談雄辯,應答如流。操深敬服,殷勤相待。統佯醉曰:“敢問軍中有良醫否?”操問何用。統曰:“水軍多疾,須用良醫治之。”時操軍因不服水土,俱生嘔吐之疾,多有死者,操正慮此事;忽聞統言,如何不問?統曰:“丞相教練水軍之法甚妙,但可惜不全。”操再三請問。統曰:“某有一策,使大小水軍,并無疾病,安穩成功。”操大喜,請問妙策。統曰:“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風浪不息;北兵不慣乘舟,受此顛播,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為一排,或五十為一排,首尾用鐵環連鎖,上鋪闊板,休言人可渡,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風浪潮水上下,復何懼哉?”曹操下席而謝曰:“非先生良謀,安能破東吳耶!”統曰:“愚淺之見,丞相自裁之。”操即時傳令,喚軍中鐵匠,連夜打造連環大釘,鎖住船只。諸軍聞之,俱各喜悅。后人有詩曰:
赤壁鏖兵用火攻,運籌決策盡皆同。若非龐統連環計,公瑾安能立大功?
龐統又謂操曰:“某觀江左豪杰,多有怨周瑜者;某憑三寸舌,為丞相說之,使皆來降。周瑜孤立無援,必為丞相所擒。瑜既破,則劉備無所用矣。”操曰:“先生果能成大功,操請奏聞天子,封為三公之列。”統曰:“某非為富貴,但欲救萬民耳。丞相渡江,慎勿殺害。”操曰:“吾替天行道,安忍殺戮人民!”統拜求榜文,以安宗族。操曰:“先生家屬,現居何處?”統曰:“只在江邊。若得此榜,可保全矣。”操命寫榜僉押付統。統拜謝曰:“別后可速進兵,休待周郎知覺。”操然之。
統拜別,至江邊,正欲下船,忽見岸上一人,道袍竹冠,一把扯住統曰:“你好大膽!黃蓋用苦肉計,闞澤下詐降書,你又來獻連環計:只恐燒不盡絕!你們把出這等毒手來,只好瞞曹操,也須瞞我不得!”?得龐統魂飛魄散